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大哥一回过神,就开着校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斯瓦特中心医院。车上的女生都在尖叫、大哭。我趴在莫妮巴腿上,头和左耳血流如注。我们没走多远就被警察拦下盘问,耽误了宝贵的时间。一个女生摸摸我的脖子,看脉搏是不是还在。“她还活着!”她喊,“我们得送她去医院。别再为难我们了,你们倒是去抓干出这种事的人呀!”
我们总以为明戈拉很大,但它其实只是一座小城,我中枪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当时父亲正在斯瓦特媒体俱乐部出席私立学校协会的会议,他刚要上台演讲,手机突然响了。他看见是学校打来的,就把电话交给朋友艾哈迈德·沙阿接听。“你们的校车遭到了枪击。”沙阿在父亲耳边急切地说。
父亲顿时脸色煞白。他立刻想到:马拉拉可能就在那辆车上!他试着自我安慰,猜想也许只是某个心怀嫉妒的少年想羞辱爱人,朝着空气开枪而已。那场会议非常重要,大约四百位来自斯瓦特各地的校长云集于此,抗议政府强行设立中央监管机构的决定。作为协会主席,父亲不想让大家失望,所以还是按计划发表了演讲。但他额头上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罕见地不等人提醒就收了尾。
演讲结束后,父亲没留下来回答听众提问,而是跟艾哈迈德·沙阿和另一个有车的朋友马利克·里亚兹一起赶往医院。医院离会场只有五分钟车程。他们来到医院门口,发现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还架满了相机和摄像机。这下父亲确信我就在那辆车上,心猛地一沉。他拨开人群,在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冲进医院。医院里,我躺在推车上,头上缠着绷带,双眼紧闭,头发散乱。
“我的女儿啊,我勇敢的女儿,我美丽的女儿。”他一遍遍呢喃,亲吻着我的额头、脸颊和鼻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英语。而我当时尽管双眼紧闭,但好像知道父亲就在身边。后来,父亲说:“这很难解释,但我感觉她有反应。”有人说我微微扬起了嘴角,但对父亲而言那不是笑容,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美好瞬间,让他明白自己还没永远地失去我。目睹我的惨状,父亲如坠地狱。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珍宝,但对父亲而言,我就是他的宇宙。长期以来,我一直是他亲密的战友,最初是作为古尔·玛凯暗中作战,后来则以马拉拉的身份公开亮相。他一直以为塔利班即使要对我们下手,对象也一定是他而不是我。他说他当时犹如五雷轰顶。“他们想一举两得,杀了马拉拉,也让我永远闭嘴。”
父亲很害怕,但没有流泪。四周人头攒动,参加会议的校长全都赶到医院,还有大批新闻媒体和活动人士聚集在这里。一时间,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为马拉拉祈祷吧。”父亲告诉大家。医生们宽慰他说,他们已经给我做了CT扫描,结果显示子弹并没伤及大脑。他们已经给我清理并包扎了伤口。
“啊,齐亚丁!他们做了什么?”玛丽亚姆女士冲进医院。那天她在家照顾宝宝,没去学校。她接到姐夫的电话,询问她的安危,她心头一惊,立刻打开电视,看到胡什哈尔学校校车遭枪击的头条新闻。得知我中了枪,她立刻打电话给丈夫。他骑着摩托车把她载到医院,而她这种受人尊敬的普什图女性是很少坐摩托车的。“马拉拉,马拉拉,你听得见吗?”她大声呼唤。
我挣扎着发出一声呜咽。
玛丽亚姆女士四处打听情况。她认识的一位医生说,子弹只是从我的前额穿过,没有伤及大脑,我不会有生命危险。她还去看望了另外两名受伤的女生。莎兹娅中了两枪,分别在左侧的锁骨和手掌,她跟我一起被送到了医院。凯纳特一开始并没发现自己受伤,直接回了家。到家之后,她才发现右臂上方被子弹擦伤,家里人又把她送进了医院。
父亲明白自己也该去看看她们,但他一刻也不想离开我床边。他的手机响个不停。开伯尔-普什图省首席部长第一个打来电话。他说:“别担心,一切都交给我们处理。白沙瓦的雷丁夫人医院已经做好了接收马拉拉的准备。”但真正主持一切的却是军队。下午三点,本地指挥官来到医院,宣布他们会派一架军用直升机护送我和父亲去白沙瓦。他们来不及去接母亲,于是玛丽亚姆女士坚持要与我们同行,因为我可能会需要女性的协助。玛丽亚姆的家人对此颇有微词,因为她尚未断奶的小儿子也刚刚做了个小手术。但对我而言,她就像另一个母亲。
我被送上救护车之后,父亲非常担心塔利班会再次出手。他似乎觉得人人都知道救护车运的是谁。直升机停机坪就在一英里外,开车只要五分钟,但他一路上都提心吊胆。到了停机坪,直升机还没来,于是我们就在救护车上等待,对父亲而言,我们仿佛足足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直升机来了,我被转入机舱,同行的还有父亲、堂兄卡安吉、艾哈迈德·沙阿和玛丽亚姆女士。大家都是第一次坐直升机。起飞之后,我们飞过军方运动会的会场上空,体育场上正播放着激昂的爱国歌曲。听士兵们放声讴歌他们的爱国之情,父亲心里五味杂陈。换作平时,他一般都会跟着哼上几句,可现在,当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头部中弹,当他心爱的女儿与死神擦肩而过,再唱爱国歌曲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地面上,母亲站在屋顶仰望天空。得知我受伤时,她正在跟乌尔法特小姐学习读写,努力记住了“书”“苹果”这些单词。刚出事那会儿,消息传得纷杂混乱,她还以为我出了意外,伤到了脚。她火急火燎地赶回家中,把消息告诉当时正在我家做客的外祖母。她恳请外祖母立刻为我祈祷。我们普什图人相信真主会更专注地聆听白发人的祈祷。接着,母亲注意到桌上还放着我早餐时吃了一半的鸡蛋。家里摆满我不顾她反对接受颁奖的照片。望着这些照片,她泣不成声。她环顾四周,发现目之所及全是马拉拉,马拉拉。
很快,大批妇女来到我家。根据我们的传统,一旦有人去世,女人们就会来到死者家中哀悼,男人们则会去胡吉拉吊唁——不仅是死者的家人朋友,整个地区的人都会前来致哀。
看到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母亲目瞪口呆。她坐在祈祷垫上诵读《古兰经》,告诉那些女人:“不要哭。要祈祷!”这时,我的两个弟弟冲进房间。阿塔尔放学后走路回家,打开电视,突然看到我中枪的新闻。他打电话通知胡什哈尔,两人一起哭了起来。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人们安慰母亲说,子弹虽然击中了我的头部,但只轻轻擦过我的额头。关于我伤情的说法很多,有人说我的脚受了伤,有人说我头部中枪,母亲一时不知该信谁才好。她觉得她要是不去医院看我,我一定会很奇怪,但大家都劝她别去,说我不是已经去世就是准备转院。随后,父亲有位朋友打电话告诉她我乘直升机到白沙瓦去了,让她走陆路去那儿跟我们会合。最让她崩溃的是,有人送来了我的家门钥匙,说是在事发现场找到的。“我不要什么钥匙,我只要我的女儿!”母亲放声大哭,“没有了马拉拉,我还留钥匙做什么?”这时,他们听见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直升机停机坪离我家只有一英里远,女人们一齐拥上屋顶。“肯定是马拉拉!”她们高呼。直升机掠过头顶,母亲一把拽下头巾——这个举动对于普什图妇女来说很不寻常。她高举双手,献祭似的托起头巾,举过头顶,对着天空念念有词:“真主啊,我把她托付给你。我们没请警卫,因为你就是守护我们的神明。她处在你的庇护之下,请务必让她平安归来。”
直升机上,我突然口吐鲜血。父亲惊恐万状,觉得这是内出血的征兆。他开始陷入绝望。但玛丽亚姆女士注意到我还想用头巾擦嘴。“看,她还有反应!”她说,“这是个好兆头。”
Combined Military Hospital的缩写。到了白沙瓦,大家本以为我们会被送往雷丁夫人医院,那里有位出色的神经外科医生——蒙塔兹医生——受到大家的一致推荐。但实际上,我们却被送入军事综合医院(CMH)。这是一家大型医院,床位有六百张之多,医院始建于英国殖民时期,砖砌的大楼还在不断扩建。当时医院正在新建塔楼,到处都在施工。白沙瓦是通向联邦直辖部落地区的门户。自2004年军方进入该地区打击激进分子以来,由于白沙瓦地区战事不断,市内外自杀式炸弹袭击频发,这家医院一直在治疗伤兵和遇袭的伤员。医院周边也像巴基斯坦大部分地区一样,设有林立的碉堡和密集的检查站,以保护医院免受自杀式炸弹袭击。
我被紧急送进重症监护室,监护室在一栋单独的建筑中。护士站上方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五点。我被推进一间带玻璃墙的隔离病房,一位护士给我挂上点滴。隔壁病房里住着一位军人,被自制炸弹严重炸伤,一条腿被炸断。一位年轻人走进我的病房,说他是神经外科医生朱奈德上校。父亲越发不安。面前这个人太年轻了,不像医生。“她是你女儿吗?”上校问玛丽亚姆女士。为了跟着一起进来,她假装就是我的母亲。
朱奈德上校查看了我的伤情。我尚有意识,但躁动不安,不能说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断地眨着眼睛。上校缝合了我左侧眉骨上方的伤口,那是子弹的入口,但令他意外的是,CT扫描结果中竟然看不到子弹。“有进必有出。”他喃喃自语。他在我脊柱上摸索,发现子弹卡在我左侧的肩胛骨旁。“她中弹时肯定弯着腰,低着头。”他这样判断。
他们又给我做了一次CT扫描。然后上校把父亲请进办公室,把片子投到屏幕上。他告诉父亲,斯瓦特的医院只做了一个角度的扫描,而新做的这次扫描显示,我的伤情比之前估计的严重。“齐亚丁,你看,”上校说,“扫描显示子弹非常靠近大脑。”他说颅骨碎片已经损伤了脑膜,又补充道,“我们只能向真主祈祷,静观其变。现阶段我们暂时不打算动手术。”
父亲万分焦急。在斯瓦特,医生们告诉他我的伤并不难治,现在情况却变严重了。而且我的病情既然这么严重,他们为什么不立即动手术?转入军方医院也让他很不舒服。在巴基斯坦,军方曾多次攫取政权,民众,尤其是斯瓦特居民,对他们怀有戒心,因为军队没有及时采取行动铲除塔利班势力。父亲的一位朋友打来电话:“把她转出那家医院吧。我们可不想看到她像利雅卡特·阿里·汗那样,变成沙希德·米拉特(shaheed millat,民族先烈)。”父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明白,”他问朱奈德上校,“为什么把我们送到这儿来?我还以为我们会去地方医院。”然后他又问,“你们能把蒙塔兹医生请过来吗?拜托了。”
“那成何体统?”朱奈德上校反问,显然受了冒犯。
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尽管显得年轻,却已经拥有十三年的临床经验,是巴基斯坦军方经验最丰富、成绩最突出的神经外科医生。他之所以选择成为军医,是因为军队能提供优良的设备,他叔叔也是军队的一位神经外科医生,他追随叔叔的步伐,选择了这份职业。白沙瓦军事综合医院处在军方与塔利班交火的前线,朱奈德上校每天都要面对枪伤和爆炸伤员。“我治疗过数千个马拉拉。”上校后来说。
但当时父亲并不知道这些,他十分沮丧。“就照你说的办吧。”他说,“你是医生。”
随后是几小时的等待和观望,护士密切监测我的心跳和生命体征。我不时会小声嘟囔、动动手指或眨眨眼睛。每到这时,玛丽亚姆就会喊我:“马拉拉,马拉拉。”有一次我完全睁开了眼睛。“我以前从没注意,她的眼睛是这么美丽。”玛丽亚姆说。我躁动不安,一直想拽手指上的检测仪。“不要扯。”玛丽亚姆对我说。
“老师,别责备我。”我轻声说,仿佛我们还在学校。玛丽亚姆女士是位严格的校长。
傍晚时分,母亲和阿塔尔赶到了医院。他们坐了四小时汽车,开车的是父亲的朋友穆罕默德·法鲁克。母亲抵达前,玛丽亚姆在电话里提醒她:“看到马拉拉,你千万不要哭喊。你以为她听不见,但她其实听得见。”父亲也提前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想减少她受的伤害。
母亲抵达后,他们紧紧相拥,强忍着眼泪。“阿塔尔来了,”母亲对我说,“他来看你了。”
阿塔尔不知所措,泪流满面。“妈妈,”他哭着说,“马拉拉伤得好重。”
母亲处在震惊之中,无法理解医生为什么没有立即动手术取出子弹。“我勇敢的女儿啊,我美丽的女儿。”她失声痛哭。后来阿塔尔实在太吵,一名勤务兵不得不把他们带到医院附属的军事招待所,安置在那里。
医院门外聚集了许多来支持我的人——有政界人士、政府高层和省级官员。见此情景,父亲手足无措。连省长都来了,塞给父亲十万卢比,供我治疗使用。在我们的传统中,家人去世时有政要前来吊唁是种荣耀。但父亲只觉得恼怒,他认为这些人没为保护我出过一分力气,现在也只是在等待我的死讯而已。
后来他们吃饭时,阿塔尔打开电视,父亲立刻关掉了它。在那样的时刻,他实在无法忍受在电视上观看我遇袭的新闻。等他走出房间,玛丽亚姆又打开电视。每个频道都在播放我的画面,配以祷词和感人的诗句,仿佛我已经不在人世。“我的马拉拉呀,我的马拉拉。”母亲号啕大哭,玛丽亚姆也流泪不止。
午夜前后,朱奈德上校把父亲叫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齐亚丁,马拉拉的大脑出现了水肿。”父亲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于是医生告诉他,我的情况已经开始恶化,我的意识正逐渐模糊,而且再次开始咯血。朱奈德上校送我去做了第三次CT扫描,结果显示我的大脑正在肿胀,情况万分危急。
我父亲说:“不是说子弹没击中她的大脑吗?”
朱奈德上校向他解释,我有块颅骨断裂了,碎片进入大脑,造成了冲击,致使大脑肿胀。他必须切除一部分颅骨,给肿胀的大脑腾出空间,不然我会颅压过高。“我们必须立即手术,这样她才有机会存活。”上校说,“不做手术她可能就没救了。我不希望你将来为自己没采取行动后悔。”
对父亲而言,切掉一部分颅骨听上去相当极端。“她能挺过去吗?”他不停追问,但在那个阶段,没人能向他保证什么。
朱奈德上校的决定非常勇敢,尽管他的上级并不同意这么做,还不断被其他人劝说将我送往国外。正是他这个决定挽救了我的生命。父亲同意手术,朱奈德上校表示他会把蒙塔兹医生请来会诊。签署同意书时,父亲的手都在颤抖,同意书上白纸黑字地赫然写着:“病人存在死亡风险。”
凌晨一点半左右,手术开始。母亲和父亲坐在手术室外等待。“真主啊,请让马拉拉康复。”父亲祈祷着,跟真主提出交换条件,“只要她能睁开眼睛,我甚至可以留在撒哈拉沙漠;没有她我活不下去。真主啊,请给她我余下的生命,我这一生已经满足。即使她带着伤痕,也请让她存活。”
终于,母亲打断了他。“真主没那么吝啬,”她说,“祂会把女儿原封不动地还给我。”她开始祈祷,手捧《古兰经》面壁而立,反复念诵经文,一念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从没见过谁像她那样祈祷。”玛丽亚姆女士说,“如此虔诚的祈祷,一定能得到真主的回应。”
父亲竭力不去回忆过往,不去想他鼓励我勇敢发声、四处游说是不是个错误。
手术室里,朱奈德上校从我头部左上方锯下一块边长八到十厘米的方形颅骨,给大脑留出膨胀的空间。接着他又切开我左下腹的皮下组织,把锯下来的颅骨放进去保存。为了预防气管肿胀影响呼吸,他又帮我做了气管切开术。他还移除了我大脑中的血栓,取出了肩胛骨上的子弹。完成之后,他们给我装上呼吸机。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
尽管母亲一直在祈祷,但父亲坚持认定外面的人十有八九都只是在等待我的死讯而已。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父亲的朋友和同情者,都显得非常沉痛,但父亲认为还有一些人嫉恨我们行事高调,暗地里觉得我们是咎由自取。
父亲想暂时离开手术室里紧张的气氛,出去透气。他站在门外时,一位护士走过来问:“您是马拉拉的父亲吗?”父亲的心又猛地一沉。护士把他带进一个房间。
他以为她会说:“很抱歉,我们恐怕无能为力。”但进屋后,护士告诉他:“我们需要一个人去血库取血浆。”父亲松了口气,但感觉一头雾水。“难道只能由我去取吗?”他想。最后他找到一位朋友替他去取。
凌晨五点半左右,医生们走出手术室。他们告诉父亲,他们已经取出一块颅骨,把它临时放置在我的腹腔内,还介绍了其他一些情况。依照我们的习俗,医生一般不会对病人或家属做详细解释,所以父亲毕恭毕敬地问:“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问一个愚蠢的问题。依您看,她能活下来吗?”
“在医学上,二加二不一定等于四。”朱奈德上校回答,“我们尽到了职责,取出了那块颅骨。现在我们必须静观其变。”
“我还想问个愚蠢的问题。”父亲继续追问,“那块颅骨怎么办?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三个月之后,我们会让它复位。”蒙塔兹医生回答,“很简单,就像这样。”他两手一拍。
第二天早上,好消息传来。我已经能挪动手臂。随后,省内三位顶尖外科医生来给我会诊。他们一致称赞朱奈德上校和蒙塔兹医生医术精湛,认为手术非常成功。不过据他们判断,我现在应该被诱导进入昏迷状态,因为恢复意识会让我的大脑受到压迫。
正当我命悬一线时,塔利班发表了声明,宣布对我的枪击事件负责,但否认这是因为我四处争取受教育的权利。“此次袭击由我们发动,任何人胆敢反对我们,都将遭到惩罚。”巴基斯坦塔利班的发言人之一埃赫萨努拉·伊赫桑宣称,“马拉拉成为我们的目标,是因为她悍然倡导世俗生活方式……她年纪轻轻,却在普什图地区鼓吹西方文化,亲近西方,反对塔利班,甚至把美国总统奥巴马奉为偶像。”
父亲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年获得国家和平奖时,我接受了许多电视采访,其中一次,我被问到最喜欢的政治家是谁。我选了汗·阿卜杜勒·加法尔·汗、贝娜齐尔·布托和奥巴马总统。我读过一些关于奥巴马总统的文章,很钦佩他。身为一个家境贫寒的年轻黑人,他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抱负与梦想。然而,美国在巴基斯坦人心目中的形象是负面的,总跟无人机空袭、巴基斯坦境内的秘密行动和雷蒙德·戴维斯事件联系在一起。
一位塔利班发言人称,两个月前,法兹卢拉在一次会议上亲自下达了对我发动袭击的命令。“任何支持政府、反对我们的人,都必须铲除。”他说,“你们等着瞧吧,很快会有更多重要人物丧命。”他还补充说,他们派两个斯瓦特本地人搜集了我的资料,摸清我上学的路线,并故意在军方的检查站附近发动袭击,以示他们能在任何地方出手。
那天早上,就在我的手术结束几小时后,房间里突然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开始整理制服、检查仪容。紧接着,军方领导人卡亚尼将军走进病房。“全国人民都在为您和您的女儿祈祷。”他对我父亲说。2009年反塔利班武装行动结束后,卡亚尼将军曾来斯瓦特出席过一场大型会议,我在那里见过他一面。
“我很高兴您的工作卓有成效。”我在那次会议上说,“现在,您只要把法兹卢拉绳之以法就可以了。”会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卡亚尼将军走到我跟前,慈父般地摸摸我的头。
朱奈德上校向将军简要介绍了我的手术情况和他们拟订的治疗方案,卡亚尼将军建议他把CT扫描结果发到国外,向顶尖专家寻求建议。为了防止感染,将军离开后,医院禁止任何人靠近我的病床。但不断有人来探望我:前板球选手、现政治家伊姆兰·汗;省新闻部长、直言不讳地批评塔利班的米安·伊夫蒂哈尔·侯赛因,他唯一的儿子被塔利班枪杀;还有我们省的省长海德尔·霍蒂,我曾与他一起上过谈话节目。不过他们都没获准进入病房。
“请放心,马拉拉不会死。”霍蒂告诉大家,“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完成。”
下午三点左右,两名英国医生乘直升机从拉瓦尔品第赶来。贾维德·卡亚尼医生和菲奥娜·雷诺兹医生在伯明翰的医院工作,当时碰巧在巴基斯坦指导军方设立国内首个肝脏移植项目。除教育数据外,我们国家还有许多惊人的数据,其中一项是我们的儿童当中,每七名中就有一名罹患肝炎,病因主要是针头污染,患病儿童中又有许多人死于肝病。卡亚尼将军决心改变这种现状,为此,军方再次担负起政府没能胜任的职责。两位医生即将回国,将军请他们在离开前介绍项目进展,时间恰好是我中弹的第二天早上。医生们去见将军,发现他打开了两台电视,一台调到乌尔都语的本地频道,另一台是天空电视台的英文新闻,两个频道都在播放我遭遇枪击的消息。
将军和卡亚尼医生有相同的姓氏,但并不是亲戚,不过两人交情甚笃。将军告诉贾维德医生,他得到许多相互矛盾的消息,非常担忧,希望医生能在飞回英国之前全面评估我的病情。贾维德医生是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医院的急救顾问,他答应了将军的请求。不过他提出要带菲奥娜医生同行,她来自伯明翰儿童医院,是儿童重症监护方面的专家。菲奥娜医生对前往白沙瓦有些忐忑,因为当时那里已经禁止外国人进入。但得知我是女童受教育权的倡导者,菲奥娜医生欣然应允,因为她认为自己也很幸运,能够进入顶尖的医学院学习,并成为一名医生。
两位医生的来访,似乎让朱奈德上校和医院院长不大高兴。双方争执起来,直到贾维德医生表明他们是奉卡亚尼将军之命来到这里。两位英国医生并不满意他们目睹的现状。一开始他们想洗个手,却发现水龙头没水。随后菲奥娜医生查看了仪器和各项数值,跟贾维德医生小声交谈了几句。她想知道医院上次给我测血压是什么时候。有人回答:“两小时前。”她表示他们应该随时监测,并询问护士为什么没插动脉导管。她还指出我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浓度过低。
父亲庆幸自己没听见她对贾维德医生说了什么。她说的是我“还有救”——因为在合适的时间做了该做的手术——但现在,术后护理却影响了我康复的概率。神经外科手术完成后,监测呼吸和换气是护理的关键,必须确保病人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浓度维持在正常水平。这就是那些管线和仪器真正的用途。贾维德医生说:“这就好比开飞机——人只有用对仪器才能升上天空。”而医院就算有这些仪器,也没用对方法。提完这些意见,两位医生就乘直升机飞离了白沙瓦,因为城里晚上会非常危险。
内政部长拉赫曼·马利克也是没能进入病房的访客之一。他给我带来一本护照,父亲谢过他,心里却很难过。那天晚上父亲回到军队招待所,从兜里掏出护照交给母亲,说:“这是给马拉拉的,但我不知它会带她去另一个国家,还是天国。”说完,两人都哭了。身处医院封闭的环境中,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故事已经传遍了世界,许多人都呼吁送我去国外治疗。
我的病情不断恶化,父亲已经很少接听电话。他接的少数几通电话之一,来自阿尔法·卡里姆的父母,阿尔法是旁遮普省一位计算机天才少女,我们曾在一次邮票首发仪式上见过,那些邮票上印有她的形象。她九岁那年就凭借超群的编程实力成为世界上最年轻的微软工程师,甚至应邀去硅谷与比尔·盖茨见面。但不幸的是,今年1月,她却死于癫痫诱发的心脏病,去世时年仅十六岁,只比我年长一岁。她父亲打来电话那一刻,我父亲再也忍不住眼泪。“告诉我,没有了女儿,人还怎么活得下去?”父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