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持续不断地有幻听。听见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水滴声,最寂寞的深夜里,有某户人家的水龙头没有关紧,滴滴答答,或许就是她自己家。但是许多次的经验告诉她,起身去看,并没有。
还有一个男人睡着以后的呼吸声。离她非常非常近,近得简直就像在耳边,好比火车邻近铺位传来的鼾声,并不十分均匀,沉重浑浊。以及被呼吸声遮蔽住的,远处墙角耗子啮咬某物的动静,窸窸窣窣,怯头怯脑。但是卧铺车厢里怎么会有老鼠?
她本来已经闭上眼快睡着了,这时候突然被这种不可能性惊醒过来:原来自己并不是在火车上,而是在岑寂无人的家中。她试图重新闭上眼,让睡意继续回来。但它如同被惊散的鸟群倏忽而去。
她仿佛听见鸟群飞去的声音:翅膀大而有力,扇动空气。扑拉,扑拉。
是什么时候曾小月开始拥有这种幻听的能力——想听到什么声音,便听到什么声音。她能够听见孩提时出去玩,母亲唤她回去吃饭的声音。同时听见北四环上持续不断的车声和更远一点儿的地方,五道口一辆列车正轰隆隆驶过铁轨。从物理学判断这绝不可能,然而真实和虚幻的声音就这样混淆在一块,她耳朵灵敏地捕捉到随时随地随便什么人或者物发出的声响,并听到自己在深夜里辗转叹息,如一滴水落入声音大合奏的海洋,旋即消失无踪。
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面却听见兔子的呜咽声。七岁养的兔子被一刀杀了,她从此不吃兔肉。她忘记了实际上兔子除了咀嚼菜叶时会有声响,基本上是个哑物;只听见兔子一直在哭,呜呜咽咽,像个受尽委屈的妇人。才七岁的她蹲下身抚摩兔子光滑的毛皮:不要哭。不要哭。有一天我们都是会死的。
诸如此类的乱梦丛生——尖锐的刹车声在她身边戛然而止,她睁开眼睛,却发现是闹钟在响。又是第二天了。清晨七点半。
起床之后曾小月又变成一个正常人。她无比正常地在床上坐起身来,洗脸,漱口,按严格程序往脸上依次涂抹各种护肤品:先眼霜,再爽肤水,其后面霜,最后隔离乳。看一眼窗外,如果才清晨天光已经大亮,预示今日会是一个好天,她便在隔离乳外再抹一层防晒霜。她听见乳液在脸上匀开的细微摩挲声,爽肤水打在面颊上被毛孔吸收的声音,仿佛水分渗入干涸土壤般迅疾。她轻轻拍打着脸:啪,啪。镜子里面的小月人如其名,温柔恬静,是初四初五的一弯新月。如果这月亮掉下来,因为太虚弱细小了,大概只会发出“扑”的一声细微折裂声。
出门上班去。她拧开门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枯干晦涩。曾小月想,也许该去找一个锁匠滴一两滴机油。高跟鞋踏在走廊上的声音清脆空旷,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好像整栋大楼里,只有她一个人需要早起上班。其他人都还被睡神封禁在昏沉的睡眠里,正竞相发出香甜鼾声。也许有夫妻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切切叙说昨夜的好梦。她一路走过那些紧闭着的门,分明听见了隔壁早餐机转动的声音。一个小孩不耐烦地喊:“妈,迟到啦,来不及吃早餐啦!”那扇门还没打开,曾小月就轻巧地侧身一避:一个穿蓝色羽绒服背着黄书包的八九岁的男孩果然像枚炮弹一样破门而出,后面紧追着拿着早餐的母亲;她低头不出声地一笑,自觉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隔几里地便能听出多少人马奔来。
她按住电梯,电梯门缓缓地哑声打开,男孩儿和他的母亲也都涌进来。她站在离电梯门最近的地方,只听见母子俩在身后低声争执:“快吃面包!郭小刚你到底吃还是不吃?你不吃我不带你去学校!”郭小刚的声音尖细执拗,从人肉炮弹变成一头不讲理的小兽:“我说过我今天不想吃烤多士面包!我要吃牛奶泡雀巢谷物脆!”
电梯下了十四楼,开了。她在两扇铁门闷声开启声中快步走出,将吵闹不休的母子抛在身后。高跟鞋踏在楼外水泥地上,和踏在大厅大理石过道的声音截然不同:一个是蠹蠹蠹,一个是笃笃笃。一个沉闷,一个清脆。她略微有点儿疑心:再这样走下去鞋跟会被楼下花坛的水泥地磨坏。
到了公车站,站上已有许多人。有一对年轻男女手挽着手含笑对望,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大概是同居爱侣同去上班。男的用一种耳语式的亲热劲儿大声说:“一会儿你和我一起坐特2,还是自己坐803?”女孩子盈盈有笑意:“先陪你坐一段特2到东直门,我再下来转24路。”不用看也知道这两个人是在热恋中,男女声音里都似掺了蜜糖。
一个老太太慢悠悠地对另一个老太太说:“听说协和医院的门诊费又涨了。我现在都去北大医院。”另一个不接她的话茬儿,只说:“这把莴笋是在哪里买的?挺新鲜的还。听说莴笋可以防癌。”她们随即开始热烈地讨论起防癌大计来。站上的其他人大多默默分头而立,有一个中年大叔在听iPod,左脚掌微妙地随音乐打着拍子。虽然耳机的隔音效果不错,她仍然隐约听到好像是最新神曲《小苹果》。所谓神曲,就是让人没办法不跟着节奏战栗。前两年流行过《最炫民族风》《忐忑》,现在早过气了。她暗喜自己还算没有被时代淘汰。
803路车来了。这是一辆双层巴士,然而二层的人好像比一层还多。她费劲地爬上去,坐在二层中间的位置。她喜欢的车头两边都被人坐了,左手边是两个看上去像进城务工者的十七八岁的男孩。他们都在早晨明亮的阳光里面打着盹儿,突然靠窗那个被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了:“我们的爱,到现在……”曾小月最讨厌的一种铃声。男孩儿接电话的声音很大:“胡总你好!我们这就到东直门了,麻烦你再等我们一下,好好,一会儿见。”
他们还差一站,就心急火燎地要下车了。
接完电话的男孩动作很大地推还在睡的男孩儿:“快醒醒!到站了。”另外那个男孩儿睡眼惺忪地在座位上做了一个欠伸,奶声奶气地说:“好嘛。”他看上去好像比那个接电话的要小得多,口音像是贵州话,重庆或者四川也不一定,西南口音在北京的街道上显得分外羞怯茫然,飘飘荡荡,无着无落。他们带着他们的地方口音一起消失在东直门下车的人流中。
她很快也下车了。在四月清晨明亮的阳光里,听着二环路上吵闹的车声,周围认识的熟人互道“早上好”以及行走时耳边的风声,急急走去了24路车站。
到公司和往常一样,看见她时好几个正说话的同事同时静了一静,待她走过去才重又开始窃窃私语。拐弯前她还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耳语丛林,动物凶猛。但是没关系,曾小月想,你们说什么和我都没关系,我听得到也不要听。
坐在自己的隔断里,她静静按开电脑,开机声轰然响起,让她安心。那台神经质的电脑没有坏,今天的工作仍然可以继续。左边隔断的苏静大约在吃饼干,发出断断续续的咀嚼声。右边的黄玲玲一上班就给老公打电话:“亲爱的,你说晚上吃什么,嗯?”
曾小月衷心羡慕这种大清早就考虑晚餐内容的富贵闲人。
有人穿了平底靴在走来走去。大约是新买的,声音敲击地面分外结实。从步点的节奏来看,也许是黄玲玲。她总是这样,三步一顿。左边鞋子的声音比右边分明,所以她猜想左边鞋跟肯定会快一点儿磨坏。蹬蹬蹬、蹬,她走进了黄总办公室,随即轻轻掩上了门。曾小月替她杞人忧天地想:她也许要去说自己前段时间不慎怀孕的事情,已经四个月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最近房价回温、物价上涨的风暴还没有过去,年中的生意最不好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怀孕显而易见不是好事。休完产假即使再出来,也很容易被冷藏,随便安插到什么不重要的岗位上去。但是黄玲玲已经三十二岁了,此时不生,更待何时?
曾小月惯常听壁脚。耳朵太好了,不想听也没办法。
策划部的肖星宇永远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哟,苏静姐吃饼干呢?也不喝点儿牛奶,不怕噎着呀。”二十五岁的大男孩儿了,因为身处一大堆不甚年轻的女人堆里,因此时常自觉是个贾宝玉,至少也必须永远扮演一个长不大的彼得·潘,连声线都要如男童般故作尖细。她暗地里对肖星宇的最新暧昧对象苏静同情不已,他们的交往进程通过肖星宇富有特色的声音不断广而告之,至少曾小月就说得出他上周末死乞白赖让苏静请客去了哪家日本料理店吃饭,晚餐价格每位178元,算是肖星宇敲女同事竹杠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成就。
苏静冷淡而漠然的湖北口音随之响起:“星宇你差点儿吓我一跳。”曾小月听出那声音里面的厌倦、撇清,以及急于脱身的渴望。
肖星宇却依然天真逼人:“静姐,中午等我一块儿吃饭?”
苏静慢吞吞道:“等会儿看我要不要出去办事。”
懒得再听,曾小月戴上电脑耳机。打开一听网,随便选几首上榜新歌,按下播放按钮,熟悉的旋律就准确无误地流入耳朵。是春晚刚唱红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接着是霍尊的《卷珠帘》。煽情,缓慢,中国风,她迅疾地按了下一首。是张明敏的《我的中国梦》。春晚总有本事让过气港台歌手咸鱼翻生,只要肯唱中国梦。她闭上眼睛就看见春晚舞台上的欢歌笑舞,但是那些歌手的笑容一点儿都不快乐,很紧张。
她很早就发现自己见声如面、因声废人的习惯。
那个时候她有点儿暗恋同校的学长,但学长一直都是有对象的,女朋友正巧就和曾小月同宿舍。那个姑娘叫刘言,性格却远没有名字低调,长相也足够泼辣新鲜,尤其身材凹凸有致。曾小月能够猜想得到这种长相和身材的魅力,却始终无法接受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一种妇人式的成熟,很年轻就有了市井腔调,高兴时拖得又长又嗲,不高兴了则随时能平地起高楼,尖厉刺耳得虚张声势。曾小月不知道自己是先从厌恶刘言的声音开始到逐渐不能忍受她整个人的存在,还是先厌恶本人是以声音都无法卒闻,但是她这种厌恶的等级与日俱增,终于发展到了刘言打电话时甚至没办法待在宿舍的地步。
但学长的电话天天都来,偶尔曾小月接着了,总能听见那个好听的男声礼貌地在电话里说:“麻烦请找刘言。”她无声转交,随即沉默地走出宿舍去。
在走廊上仍然能听见这两个人隅隅情话,没完没了。
后来这两个人突然闹起分手,分得又藕断丝连,学长仍时时打电话过来查岗,刘言有时候不肯接,大多数时候则是真的不在宿舍,和别人约会去了。曾小月倒是时常都在宿舍里待着,学长找不到人,偶尔也会百无聊赖地和她说几句,追问她刘言近况的同时,也悲愤地倾诉自己被抛弃的苦楚。曾小月碍于同舍情面,一般不发表意见,间或词不达意地安慰几句。有一次她刚说完,学长突然说:“以前从没有发现,曾小月你的声音真好听。”
“什么?”
“我说,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你的声音这么好听。现在很少有女生这么温柔了。”
她呆呆地举着话筒,一时间不知所措。那是一个冬天的黄昏,刘言不知所踪,其他两个人都出去上自习了,她没开灯,昏暗如谜的宿舍里陡然间只听得到自己笨拙的心跳声。正绞尽脑汁想该说点儿什么好,学长又突兀地补充一句:“真的,你声音比刘言好听得多。”
这时候刘言正好推门回来了。心虚似的,她匆匆地对话筒里说:“我有事要出去了,回头再说。”
事后曾小月反复想这句话想了很久。她知道自己相貌寻常,性格软弱,能力一般,成绩在系里也不突出。此前没人注意到她的声音,也从来没人告诉她声音原来也有魅力。她不是活跃的学生,从小到大上课发言极少,同学聚会时唱卡拉OK,她也很少开口。被人肯定她本身的特质,这算是凤毛麟角的一次。而且——夸女人声音好听,算是一种接近于暧昧的表示吧?
就是从那一次起她开始察觉自己对学长的关注,也更热切地期待他的电话再打来。可惜后来刘言彻底和学长分了手,和另外一个研究生师兄确定了关系,学长便再没有打来过电话。她在校道上遇到他几次,有一次他看见她了,不大自然地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还有几次也不知道看见她没有,面无表情地匆匆经过。这是看到前女友同宿舍女生相当正常的反应——他一看到曾小月大概就想起自己那段迷狂而终告失败的恋情。
可是曾小月始终没有忘记那次突如其来的赞扬:你的声音真好听。现在很少有女生那么温柔了。
这样的赞美,回想起来让她心都绞痛了。但他却从来没有因为想再听到她的声音而专门打来电话过。
曾小月最沮丧的时候,曾经试过用录音机录下自己的声音,磁带录音效果不算好,沙沙的杂音很多,她被里面陌生的音色吓了一跳。这样奇怪的声音也算好听吗?她听了几分钟,终于面红耳赤地关掉。是夜做了很多梦,梦见她在一大群人中央,突然被簇拥到台前要发言。她正待开口,却发现发出的不是自己的声音,变成一个粗哑的公鸭嗓,没说几句就被人起哄下去,“下来,快下来!”
她浑身冷汗地醒来,惆怅了很久很久。那盘录了几分钟的磁带最终被扔到了垃圾堆里。其实也可以不扔的,但她只要看见它就觉得羞耻莫名,像看到了自己无法启齿的欲望本身。
之后曾小月依旧不爱说话。甚至比以前更不善言辞。实在必须开口的场合,她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话还没说清楚已然对自己灰了心。她知道没有任何人期待她的话——哪怕曾经有人说过:曾小月你的声音原来很好听。
没想到的是到最后还是这声音替她找到了工作。大学临近毕业时,和同学去参加招聘会,大部分公司的展台面前都挤满了人,她挤不过去,突然看到一个展台面前门可罗雀,过去询问的学生也不少,可通常没说几句话就被人家打发走了。她抱着好奇心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那公司招的职位是文员,而且叫作“天地人有机生物有限公司”,名头不小,职位正常,何以门庭冷落?
看了一会儿才知道端倪。原来这家生物公司招的是电话接线员。展台门口最明显的位置摆着一张纸,要求所有来应聘的人必须有普通话证书。曾小月所在的学校不是师范学校,大部分应届生都没有考过普通话级,所以人人看了一眼就走过去了。曾小月也正准备走开,突然听见有人招呼:这位同学过来一下。
她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我没考过普通话,没证书。”
“这场子差不多没人有,我也不能白来一次吧。来来,把这张纸上的句子念一次。”估计那个展台的人百无聊赖久了,好容易碰到一个驻足看热闹的,随机面试一次,也当找点儿乐子。
曾小月便当真念了那张纸上的句子。刚巧那篇文章她以前读过,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以前的中学课文,老师还要求背诵过。她尽量念得抑扬顿挫,居然没打什么磕巴,念完以后那人果然满意:“声音不错。普通话也标准。英语过了几级?能对话吗?”
“有四级证书。一般的日常对话应该没问题。”
“怎么没考六级?”
“考了,还差五分。”
“咳——你把简历留下,下周二来面试吧。”
在曾小月的成功案例鼓舞下,好几个女生围拢来叽叽喳喳、莺声燕语,那人如法炮制地让她们都念了一次。大概面了六七个人,居然一个人的简历都没留下。曾小月冷眼旁观,里面有一个她过了六级的同班同学。她这才相信当初学长的话:你的声音真的很好听。
这时候再想起这句早已在记忆里久远了的话,万箭穿心的同时,残余一丝甜蜜的酸楚。是的,她的声音是好听的,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和那个人说话了。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面试结果不错,完全符合热线接线员的要求——只可惜学历略高,浪费了——她在“天地人”留下来实习并转正,几乎没遇到任何障碍。所谓的天地人有机生物有限公司,名头虽大,其实就是一个规模不算大的有机食品批发公司,比方说,大米厂或者面粉厂过来推销自家的产品,如果公司看中了他们的产品,会大批量采购米面油再加上从别的供货商那里精选的蔬果,配成礼盒装,再印成礼品券销售给各大单位。这些礼品券比起市面上实际能买到的价格多半高得令人咋舌,但说来也怪,只要打上有机食品的旗号,再配上豪华礼盒,普通农产品顿时都成了高档礼品。其中最贵的是阳澄湖大闸蟹,只要有蟹的礼券,四公四母通常都过千。
接线员每天需要做的,就是不断接听客户预约配送礼盒的订单电话,顺带也回答咨询各种问题,最常见的是帮忙查询配送卡过期了没有,或者询问水果蔬菜能不能送到五环以外。这些年有机食物逢年过节非常吃香,尤其是以高端礼券的方式销售给各大企业当员工福利,既简单又方便,员工凭礼券分头提取即可,企业还免了大件物流的费用,一时间极受欢迎。顺应市场潮流,天地人这样的中小型公司近年来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若干,好在市场尚未完全饱和,据说公司每年效益还在翻番。
她进公司之后才发现公司加上她自己总共也只有六个人,所有人一起坐在一个写字楼大开间里,苏静管网络订单和人事,黄玲玲负责广告和前台,肖星宇盯外联和采购,她则专门接听电话记下顾客预约配送礼盒的时间地点、特殊要求,并且及时解决咨询和投诉。此外,就只有黄总和一个会计。平时电话不算太多,分配到她这里,一整天大概也就四五个人打进来。除了无聊,待遇其实还不错。
但一到过年过节,无论早晚,电话铃声永远此起彼伏,订单最多的时候,除了曾小月之外还得雇用好些临时接线员。接线员应付不过来,那边的顾客等的时间就长,接通了往往都气急败坏:大闸蟹到底要提前多少天下单?今天客人都要到了,下午六点到底能不能送过来?
入职后的曾小月发现自己必须从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迅速变成一个伶牙俐齿的解惑者。电话那边的每个人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问题。他们问礼盒内容,问新鲜程度,问原产地名称,随即竹筒倒豆子般报出一个个古怪冗长的地名,极度考验曾小月的电脑速记能力。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性质古怪、不好定义的电话。有一次晚班,她就接过一个男人的电话:“小姐你好,方便聊几句吗?”
“您好,天地人有机生物有限公司,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话筒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她以为那人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又问了一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您是要预约送货吗?”
“刚才过了一辆车……我在开车,在京港澳高速公路上。”
“请问您在京港澳高速公路的什么位置……啊?”曾小月习惯性地重复了一下地名才反应过来,这人是找她开涮呢。
“我真有你们的礼品卡,到加油站什么的亮地儿就下订单。现在路上黑,看不清礼券编号,光能看清楚热线电话。你能陪我说说话吗?顺便说一句,你声音真好听。我没想到卖有机食品的声音会这么好听。”
这句话如此熟悉,曾小月再次被钉在了原地。在某个瞬间她甚至怀疑那个恶作剧的司机其实是学长。她二十七岁了,才第二次有人说她声音好听。简直无法不怀疑那其实是同一个人。
但是对方当然不是。他说他只是一个疲劳行驶了很久的货车司机,困得不行了的时候终于决定打个热线。她猜想他也是个寂寞的人,除了打这个预约送货的免费电话,他甚至找不到一个深夜可以打电话聊天的朋友。他有家吗?有亲人吗?他现在在京港澳高速的哪一段?一瞬间曾小月脑海中闪过许多问题,但她依然保持了职业素养:“您好。您要说什么?”
那个人获准打开了话匣子,就此开始絮絮叨叨。他的普通话不大好,有浓重的唐山口音。他说自己回老家盖房子,欠了同村人一屁股债,以前当兵在部队里开车,退伍后就靠开大货车还债。但现在货运也不好做了,沿途盘剥的关卡太多,挣不上钱。走大车又累,每到埠总爱摸两把,赌钱输多了,老婆跟人跑了,一心烦就输更多,打一晚上,一个月的车就白跑了。越跑越累,越累越赌,越欠越多。
曾小月默默听了半天,建议道:“您就不能不赌了?”
那人嘎嘎嘎地笑起来,也许是笑得太厉害了,声音在空旷的夜里突然无限逼近:“姑娘你说不赌就不赌了?倒和我媳妇挺像,站着说话不腰疼。”
曾小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默默地听着。
他呼哧带喘,可以想见在那边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她不再接腔,也不敢挂,预约电话这边主动挂断了是可能被投诉的。那个人又叨叨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还在听吗?”
“还有很多人等着打进来预约呢。要下单也请尽早,一会儿我也该下班了。”她说。
那人说:“加油站还有几公里,一脚油门就到。求你了,再让我说一会儿。就一会儿。那些个收费热线老贵了,说不起。”
这大实话着实令曾小月有点儿恼,便把电话放一旁搁着,让那话筒哇啦啦对着空气倾诉。过了几分钟,那边的声音沉寂下来,她才又拿起电话,喂一声。
“我还在。姑娘你刚才是不是把话筒拿远了?”
曾小月倒吓了一跳,一时间心虚得不敢出声。唐山普通话继续说:“我这就下单。我一个人在漆黑的高速公路上跑车,换手开的哥们儿早睡了。我就是怕自己打瞌睡出事。谢谢你,姑娘。你声音真好听。”
曾小月机械地回答道:“很高兴能帮助您。我们应该做的,不用谢。”
那边好像还想说点儿什么,忽地阒然无声。她喂了好多声都没有回答,看来是断线了。也许是他觉得没劲了挂断的,要么就是电话打没钱了。在高速公路上大概没地方买手机充值卡。她突然很难过,觉得那人一下子被漆黑的夜色吞噬了。他还没下单呢。他刚才一定很孤独。她说话那么少,到底有没有帮到他?
万一他太专心地打电话,突然撞车了呢?
曾小月被自己这个假想吓出一身汗来。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觉得自己的担忧很可笑。也许只是因为这人称赞她了一句,她就觉得他亲,像家里人。她衷心希望他别出事,把钱都还上,老婆也回来和他过日子。
可这个唐山口音再也没打电话过来。也许打过,但不是她接的。他也一定没记住她的工号。
她和这个第二个说她声音好听的人就这样失散在渺茫浩瀚的声音国度。像两个迷失在宇宙里的微小粒子。
第三个说她声音好听的人是张明升。张明升是二姨介绍的相亲对象。第一次接触也是打电话。其实之前介绍过的人也很多,但只有这个见了面,原因很简单。张明升在电话里说,小月声音真好听,怪不得能当接线员。他自己则很普通,带一点儿笑意的半京腔,仔细听,能听出来大概是西北地方人。二姨后来果然说他是山西临汾的。“山西人好,实在。”二姨说。
她不无期待地和他见了面,发现这人长得也实在,又高又壮,笑容憨态可掬。他第一次约她是在金鼎轩,沸反盈天里,他抓紧时间在声潮的掩护下介绍了祖宗八代,家境现状,发展目标。曾小月基本没怎么说话,她听清楚他说话根本就很困难。她很吃力地侧着耳,间或微笑着,点点头。
回去后二姨说张明升对她印象不错。说她不愧是接线员,谈吐好。她听了唯有苦笑。除了听之外,她到底谈吐了什么?
张明升后来和她在一起也抱怨过:“你怎么不爱说话?”
曾小月说:“我喜欢听你说。”其实她只是想说:我喜欢听多过说。
是的,她听。她总是在凝神听着,世间一切和自己相干不相干的,好的坏的,动静声响。什么作家说过的,“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处全是蟋蟀声音,真使人心花怒放。”蛙语蝉鸣,还有早晨窗外的声声鸟鸣。小吃店的吆喝叫卖:“小笼包子咧,豆腐脑! 豆浆,油饼!馄饨来一碗咧!”这些响动都让人打心眼儿里高兴,觉得是在活着,日子真切地过着。
坏动静也有。肖星宇有鼻炎,时常过几分钟便不自觉地擤一擤鼻子,她很庆幸他不是坐在自己隔断边。路上车刮蹭了,司机们互相对彼此老娘致以亲切问候。菜场妇人反反复复讲价讲个不休。马路上尖锐的刹车声,铁勺子在碗底刺耳地刮过,以及黄玲玲电话里的小声讲大声笑。当然好的更多:有些电影的配乐好听至极,简直要整个地从电影里面跳出来。王菲慵懒的气声,黄耀明的深情和慢,张国荣哑哑的性感,平克·弗洛依德的压抑,科特的暴烈。甚至张靓颖的海豚音,陈楚生的干净,曾轶可的绵羊音,一切人发出的特别的音色她都爱听,动物她也喜欢,猫、狗、八哥。鱼在下过雨后的池塘边噗噗地吐泡,远处火车驶来的轰隆轰隆声。大学毕业那年冬天,她和同学去西安旅行,回来时坐的是从拉萨开过来的T8,靠站时好些藏族男女都下了车,在站台上短暂十五分钟的载歌载舞,那嘹亮的歌声至今都在耳边。
而和她有着深切关系的人,她同样记得他们的声音。妈妈唱歌走调得厉害,感冒了,电话里会带着一丝痰音。父亲的苏北口音很重,到广东十年也改不掉。高中时坐她后面的男生数学很好,她总是回头去问他题目,他解答时声音尖细,可是她仍以为自己并不讨厌他。直到后来他突然表白,她才突然和对刘言一样,简直无法忍受他在后面存在,一听那尖细嗓门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却不肯饶过,戳她肩膀没话找话:“问问题啊,你没问题了?”
她的肩膀是僵的,闭紧的。
从那一天起她知道原来声音也和容貌一起,参与了恋爱的整个过程。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首先接受的也许不是他的脸,而是声音。你如果渴望听到一个人说话,听到便忍不住喜悦,那样多半便是爱了。或者你留神记住一个人区别于其他人的声线,这也是爱或者不爱。耳朵永远比眼睛更直接。
后来为了让那个细嗓门的男生死心,她干脆就爱上了他的同桌,当时的班长。是不是因为班长一职需要时常发言,所以声音多半好听?那个班长的确有朗朗的、温和的语声。说不好是要另一个人死心还是她耳朵当真中了蛊,分班前夕他们四人小组轮值卫生,她的同桌女生是走读生,晚自习后要赶回家,因此只剩下他们两男一女。细嗓男生故作深沉:“我不会搞卫生,也不会让我的女人搞卫生。”
这是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成熟,而且是装腔作势的成熟。她不理他。那男生悻悻回宿舍了,她却和班长相视一笑,一起奋战到最后。临了关灯离开教室时,她壮起胆子:“你选文还是理?”
那时才高一下学期。她十五岁,他十六岁。
班长说:“理科吧。”他知道她是文科,所以声音是含着一点儿抱歉的笑。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他的表情必然是遗憾的,友善的,然而又光风霁月,了无情意。一切的一切都彰显在他毫无心机的清朗声带里,曾小月只得努力控制自己不至于过度流露失望:“我是文科,那以后我们不同班了。”
班长说:“真可惜。不过你适合读文科。”
那是她的初恋。她忘记他的脸,只记得他的声音。
那年暑假后便分了班,开学她第一次坐在文科班里,看见班长和几个男生一起走过她教室,经过窗口时突然从一群人中间回头向她一笑。那灿烂笑容掠过她双眼,好比悦耳声线拂过敏感耳朵;她怔怔望着他们远去后,伏在桌上掉了泪。
很偶尔地,他会打电话给她。他打过来可以随时随地,而她回拨则总拿着不多的零花钱去公用电话亭。一方面怕父母听见起疑心,另一方面也是喜欢在夜风中的电话亭打电话的感觉,静而私密,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两个人隔空传情。她打完电话就回家写日记,在学校却又不敢去理科班找他,只远远地,惆怅地路过。她在日记里写道:“他在人群里真的会发光。如摩西分开红海,其他人瞬间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站在中央,无声地微笑着,迎向我。”
最好的声音原来是没有的。她想象不出有哪种盛大的狂喜歌咏可以形容那悦慕。
初恋并不成功,止于暗恋。后来她长大了,或多或少遇到过些人,分开后相貌性情都遗忘了,最后记得的仍然只有声音。她判断自己是通过耳朵生存的物种,看似理性实则完全出于本能。而她曾小月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桥梁,则是声带。
没人知道,她其实也很喜欢说话。
她初恋时尚显青涩的声线,后来便一天一天锻造得炉火纯青。生气、悲伤、喜悦、痛恨,都可以通过简单的音调起伏表达得准确无误。她的朋友都喜欢和她打电话,但似乎也仅限于此。过了十年,话筒那边的人依然能一秒钟之内就听出来:“曾小月是你?”
曾小月曾为自己声音的高辨识度高兴过,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她相貌平平,智商平平,运气也平平,唯一值得称道的,不过就是听力和嗓音。
后来条件好了,再录自己的声音,就比以前保真得多。也谈不上奇怪,只是特别温和,有一点儿哑,像盛满了水的钧窑青瓷碗在月色下发出的光,说不出来是冷是暖,是动是静,只是默默的,温润如玉。
如果她存活于一个黑暗世界里,她也许会成为盲人们的女皇。所有细微举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而她也将深知如何运用声音施加力量,一如1929年柏林的希特勒。是谁说过的,所有的伟人都是最优秀的演说家?
而把声音女皇打回现实原型,曾小月不过是一个不时陷入狂想幻听症的电话接线员。
今天上午的电话订单不多。《雨花石》不知何时已经放完了——这几年很红的一首反串歌,李玉刚一人分唱男女,KTV妖孽们的最爱。耳机一静止,旁边隔断的动静重新越过障碍传来。曾小月如大梦初觉。
在出神的那短短一刻钟,有没有错过什么值得一听的?他人制造的声音仍在继续。在这个不断制造并回荡声波的狭小空间里,敏锐如她,只要愿意便可探知所有人的前生后世。
不知道苏静因为什么和旁边的小孙争执起来。她戴着耳机仍然听得到两个女人极力克制的交锋。
“我上周请假到底有什么问题?”孙丽莎问。
苏静笑着说:“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黄总上次开会已经说过了,以后最好所有人都在岗位上,已经有人投诉打五分钟前台电话都没人接。”
孙丽莎说:“又不是没有别的热线,曾小月她们都在。”孙丽莎是今年新来的,很年轻。人人都知道她是走黄总的门路进来的,连大专文凭都没有就当了前台。负责网站同时兼管人事的苏静以前也是红人,现在则打入冷宫久矣。三十二岁的资深美女了,也许是这样,她才会对肖星宇这般地假以辞色?再不堪的青春——那也是青春啊。
只听苏静笑道:“丽莎,真是不好意思,前台也有前台的纪律的。”
孙丽莎嘴硬道:“黄总说实在不舒服了可以请假的。”
“我也没说不能请啊。”提起黄总,苏静的声音更其轻柔,“你补个病假条就好。上星期你一周都没打卡,黄总都问了。”
“我就是感冒了,自己买药吃了,没去医院。嗓子哑了,怎么接电话?”
“才来一个月嗓子就哑了,看来是不大适合前台工作。下次病了记得要开病假单,下不为例。有空自己多买点儿喉片备着。”
孙丽莎像被鱼骨鲠到喉咙一般唔了一声,转身就走。
曾小月可以想象苏静中午和肖星宇去吃饭时有多高兴,而孙丽莎离开走回前台的背影又有多讪讪。否则高跟鞋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蠹蠹,蠹。最后一下走得有气无力。不必抬头她就看了一场好戏,是接线大厅内部,每天都要例行上演的《宫心计》。她就是奇怪每天要接那么多电话那么忙,她们怎么还有力气话里藏刀。
中午会有那么十五分钟到半小时,办公室会变成类似菜市场或者集市一样的所在。曾小月大多数时候却只带了耳朵。听得多了,她觉得大部分人说的多半都是废话,不如不说。说了人家也不一定听,听了也不一定听得进去,徒增困扰。她也想不出要说什么特别有意思的话。
有天她和同事们一起出去聚餐,大家聊起西南旱灾,黄玲玲首先发言:“都一百八十多天没水用了,吓人不啦?一百八十多天哎,没水喝,没水洗澡,臭都把自己臭死了,造孽哟!”
苏静一筷子夹定两根冬笋炒肉里的肉丝,笑着说:“玲玲,要你早逃回上海了,哪还会守在山沟里?”
肖星宇凑趣地笑:“静姐,换你不逃?”
孙丽莎坐在曾小月旁边,一开始没吭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说:“黄总说了,什么时候组织我们一起捐款……”
苏静笑道:“黄总和孙丽莎真是忧国忧民,心系天下。”黄玲玲说:“哎呀捐款是好事,本来公司不捐,我们也要去红十字会捐的,这样倒好,省事。”
到曾小月了,她只简单地说:“我跟着大家捐点儿吧。”
肖星宇嘿然:“大家都捐多少?三十?五十?”
孙丽莎没想到几乎人人响应,声音略带了感激:“那我下午就收我们部门的钱交给黄总了。他一定会高兴的。”
话音未落苏静便笑起来:“不好意思,我下午要去交汽车保险,要请假。现在又没带钱,回头还得去银行取。要不我就自己去红十字会交吧,买完保险回家正好经过。”
“那也行。”孙丽莎依然赔着笑。
肖星宇问:“下午买保险要人陪不?”
黄玲玲笑道:“听听。人家问你要不要人陪呢。”
苏静说:“没事,我一个人能去。”
肖星宇说:“那好吧。静姐一个人去,小心点儿。”
苏静说:“少来。”
黄玲玲道:“肉麻!”
苏静和肖星宇的玩笑大家早开腻了,现在只剩黄玲玲一个人还乐此不疲。曾小月只管埋头吃菜,觉得说不出的没意思。每个人的声音都戴了假面具,她真想当面问一问肖星宇:真愿意陪苏静去买保险吗,如果苏静不开车的话?而苏静更是不可理喻,声音里面泄露了如许之多的期待和口是心非。她已经结婚,三十二岁的人了。肖星宇和她玩玩办公室小暧昧其实很安全,无伤大雅。他们永远走不到什么危险的地方去,从他们说话的声音里就能预测。
下午上班的时候孙丽莎果然来收捐款了。黄总率先捐了五百,孙丽莎两百,黄玲玲咬咬牙,也给了两百。曾小月打趣她说:“不心疼奶粉钱?”
黄玲玲正色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说着就笑了,“就当给宝宝积德!”
她近来是时刻忘不了自己正怀着孕。
曾小月给了孙丽莎两百。本来也想给五百的,怕人说她爱表现,处处和领导看齐。回头实在不行,再自己去红十字会捐一次吧。她小时候长大的苏北小镇也总停水。她知道南方夏天没水有多难过。
轮到肖星宇的时候他突然说要去厕所。孙丽莎便在他座位边守着,十分钟之后肖星宇才回来,看到孙有点儿讪讪:“还在等我?她们都捐了?”
他慢吞吞打开钱包让孙丽莎看:里面孤零零只躺着五十块钱。
孙丽莎笑着说:“五十也好的。多少随便,就是个心意。”
肖却说:“你怎么也该给我留二十块钱打车钱吧?从公司到我家,至少得二十一,我一会还得管人去借一块钱。”话说得很俏皮,又有一点儿撒赖,料定没女人不吃自己这一套。
孙丽莎捏着那张五十块,一时之间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其他人都不好意思开口,全紧盯着自己的电脑,作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状。
“不找钱?”肖星宇道。
孙丽莎说:“我没零钱找。人家给的都是一百两百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肖星宇吃了一下噎,嗓音越发尖起来。
一贯心直口快的黄玲玲眼观鼻观心了半日,终于忍不住说:“孙丽莎,还不如还给他算了,小肖回头再捐。”
孙丽莎这次反应倒快,立刻把钱往他桌上重重一搁:“是找不开。”
肖星宇看着桌上的钱涨红了脸。以往大家都一起孤立孙丽莎惯了,不料今天逗她会犯了众怒。他声音瞬间又恢复那种懒洋洋的公子哥儿腔调:“喂我开玩笑的,别这么禁不起逗!一会儿我借钱给你送前台!”
孙丽莎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静不在。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人对肖星宇说话,彼此之间说话也都是窃窃私语,像一片此起彼伏的牛羊吃草声。居然连一个预约下单的电话都没打过来,否则也勉强可以算是救了场。曾小月眼瞅着肖星宇如坐针毡,看上去孤零零的背影都写着羞愤交加。平时只要没有预约电话来,基本上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平时闹惯了的人一下子静下来,总像是在和人赌气。
肖星宇到最后还是捐了一百。他很大声地和会计张建借钱,大家都装没听见。一会儿张建把钱送过来了,顺口问了他一句:“你借钱干吗?”肖星宇故意大声说:“被捐款!”平时总会有一两个人笑着接腔,可是今天静静的,没有一个隔断发出声音。曾小月从眼角余光看见他拿着那张一百,踢踢踏踏走到了孙丽莎面前:“喏!”孙丽莎倒是收了,但没抬眼睛,也没说话。
肖星宇一个人被放进冰箱搁了半日,自己也觉没趣,早早下班走了。黄玲玲斜眼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冷哼一声:“这些80后!”
曾小月也是80后。她假装在听歌,没听到。
他一走开整个环境像施了什么魔法一般突然又活动起来。笃笃笃,是孙丽莎拿着所有的捐款走进了黄总办公室,差不多半个小时都没再听到她再走出来的声音,也没有其他诸如搂抱、亲吻、安慰、抗拒之类的任何动静。黄玲玲不知道有什么高兴事,拿着电话和老公聊个没完,笑得咯咯的。曾小月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听音乐。新买的耳机质量不太好,声音像水咝咝地从破裂的水管里漏出去。依然没一个电话进来。播放器里选中的音乐放完了,她独自坐在桌子前发呆。周边的环境变成一个声音的荒漠,里面找不到任何有趣的样本。没意思透顶。
那天下午她坐地铁回家,还没进地铁站便觉头疼欲裂,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脑子里面炸开。戴着耳机但完全听不进去,陈奕迅的《浮夸》到最后是唱破了的高音,声嘶力竭,酣畅淋漓。她取掉耳机,一时间仍然无法回到现实。一个提着鼓鼓囊囊黑胶袋的胖大妇女横刺里向她猛冲过来,撞到她的时候很不耐烦:“耳聋了?听不到叫你让开啊?”她被推到一边,茫然地冲那个过去了的背影点着头。实在是太吵了,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到哪里去。就像一个听力受损的蝙蝠一样,看上去一切完好,实际上频频撞壁。
晚上妈妈打电话给她:“最近还好吧?”一听到声音就好像看见她本人皱着眉站在出租屋里。大女当嫁,妈妈总是坚持打座机,也许只是为了有一次终于能听到一个男人接起话筒。无论什么样的男人的声音也许都会让她笑逐颜开,她其实并不真心想要听到女儿说话。母女俩远隔千里又可以聊些什么呢?聊聊老家,说说亲戚,以及永远买不起的北京房子?曾小月心想自己对不起母亲,因为始终没有给她提供什么可以发挥的新话题。
寒暄几句就挂断,她一个人静坐在沙发上,厕所里的电热水器漏水,一直在滴滴答答。楼上有人趿拉着拖鞋走来走去,好像在沉思什么大问题。隔壁的小孩儿又哭开了。窗外北四环的车声远远近近地传过来,她实在很想对什么人说点儿什么。这个夜晚她突然明白了上次那个唐山口音的无助:求求你。姑娘,求你别挂断。
才晚上九点半。睡下也太早了。
她发现自己和那个河北司机差不多,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夜里打过去的号码。她捏着电话很久,终于决定打电话给自己。
她先按下录音键,然后说:“曾小月。”再按停止,播放。
“曾小月。”她听见手机里面沙沙地说。声音有点儿失真,但还是月光下朦朦胧胧的钧瓷。那么美,她莫名地有点儿高兴起来。
她又按下录音键,说:“曾小月,你真无聊。”
手机一会儿沙沙地说:“曾小月,你真无聊。”
再按录音键:“你要怎么样才快乐?”
手机过一会儿问:“你要怎么样才快乐?”
后来就不一句句听了。她直接对着手机长篇大论,反正也不需要电话费。
——曾小月,你最喜欢干吗?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我喜欢坐大巴去郊区。那种有空座的大巴,靠窗的,可以一路看风景。我最喜欢吃芒果。
——大巴的窗户打开吗?
——打开的。最好是阴天,有一点儿微风,开的是山路,速度不必太快。
她发问时是一个好奇的女孩子。回答的则是一个略微苍凉的女声。自问自答,一人分饰两角,她觉得很有趣味。
——你还喜欢张明升吗?
——……能不能不聊这个问题?
张明升。和张明升在一起恋爱的那两年,她自认除了称职地扮演好了听众的角色,其实并不算恋爱。他是贸易公司的小职员,总说自己压力太大,房子车子票子,除了婚房,还得买套房把山西的母亲和妹妹都接到北京来,否则就得住一块儿:“你肯定和我娘我妹妹处不来。到时还不是我倒霉?”也不知道这判断因何而下。
他一天到晚地抱怨没有发财机会,北京的物价太高,房子更是天价。他那点儿死工资,猴年马月也买不起一套房子,他不焦虑的时候是个好人,对她也算体贴,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寥若晨星:“你想看电影吗?”下一秒钟他已经把电影票拿出来了,“《雪花与秘扇》。你肯定爱看的,上次你说你喜欢李冰冰。”
“我没说过。”她虚弱地辩解道。
“那就是全智贤。我也喜欢全智贤,正好。”
其实她欣赏的女明星是汤唯、舒淇。但是张明升一口咬定她如果不喜欢锥子脸,就一定喜欢高丽妹。
他愤世嫉俗时不能劝,话头刚冒出来就被打断,开口就是你工作简单社会上的事你不懂。她想说她也不是完全不谙世事,但他一气说了一车话,她无从置喙。他把她当成了一个永远听不厌告解的牧师,一个高级应声机,或者直接是,一个垃圾桶。拍拖两年他甚至不知道曾小月到底喜欢什么花,一直以为是红玫瑰——女人嘛,都喜欢玫瑰花。其实曾小月最喜欢的是腊梅和雏菊。
连分手的时候他也不想听她说原因,自顾自悲愤地说了一大堆:“我对你不好吗?哪个节日没有送花?哪部你想看的大片没带你去看?我那么忙,还陪你逛街买衣服,你知不知道男人也很累的?”
曾小月静静地看着他。还说逛街,那次逛街差不多买的全是他的内衣外套,就给她买了一件风衣,还是她不喜欢的颜色。他说那大红色正,过年正好穿回去见他父母,喜庆。这名头太大了,曾小月不知道怎么反驳。她想尝试着沟通,又觉得从头细诉太累了。反正他也不会接受的——能改早改了,也不是没有和他冷战过。
两个人在一起,一个人太爱说话了,另一个人就只能够默然。
“你说话啊,你倒是说句话!”
她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疲惫地说:“你没错,全都是我错。”
张明升第一次被她的寡言气得想动手。找媳妇又不是找个死人,他倒没想过是自己一步一步逼得她不开口。
她后来把那件压箱底的红风衣还给他时很简短地说:“这衣服我没穿过,还是新的。”
张明升接过去一把掼在地上:“你一直看不起我!你嫌我没钱,压根儿就不想结婚!你连话都懒得说!要是这衣服是古驰的,你还会还我吗?”
她被一连串的问句逼不过,机械地说:“不会。”想想不对,又说:“Gucci好像没大红色风衣。”
他坐实了这指控,更加理直气壮地大吼:“就知道你喜欢Gucci ! 你这个嫌贫爱富的女人!”
她啼笑皆非,转身就走。却听见他在后面叫:“你等等。”她回头看见他突然一脸是泪,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儿。也不知道是怨恨她的沉默还是留恋她的安静。相处那么久,她只有最后那一次印象,觉得张明升原来也是可以静下来的。他连吵闹也像乏人关注的小孩儿,咋咋呼呼,不过是希望别人多加注意。曾小月也许能够因理解而同情,却始终无法因习惯而恋爱。他不是不想听她说话,是不知道听,听了也听不见。
她还是硬下心肠,急急走开。
张明升刚开始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后来又渐渐开始故态复萌,话越说越多,她实在乏了就挂断电话。他没想到她也会挂电话,更认为是她变了心,指责她“在外面有了别人”。她懒得解释,如是两次,终于彻底断了往来。
也不是不伤心的。两年了,哪怕是在耳边开了一下午的留声机呢,一下子关掉也难免会咯噔一下,嗒然若失。最难熬的几个晚上,曾小月下班回家,非常想和人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和谁去说。她的女朋友很少,大多数又都结了婚,拖家带口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聊天不太方便。和同事的关系又不过如此,出去聚餐大家也都习惯了她的不开口,人微所以言轻,偶尔她发表什么意见,大家倒很诧异,放下筷子冷淡而不耐烦地等她说完。她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渐渐轻微,嗫嚅着就不说了。
——曾小月,你觉得自己失败吗?
——挺失败的。不过我本来也没什么话想说。随便吧。
——如果可以选,你最想和谁说话?
——我想想。
有的,还不止一个。她初恋的那个人,还有最初的张明升。刚陷入恋爱时总是满心喜悦,想要一点一滴地把自己展开给那个人看,只可惜总是来不及展示完就结束了。多半还是自己错,她觉得自己从来就表达得不好,另外一个原因,大概也是表达的机会太少了。
她母亲很强势,和她说不了几句,话头就自顾自跑偏到误解的轨道。父亲和她一样寡言。母亲说他们曾家人太独。她觉得自己倒是明白父亲的,为什么人和人在一起,一定非得说点儿什么?
曾经有一个朋友,是她高中时的同桌,叫陈静。她和她在一起就相处得很好。她不大开口,陈静稍微话稠些,也还正常。在外面总是陈静护着她,别人问她什么,都是陈静答。她俩单独相处时,会聊聊昨天看过的电视。说至无话了,俩人就静静地写作业。她喜欢陈静不逼她开口,在一起没有压迫感,很安然。
但这样的人太少了。越少越留不住。
陈静高三就转学去了北京,说是户口挂靠在一个远房亲戚家,北京考生分数线要低得多。曾小月想方设法考来北京,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有想来找陈静的缘故。可惜家乡招生的分数线高,她考不上陈静那学校,只上了个三本。大一还见过两次,渐渐往来就少了。大学毕业了几年,偶然在王府井的东方新天地相遇,她吃惊地发现陈静变成了一个开朗异常的女子,待人接物非常利落,爱说,也爱笑,说起场面话来熟极而流。这其实也并不奇怪,她本来就比她能说会道。
她俩找了个星巴克,面对面坐在一起,基本上陈静问一句,她吃力地答一句。陈静只好主要介绍自己的近况:对象处了几年,准备结婚了,刚跳槽又新入职不久……一个人说得多了,也觉乏味。她们就见过那么一面,后来也没再聚过。
曾小月偶尔梦见陈静,还是高中那个娴静的少女。两个人并排低头做作业。她在梦里兀自听见笔头划过纸面的摩擦声。也不知道陈静结婚生孩子了没有。但她早就弄丢了陈静的联系方式,就算千辛万苦找到号码打过去,人家也许还当她神经病,这么久不见,开口就问隐私。
——我知道你挺想小静的。
——是想小时候的她。好像和后来那个不是同一个人。她长大啦。
——是你的错。你怎么不长大?
——咳。
第二天曾小月坐公交车时便戴着耳机把手机录音放给自己听,边听边微笑:原来自己也是牢骚满腹、神神叨叨的一个人。
那天阳光很好。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声音世界了:真好听。像乐器一样悦耳的声音,低沉,清澈,带来月光的微凉和瓷器的细巧。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自己说着废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和自己也有这么多话说。旁边的人还以为她在打电话,却奇怪她只听不说。一个男孩子偷偷对身边的女生说:“你看那个女的。”女生则见怪不怪:“人家在听手机里存的MP3。”
她戴着耳机也仍然听到了,私底下的笑变得更明显。
“你真无聊,曾小月。”下特2时她打开录音键,在车站熙攘的人群中趁乱对自己说。到单位时再放给自己听:“你真无聊,曾小月。”二环的车声和周围的人语声无比清晰地随着耳机一起传送出来,她听见话筒里那个流水一般寂寞的声音,恍然又置身于车水马龙的公路边。
曾小月成年后不再写日记,后来她便给自己的行为起名字叫录音笔记。她很快便迷上这游戏,有时候甚至走在路上、去厕所,见缝插针地都对自己说几句。可是这不是病人呓语也不是无聊勾当,她严肃地告诉自己。这是录音笔记。有人玩微博、微信,有人玩开心、人人,有人玩Facebook(脸谱网)、Instagram(图片分享软件),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每天录音笔记?她只是没有向他人展示的欲望,不代表她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物质,比方说,声音也是一种物质。
她对自己谈起政治、商业、大片里的植入性广告来。曾小月没想到原来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也这么尖锐,对国家领导人居然也有长篇大论要讲,之前只是没有任何人愿意听她说。看不惯的事情讲,让她满心欢喜的事情也说。她现在上下班也不再坐电梯了,而是走应急楼梯,争分夺秒地和自己共处。不,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声音。
曾小月也不再听超男快女的歌,只唱歌给自己听,王菲的《我愿意》《夜会》,黄耀明的《如果你爱我》《漩涡》,周杰伦的《烟花易冷》。想得起来的就唱,想不起来的就编。她越来越沉浸于这无足为外人道之的乐趣中。这样她分外觉得自己在活着。随时随地弄出一点儿动静地活着。
她还念诗给自己听。以前从来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酸,那诗也忘了是从哪里看到的:
“那么,我们走
手牵着手,去
散散步,做个鬼脸,胡说些
废话,跳着吉格舞
绕着空虚”
还有关于声音的周作人的文章:
“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市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聒噪,不知道他是哪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点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
曾小月好像从来就没有这样地文艺过。她发疯地看书,并且摘抄优美回旋的句子,回家念给自己听。她甚至念了一整篇的安徒生童话——《幸运的贝尔》。
偶尔也说点儿脏话。她从前没有说过脏话,但是现在她开始笨拙地学着对自己骂娘:“我去。碉堡了。你妹啊。”
苏静有点儿看不下去:“曾小月,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儿心神恍惚?老在上班时间听歌。这样预约电话进来了怎么办?”
肖星宇笑嘻嘻道:“小月姐清高,不愿意和我们这帮俗人同流合污。”
曾小月摘下耳机,茫然四顾。黄玲玲上周已经请假回上海待产了。苏静好像和肖星宇走得更近了,平时说话总一唱一和。年中没有节日,预约的电话不多,年前卖出去的礼品券也差不多预约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意冷清的缘故,黄总进出脸色都铁青。苏静自恃能干,建议和顺义的一家有机农场合作,每个周末参加国贸的有机食品市集。周五晚他们公司直接从农场提货,配好了运到那个市集去,周末卖不掉的再运回顺义。因为公司不愿意承担储货赔本的风险,顺义那边的供应折扣就低。销售情况也一般,在有机市集卖一整天,才卖出去几十箱,刨去成本和运输利润不多,往最乐观的方向看也不过赔本赚个吆喝。饶是如此,晚上回去退货的时候,还要被农场抱怨,菜都压坏了,不能退。也有顾客把礼盒拎回家又投诉里面的菜坏了的。也许本来菜源就不好,但是农场那边根本不认。
才合作过两次就闹不愉快,黄总召集大家开会说:“我认真地想过了,像有机市集这样不太正规的市场,顺义农场这样不讲信用的供货商,咱们和他们还是减少合作比较好。我们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更多有意义的事上去,大家说是不是?”
孙丽莎不吭声。去有机市集是苏静建议的不错,那家农场可是肖星宇找的。说是他一发小儿爸爸开的,特实诚。一开口得罪俩,不上算。
苏静开了口:“我不是负责网络吗?我就是觉得微博上这个市集挺火,去的人也多,在那支个摊子,没准能打开知名度。现在是六月,活少,等七八月,就该和兴化那边的大闸蟹供应商协调配送时间了,还得打广告……”
孙丽莎终于按捺不住笑道:“苏静姐,你是没听到顾客那些投诉电话。有机市集也就是微博上粉丝转发得多,实际上转换成购买力比率不大,供应商也实在不咋地。说菜叶子上还爬着大青虫子呢,肉乎乎的!多吓人!”
“有虫子正好说明有机蔬菜真没打过农药,安全!”苏静今天是个刺猬,“你们这些坐前台的、接电话的,根本不管公司业务拓展的事。再不想想新路子,财务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到时候还拿什么钱去采购大闸蟹?兴化那边的人早说了,今年要贴阳澄湖的标,还得加价!”
肖星宇一直没吭声,这时赶紧接腔:“大家不要吵,越是困难时期越要团结。咱们齐心协力,团队作战,一定能渡过难关,黄总您放心。”
其实情形远没有苏静说得那么严峻,秋天采购大闸蟹和米、面、油、五谷杂粮,账面的钱还是管够的。但黄总亲眼见到她的声色俱厉,倒觉得这个属下真心替自己着急,一下子很动容。肖星宇这个小伙子也不错,沉稳,还知道要团队作战。
曾小月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刚才苏静也说了,“你们这些接电话的。”她一下子就和孙丽莎一起被归入了失语者的行列里,虽然孙丽莎连张中专文凭都没有,而她是个大学生。就是因为她声音好听,所以她只配当接线员。从上到下,没人真正要听她说话。她什么都不必说。说了也没用。
“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没了就散会。”
鸦雀无声。黄总的眼睛从她身上掠过去,怒其不争地在她身边的孙丽莎脸上停了一会儿:“你,过来。”
答答答。孙丽莎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了。
想不到这次财务危机最后由一个网络公司采购了一大批二十周年庆典礼盒宣告结束。那公司的采购好像是孙丽莎的中专男同学。孙小姐人逢喜事,胆大心细起来,先和同学谈妥了礼盒的内容,签了合同,再按标准逐一落实。因为连货品的牌子都确定了,礼盒折扣本来就低,还要给同学一大笔回扣,基本上没什么利润空间,黄总在旁看着都捏了一把汗,孙丽莎笑嘻嘻地说:“信我,没事。”
她接连几天都出去陪供应商喝大酒。到第五天据说喝得胃出血,第六天住院半日,第七天,她把一张医院的诊断单,和米、面、油、五谷杂粮加蔬菜的最低报价单一起拍在黄总宽大的办公桌上,虚弱而豪气干云。是之前核算成本的百分之八十五。有得赚了。
黄总进出都合不拢嘴。苏静和肖星宇好几天没说话,孙丽莎的脚步声都清脆了: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滴答滴,滴答滴答滴。她飞来飞去就像一只欢乐的小鸟,一点儿都听不出来还是个刚出院的病人。经过曾小月桌子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曾小月,接下来的两个月可要辛苦你了!”
曾小月正在听自己昨晚的录音,摘下耳机有一点儿失神地看着她。
大概是跟黄总久了,现在孙丽莎说话也一套一套的:“小月,这个单子很大,黄总说,咱们今年的年底分红就全靠它了!一定要重视!”
果然电话铃渐渐地密起来。这次孙丽莎还建议黄总少请几个学生接线员,以往这些临时接线员的价格总压不下来,一天一百,五个人二十天就是一万。这次单子总共一千份,全打过来也就最多一千个电话。她算算说曾小月一个人就足够了。想想,每个电话两分钟,两千分钟就是三十三个小时,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星期的工作时间!
黄总被她的算法绕晕了,觉得是这个理没错,反倒后悔之前白糟蹋了那么些钱。这次孙丽莎是功臣,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前阵子生意少,曾小月也闲了那么久,“也算劳逸结合”。他笑呵呵地下了死任务。
曾小月耳边遂充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有声音清脆的女孩子,也有口音很重的中年人。老的老,小的小。有的过分礼貌客气,有的则满口不耐烦。有的会说一声你好,谢谢,再见,有的却下完单当即挂断,连确认信息的时间都没有。她尽量耐着性子解答一切问题,在不断重复的间歇声里,听见苏静和肖星宇两个人头碰头地,低声调着情。
孙丽莎又走进了老板办公室里。过了很久,突然听见椅子背很重地撞倒在地。苏静短促而鄙夷地一笑,像打嗝。肖星宇倒是正襟危坐,过了一会儿,两人吃吃地笑起来。
曾小月一上午接了二十五个电话。常常是刚挂断一个电话,电话铃又催命一样响起来。叮铃铃,叮铃铃!三四个小时,她只小跑着去了一趟厕所。耳边的叮铃铃听久了,连冲厕所时听到的水声也像电话铃。听着水声她想:一千个电话,到底接到多少个了?
从厕所回来的时候,电话铃正刺耳地响着,不知道响了多久。肖星宇本来在和苏静聊天儿,看到她就喊:“还不快接电话!吵死了!”
“您好,天地人有机生物有限公司,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她真恨自己说这一套话的熟极而流。
那一整天曾小月接了总计五十七个电话。每个电话平均四分钟。其他人都听得见电话铃声,但是他们理所应当地不必接。前台孙丽莎好像是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凭空消失了,整整一个下午,兵荒马乱,人仰马翻——翻的却只是她曾小月一个人。她只听见偌大的空间里自己的声音机械而令人生厌地回荡,和一个看不见的怪兽不断解释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产品构成,又机械地在电脑上记下所有人的姓名、地址、电话、要求配送时间。才五十二个。总共一千个。这样的日子算下来,还得十九天。
当天晚上她回去对着手机骂了十分钟脏话。从没有骂过街的人,刚开始骂十分困难。而且一整天说话过多,声带充血,已经半哑了。她一开始不知道该骂什么,怯生生地,像对着自己也下不了决心。
两分钟之后,她才渐渐进入状态:“孙丽莎,你混蛋。”
过了一会儿又骂:“黄总你臭流氓。”过了好久她终于进入了兴高采烈的状态:“孙丽莎,你当小三就当小三好了,真把自己当老板娘了?”
她渐渐发现光用手机存放这些录音日记不够,于是专门去买了一支容量20G的录音笔。是在淘宝网上买的,送到办公室来。苏静看到了便问:“这是什么?”
当天曾小月的录音日记是:“曾小月,你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为什么录音笔就一定要回答是录音笔?那么小的不透明包装,你说什么不行?”一说是录音笔,苏静眼睛都大了,立刻压低了声音笑着问:“你是不是为了要监听老板和孙丽莎才买的呀?”
当时肖星宇闻言也笑忒嘻嘻凑上一耳朵:“啧啧。孙前台要挣表现,才不怕把我们都累死。特别是小月姐。”
苏静笑道:“我们这儿数孙前台最能干,一人就能玩转整个天地人。”
他们现在都管孙丽莎叫孙前台,总说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可孙前台也好,孙丽莎也好,和她曾小月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动静相比,何足挂齿。曾小月日渐变成一个自我膨胀的个人主义狂,她个人主义得相当快乐。
录音笔内存很快就满了。她后来就不再每一天的话都保存,总是在满了之后,就删掉一些之前不太有意思的,再继续录新的。接电话的第五天,她已经连续骂了五天的“王八蛋”。
在第一天的“王八蛋”和“王八蛋”之间,她还唱了一首万芳的歌。念了几段《海的女儿》,以及《圣经》的诗篇中的一句:
“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这些诗篇让她感到片刻的安宁。但曾小月实际上却并无信仰。
而到了第五天的“流氓”和“王八蛋”之间,就只剩下沉默的呼吸声。她累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喃喃地让录音笔空转着,第二天她便听见自己固化的沉默,像一块密度极高的石头击打在耳膜上,生疼。
第十八天,电话的密集程度仿佛是前些天所有下单电话的总和。兑换截止日期在即,咨询能否延期和要求尽快配送的人空前之多。所有人听见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都感到财源滚滚,除了曾小月。她现在的幻听声除了电话铃,还是电话铃。当天第八十一个电话之后,她终于拖着灌了铅的身体,迈向厕所。上班五小时了,她连如厕的空当儿都没找出来。也没吃中饭。
录音笔正放在她的裤兜里。她拿出来,在厕所的小门背后哑声道:“曾小月,我们不干了好吧。他们都疯了。我怕。”
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头晕眼花。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想:最近坐久了又长肉。裤子的扣子又挣掉了一颗。可她没有弯腰回身的力气。
回到座位上又连接了十五个电话。最后一个是个女声,声音娇脆:“我想问一下啊。你们那个大礼盒可不可以延期领取?”
曾小月就像电脑设计录入程序一样木然道:“您好,天地人有机生物有限公司,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我就是问一下延期领取的事啦。我现在人在机场,马上就要飞美国洛杉矶了。他们说你们这个礼品券马上就要到期了,那现在我暂时没办法下单,你们送过去我家里也没有人,可不可以等我从美国回来之后再下单呢?我大概半个月以后回来。”
曾小月头脑空空,舌头训练有素地说了不:“对不起,我们这个配送是有时限的,而且因为这次礼盒里包括了有机蔬菜,恐怕等不了您半个月呢。”
那边的声音陡然间厉害了起来:“其他有机公司都可以的啊,你们这边的管理怎么这么不人性化啊?我这种要求是合情合理的啊!”
曾小月说:“对不起,因为这次礼盒内容的特殊性,真的没有办法给您留那么久。您最好能让您的同事替您下单签收一下。”
“开什么玩笑?我现在在机场,我的礼券在我自己手里,怎么给同事?而且就算同事用我的券号取到了,照你说的新鲜蔬果夏天留不住,那我回来岂不是全坏掉了?那我的损失谁负责?”
“对不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你们那里没有大冰柜吗?不能够速冻吗?不能够和农场说一声少包装一盒,等我回来以后再配送吗?你们那里都不是现配现送的吗?提前这么多天就配送好,每个人要的时间都不一样,那到底能不能维持新鲜度啊?我都怀疑你们的食材到底是不是有机的!等回国我一定要查一下,什么天地人有机生物有限公司,要是我查出来,肯定去315投诉你们!”
你真会说话,曾小月呆呆地想。吵不过你怎么办。去和黄总报告一定挨骂。孙丽莎也不在座位上,否则至少可以让她应付一下。她脑子一片嗡嗡声,渐渐不太听得清那边在嚷嚷些什么。话筒从她的指间滑下来,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撞击。过了片刻,里面的声音重新活跃起来。电话筒就像个活物,掐了一次居然没死。
“喂,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我的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你再不解决这个问题我真投诉你!你工号多少?”
“喂!喂喂!”
……
一定是空姐过来强制她关机了。真好,整个世界都清静了。除了苏静那边传出一点儿细微的窸窸窣窣声。曾小月的心狂喜得停跳了一拍。怎么一早没想到挂断电话这个办法。
所有人好像都被刚才的巨大响动吓着了,包括电话那边等着送货的急赤白脸的客户们,一个惊雷全被震到了爪哇国。整个宇宙只剩下她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这么静。静得刺耳。她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们利用糟糕透顶的局势来避免面对我们自己糟糕透顶的处境——我们谴责毫不宽容的审查制度,借此避免讨论我们自己的沉默。”
曾小月迟疑地回过头去,看见苏静和肖星宇正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插在肖星宇主机箱上的那根线看上去眼熟——是她的。是她连接录音笔和电脑的USB线。“被我抓到了吧”的促狭还挂在肖星宇脸上,像被冻僵了没来得及消退的鬼脸。那瞬间他活像个欢乐玩偶。
她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正在变松、变空,心底有什么最宝贵的东西正顺着那个声音一点一点流淌出来,毫无遮掩地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和他们一起几乎是狂喜地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始长篇大论:
“你一辈子都将恳求,哀求全世界原谅一项你没有犯下、甚至根本不存在的罪过……在某一方面,你永远会是任何一个时代——所有时代的安全阀……你会是这世界的羞耻。世界会利用你来合理化它的失败并发泄它的愤怒……你的出路只有监狱和劳改营,在那里你会遇到跟你自己一样、但糟得多的人——而你,当然,必须变得跟他们一样。”
接着是很长的一段沉默,就好像此刻办公室里飘荡的沉默一样真实,一样高兴得叫人发疯。一根看不见的钉子把曾小月钉在了凳子上,她手里还捏着电话线一动不动。这下所有的电话都打不进来了。世界屏息静气,全神贯注等着再度听到那个钧瓷一样美丽的声音:
——曾小月,你最喜欢干吗?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我喜欢坐大巴去郊区。那种有空座的大巴,靠窗的,可以一路看风景。我最喜欢吃芒果。
——大巴的窗户打开吗?
——打开的。最好是阴天,有一点儿微风,开的是山路,速度不必太快。
——你还喜欢张明升吗?
——……能不能不聊这个问题?
录音笔里那个瓷器样的声音轻叹一声,缠绵婉转,整个世界为之魂飞魄散。它的确独特,如同月光下盛满水的钧瓷一样泛着冷冷清光的天籁。一个人在说话,宇宙都随之搅动沸腾起来,自顾自地向前行进。那根钉子不知何时已经拔掉了,曾小月下意识地捡起桌子上的话筒放回去。电话铃声几乎是在瞬间尖锐万分地响起,就好像一个人在那边等了许久,不由狂暴地破口大骂:“接不接电话你?你怎么还不接电话?”
没人接电话。老板办公室静悄悄地,不曾有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质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苏静和肖星宇就好像是约好了一样地阒无声息,也许在这个沉闷的午后双双殉了情。蠹,蠹,蠹。这是孙丽莎茫然无知的脚步声,她也许希望别人都没有注意到她进去了多久,那脚步声说不出地轻微、小心,又带着偷情之后轻快的侥幸:
——孙丽莎,你当小三就当小三好了,真把自己当老板娘了?
楼下马路边的地铁施工队正大兴土木地出动电钻:滋滋、滋滋。电话铃声一直大作,在所有人都接受了它将永不停止的事实后,它突然之间安静下来,沉默、阴险地对所有人打了一拳。和孙丽莎一前一后地,黄总边威严地咳嗽、边迈着方步走出来了:“怎么没人接电话?”
——黄总是臭流氓。
咳嗽声余音袅袅。就好像那一声咳突然间被硬生生吞了下去。听得人喉咙发痒,浑身长手,无法可想。
——曾小月,我们不干了吧。他们都疯了。我怕。
她微笑起来。都疯了。都疯了就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