《物性论》

《物性论》

De rerum natura

1417年,佛罗伦萨的人文主义者波焦・布拉乔利尼[30]在一个德意志修道院发现了一本《物性论》,在此之前,卢克莱修的这部非凡诗作已经被遗忘了一千年。布拉乔利尼不会想到他手里这本破旧的薄册子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这本书对意大利乃至更大范围的欧洲文艺复兴的影响,以及实质上对现代世界整体发展的影响,在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著作《手稿:一本失落的书的发现如何改变了欧洲文化的历史》中得以重建,格林布拉特是英语世界文学批评“新历史主义”学派的旗手之一。

一种在中世纪几乎被一神论绝对主义彻底清除的世界观,在一个经历了很大改变的欧洲重新出现。所以,此时在欧洲被唤醒的不只有卢克莱修的自然主义、理性主义和唯物主义。它不只是对世界之美,以及平静接受死亡的可能性进行的通透而平静的沉思,它还是一种用以思考现实的有力而复杂的概念框架,这种新的思维方式与统治世界长达几个世纪的中世纪思维方式截然不同。

中世纪人眼中的宇宙,就如但丁精彩的描述,是一个与欧洲社会互为镜像的精神组织和等级组织;这个宇宙是以地球为中心的,天与地之间有严格区分,所有现象都有终极因论的和比喻的解释;它畏惧上帝和死亡,认为决定世界结构的是先于实际事物存在的永恒理型,相信所有知识的源头都位于过去,在上帝的启示和传统中。而在卢克莱修的思想中没有任何这种观念的痕迹。没有对神的恐惧,世界没有意向性或目标,不存在宇宙等级,天与地也没有区别。有的是对自然的深刻的爱,平静地浸入其中,认识到我们自身也是它的一部分;男人、女人、动物、植物和云朵是一个非凡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一个没有等级之分的细胞组织。其中蕴含着一种深刻的普世主义,一种以简单方式思考世界的理想。他认为,我们能够研究并最终了解物质世界的秘密,我们能够比前人知道得更多。令人意外的是,在卢克莱修的作品中,已经有了后来伽利略、开普勒和牛顿使用并发展的概念工具:空间里自由运动和直线运动的概念;基础粒子“原子”通过多种多样的组合构筑了复杂的现实;空间是装载世界的容器。最重要的,他慎重而热诚地捍卫一个观点,即存在尽管是有限的,但也可以是宁静的;我们不应该恐惧死亡,因为死后是虚无。我们也不应恐惧上帝,因为即使他存在,也会忙于更重大的事情,不会为我们分神,我们不过是浩瀚宇宙中无足轻重的微粒。随着卢克莱修被重新发现,这一思想宇宙被复活了,其回声直接回荡在一系列作者的书中,从伽利略到开普勒,从培根到马基雅维利,从蒙田——他的随笔中引用卢克莱修不下一百次——到牛顿、道尔顿、斯宾诺莎、达尔文,甚至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曾用优美的词句写到卢克莱修:“对于任何一个未能完全没入我们时代精神的人……卢克莱修的诗作会在他的身上发挥魔力。”

皮耶尔乔治・奥迪弗雷迪在他近期的新书《万物:我的卢克莱修,我的维纳斯》中,用散文体翻译了卢克莱修的诗歌,译文流畅,还附有非常详尽的注释。他以卢克莱修本人的方式,用取自当代科学的例子,证明了可以用理性清晰地理解世界。奥迪弗雷迪用当代词汇,再现了那个为卢克莱修的愿景赋予活力的伟大主题:对自然这万物唯一创造者的热爱,对理性的信心,使我们逐步理解世界,驱散由死亡和宗教带来的非理性恐惧。他让这个伟大的卢克莱修面目鲜活地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正是这个卢克莱修弥合了希腊原子论和我们之间的鸿沟,他的作品也正因此而构成了现代世界最深刻、最重大的文化源头之一。

和奥迪弗雷迪的文本相互参照着,我重读了维托里奥・恩佐・阿菲耶里的《卢克莱修》,首版于1929年。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后者对卢克莱修诗作的解读与奥迪弗雷迪正好相反。如果说奥迪弗雷迪的卢克莱修反映的是理性的平静,那么阿菲耶里的卢克莱修可以视为某种受苦的浪漫派。阿菲耶里完全无视奥迪弗雷迪阐述的那些闪闪发亮的思想,以及卢克莱修在解读世界上展现出的清晰概念和非凡智慧。他看到的是别的东西。他听到了作品中的音乐,并对卢克莱修精彩的自然诗歌和热情的灵魂(他敏锐的感受力)做出了回应。

阿菲耶里牵起我们的手,带着我们一首接一首诗欣赏,指出诗歌中那炫目的美,向我们展示它秘密的节奏,它时而雄壮阔大、时而喁喁私语的音乐,在这音乐的质感中可以感受作者心房的律动。

在卢克莱修对理性的激情中,阿菲耶里看到了一种绝望。卢克莱修的诗歌唱出了人类的愚蠢、生命的无意义,以及抚慰人的幻觉的荒唐。最后,卢克莱修用很长的篇幅谈论了死亡,全诗以描述瘟疫在雅典造成的恐惧结尾,他的描写是逼真的、真实的,用的是“属于平静生活之诗人的痛苦诗行”。对于阿菲耶里来说,卢克莱修充满激情地宣告自己对平静生活的信仰,就像是一个遭受深重灾难的人发出的呼唤和几近一厢情愿的幻想。他重提那个高度可疑的说法,即卢克莱修自杀时正处在服食了春药后的疯狂状态下,他将诗人的自杀解读为一种以理性之名的英勇反抗,为了不屈服于那片康拉德在现实表面之下瞥见的黑暗之海,而选择的一种终极的尊严。

阿菲耶里眼中的卢克莱修是一个浪漫主义巨人,受到英雄主义反叛精神的激发,代表人类,反抗宗教的愚蠢和爱情的幻觉,想要为他自己和我们其他人指出一条通往知识和平静的道路——但因为对他而言,自然不是慈爱的母亲而是恶毒的继母,因为心的激情比思想的平静更强大,所以他的计划失败了。

哪种阐释是正确的呢?是嘲笑诸神的奥迪弗雷迪发现的理智的平静,还是阿菲耶里含混不清的浪漫主义,在读卢克莱修诗歌的时候那种激动的颤抖?

也许他们都是对的。卢克莱修足够广阔深邃,可以容纳这一切,并且远不止于此。

但我认为,真正吸引了我们以及那些喜欢他作品的青少年的,不是卢克莱修这个人,而是生活本身。我们在理解我们自己的理性上能走多远?它能把我们从那些盘踞在我们身体里的怪物手中救出来吗?我们是否应该为了寻找安慰而抛弃清晰性?我们能既为他对现实的理解着迷,同时又让他的诗歌将我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吗?我们能否寻找思想之光,同时又不失去观察眼前发生之事的无限复杂性的清晰目光?自然是母亲,还是继母?自然主义的清晰性会引向莱奥帕尔迪的绝望,还是卢克莱修邀请我们共享的平静?理解能让我们自由吗?

在《物性论》第四卷的卷末,是一段有史以来最世俗、最狂野的对爱的描述。爱回归到它最粗暴的肉欲之源:

最后,当他们互相搂抱着

享受着青春年华的果实,

当现在他们的肉体甜蜜地预感到

即将到来的强烈的快乐,而爱情

即将在女体的田地播下种子的时候,

他们就贪馋地搂抱,口涎混着口涎,

彼此喘着气,牙齿压紧对方的口唇——

但是这一切都毫无用处,

既然他们不能从那里撕取什么东西,

也不能使自己全身都渗入对方的肉体——[31]

这是一段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文字。

阿菲耶里虽然大为惊骇,但他意识到很少有人如此接近爱的本质,它的暴烈与饥渴。当卢克莱修将它赤裸裸地揭示出来,他便最近于捕捉到那无言的本质。而这,在阿菲耶里看来,就是杀死卢克莱修的不可遏制的爱欲。

然而,打开这部诗歌,让它充满喜悦的也正是同样的肉体快感。它的开头可以意译为:哦维纳斯,哦爱情的引诱,你是春天,是太阳,是欲望,是牲畜和土地的丰饶;在你面前,冬天、悲伤、死亡逃奔了……为了你,平静的海面微笑着,而宁静的天宇也为你发出灿烂的光彩……

卢克莱修让我们面对现实,面对它全部的复杂性。生活绝望的忧郁,闪闪发光的快乐,无尽的宇宙的视域,动人的抒情,对自然的思考和理解,对知识的恒常渴望。为什么一首如此重要的诗歌没有进入意大利的学校——或者所有的学校呢?也许它倾诉的正是孩子们的心声。

……我们永远生存

和活动在同样事物中间……

不过我们所渴望的东西

我们还不能得到的时候,

就显出比其他一切都更好。

以后当我们已得到它的时候,

我们就渴想要别的东西;

永远是那同样的对生命的焦渴,

苦恼着张大着嘴巴的我们……

(第三卷)

所有的人类生活都在这本书里:原子和宇宙、有形和隐形的场域、雄心、不忠、厌倦、宗教、恐惧、死亡和思考人类面临死亡时的悲剧性问题时的平静,以及宇宙生活的旋涡——从一粒微尘在阳光中舞蹈,到亿万年后,世界在遥远未来消失。为什么不把两个关于卢克莱修的阐释都传达给年轻的学生,留待他们,以及我们之后的那代人去尝试解决这个我们尚无法解决的问题呢?

(《共和国报》2014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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