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瓦特处在地质断层带,地震频发,但这次地震似乎不同寻常。我们周围的建筑都在摇撼,隆隆声不绝于耳。我们小孩几乎都在哭,老师们则在祈祷。卢比女士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她不断地安抚我们,让我们别哭,要镇定。她说地震很快就会过去。
一等大地停止摇晃,学校就让所有学生回家。回到家,我们看见母亲坐在椅子上,她紧握着《古兰经》,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里面的经文。每当灾厄降临,人们就会不断祈求真主保佑。见我们回来,母亲总算松了口气,她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但整个下午,余震不断袭来,我们心里一直非常害怕。
那时我们又搬到了新家——我十三岁前搬过七次家——住进了一栋公寓楼。这栋楼在明戈拉算高的,上下两层,屋顶上还有只巨大的水箱。母亲担心水箱会压垮天花板,砸到我们,所以我们整天都在户外活动。那天父亲一直忙着检查别的校舍,很晚才回家。
夜幕降临,余震仍未结束,母亲陷入恐慌。每次余震,我们都以为审判日已经来临。“我们会被砸死在自己床上!”母亲失声惊呼。她坚持要我们全家去户外躲避,但父亲已经筋疲力尽,更何况作为穆斯林,我们深信真主对每个人的命运早有安排。于是父亲哄我和两个弟弟胡什哈尔、阿塔尔睡下,那时阿塔尔还是个小婴儿呢。
“你们想上哪儿就去吧,”他告诉我母亲和表亲,“但我要留在这里。你们要是真心信仰真主,就会像我一样留下。”我想,面对巨大的灾难或生命危险,我们总会记起自己犯下的罪孽,想知道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来到真主面前,能否得到宽恕。但真主也赋予我们遗忘的能力,所以每当不幸成为过往,我们又会埋首生活,仿佛一切从不曾改变。我相信父亲的虔诚,但我也理解母亲非常现实的顾虑。
后来,这场发生在2005年10月8日的地震被证明是巴基斯坦历史上破坏力最大的强震。它的震级达到里氏7.6级,就连遥远的喀布尔和德里都有震感。我们明戈拉的大部分街道都安然无恙——倒塌的建筑为数不多——但邻近的克什米尔和巴基斯坦北部地区受灾严重。就连伊斯兰堡都有建筑倒塌。
《辞海》上的资料显示,美国康涅狄格州面积为1.4万平方千米,两者面积并不相当。——编者注我们过了一阵子才知道这次地震有多严重。电视新闻开始报道灾情,我们看到整座村庄化为齑粉。泥石流阻断了通往重灾区的道路,通信、电力全部中断。地震波及范围达三万平方米,与美国康涅狄格州的面积相当。所有的数字都令人瞠目结舌。地震共造成七万三千人死亡,十二万八千人受伤,许多人落下终身残疾。约有三百五十万人失去家园。道路、桥梁被毁,供水供电中断。我们以前去过的一些地方,像巴拉科特小镇,近乎全毁。许多遇难者都是孩子,他们像我一样,那天早上只是去学校上课而已。大约有六千四百所学校化为废墟,一万八千个孩子不幸遇难。
我们都记得那天上午的恐惧,在学校发起了募捐。每个人都倾尽所能,慷慨解囊。父亲走访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号召他们捐献食品、衣物和善款,我则帮母亲收集毛毯。除了在学校募捐,父亲还从斯瓦特私立学校协会和全球和平委员会筹款。我们总共筹集到超过一百万卢比的救济款。我们采购教材的那家位于拉合尔的出版社为我们送来了满满五卡车食物和其他各种必需品。
我们特别担心香格拉县的亲人,他们全都困在一道道狭长的河谷中。终于,我们好不容易从一位表亲那儿得到他们的消息。单是父亲那座小村庄就有八人遇难,许多房屋被毁。其中一栋被毁的房屋,属于当地的神职人员哈迪姆大毛拉,他家四个美丽的女儿全部葬身瓦砾。我想跟父亲一起搭卡车回香格拉县,但父亲不肯带我,说这太危险了。
几天后,父亲回来时面如死灰。他告诉我们,最后那段路途特别艰险。道路大片坍塌,路面落入河中,巨石滚落,截断了道路。亲友们说,他们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他们向我们描述山石滚落的巨响,讲述人们如何逃出家门,口中念念有词,念诵着《古兰经》的经文。他们谈起屋顶坍塌时可怕的尖啸,还有水牛和山羊凄厉的哀嚎。余震不断,他们不得不待在户外,夜里也是一样,在山区刺骨的寒气之中,挤在一起取暖。
一开始,来救援的只有当地一家外国援助机构的工作人员和“保卫先知教法运动”(Tehrik-e-Nifaz-e-Sharia-e-Mohammadi,简称“TNSM”)派出的志愿者。这个组织由苏非·穆罕默德创立,曾向阿富汗输送战士。2002年,迫于美国的压力,穆沙拉夫逮捕了一批激进派头目,苏非·穆罕默德被投入监狱,但他创立的组织仍在运转,改由他的女婿法兹卢拉大毛拉执掌。由于道路和桥梁几乎被毁坏殆尽、地方政府机构近乎荡然无存,政府的力量很难深入香格拉县这种地方。我们从电视上看到,一位联合国官员把这场地震称作“联合国成立以来最可怕的人道救援噩梦”。
穆沙拉夫将军说这场地震是“对国家的考验”,宣布军方已经启动了“生命线行动”——我国军方一向喜欢给自己的行动起各种好听的名字。新闻中开始频繁出现军用直升机满载物资的画面,但许多狭窄的山谷根本不具备起降直升机的条件,空投物资又常常顺着山坡滚入河中。还有一些地方,直升机一出现,人们就全跑到下方等待,导致飞机无法安全地投放物资。
不过仍有一些救援进展顺利。美国人迅速响应,他们在阿富汗拥有数千名士兵,还有几百架直升机,轻而易举就能把救援物资运进灾区,顺便向我们展示他们随时可以在我们需要时伸出援手。不过由于担心遇袭,一些机组人员遮盖了机上的美军标志。对于许多偏远地区居民而言,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外国人。
哈菲兹·赛义德(Ha fi z Saeed,1950— ),“虔诚军”创建者及头目,据称与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关系密切。志愿者大都来自伊斯兰教慈善机构或宗教组织,其中不乏激进团体的幌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达瓦慈善会(Jamaat-ul-Dawa,简称“JuD”),它是“虔诚军”(Lashkar-e-Taiba,简称“LeT”)下设的分支,分管社会救济。“虔诚军”最初为解放克什米尔而成立,与三军情报局往来密切。我们巴基斯坦人把克什米尔视作本国领土,不承认它属于印度,因为那里的穆斯林人口占绝大多数。“虔诚军”的领导人是拉合尔一位狂热的学者,名叫哈菲兹·赛义德,他常在电视上鼓动大家进攻印度。地震发生后,政府几乎没能提供什么救援,达瓦慈善会则建起了赈灾营,派人端着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手持对讲机在营地中巡逻。人人都知道这些人是“虔诚军”成员,很快,他们那面双剑相交的黑白旗就开始在山地与河谷中四处飘扬。达瓦慈善会甚至建了一座规模庞大的野战医院,医院设在自由克什米尔的穆札法拉巴德镇,里面设施一应俱全,从X光机、手术室,到药品充足的药房,应有尽有,甚至设有牙科。医生们在这里治病救人,与数千名志愿者一道为灾民服务。
受灾民众对这些人赞颂不已,感谢他们跋山涉水,穿越满目疮痍的河谷,给无人问津的偏远角落带来医疗和援助。他们帮当地人清理并重建被毁的村庄,还主持祷告,掩埋遗体。时至今日,大多数国外援助机构都已撤离,坍塌的建筑兀立路边,用于重建新房的政府补贴迟迟没能到位,但在灾区,仍能看到达瓦慈善会的标语和救援人员。我有位表亲在英国留学,他告诉我,达瓦慈善会从生活在英国的巴基斯坦人手中筹募了巨额善款。后来,据说一部分钱被挪用去资助一项阴谋:在从英国飞往美国的航班上安置炸弹。
这次地震造成了惨重的伤亡,许多孩子沦为孤儿——人数达一万一千之多。按照我们的习俗,孤儿通常由远亲收养,但这次地震威力巨大,许多家庭全员罹难或变得一无所有,无力抚养这些孩子。政府承诺这些孩子会由国家照料,但这也像他们别的承诺一样,成了一张空头支票。父亲听说不少男孩都被达瓦慈善会收留,安置在他们的宗教学校。在巴基斯坦,宗教学校算是福利机构,能提供免费的食宿,但教的不是普通的课程。男孩们必须背诵《古兰经》,他们摇头晃脑地诵读着。他们学到的是,科学和文学都不存在,地球上从没出现过恐龙,人类从未登上过月球。
这场地震撼动了整个巴基斯坦,余波久久不散。政客和军事独裁者制造的人祸已经让我们疲于应付,而现在,从天而降的灾难更让我们雪上加霜。激进组织“保卫先知教法运动”的毛拉们宣称地震是真主发出的警告,是女人们不受约束与淫乱下流招致的天谴。他们用雷鸣般的嗓音高喊:若不立刻悔改,实施伊斯兰教法,我们还会遭到更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