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阿卡打电话:“我现在是在一个很深很黑的洞穴里,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又不断有蝙蝠森凉的翼掠过我的头顶……”
其实我只是躲在一个很大很深的衣柜里,柜子里堆满温暖干燥的衣物,左边是一件几年不穿的羽绒服,右边则是一件毛衣,黄色V领,前面印了一只很大的米奇老鼠,如果没有记错,羊毛含量应该只有36.5%。
“洞里非常非常潮湿阴冷,又不停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似乎近在咫尺就在头顶,又似乎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其实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要非常非常用力,才能依稀听到离柜门十英尺开外的房间门口有人在走动,大概是和我们合租一套房的女生的男朋友。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我在柜子里打电话。
“整个洞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有一股子水泥和砖砾味,又掺杂着草根腐烂的气味,不远处好像静静躺着一只死了很久的耗子……”事实上我只闻到衣物清新剂和樟脑丸混在一起的,那种一闻到就感觉异常刺鼻的味道。
“我不能确定这洞穴里到底有没有人存在,但坐在里面很安全,如果我不出去,那么全世界的人都再也找不到我。”这倒是实话。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整个家里面我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衣柜了。足够黑暗、隐秘,又温暖、安全。
阿卡耐心地听了很久,终于开口问:“那么同志你到底在哪里?”
我不肯直接回答他:“兄弟,我又想来拉萨了。”
阿卡声音立马变得幸灾乐祸起来:“怎么,又和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
“那大小姐你又发什么疯?”
“我只是闷,非常闷……忽然之间对自己和生活都失望透顶。我觉得再不离开我的世界立刻就要崩塌了,如果再不离开这个硕大无朋又交通堵塞的城市,我怕我下一分钟就会去死。”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拜托不要老是说这么难懂的话好不好?酸兮兮的,受不了。话说回来,你干吗一闷就要来拉萨?”
“因为拉萨离北京够远。”我有气无力地,彻底放弃了抒情,“因为拉萨天够蓝云够白,天气也不那么热。因为坐在八角街上晒晒太阳发发呆就可以打发一天。还因为有你,我知道你和塔叔、二愣子常驻拉萨管吃管喝,去一趟成本估计比较低,比较划算。”
“换言之,懦夫某甲又想离开日常生活了,假如拉萨可以被当作一个象征,一个逃避庸常秩序的代名词?”阿卡神经兮兮地也开始跟着犯酸了。
“爱咋说咋说吧。反正我在北京是彻底又混不下去了。喂,到底你欢不欢迎?”
话筒对面噗哧一声笑了:“小样,还威胁我?想来就来呗。我答应过的,包吃包住。陪玩陪聊,说到做到。想跟我骑车去珠峰也可以,只要到时候别让我后座带你就成。”
2我在MSN上对小莫说:“我马上要离开北京了。你在法国一切保重,我可能得有一阵子上不了网啦。”小莫是我的大学同学兼最好的朋友,跟法国男朋友去里昂待着也有好几年了。据说待得很爽,每天除了闲逛就是去酒吧喝酒,和一帮洋人醉生梦死,死也不结婚。
小莫问:“你这次又要去哪里?成都?青海?贵阳?”
我说:“拉萨。”
小莫再问:“你不是去过拉萨了吗?又想干吗?”真奇怪,为什么每个人都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这个问题,好像做什么事情一定得有什么重大目的。
我耐心地解释道:“我遇到一个很大的问题。我觉得这三年待在北京,每天折腾上下班,堵车,一分一分地存钱买房子,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也好像对很多东西都失去感觉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最后的结果一定会发疯。”
小莫:“拜托,上一次我回来看到你不是还和C很好?那时我还笑你们两个人太要好,何至于每天见面,还那么紧地拉着对方的手,好像生离死别。”上一次她回来是五月份。现在是八月份。
我:“不好,很不好。我发现过度沉湎于情欲和日常生活中是危险的,而我生活中最大的危险就是有一个男人,他足够爱我,而我也似乎足够爱他。他想立刻娶我,我好像也没有完全拒绝他。”
小莫发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就这样你突然想跑,因为不想结婚?电影里常演的那种落跑新娘,穿着婚纱一边跑手里还一边紧紧攥着个亮闪闪的钻戒?”
我回送的表情则垂头丧气:“别幸灾乐祸。婚纱钻戒目前倒还没有,但是这事基本已提上议事日程了。我怕得要死,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真的!”
小莫表示充分地理解和同情:“亲爱的,你可千万,千万不能结婚啊。”
我在MSN表情群里埋头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号啕大哭的鬼脸发过去:“关键是我有什么理由一口拒绝?老大不小了,好容易有人想和我把爱情进行到底,一同慷慨就义步入围城,你以为我还可以不识抬举?”
小莫那端沉默下来,我还以为她认为我无可救药走开了,过了好半天才又突然收到她发过来的一条很长的信息,我这才知道她一直在那边运指如飞:“亲爱的,这样你会把你自己彻底浪费了的……你知道现在北京房子有多贵吧?以每个月14%的速度一路飙升,基本已经没几个人买得起房子啦,你们一个在出版社领点儿不咸不淡的死工资,一个在北京市当一名小公务员,两人一穷二白地在北京打拼,如果房子迟迟分不下来,买套房子付个首期都够要你们的命。两个人每天累死累活地为房子打工,很快就会不再那么热衷于谈情说爱了吧?你们肯定会一天一天越来越互相厌倦,最终决定要个小孩儿作为维持婚姻关系的纽带,可你知道现在养一个小孩儿要多少钱?生个孩子养大然后供他小学、中学、大学,这期间你可算就被生活彻底活埋啦,尤其是女的,有小孩儿后再别想有多少自己的发展空间了。你可千万要想清楚啊,结婚生子变黄脸婆可是几十年的苦役,路漫漫其修远兮,你才二十七岁,犯得着这么快给自己判这么重的刑吗 ???”
满满一大篇苦口婆心的字加上末尾三个问号有如排山倒海之势而来,让人看了触目惊心,所以我也一口气打了个三个叹号表示击掌称快:
“亲爱的,你说得对。所以我现在就打算逃跑,从生活秩序里彻底逃出去。!!!”
那三个叹号是句号后多余加出去的。好像我对生活的态度一样,有点儿烦,但是还不至于烦到要自杀。有点儿恨,但也不至于咬牙切齿。有点儿隔膜,但是还基本能够确定自己是在活着。所有极端的厌倦情绪和逃避姿态都是后来诠释出来的。不那么真切也不那么实在的。
我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只剩下一条出路。我就是想证明自己还能折腾一下,就一下。
3除了阿卡、小莫之外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我一句话都没对他说,就很没道义地脚底抹油从他的身边消失了。
更没道义的是我换了手机卡,把新号码几乎告诉了每一个关心我死活的人包括国外那几个没事绝对不会找我的死党,唯独没有告诉他,他一个人,故事的另一个主角。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甚至不确定爱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就人为地中止了我这一半原本该付出的努力。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故,我没有和他吵架,连最轻微的龃龉都没有;他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前不久还送了我一对施华洛世奇的水晶耳环;而我昨天下午送他出差的时候,两个人还甜蜜蜜地拉着手走了很长一段夜路,我送他一直送到了车站。他临别时甚至还吻了我一下,一个和所有面临分别的日子里一模一样的非常轻而迅速因此也非常模式化的吻。在那个吻里的确找不到多少真实存在的热烈,但是值得钦佩的是他总是记得,不会漏掉任何一天;而我也只有在吵架的日子里才偶尔懒得应和。我们在一起七年有多,时至今日两个人已经磨合得基本没有任何棱角了,和婚姻生活相关的各种场景都已经排练过多次,只等领取一纸证书将一切合法化了。就是这样,像放在玻璃罩子里恒定保温的试管,所有人经过都要感叹一番,如此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天衣无缝——为什么,你们还不结婚?
为什么还不结婚?
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过了一夜之后——一个八月盛夏里寻常不过的,在没有冷气的出租屋里汗流浃背不止的夜晚——我突然对现状何以至此感到非常绝望,单方面决定自己离开一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人生问题。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个从衣柜里来的,被无数衣物、被褥、床单、枕套包围起来,边出汗边冷得直打哆嗦的,没心没肺的女人。
4此时我正坐在北京开往拉萨的T28列车上。外面是青藏铁路沿途雄伟壮丽到不似真实的风景:楚玛尔河,唐古拉山口,错那湖,那曲羌塘,当雄,羊八井,青海湖,不冻泉,五道梁,安多野生动物保护区。一堆莫名其妙的古怪地名,正如我此刻莫名其妙的古怪心情。我高高地躺在最上面的卧铺上,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想起很多年以前因为某一个人一直在火车上流泪不止,觉得那情形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是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时候,那些敏感、细腻、美好的东西一天一天就离我远去了呢?我在这些年究竟丢失了什么?C此时有没有发现我的离开?他发现了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过多地思考这些令人头痛而又事关重大的疑问是疲惫的。我以为我会一直失眠,但没想到我比平时入睡得还要更快得多。四十八个小时的旅程里我足足昏睡了四十个小时,任凭窗外一站一站经过多少精彩的美景,也任凭同一车厢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游客如何一边翻着旅游指导书,一边抬头张望,同时还不停地大呼小叫:“到可可西里没有?”“快看,那个是不是藏羚羊?”“在哪儿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啊那边还有一大群牦牛!”“车站那小孩儿脖子上白白的布条是不是哈达?”“到昆仑山没有?”“我看到昆仑山脉最高最尖的山峰了,那一定就是传说中的坐忘峰!”嗓音一下子尖锐兴奋得无限拔高,转瞬又有几分疑惑地:“到底有没有坐忘峰?有没有?”在睡梦惺忪中我不断听到诸如此类的喊叫。翻了一个身面朝里只想:一群伪西藏迷。背包土豆。
究竟见到或者见不到藏羚羊又有多大区别呢?如果不是仅仅因为看过一部叫《可可西里》的电影的话,车窗里一瞬而过的几只孤零零的野羊对于这些人应该没有丝毫意义,更不会吸引他们不断举起炮筒一样的专业相机喀嚓不止吧?过多地陷入虚无主义和相对论同样也是疲惫的。在这样疲惫无聊的情绪里我很快地又昏睡了过去,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神情木讷、面容黧黑、皮肤粗糙的男乘务员:“晚上八点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拉萨了,诸位乘客们换卧铺牌了。”身边沸水蒸腾一般迅速响起一片互相招呼收拾行李的嘈杂之声。我对自己说:“起来,愤世嫉俗的女人。天涯海角又到了。我们又该要下车了。”
5再次回来的感觉似乎很熟悉,但更多的感觉还是陌生。出了站台我就坐上了91路,这是从火车站到市区的唯一一班公共汽车。车上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拥挤、闷热不堪,充满了藏民大皮袍子、汉人T恤上发出的各种暧昧气息。车子起动了,跌跌撞撞地行驶在去市区的山路上,我在车厢里摇摇晃晃地守在足有大半个自己高的大背包旁边,心里异常安静,知道再过一会儿就可以从山谷拐弯处,看到灯火彻夜通明的布达拉宫。最多五分钟。
那对于全世界而言似乎都是拉萨的象征性建筑,只有真正在这里住过的人才知道,和任何一个城市的五星级酒店或者摩天大厦一样,布达拉宫富丽堂皇,高大气派,其实和在拉萨的大多数日常起居没有关系。即便是被赋予那么浓重的宗教色彩和神权意味也一样。我不喜欢它,我在拉萨的所有朋友,阿卡,二愣子,塔叔,也都不甚中意它。在拉萨待了超过六年的塔叔甚至从来都没去过那里。
我们都更喜欢更为生活化离我们日常也更近的大昭寺。
尽管如此,再次看到布达拉宫的时候心里仍然有些许激动。至少确定了自己当真再次回到了拉萨而不是在做梦。
下了91路,我从一条又一条小巷子里轻车熟路地穿过,好像从来就不曾离开过这里。很快我又找到了冲赛康附近的拉姆拉错小酒吧。那是阿卡他们在拉萨的阵营之一,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如无意外,他们应该正在拉姆拉错喝茶打牌聊天。精瘦得像猴子一样的塔叔也许又亲热地把胳膊搭在胖胖的酒吧老板娘肩膀上:“怎么样,确定这里不需要一个男掌柜的?”一口标准广普——塔叔来自广东河源。单身已久的老板娘一定又嗔怪不已地边笑边把他的手打开:“死开!老不正经的!”这样轻松而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们百开不厌。张磊也许正和新来的女孩子聊得热火朝天,而阿卡则可能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管周围怎么美女如云、调笑搭讪,仍然坚持发他自己的呆。他老是这样,“丫装深沉装的”,二愣子总这么说他。二愣子是阿卡最铁的哥们儿之一,也是他们这群人中间最小的,刚满二十,典型一北京愣头青,我上次来的时候他老不肯叫我姐,我则老管他叫“小屁孩儿”,他跟我真真假假地急了好几次。最后是阿卡拦着他:“行了行了!你还真和人家姑娘较劲?”他这才软下来了,嘿嘿地笑。二愣子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还比较听阿卡的话。
阿卡阿卡阿卡。我心里突然软下来,步子也加快了一点儿。上一次来是去年十二月,离现在已经半年多了。阿卡是不是还是老样子?半年之后我能否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儿爱上他了,还是依然只是不必常联系也仍觉亲近的一个朋友?当然只是朋友而已;两个天南海北、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要不是在拉萨,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
一把推开拉姆拉错的门却发现一个人都不在。只有老板娘和她的小女孩儿守在火炉边,颇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姿态。看到我的时候老板娘一点儿惊异的神色都没有,只转头笑了一下:“回来了?”好像我原本就是归人而不是过客,那笑容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儿时母亲的脸。我也若无其事地笑问:“阿卡他们呢?”
“二愣子刚和一群藏族人打了一架,挂了彩被阿卡他们送医院了。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他们一会儿就回来啦。”
“二愣子又打架了?没事吧?”
“大腿被捅了一刀,没伤到动脉,没事。喏,就是上次把塔叔打伤的那个丹珠,他们的梁子还没结完呢,这次也是二愣子自己多事跑过去找碴儿,塔叔和阿卡怎么拉也拉不住。”
我一面附和道:“这小屁孩儿的确不让人省心。”一面好歹放下一半心来。大腿捅一刀还好,肉多,只要不伤到动脉就没事。上次塔叔左腿不也被丹珠那帮藏族小偷划了一刀?藏民和常住在此地的汉人之间一直有矛盾,这事我早就知道。阿卡第一次和我聊天时就告诉我,他们前不久刚死了一个兄弟。怎么死的不知道,尸首是在拉萨河里发现的,胸口左下侧有很深的一个口子,估计也是被人暗算的。拉萨就是这样,充满魅力又动荡不安,看上去灯红酒绿的,实际上暗涌不断。也许每个城市都一样,表面上各有各的歌舞升平,黑夜底下却隐藏了无数无人知晓的罪与罚。拉萨如是,北京也如是。
只不过是我在这里认识的这群朋友,和我在别处认识的人,好像不大一样。
一路颠簸我也累了,累得连感慨一番的力气都好像消失殆尽了。等了十五分钟还不见人,我就对老板娘说:“我不等了,先找住处休息吧。你和他们说,我来了,还住在对面的东措,明天再过来。”
东措是个国际青年旅店。我第一次见到阿卡他们也是在东措楼下院子里的骑行者俱乐部。那院子里有干洗店、餐厅、书店、摄影画廊和网吧,非常五花八门、充满活力的一个大杂烩,一切应有尽有,搞不清楚是旅店老板开的还是租客开的。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旅店登记处的那两只小奶猫,一白一灰,一母同胞,上次来的时候刚满月,毛茸茸的可爱至极,这次去却只见到了一只灰的。问登记处的小妹,小妹说:“那只白的早死了,好像是被街上的藏狗咬死的。”她好像还认得我,回答得干脆又热情,估计是认出我这个曾在此住过两星期的熟客。我一面道谢,一面暗自感慨物是人非。比较神奇的是,这次小妹给我开的房间还是上次住过的342。可能单人间本来就少,因此命中率也就大大提高。
去年十二月来的时候这房间还非常之冷。我把一个电热风扇开得通体透亮,几乎要烧着靠近的被褥,但只要离开五步之外,体温仍然迅速被冷空气裹胁而去,整个人除了发抖就不知道别的了。
但眼下是八月盛夏。即使是在拉萨这样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八月份也仍然是比较好过的,我想。
而我却忘记了现在正是拉萨的雨季。当天晚上躺在床上,或许是门窗没有关严,窗帘没有拉紧,迷糊中一直听到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滴滴答答似乎要从窗口灌进我的脖子里来。我怎么扯被子仍然觉得捂不严实,总有阴险的小风从四面八方嗖嗖地蹭进来。被窝有点儿潮湿。腾挪了一阵子发觉更冷,便停止动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冰凉的被子里睁大眼。房间里是一种半透明的幽蓝色;突然之间我有一点儿后悔,不知道自己抛下一切跑到这样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是为了什么。又想起C。此时的他也许正非常头疼和烦恼怎么会有我这样难以搞定的女朋友吧?或许回去了之后我便发现他不要我了,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了——虽然这样的可能性极低,却仍然让我在黑暗里怅惘地微笑了一下。那样我也许就抱憾终身了,但是如果我不一走了之这么一次,仍然会是终身抱憾。所以——
所以那就这样吧。索性不想了。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之后时间就过得比较快,虽然乱梦不断。果然梦见了C,却是很悲哀的一张脸,向着我,陡然之间老了十岁似的:“你还想要什么?到底你还想要什么?”我在梦里茫然地摇着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是这样一个折腾的女人。也老大不小了,二十七八快奔三的人了——所以才一定要不遗余力、伤筋动骨折腾一个鱼死网破,证明一点儿真实的什么吗?
醒来之后才发觉枕头当真湿了一小片。伤感得像真的九流小说一样,不曾想压根儿只是自寻烦恼。我嘲讽地对自己笑了笑,起身洗漱完才发现已经正午十二点了。拉萨时间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小时,所以现在其实只是上午十点钟,没关系,还不太晚。
拉开窗帘,一大片白花花的阳光哗啦啦地直射进来:真的,拉萨的光线是有声音的。正午时分的强光时常让我想起一片集市的喧嚣声,强烈、刺激、无孔不入。在这样的明亮之中一个人往往会无所适从,关于他所有小小的悲哀、孤僻、敏感以及神经质的自恋全体无所遁形。是这样所以西藏才会吸引那么多失意的人群集于此吧?
不能再想了。我穿戴整齐走出门去,还以为阿卡他们知道我来了的消息会像以前一样,齐刷刷地坐在旅馆门口的长椅上等我出来呢。但是长椅上是空的,他们并没有来。我因此知道我对于他们而言始终不过一个过客,一个无足轻重的旅人,但是——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几个身影从拐角处跳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头巾把我兜头罩住,在坠入黑暗之中的刹那我闻到了似曾相识的雪山香烟味道。是阿卡!
我一直被蒙着眼,却笑得喘不过气来:“好了好了别玩了,我知道是你们,塔叔,二愣子,还有你,阿卡!快放开!”
他们这才松开:“胆儿很肥嘛,居然没叫救命?”
我傻傻笑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愉快至极。面前的三个男生也都望着我笑,他们看上去和半年前一模一样,好像又都有了一点儿不同,塔叔更瘦更黑了,瘦得两个眼窝深深地陷进去,但是眼神却仍然很明亮;二愣子的圆脸也好像更尖了一点儿;而阿卡还是那样,远远地站着,欲言又止地微笑着。但我注意到是他手里拿着一条五色斑斓的头巾而不是别的人。那么刚才那个突然之间把我从后面抱紧的也是他了。他注意到了我在看他,眼神突然有些羞涩。羞涩得我几乎要怀疑刚才那个用力的拥抱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五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了拉姆拉错旁边的那家藏餐馆,我叫了一份牦牛肉炒饭。塔叔说他要喝甜茶,二愣子和阿卡都要了麻辣米线。我说:“现在吃中饭是不是太早?”我还记得现在才是拉萨的十点半不到。他们一起嘘我说:“谁说是吃中饭?是陪你吃早餐好不好?”我便笑。
炒饭一如既往地香且油腻。一吃到那油哈哈的米粒我就想起半年前时常一个人以此果腹的时日,当真是做了半个月孤魂野鬼,和C吵了架一个人赌气跑到拉萨来,一个人都不认识,天天在八角街大昭寺一带游荡,饿了就随便走进一家餐馆要碗炒饭,或者一碗米线——当地四川饭馆多,这是其中最便宜又最好骗肚子的食物。
一直一个人游荡,直到离开前的几天才认识了塔叔他们一帮人——幽闭放逐的生活这才一下子打开来,而且又矫枉过正,一下子狂欢过了头。他们每天都带我去见识拉萨不同的酒吧和夜市,白天就开着一辆破吉普带我四处溜达,带我把去过的色拉寺、哲蚌寺重新又扫荡一遍。可惜仍旧是逃票,因此依然无缘见识色拉寺著名的辩经。
想到这里我便从香喷喷的炒饭面前抬起脸:“后来你们看到辩经没有?”
二愣子说:“后来我们一直忙着开酒吧、看房子、买材料,累都累死了,还辩经?哪有这种闲情逸致?你以为我们总跟那时陪你那么闲啊?”
塔叔说:“辩经是不错,我来拉萨六年了,也才看过一次。”语下颇沧桑。
阿卡一直没说话,莫测高深地在一旁玩着筷子,我望向他:“别说你这么个大闲人也没去过,你和我说过对辩经很感兴趣的。”
阿卡无声地笑了一下:“后来真没去。倒是又去过色拉寺后面的泉眼一次。”
那泉眼我还记得,那次我们去色拉寺,人全走散了,我和阿卡落在最后,随一个藏族小姑娘绕了半天路去找寺后山脚下的神泉,可惜寒冬腊月涌出来的泉水全都结了冰,喝不成了。印象最深的却还有一小群毛色肮脏的绵羊在那泉边立着,时不时低头舔舔那些冰,只看得我们牙齿打战、脸颊冰凉,赶紧在冰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开了。
我还记得那一路阿卡一直说话不多,我问他为什么要来西藏,他只含糊地说:“因为想离开过去的生活。”
过去的生活究竟是怎样?我没有问,他也没有再说。
我突然注意到面前塔叔和二愣子又在说话,好像在谈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的名字,叫叶甜还是叶恬的。他们好像是商量晚上要叫叶恬一块儿出来吃饭。阿卡厌烦地说:“别叫她了,再叫她还以为我们中谁对她有意思呢。”二愣子说:“有意思又怎么样?你还真是喜新厌旧,小枚又来了,你就不记得人家叶恬啦?”我笑起来:“这话说的,谁是新谁是旧还不知道呢。”貌似是被调戏了竟丝毫不以为忤。我简直都不认识原本拘谨的自己了。
阿卡却当真尴尬了:“你别听二愣子他们瞎说。”
我发现他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男孩子,我没过来的时候他经常打电话给我,甚至在网上谈及想要安定下来结婚生子,聊得那样深入私密,再见面却如此陌生,实在不像是一个单枪匹马骑车去过珠峰的人的做派。但是无论如何我仍然是对他有好感的,所以——就由着二愣子他们开开玩笑吧。
当天晚上我们又在拉姆拉错掷骰子、喝酒、“杀人”。塔叔起先提议说打牌,我还没说话,阿卡就说:“你忘了小枚不会玩牌的。”
我便笑:“是不会玩,没事,我看你们玩。”
塔叔说:“干吗不玩干看着啊?没事我教你。”
我还没答话,阿卡就说:“她不会学的。”
二愣子一脸坏笑:“你是人家谁啊怎么就代表人家回答了?”
阿卡脸红红地说:“少起哄。我们玩骰子好了,现在人数‘杀人’也不够。”
在室内玩了三个小时左右,大家都出了点儿汗,我坐在二愣子旁边,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很狂热,脱掉外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T恤衫,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黑体“?”。我说这衣服是“天问”,大家都笑了。
那个叫叶恬的女孩子十一点左右也来了,穿一件紧身的窄脚牛仔裤,粉色T恤,上面坠了许多亮片,小小窄窄一张三角脸,灯光底下看很苍白,单眼皮化了一层淡淡的绿眼影,涂了一点儿唇彩。好像是塔叔叫她过来的,她也不认生,一来就挨着塔叔坐下,两个人经常窃窃私语,肩膀撞来撞去,很亲密的样子。阿卡独自坐在我对面,谁也不看,只是专心玩他的骰子。不论是多少人玩,他总输给我。无论我说几个几点,三个六点也好,六个三点也好,他总之都不信,但往往一开盅他便输了;众人看情形如此便又起哄,阿卡一整晚脸都是红的,也不辩解,只一个劲儿地摇骰盅:“再玩一盘。再玩一盘。”
我却终于说:“不玩了。”
再玩下去我发现我越来越难以自处,渐渐发现自己是落在了一个做成的圈套里:原来每个人都以为我再回到拉萨是为了阿卡,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闹洞房一样的起哄法?
当然,实际并不是。可是天晓得我是为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能够解释天南地北、千里迢迢又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阿卡也许也是这样以为的。所以我站起来后,大家也就各自散去。塔叔和叶恬一道走了,二愣子也去了他哥那里——他哥在拉萨也开了一家酒吧,他就是从北京跟他哥过来的——而阿卡却独自留在最后,预备送我回宾馆。我并不是存心留到了最后,却一阵心慌地丢三落四,临了又把一条细羊毛披肩拢在吊带背心外面。他默默地站在一边等着我从座位上起来,还体贴地说:“别忘了东西。”
我直到走出门外才冷笑着说:“忘了又怎么样?横竖有你回来替我取。”我自己都被这语气的随便吓了一跳。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给你取?”
我说:“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等我到这么晚是为什么,可是我想你也许想错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说:“什么那个意思?”
我飞快地说:“你们都以为我再来拉萨是为了……”
他却更快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知道你再来拉萨是为了什么。但是绝对不是为了某个人。”很少看见阿卡说话速度这样快,在路边昏暗的灯光下看来,他的轮廓那样瘦削又那样好看。他藏在短袖下面的肩膀、胳膊、手臂一样样也很顺眼。我几乎是含着泪水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之间有伏在他肩膀上大哭一场的冲动,把这些年来遇到的失望、幻灭、悲伤一件一件一桩一桩都告诉他。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温和了:“笨蛋,我没你那么笨,从来就知道我们两个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这个衣柜里来的女人。”
而我呢,难道我不知道吗?现在轮到我不依不饶了:“那你为什么总是打电话给我?”
他说:“也许就和你总忘不了我一样。”他的语气听起来却并不得意。从某种意味上来看甚至很软弱。
我突然之间心软了,这个把自己放逐到海角天涯的男人心底一定有一个脆弱至极的地方。而我又为什么要把整件事情搞得像一出肥皂剧?
我突然无头无脑地说:“你知道的,我很快要结婚了。”
他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微笑起来。
“美女总是要结婚的。恭喜啊。”
那微笑也许是寂寥的吧,我看不清楚,但他说的是“美女”——“美女”是多么生疏的称号啊。
我用力摇摇头,顺便把自己的心摇得冷硬起来:“可是你忘了,要带我去一次珠峰的。”
“没问题。”他说。暗淡之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如此平静:“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当然会做到。”
6我们约好三天后再出发,目的地是珠峰大本营。
可阿卡第二天就向塔叔借了他的自行车给我,说是先试骑一下,熟悉熟悉车况。他们都是“骑行者”的成员,车辆质量都差不多,基本都经历过远程长途跋涉的试炼。本来想借二愣子的,但是二愣子的车底座太高,塔叔身量比较矮小,我骑他的车正合适。
我问他们几个要不要一起去,他们都眼神暧昧、笑容闪烁地拒绝了我,我便没说什么。天晓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大概把我当成了一个出来寻点儿艳遇、试试一夜情的都市女郎也不一定。拉萨这样的单身女游客很多,比如叶恬,三月份才来,五月据说就已经被塔叔“搞定”了。我很想和他们说“我不是”,真不是。但是说了他们也不一定会相信,那又何必解释呢?
离出发还有两天,我们这个小团队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一起,喝酒,吃风干肉,打牌,去网吧上网。除了第二天下午阿卡和叶恬陪我去大昭寺转过一次寺,其他时候我们几乎没有独处过。其实三个人也不算独处,我一直和叶恬说话,也没有和阿卡说什么。转完寺后我们仨就又顺便去了集贸市场看衣服。我看中一件尼泊尔过来的五彩袍子,丝质,五彩斑斓,华丽非常。叶恬也抄起一件衣服进了试衣间。
阿卡在外面等我们两个人,非常耐心。我先试好走出来,问他好不好看,他笑着说好看。这时叶恬也出来了,她试的是一条墨绿色的长裙,也问阿卡:“好看吗?”
“好看。”
叶恬假装不乐意了:“我刚都听见了,你怎么什么都说好看?”
“确实都好看嘛。”
我和叶恬相视一笑,又照了照镜子,两个人进去换回自己的衣服,谁都没有买下。
不知道为什么,离出发时间越近,我似乎越后悔一起去珠峰这件事。就好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扎就漏了气。我其实害怕一起去会当真发生点儿什么,那么C怎么办?我还是要回到现实生活的,拉萨远非终极救助站。而我并不是一个能够玩得起放得下的女人。当然阿卡,阿卡也并不是。
最后一天夜里,大家说要给我们践行,约好晚上去卓玛吃饭。阿卡这几天一直没怎么和我说话,他答应给《西藏旅游》杂志社当兼职记者,刚上班没有几天就又要放羊,虽然没正式编制请假很容易,可总归是要拿一份工资的。我看他总是低着头沉默不语,疑心他并不情愿去,便更后悔提议去珠峰的孟浪。正走神间,依稀听见塔叔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马上就要去蜜月旅行了,喝个交杯酒吧。”
“什么交杯酒?”我说。
“别装了,你和阿卡啊。”
“别闹了,什么交杯不交杯?”
“哟,还真生气了?”塔叔这几天没少开玩笑,压根儿就没把我的沉下脸来当一回事。
“你再这么说,我明儿不去了!”半真半假地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我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
阿卡一直没说话,这时也说:“你们也是,都是朋友,别老开这种玩笑。”
塔叔有点儿下不来台,讪讪地笑了几声:“都是朋友,你们也知道是朋友,还合伙一起来呛我?你们什么关系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是什么你们自己心里知道!”
我脸都白了:“塔叔,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的。”
他哈哈地笑了:“男朋友?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有男女朋友,可是来这里照样找得到新欢。”
我说:“那是别人,不是我。你们如果这样误会我,我明天真的不和阿卡去了。”
说完也不管阿卡什么表情,我撩开门口的帘子就走出去了。手心一阵冰凉,原来是刚才一直攥得紧紧的一手汗。满以为阿卡会立刻追出来,即使他不追,塔叔也总该过来道歉吧。
然而我在夜色里起初盛气疾走,渐渐走得越来越慢,一直没人来追我。
这真相让我沮丧而悲伤。想起和C龃龉的一些夜晚,半真半假地离家出走,他一开始还追,后来走的次数多了,他也就不再追了。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原来我都是孤零零的一个寡人。谁要对我负责任?谁能对我的任性敏感负责任?塔叔自然不是我的谁,就像阿卡,他又是我的谁?不过都是过客而已,我却沉湎于这种萍水相逢的幻觉,实在是错了。
拉萨的夜晚很凉。我走得越来越慢,渐渐地步伐又委屈地快起来。快到靠近东措的小卖部,一眼觑见长途电话的标志,略一踌躇便走进去。盛气之下,拨的却是最熟悉的号码。直到C的声音响起来,我才惊觉我做了什么:打电话给我一直想要远离的未婚夫。
C还是那样镇定而温柔:“喂,你好?”
我听见他的声音,浑身就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好像再度回到那种熟悉、温暖、惯常的生活。就在这一刻我才终于看清我的内心:原来我仍然还是渴望安定的。在安定和动荡之间,我终于可悲地承认了我比较适应的是前者。
C在那边没有听到回应,稍微提高一点儿声音:“喂?喂?请问你是?”
我却突然失声。话筒滋滋地传递着长达五千公里的沉默,不知道传到北京这沉默会否增加了太多的杂质。明明心里是想说话的,我很想说:是我,是小枚。我还想说,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对不起。我明天就坐飞机回到你身边去。却仿佛突然被悲痛卡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在这沉默里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是怎样一个虚荣的、怯懦的、贪欢欠爱的女人。
C还在问:“喂?喂喂?”
我挂断了电话。
走到东措楼下时,我看到了我一直以来渴望看到的身影。
那身影走到我面前来,一言不发,用力把我拥入怀里。
这动作的干脆利落让我热泪盈眶:“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一点儿就打电话回去了。我打算明天就走的。”
身影的主人继续沉默,只是拥抱更紧,我从来不知道这么瘦高的男人,会有这么热烈的拥抱。
那拥抱就好像在说:“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然而因为并没有落实到言语上,所以这挽留之言等于没说,怎么解释都可以。
眼泪簌簌地涌出来,我的,和他的。
他的眼泪滴在我脸颊上,由炽烈迅速而至冰凉。而我自己眼泪的温度却持久地温吞、寂寞、无穷无尽。这温度的转换也让我感到某种无以名状的性感,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我回抱了他。
然而真的只是拥抱。没有接吻,也没有其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开了我。我见他不说话,也便转身就走。他并没有叫住我。
他并没有叫住我。
7第二天当然没有出发。
我把塔叔的自行车还给了他。阿卡说:“小枚没准很快就要回北京了,真来不及。”
我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塔叔拿过单车钥匙,也什么都不说,只讪讪地笑了笑。二愣子却在一旁缺心眼地开了口:“什么时候走?要不要咱欢送?”
鬼使神差地,我说:“一个星期后。”
其实我来拉萨之前,并没有想过确切的归程。可是很多时候说话就是如此,话赶话的,许多时候都无法控制局面。也许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儿赌气的成分。阿卡闻言后不动声色地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了头。突然间我就恼了:他以为他是谁?我走或者留,和他什么相干?
上午十点半,灿烂阳光里的拉萨城和阿卡一样不动声色。我泄了气,所有盛气仓促间都化作凄惶。
后来我就要阿卡陪我去买衣服。其实也不是专门指定要他陪,就说我要去买东西,谁愿意和我逛逛。
塔叔、二愣子都像约好了一样往后退。阿卡并没有站上前,但是只独独剩了他一个。
我也不介意:阿卡就阿卡。走吧。
我们肩并肩地走在冲赛康市场的外面。有拉酥油的骡马经过,一阵尘土飞扬,等尘埃落定之后才发现是一车上好的新鲜酥油,每个切面都洁白如黄玉,润泽如凝脂——原本那就是凝脂。阿卡指着那些酥油说:“其实不如买些带回去,没事的时候可以泡茶喝。”
我恶狠狠地说:“我男朋友不爱喝酥油茶。”
他便又低头无话。我终于开始觉得这一路的荒唐:难道除了艳遇的可能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能性?我之于他,不过是一个有可能性的异性,别无其他。即使他说爱我,恐怕也只不过因为在天涯海角之境,感到某种孤寂。他并不了解我,也并不爱我。而我也同样。
也许真正的爱情只生发在真实、日常、平静的环境中。在成千上百有可能性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确定无疑我是最让他动心的一位,他有诚意到甚至想要和我结婚,天长地久地厮守下去。这转念让我在灿烂阳光里眯眼仰头,面对八月拉萨街头熙熙攘攘的游客,险些掉下泪来。
我想回北京了。现在,此刻,立即。
阿卡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沉默地走在我的身旁。任凭我脑子里千回百转,胡思乱想,他只随手拿过大昭寺门口那些摊位的一件衣服:“这件好不好看?”
我忘了赌气的事,开始当真看起衣服来。他的眼光很好,信手拿起的衣服都不错。我们一起砍价,差不多的就都买下了。一连买了三四件之后,阿卡突然道:“你这样子,倒像是这辈子再不来拉萨的意思。”
这话说得蹊跷。拉萨我来过两次,再来的可能性本来就低了。可是他这么说,却让我觉得某种无法招架的难堪。我便问他:“你呢?你难道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他笑着摇头:“说不好。没准就烂在这里了,反正别的地方也不需要我。”
“问你为什么要来拉萨,总也不肯告诉我。”我冷笑一声,“你这个关子,从去年卖到今年,我也懒得问了。”
他突然站定:“你怪我没有去北京找你?我怎么敢去找你?你是有男朋友的人。”
“没人怪你。”
“那你为什么生气?”
“我生我自己的气。”我说。
他再度默然。我对自己笑了一下:这样也好,知道他是不喜欢我的,也就是说说罢了。
“可我仍然想知道你的故事。告诉我吧,我不说给别人听。”
阿卡茫然转脸向我。他的轮廓瘦削而英俊,像很多年以前我看过的93版《倚天屠龙记》里演杨逍的孙兴,只是比孙更黑瘦些,面颊也染上了不可避免的高原红。这样一个看上去孤零零的男人,不知道在这个僻远苦寒之地待了多久。如此放逐自己,必然有一个缘故。正午十二点的阳光再度哗啦啦地倾倒下来,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我望着他,他也看着我。彼此的眼神都充满探究,只等其中哪一个敌不过对方,败下阵来。
这次败阵的是我。我笑着转开眼:“这么看我干什么?”
阿卡说:“我在想,到底要不要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满足你无聊的猎奇心。”他的声音在那个瞬间非常冷淡,冷淡得真的好像一个路人。而他的神情则活生生是在梦游。
“谁无聊?谁猎奇?你这样说我不要听了。”
“我如果真说,你会听的。”他笑笑。
我伸手轻轻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眼睛一眨也不眨,面容猝然变得僵硬而悲伤。我突然有点儿怕,就好比一个人站在悬崖的边缘,探身下看。谷底到底是鲜花着锦还是烈火烹油?看不清。
“你到底要不要听?”
我想说:如果说起往事让你这么难受,那么我还是不要知道了。
然而可耻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我故作洒脱:“你想说,我就听。不想说,就不听。”
“晚上再说。”阿卡的表情突然间恢复了平静,又是那样一个似笑非笑的模样。晚上再说。
8夜里我如约来到阿卡的住处。他和塔叔、二愣子以及张磊都在市区南边拉萨河畔的仙足岛住,塔叔和张磊是早早买下了房子投资开客栈,二愣子自己没买房,但是住在他哥几年前买下的房子里。阿卡和他一起住,不知是租是借。因此我必须穿过二愣子的房间,才能走到阿卡的房间里,在门口的时候已经听到里面热闹非凡,还有姑娘们轻脆的笑声。
过来开门的是二愣子。“路上很黑吧?”他笑着问,“难为你还找着了,这小区一直没装路灯。”
“差点儿迷路。”我笑着,“不过嘴巴下面有条路嘛,一路可以问过来。”
“找阿卡是吧?他喝多了好像。你先进来,别站门口。”
门厅没开灯,里面的大厅仿佛也暗着,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整个房间的光线像一个洞穴。我不自觉地弯着腰,像探身走进洞里,也不知道穴居人究竟会从哪个角落跳来吓我。隐隐传来音乐声,像是塔叔爱听的印度歌。除了他也没人会放这个。
“塔叔也在?”
“都在。我们每晚都在一起待着,不在酒吧就在家。”
“这里比酒吧更像酒吧。”我笑。
“我们去酒吧就是因为光线比较亮嘛。想打牌玩游戏才去酒吧,光喝酒的话,窝家里就得啦。”二愣子呵呵地笑,“我们厨房还有烧烤架!怎么样,想不想吃烤肉?”
我一路提心吊胆地生怕撞着什么,一边笑着摇头:“不吃了不吃了。在家里烧烤,亏你想得出来。”
阿卡不在大厅里。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看不清楚男女的短发的人躺在沙发上睡着。一扇紧闭的房门后面人声鼎沸,我推开门,被一屋子浓郁的人体气息和六七个或坐或站的男女吓了一跳。里面也很暗,而且很小,不到十个平方里横七竖八塞满了人,坐在地上围成一圈正玩什么游戏,中间还点了蜡烛。床是最醒目的地方,塔叔盘踞在上面,像一只骨瘦如柴的老猴子,正摆弄一个插着音箱的iPod。
音箱里放出来的还是可怕的印度歌,更可怕的是声音忽高忽低,活像闹鬼。我找了半天才找到阿卡,原来他直挺挺地就躺在房间的正中间,头还放在一个没见过的姑娘的大腿上。那姑娘非常瘦,头发亮漆一样地又黑又直,在夜晚昏暗的房间里还戴着一顶贝雷帽,垂着帽檐,看不到脸。
我一个人站在门口,很有点儿居高临下、格格不入的意思。在那一秒钟,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我不是属于这里的人。我真的就只是个过客。
“阿卡。阿卡。”旁边有人啪啪地打他闭着眼的脸颊,“有人来找你啦,是那个北京姑娘。快醒醒,醒醒。”
“让我再睡一会儿。”阿卡迷迷糊糊地说,“谁?谁来了都得让我睡会儿,我他妈太累了。”
“你们在玩什么?”我问那群人。
“嘘——我们在玩碟仙。”那个让阿卡枕着大腿的女生终于抬起头来,她化着浓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看上去异乎寻常地妩媚。此时表情却很严肃。除了塔叔之外没醒着的人认识我,也没人介绍,塔叔高踞在床上只远远地摆摆手以示招呼,立刻又忙着去鼓捣他伟大的DJ事业。
我找不到地方坐,只好尴尬地站在门口。二愣子不知何时也从我身边挤进来了:“我们这儿热闹吧?晚晚都这样,那成语怎么说来着?高朋满座,哈哈,高朋满座。”
我轻声问他:“每天都这么多人?好多人我都不认识。”
“熟的不太熟的都在这里了。也有他们带来的人。等他们玩完这一盘,我给你好好介绍。”
我索性拉着二愣子走出去:“那个阿卡枕着的姑娘谁啊?”
“哈,吃醋了?”二愣子笑起来,“那是阿卡的崇拜者,刘单。她迷阿卡好久啦,也只有喝醉了,阿卡才肯这样枕着她。”
他声音不算小,不知道那个刘单听到没有。我看他一眼。
“没关系,她听到也没关系,这早都是公开的秘密啦。小枚,你别看阿卡这样子,在拉萨我们这个圈子可是香饽饽,受欢迎着呢。”
“真看不出来。”我笑笑。“他喜欢你半年了,你也看不出来?”
我默然。
“这半年他没戏别的果儿,专心在等你。就是不敢让你知道,说知道也没用,有男朋友。”
“果儿”是北京话,二愣子不愧是个北京人。我心里一震,但是表情纹丝不动:“别开玩笑了。喜欢我还当面这么枕着别人,不当面还不知道怎样呢。你别帮他瞎起哄。”
“谁起哄啊?”二愣子急了,“谁哄你谁小狗。阿卡是真的喜欢你,一喝醉就念叨。说上次你走也没去送你,以后再也没机会找着这么有文化又好看的姑娘了。”
“别逗了。”我噗嗤一乐,“他真这么说我,有文化又好看?这评语也太逗乐了吧。”
“真的。”二愣子正色道,“他说你和他在拉萨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一样。他没想到能在这地方见到你这样的。”
说实话我仍然怀疑这是一个做成的圈套。我根本就没二愣子所指望的那样深受感动、欣喜若狂:“我不信。”
“不信算了,反正阿卡也没指望你喜欢他。他说你一直有男朋友,今年就要结婚了是吧?”
“嗯。”
“话说回来,你要真想跟他也确实不靠谱。我们这号漂在拉萨的无业游民,简称拉漂,早就一点儿指望也没了。要钱没钱,要出路没出路。他喜欢你就那么一说,你也就那么一听吧,早点儿回去好好过日子是正经。听说你男朋友是公务员?”
二愣子可能是唯一没醉的男生了。其他男的女的包括塔叔,所有人都像是酒精中毒的样子。中间最颓唐的就是阿卡。阿卡阿卡阿卡。不知道为什么,二愣子越这样说我心里越难受,怎么阿卡他们就成了没指望的一群人了?
“问你呢,你男朋友公务员?”
“是啊。”我勉强答道。
“公务员多好。你这么乖一妞儿,趁早回去吧。别跟我们这帮烂人混了,落不着好。”
二愣子从来没这么懂事过。我在黑暗里看着他的眼睛,才二十岁的眼睛,黑白分明,又有那么一点儿浑不吝,许许多多的玩世不恭。
忽然,房间里的音乐凶猛起来。是崔健的《一无所有》。倒是很配此时此刻。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告诉你我等了很久 告诉你我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 你爱我一无所有
我在音乐声里剧烈地发起抖来。八月的盛夏,拉萨的夜晚却依然清凉。白天听阿卡说话的感觉又回来了:就如站在一个危险的边缘,马上就要被推下去了。我无法判断谷底到底是鲜花还是恶鬼,所能够知道的,只有那种微妙的心动,那种让人感到危险的心荡神驰。他是自由的,也是危险的。他就像男人中的卡门,而我则是女人中的唐骑兵。然而我已经是有C的人了,怎么能够留下来?
门突然开了。阿卡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伸手推开二愣子:“别碰她。她是我的。”
二愣子说:“操,你问问她我动她没?”
阿卡说:“不用问也知道,妈的,你们每个人都想从我这里抢走她。”
我还站在几乎黑暗的大厅里,继续簌簌发抖。如果心动是这样一种状态,那么这情感也未免太剧烈了,剧烈到整个躯壳都无法隐藏的地步。他走过来了,他马上就要触碰到我了,他的酒气都喷到我的面上了——
我还在紧张地想该怎样推开他,他终于在我的面前站定:“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喝多了,对不起,你等了好久了,是吧?”
他没碰我,我却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他,紧张得无法可想:“没多久。”
二愣子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我昏乱地想:这一刻如果他伸手抱紧我,我不会挣扎。
然而阿卡并没有。他似笑非笑地站在我面前,那么高而瘦,那么吊儿郎当,又那么让人心碎地嬉笑着:“你走吧,走吧,今天不是说秘密的时候。”
我强自镇定:“你又骗我。”
“你这样缺心眼儿的女的,就是被我这样的人骗的。快走吧,趁我还没后悔不骗你。你走,明天就走,明天就回你的北京去,也别等到一个星期之后了。”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绝望地说。
“不是,以前不是,以后也永远不是。此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我他妈的就是一个对你感兴趣的男的,你别逼我,真逼急了,我真破坏你和你男朋友。”
这句话真让我绝望。我分明已经不是自由身,却还如此任性。
阿卡看我不动,粗暴地伸手推我:“你走啊,还跟这儿干什么?你看见房间里面那些女的了吗?我他妈差不多和她们每个都上过床。我这样的流氓,你惹得起吗你?”
我还是不动。眼泪却刷地流了下来。
二愣子突然之间又出现了:“你干吗啊你?别装大尾巴狼!哪个孙子说他把那些女的都睡过了啊?你同意人家还不同意呢,别把我们拉漂的名声都搞坏了!”
他们俩到底谁说的是真的我也搞不清楚了。我只觉得心乱如麻,眼泪水一样在脸颊上哗哗淌着,是说不出的委屈,和说不出的疼。他凭什么这么伤我啊?我一边哭一边慢慢朝门口退去:“好吧我走,我明天就走还不成吗?”
阿卡这时却又向我走过来:“别走。你,别走。”
他一过来我却越发走得急了,一把拉开门就往外走,满脸都是眼泪,几乎痛哭出声。
9第二天早上我一直睡到很晚很晚。前一天晚上失眠了,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很久才睡着。睡着以后做了很多梦,梦到C一直在北京的街道上茫然地四处寻觅,也梦到小莫对我说:“千万别太快回来。回来也别太快结婚。结婚也别太快生孩子。生孩子也别太快买房子。总之,最好是别回来。”
还梦见许多其他人,甚至梦见了二愣子和塔叔,可唯独没有梦见阿卡,也许梦见了,但是强迫自己忘掉了。
醒来之后很惆怅。也许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拉漂的生活是刺激的,可是不属于我。二愣子说得对:我一良家妇女,跟这儿瞎胡闹什么呢?
可是醒来之后阿卡的种种又重新回到我面前来。我想起第一次和他去结冰的泉眼,走在十二月的色拉寺后山时,他心不在焉的侧脸。想起他在我离开的火车上,那个羞涩的欲言又止的电话。想起他总是给我打电话,却又呵呵笑着说不出什么。他完全无意破坏我的生活,却向我暗示了一种放荡不羁的生活出口。在买房、结婚、生子之外的,一种别的可能性。一种浪漫的最高形态:一无所有,天涯落难。和金钱无关,也和安稳无关,是彻底动荡不安的生活,仿佛才是最纯粹、也最有魅力的爱情。
太不现实了,我坐在床上,低头发呆。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了,居然还被这种不切现实的罗曼蒂克打动,自己都要嘲笑自己的幼稚浅薄。我们不能够在拉萨一辈子。阿卡除了单车旅行之外别无所长。他没有特殊的生存能力,无法给我任何现世安稳。而且如果他爱上别的女子呢?他会对我负责任吗?他就像文艺片里那种没有脚的飞鸟,究竟会在什么地方停留?也许他落地的瞬间并不至于死亡,却会光华褪尽;而他真正吸引我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圈不现实的光环。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他现实也是罪,不现实也是罪。我对自己说:“苏小枚你不得孟浪,不要发傻。快回去吧,回去吧。”
回去吧。
梦游一样起身,我一大早就出去买了一周后回北京的票。不是不想买早点儿回去的,八月是旺季,票不好买,这是日期最近的卧铺票了。买完回到宾馆,我拉开房间的窗帘。拉萨所特有的透亮阳光哗啦一声倾泻而入,我在这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里眯缝起眼,心想,刚才出去至少应该写一张明信片给C的。
一直待到中午才下楼。正想走进最近的一家韩国烧烤店,却在东措门口看到昨晚见过的刘单。她的头发在阳光里更黑了,是一种盲人的黑。穿一双人字拖,斜斜靠在大门上,整个瘦小的身体完全藏在阴影里,抽一支烟。那烟头在正午的阴影里一明一暗,像充满欲望的呼吸。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刘单却已经看到我了,招呼道:“大姐,你终于睡够了。”
“你等了多久?”
“两个来小时吧。我十点钟来的。”
我这才看到满地零落的烟头,总有十几个。
刘单顺着我的目光望下去,一笑:“不全都是我抽的,也有别人扔的。进进出出的人,认识的就陪我来一根。”
我说:“那也够多了,一大早。女孩子抽那么多烟不好。”
刘单完全不理会我的说教,单刀直入:“我就是想知道阿卡喜欢的女生到底是什么样子。原来也并没有三头六臂。”
我笑笑:“昨儿没看清?今天就在这里了,随便看。”
“长得还行,不过看上去挺没劲的。喂,你就是一良家妇女吧,干吗过来招惹我家阿卡?”
这都什么逻辑啊,全乱了。什么话,良家妇女招惹流氓?
“别不说话。我跟你说,你要是没法陪阿卡留下来,别让他惦记上你。你这样不厚道,叫那啥,始乱终弃。”刘单一口东北话。
我笑起来:“你有本事让他惦记上你,你能陪他留下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这话说得也够损的,一说完就看见眼前的女子脸色一沉:“好好,你够狠。”
说完我就后悔了,明明不想和阿卡在一起,干吗总刺激别人呢?深呼吸一口气,我说:“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其实我本来就不会和你争。”
刘单显然并没有原谅我,一直看着和我相反的方向,玩命儿狠狠吸烟。过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你昨天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阿卡枕着我的腿。”
“看到了。你想说我没来的时候,你是他的果儿,是吧?”
“不是,我想和你说,我昨天那样是故意的。我一早就知道你会来,早早就把他灌醉了。你赢得挺漂亮,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逻辑再度混乱。什么意思,这女的也是过来当说客的原来?
我说:“我没想赢你,也没想赢任何人。我就是过来看看朋友,看完就走,不想牵扯进什么感情纠葛。”
“可是你得对阿卡负责任。”刘单死死地看着我,“不带这样的,玩完就走。”
我真的完全要崩溃了。什么叫玩完就走?天涯萍踪,我们不过只是彼此的过客,随时可以相忘于江湖。而且他是拉漂,他选择漂泊于此,有什么不可承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跑过来向我描述他的深情,告诉我为了道义起见,务必得留在拉萨陪他流浪终老?
我咳嗽一声:“我觉得这事儿吧,有点儿荒谬。不合逻辑。”
刘单说:“荒谬什么?怎么不合逻辑?”
“你们都真的特别希望我留下来陪他吗?”
“……”
“特别是你。你应该特别讨厌我,特别希望我立刻消失吧,干吗劝我留下来?我和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刘单看着我,呆了半晌后,说:“因为阿卡。就因为阿卡需要你。”
10我没和阿卡喝酒,倒是和刘单大中午的喝了几杯。著名的拉萨啤酒,很好喝。就在那个韩国馆子里。所有拉萨我们认识的人都没出现,只剩我和这个丹凤眼的东北姑娘两个人推杯换盏,你一杯,我一杯。
“没想到你还挺爽的,能喝两杯。”
“那是,昨天你们没给我机会,否则我醉了,挨个把你们大腿睡一遍。男的女的都无所谓。”我故作豪情。
“哈哈,有点儿意思。怪不得阿卡喜欢你,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了。”
“他不喜欢我。”
“怎么不喜欢?”
“真不喜欢。”
“喂你这样有意思吗?明明喜欢非说不喜欢,这样更刺激我你知道吗?”
“其实你也不真的感到刺激吧。你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喜欢他。”
刘单愣住了。她看了我半天,说:“你这人挺各色的,干吗总说真话?”
我寂寞地说:“我这人,到世界末日也不会说假话。何况也没到末日审判,只不过在拉萨。”
“你第一次来拉萨是为什么?他们都说你年初来过一次。”
“因为和男朋友吵架了。”
“你特别喜欢你男朋友吧?和他吵架,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赌气。”
“特别喜欢他?”我茫然地说,“也许吧。也许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一个人,所以才总是蠢事不断。”
“他做什么了你反应这么大?劈腿了?”
“没。”
“那是怎么?”
“就是吵架了。他说我理想主义,劝我面对现实。我要毕业了,找工作,他让我去考公务员,我说考不上,也没兴趣。他自己是公务员,觉得我瞧不起他,就生气了。”
“他怎么这么没劲儿呀?”
“其实不怪他,是我自己不靠谱。后来跑到拉萨,待了半个月,好像有点儿清醒过来了,日子总归还是要过的,他这样也无可厚非,没了我地球也照转,说到底他只不过为自己谋一个稳定,骨子里还是一个善良的老百姓。我不愿意当公务员,也没必要大嘴巴扇他,说他官迷心窍。原本是我不对——所以我就回去了。”
“那你第二次来是为什么?”
“你觉得呢?他们是不是都说我是为了阿卡?”
“我刚开始以为是。现在看你,觉得也不太像。如果你真喜欢阿卡,就不会坚持回去了吧?”
“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你知道吗?我就像一个生活在衣柜里的女人……现实生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可我跑不出去。周围都是厚实的衣物,我怎么冲都冲不出去,连头破血流的可能性都没有,到处都是衣服,没有出路。”
“我有点儿不明白,又好像有点儿明白。”
“就是闷,我觉得生活很闷。刘单你多少岁?和我差不多大吧?”
“我二十八。”
“比我还大一岁。那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人到了某一个年纪,就会知道生活的路越来越窄,总共就剩下那么几种可能性。”
“所以你来拉萨只是为了解闷?”
“别说这么难听。就是想知道,生活除了一加一等于二,到了二十五岁就应该结婚生孩子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更广大更丰富的可能性。”
“你找到了答案了吗?”
“没,来了以后更糊涂了。”
“我想你也找不着。我们这些人,天天待在这儿参禅尚且参悟不透。”
“你们在这儿……参禅?”我呆呆地问。
“是啊,参禅。”刘单一笑,“不过每天去大昭寺也沒用。看那些磕头膜拜的信众,心里头只有羡慕,羡慕他们可以如此单纯地信仰,而我们却为种种欲望所苦。”
“你什么时候来的拉萨?”
“我2006年来的。那年我爸去世,我妈改嫁,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别地儿都不想待着,也没有男朋友,就来了这里。”
“那塔叔呢?二愣子呢?”
“塔叔是做生意失败之后来的这里。他以前赚过很多钱,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很大的摄影器材公司。后来生意规模做大了,反倒合作不下去,老婆还和合伙人跑了。他想来这边旅游透透气,没料到最后就留下来了。二愣子一家在北京门头沟,是跟他哥哥过来批发药材的,他哥哥来这边进虫草,把他带过来帮忙,结果虫草没收购多少,倒把弟弟给丢这儿了。他们家人怎么劝怎么说都没用,好在走之前他哥哥开了个酒吧,又买了套房,否则二愣子才二十岁,又没积蓄,还不知道怎么坐吃山空。”
“那……阿卡呢?”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刘单诡谲一笑“,我不说,还是让他告诉你吧。”
“等他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好姐姐,你告诉我吧。”
“其实我们谁都不知道阿卡的事。他从来不和我们任何一个人说他的事。”
“也许正因为这样姑娘们才觉得他神秘吧。”
“也包括你。”
“没错,也包括我。”我笑笑。
“他不说我们就不问呗。可是说到底,一个人存心不想说自己的事,怎么逼都没用。都漂到这儿了,谁没有一肚子心事,谁还顾得过来谁?”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来拉萨出火车站的凄惶。相恋六年的男朋友,却发现完全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个时候真觉得天大地大,实在走投无路,就只身来了拉萨。所幸我遇到的问题还比较轻,半个月后也就想明白了。明白了也就生了归意,毕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得对父母负责。那时候老一个人去大昭寺转寺,在小昭寺磕过不计其数的长头,还独自去了林芝。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想过就这么死在这里也不错。哪怕被人拿去天葬呢,倒也干净环保。刘单说得对,到这里漂着的人,谁不是有故事的?
“那你以后不回去了吗?”
“回吧。等觉得非回不可了,就回去。但眼下手边还有点儿以前上班的积蓄,不多,靠那反正也买不起上海的房子,不如在这里漂着,其实也花不了多少。你知道吗?在拉萨漂着是会上瘾的,每天你都能看到好多好多人。不必开口,你看他的脸就知道有事。看着看着你就忍不住猜,到底是什么事让他来西藏呢?他以前过着怎样的人生呢?”
“夏天游客那么多……你看得过来吗?”
“我说的是拉漂,游客不算。每个拉漂都有自己背后的一段故事。”
“听上去挺有意思。”
“实际上也有意思。在这里的寺庙待着也蛮好。节奏又慢,人又虔诚。你在这样的地方待上一个月,就好比在别的地方待一年。其实我们也是为了多活几年,才会在这里待着。”
我就像听梦话一样傻傻地听着。外面的阳光还是很好,只比最通透时增加了几缕白云的阴影。有个赤足袒肩的喇嘛端着钵走了过去,看上去高大、健康、平静,像个活神仙。几个背着包的游客说笑着走进东措来,一脸新鲜兴奋。我和刘单吃完了饭一起坐在东措门口的长凳上,看来来往往的人。
刘单说:“我以前住在东措的时候,总是在想,这么多来来去去的人,里面有没有一个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呢?”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很脏的一双帆布鞋了。每次出门都不必讲究穿戴,多自在。
她继续说下去:“阿卡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直到遇到你。”
去年阿卡第一次在东措看到我,是十二月底还是一月初,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为了要寄包裹回家才去东措楼下的宅急送,后来才知道那店是塔叔朋友开的。当时塔叔有辆破吉普,加上二愣子和阿卡几个壮劳力,几个人没事就给宅急送帮帮忙。他们什么都做,也什么都做不长,能搞一点儿钱就满足了,只要够继续吊儿郎当下去。做酒吧,开客栈,都做得半心半意,仿佛也不真缺钱。也是。如果想要钱,何必到这里来呢?这儿就是用来晃荡的。最佳晃荡城市,每天都有做不完的白日梦。姑娘们呢,也不缺。每个来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爱走神,很容易就勾搭上了。年轻孟浪的时候都以为自己是仓央嘉措,在藏地有过几段醉生梦死的恋爱,到老了回想也是荡气回肠的故事。阿卡以前也一定遇到过很多玛吉阿米。只不过不小心遇到我,一个“良家妇女”,没那么容易靠近,反倒念念不忘。说到底,我能这样冷静剖析,也确定了自己并不爱他,一点儿也不。
想起C来,却有点儿伤心。他一定是觉得终于把我弄丢了。他会发了疯地在北京四处找我吗?还是会哪里也不找,什么人也不问,一个人躲起来好好疗伤?在拉萨待的时间越久,我越想起他对我的种种好来。我想起他总是弯下身子来给我系鞋带,即使在户外,即使当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想起他在下雨天会为了不打湿我的新鞋子,吃力地背我走过积雨的水洼。想起他当初为了追我,写满一整个本子的情书,然后一次性寄给我。想起我们在相同的城市不同的餐厅,吃过的一顿又一顿或美味或寻常的饭。这样平淡的点滴,才是真实的爱情。我真是个傻子,才会跑几千公里去寻找什么所谓的真爱。
我突然对刘单说:“我想回家了。”
刘单说:“怎么了?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才出来的吗?”
我说:“我不属于这里。”
“你就对阿卡一点儿也不动心?”
“动过,可是只有一秒钟。”我呵呵地笑。这一秒钟的动心,不足以让我留下来。
11刘单来找我之后的第二天上午,阿卡终于清醒地出现了。他没有在东措的大厅里等我,而是直接上来敲响了我的房门。我看见他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吃惊:我知道他会出现的。他还欠我一个交代。
他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对我沉着地微笑。我忍不住也微笑起来:阿卡仍然是阳光灿烂的。即使他知道我心里并没有他,也不会减少一点儿明亮。我就是喜欢这样子的阿卡:光风霁月,也和风月一样无情无义,不惹半分尘埃。
“我都听刘单说了。”
“说什么了?”我装傻。
“她昨天来找你,你别说你忘记了。”
“是啊。”
“你看,我找了这么多说客,二愣子,刘单,连女人我都用上了,你还是不动心,哥哥我真是没办法啦。”他努力做出一种嬉皮笑脸的姿态。只可惜皮笑肉不笑。
我说:“知道你努力了,我很感动。”
他说:“你这个衣柜里来的女人,又要回你的衣柜里去了吗?”
我说:“是的。我的衣柜还是在那里等着我回去,好埋葬我呢。”
“那么,在你回去之前,我们去一趟纳木错吧。”
我说:“上次没去成珠峰,你还敢约我?”
阿卡说:“没事。八月的纳木错最美。你不去,我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我说,那我什么时候回去呢?我已经买了四天之后的票。”
“我们明天出发,大后天就回到拉萨。时间来得及。”
鬼使神差地,这次我没有拒绝。也许我是想让阿卡高兴一点儿,非常无意义地补偿一下他的深情;也许我仅仅只是想最后给自己放一次假。
答应阿卡的时候我默默地对着远处的C说:“我只是和他结伴同游。同游而已。”
这次知道我要和阿卡出去塔叔和二愣子分外冷静。没人起哄,甚至连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还是晚上在拉姆拉错宣布的消息,塔叔坐在女老板旁边,懒洋洋地抽出一张牌来:“红桃k。”二愣子捏着牌头也不抬:“那你们明天就走啦?”
“是呀。你们怎么……”我想说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憋了半天,还是吞回去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起哄也郁闷,不起哄也郁闷。”阿卡笑着说,“总之,和我有关的你统统都郁闷。”
塔叔和二愣子这次笑起来。女老板也大笑。
我在一片笑声中笑得分外响亮。也许是这次心里没鬼的缘故。我不再“思有邪”。C,我是会好好地回到你身边的。你等我。
行装收拾得很快。阿卡说:“这次我们还是骑自行车。纳木错不远。”我说:“我借谁的车?还是塔叔的?”刘单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说:“我有。我借你。”
12那天出发去纳木错的天气非常晴朗。我第一次骑车去这么远的地方,起初很兴奋,蹬得飞快,遇到下坡也不刹车,阿卡差点儿都跟不上我;等骑到中午就觉得体力渐渐不支,身上越来越热,阳光也越来越刺眼,穿过墨镜直抵我的瞳孔深处。
“太累了。”我说,“歇歇吧。”
“按你的行程安排,这个进度我们肯定赶不及去纳木错再骑回拉萨。”阿卡不为所动。
“我脚好像蹬肿了。”我哭丧着脸继续哀求。
“这才骑多久啊?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嘛。”
“你讽刺我!”
“不是讽刺你,是表示同情、理解,以及……失望。”
“你失望什么?”
“没想到你这么吃不了苦。”
“什么啊 ?!”
我一赌气,不顾已经开始肿胀的小腿肚子,又使劲儿地踩了好几百下,那一路正好又是平路,不算蹬得太费劲。阿卡远远地指着山那边一座看上去像是寺庙尖顶的小房子说:“骑到那里就歇脚。”我听到了他的话,却不看他一眼,一径咬牙赌气地往前踩。
那尖顶看着近在咫尺,不料真骑车过去,居然花了一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地,我又骑了这么长时间。但奇怪的是,小腿的肿胀似乎也减轻了好些。
“不那么疼了吧?”阿卡见我一脸茫然地摸着小腿肚子,笑了,“人的体力消耗都有很多个临界点,一般过了一个临界点,体力就又能持续好一阵子。恭喜你刚打通你身体的第一道关卡啦。”
“你果然有经验。”我由衷道。
“废话,否则怎么从新疆骑到珠峰,又回到拉萨?”
“啧啧,这么厉害,叫你师傅好了。”
“别,还是叫阿卡吧。你怎么突然又乖了?你这样我总疑神疑鬼的,觉得你下一分钟就又该翻脸了。”
“去你的,我有那么不好伺候吗?”我哼了一声,“不过真舒服多了,你指的这一段路太关键了。我骑到这里,刚好体力恢复。”
阿卡不答,只嘿嘿地笑。
那一段路真美极了。有的时候甚至美到了让人怀疑这一路是否幻觉的地步。随处都是绿意葱茏的野草,白的黄的粉的紫的野花。大多数花朵都是五瓣,极为清秀纤弱的梗,顶着硕大的花冠迎风飘舞,躺在草地上看花丛,花瓣迎着光薄到透明的边缘,就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和远处皑皑的雪山。
在山坡上休息的时候,我仰天举着一朵黑色的五瓣花说:“师傅,这是什么花?”
“我也不知道。”阿卡抱着膝盖坐在一旁老实地说,“不过这一路这种五瓣花都很多,我们都叫它格桑花,可是又有人说真正的格桑花不这样。他们藏语里管这个叫‘想家花’,也不知道翻译过来什么意思。你就姑且当它是格桑花吧。”
“除了这种不知道是格桑花还是‘想家花’的花,藏区还有别的著名的花吗?”
“有啊,可多了。还有雪莲花、藏红花、野百合。有时候一个小山谷里能长上百种花,那些专门研究藏地植被的专家说的。”
“因为日照强烈风又吹不着的缘故吧。花都现实,喜欢光。”
我懒洋洋地继续举着那朵黑色的花,轻轻旋转,一朵黑色的花瓣落在了我的鼻子尖上。午后的小风煦暖地拂过草丛,又轻轻掠过草丛中我的鼻尖,我们躺在一棵很大的杨树下面,大部分阳光被八月浓密的叶子挡住了,少数调皮的光影飘忽不定地落在我脸上。此情此景,用两个字“惬意”来形容何其不足,却又一时想不起什么更准确的比喻。
我们俩也许都觉得太舒服了,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好久,阿卡才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我就说你得骑车出来看看,老待在拉萨有什么意思?藏地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城市之外广袤的乡村。”
“你偶尔也蛮像个诗人。”我笑道。
“你才诗人。你们全家都诗人。”阿卡对着天空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休息了半小时后,我们俩又上路了。也顾不上看周围美景了,我们头也不抬地奋力骑着。很多时候,白云就从车轮边一闪而过。
实在是心情大好,我决定抒一把情:“啊——我呼啸而去——碾碎了一朵白云——或者若干生活——”
“真酸!太酸了。”
我说:“你这人报复心理能不能不这么严重?还报刚才说你诗人的仇呐?”
阿卡笑着换了话题:“喂丫头,你想你男朋友了没?”
我老实地回答:“有时候想。”
“大多数时候呢?”
“也想,但没那么强烈。”
“那想我吗?”
“你就在我身边,当然不想。”
阿卡呵呵地笑:“可你就在我身边,我还总是想着你。”
“想着我和想我不是一回事好吧。”
大概是骑太快,我鼻尖都红了:哪有人别人就在身边还说想念的?
话刚听完就觉得耳熟,原来C以前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他要回西安也是。刚坐火车离开就给我发来了信息:“在你身边就已经提前想念。离开你才一刻更觉得千山万水。”
“喂喂,别发呆,小心骑到山沟里去!”
我回过神来。
“你刚才肯定想某人了。你说我多有劲啊,和一个有男朋友的女生出来骑车,真是全当锻炼身体了。”阿卡自嘲地说。
我有点儿抱歉地笑:“对不起。”
阿卡说:“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出来呢?”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在家里日子特别憋屈,一点一点地就堕入了庸常。就好像和我最早爱上的那个人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日子不就是这样吗?”阿卡说“,要玛吉阿米真跟了仓央嘉措,也这样。”
“我知道。”
“不过啊,要你跟了我,那就难说了。”
“啊?”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和你男朋友一样。反正就目前的情况看,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至少保证让你天天笑。”
我说:“你不和我在一起,我看见你也天天笑。”
“那不一样。”阿卡正色说,“这笑和那笑能一样吗?一种是过眼烟云,一种是发自肺腑。给我一个机会吧,小枚。”
上坡路。我一心一意闭嘴使劲儿,仍然觉得蹬车踏板越来越费力。
“喂你到底觉得我有什么不好?”
我气喘吁吁:“你没什么不好——就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偷偷看了他一眼。他骑车的姿态陡然落寞了起来。我对自己微笑了一下:不得自作多情。你其实真没有那么重要。阿卡因为寂寞,说着玩儿呢。
人们因为寂寞而冲动所付出的代价,往往太高昂。我不是不知道这想法现实,可是既然能做到这么现实——就是不够爱了吧?
晚上的时候在山间客栈打尖,阿卡说:“我们一个房间吧。”
我说:“两间。”
“你钱多啊?要一个标准间就是。”
标准间的意思就是两张床。可是我仍然很坚决地摇着头:“两间。”
阿卡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我们各自进了相邻的房间。墙壁并不隔音,不过就是一道薄板,隔着板子我都能听见阿卡在那边翻身。西藏的夏夜凉如冰水,我床上的被褥硬如纸壳。而那天晚上的月亮也大得像探照灯,亮堂堂地打在床头,我终于被照得困意全无。过了好久好久,那边没动静了,我轻轻伸出手敲了一下墙壁。不一会儿那边笃笃地,也回敲了两下。
“你还没睡啊?”我对着壁板说。
“你也没睡?”那边的声音说,“要不要一起出来看月亮?”
这意象也太“张爱玲”了。我想起《倾城之恋》里范柳原给白流苏打电话,说一直想从她那边的房间看月亮,看藤蔓怎么垂下来,孤零零地吊在心上。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也是相邻的房间,也有月亮,也是这样两个不知关系深浅的男女。阿卡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可是到底有多喜欢?有多喜欢?
“还是不看月亮了。我对着窗户睡,躺着就能看见月亮。”我说。
“可我这边看不见,被树挡住了。”阿卡在那边说。
“我不会让你过来看的。”我轻声说,知道他听得见。
“好吧我也怕。”阿卡说,“瓜田李下。”
过了好一阵子,阿卡又开了口:“你说你男朋友知道你这样和一个男生出来骑行,会不会吃醋?”
我说:“也许会吧。”
“那你会不会告诉他?”
“也许会,也许不会。”
“还是别告诉他吧。我是男人,我了解男人会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告诉他。有的时候我觉得他能够接受和了解我的一切,有时候又完全不明白他喜欢我什么。”
“那你喜欢他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在一起太久了。他让我觉得安心,知根知底。”
阿卡闷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和你打个赌。我们在山里睡得早,现在才十一点。你打个电话给他,看他在北京做什么,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么让你知根知底地安心。”
我说:“不要。他不知道我这个手机号码,打了不就暴露了吗?”
“那我打,你听着。”
“你也别打。打了他该怀疑了。一查就能查到是拉萨的号。”
“不会的,”阿卡说,“我换上南京的卡片打,他怀疑不到你身上来。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以为的安定生活,到底能安定成什么样子。”
那一瞬间我确实是渴望听到C声音的。我想起在北京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他一定还没有睡,大概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如果打电话过去,话筒里也许会听见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声音。他最喜欢看动画片。
另一方面也许也想对阿卡证明点儿什么。我犹豫了片刻,告诉了他号码。
阿卡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我报一个数字,他按一下。每一下按键都发出清脆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在寂静的纳木错之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接通了。
隔着壁板,我也能听见熟悉的声音:喂,你好?
我以为阿卡会和我上次一样不出声地挂掉,没想到他突然开了口:“先生你好,我们公司最近推出一个新型保险,不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吗?”话筒那边非常喧闹,不知道C在什么地方:“我不感兴趣。谢谢,再见。”
“等等。”阿卡说,“你不感兴趣,你的女朋友也不感兴趣吗?这项保险不需要结婚,另一半就可以享受权益。”
“我女朋友也不感兴趣。”仍然是熟悉的声音,听上去让人热泪盈眶。那边的喧嚣声仍然没有静下来,我正在想,C也许是和同事们去唱歌了吧。突然听见一个女声说:“谁啊?卖保险的?快挂掉快挂掉!”
隔着板壁我仿佛也能看见阿卡的眼神。那是一个女人,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以前从没听过的。
阿卡说:“你看,先生你明明有女朋友啊,怎么不问问你女朋友要不要保险呢?”
C的声音不耐烦地说:“她不要,我也不要。我们都不需要。”紧接着就喀的一下挂断了电话。电话挂断后好几秒钟,世界静得像和我一起死了。还没完全魂飞魄散的一霎,突然听见阿卡说:“他说她不要。他可没说那不是他女朋友。”
我像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的人一样冷静地说:“这也没什么,大概是女同事吧,人凭什么和你一卖保险的解释那么多啊?”
阿卡说:“你看过《彼得·潘》没有?就是小飞侠。”
我说:“当然看过。”
“那你肯定记得有这么一段。彼得·潘离开家之后,有一天又回去看他的妈妈,结果发现他妈妈怀里抱着一个新的小孩儿。然后他很难过,就飞走了,从此再也没回去。”
我静静地听他说。我记得这段,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C身边真的有一个其他女人吗,在我离开之后?他会爱上别的人吗,这么短时间内?
阿卡看我不说话,问:“傻眼了?”
我静静地,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想。那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响。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笑了:“你故意的。你挑拨离间。”
“我才不是挑拨离间。”阿卡的声音从板壁那边传来,似乎有一点儿不同,“不信你回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别的女人怀抱里。”他的声音霎时间变得非常凝重,几乎可称得上是沉痛的。我茫然地听着:即使一切是真的,被侮辱和损害的也是我,为什么他听上去如此不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这沉默突然让我难过起来,莫名其妙就掉了眼泪。我试着微笑着对自己说:没关系,应该只是同事或者朋友。C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男人。如果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一定是他终于对我死心了。也许这样的结局反而让我更安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板壁那边很长时间悄无声息,突然间又有了动静。我听见有人翻身,下床,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鞋。紧接着,有人敲响了我房间的门。我知道那是阿卡。我梦游一样下了床,站在门口,但是迟迟没有伸手开门。阿卡的声音很低沉:“让我进来,你哭了对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你。”
满脸都是眼泪。我哭着,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我说:“你进来做什么?你存心让我不开心,你做到了。”
阿卡在门口说:“像你这种傻女人,一定会被欺负的。”
我恼了:“我傻在哪里?”
“你打开门,我就告诉你。”他的声音好整以暇。
我说:“我不开。我怕你。”
“你怕我什么?”他懒洋洋地说,“我对亲吻一个满脸都是眼泪的女人没兴趣。”
也许是他语带调侃但实际并不缺乏的关切打动了我,我终究还是开了门。开的时候还狠狠地想:如果他要非礼我,我就叫。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爱上范柳原的白流苏?
阿卡似乎没想到我真会开门,一时之间有点儿发怔地站在门口。
“进来啊。你不是一直说要来看月亮?”
他默默地也和我一样梦游似的进了屋。一直没有开灯,窗帘拉开了。整个房间都沐浴在月亮柔和的清辉里,照得我手臂失血一样地苍白。他轻轻地伸手碰了碰我,我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的手真凉,上床吧,盖好被子。我坐在你床边,陪你说一会儿话就走。”
我默默地转身就上了床。很听话。
“其实你也不必想得太严重。知道吗?我有点儿后悔帮你打那个电话。”
我依然有点儿哽咽地说:“现在心情完全被你搞砸了,你在这儿装什么君子呢?”
“我和你说个故事吧。”阿卡坐在床沿上,他的脸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你要听吗?”
“你的我就听。”
“你先别管是不是我的。”他说。
一个故事有一个男生,一直觉得自己特立独行。他总是不停地出去登山、徒步,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长途旅行上。同时他在大学里就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女朋友,也非常热爱户外运动,总是一同去各种好玩儿的地方。可是到了大三,功课忙了,那个女生就不太爱出门了。她说两人要一起考研究生,要忙着一起报辅导班,定期复习功课。那个男生口中说是,但其实内心依然如脱缰野马。他陪她在学校待了整整一个暑假,一起准备复习考研,到了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实在受不了了,就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独自爬了一次学校附近的山。站在山顶四望,他非常快乐。他回来以后对女孩儿说:“原来一个人爬山的感觉也很好。”如此这般,他爱上了一个人的旅行。再后来,他果然没有考上研究生,而女孩儿却考上了。他找了一份地理杂志摄影师的工作,这工作与他的兴趣爱好相得益彰,只是无法长久待在一个城市里。读了研的女孩儿却越来越不愿意离开学校,离开城市,打乱日常生活的节奏。她找各种理由不陪他出差。他们在一起时,她依然待他非常温柔。他有过许多次独自出行的经验,而女孩儿也越来越习惯了他的离开。每次出去玩,他都会给她带回来一个有纪念价值的小礼物,有时候是一块在最美的冰川捡回来的石头,有时候是一瓶子海边的细沙,有时候则是在深山里采集的果实。最初,女孩儿还会感兴趣地问问这一路都遇到了什么,到后来就渐渐地不再问了。如是过了三年,女孩儿毕业了,他们按照之前的约定,决定结婚。女孩儿说:“婚后立刻就要个孩子吧。你也最好换个不常出门的职业。”男生说:“好的。”这一年,女孩儿二十五,男孩儿二十六。这一年,他每次登山徒步,都对自己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独自出门了。但是骨子里,他真的非常热爱离开。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纵容自己,甚至更加频繁地出门。一次去云南虎跳峡徒步,是一个十一月底的深秋。他们约好过完年就结婚的。女孩儿哭了,说你不留下来和我一起做结婚的种种准备吗?男生看见姑娘的眼泪有点儿心软,可是还有整整三个月啊。他说:“我就去半个月。回来以后,我真的再也不会独自出门了,会一直都守在你身边。”女孩儿怎么哭怎么闹,他都是这么一句话。他们争吵,和好,亲吻并且拥抱。女孩儿终于拗不过他,泪眼婆娑地目送他出门。
虎跳峡的风光的确壮美非常。他一路沿着雅鲁藏布江行至中甸,沿途一一告诉路上遇到的驴友:我要结婚了!他在每个青年旅社的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又笑又哭。所有人都祝贺他,他从衣兜里掏出钱包,给他们看女孩儿的照片:就是她,就是她。
他在攀登玉龙雪山时,用了整整六个小时找到一块真正的紫水晶,准备送给她,和往常每次出行一样。回去订票的时候出了一点儿小差错。本来他想订了十二月一日晚上回家的飞机,他都已经转遍昆明要去的大街小巷,去各家老字号品尝了不同的过桥米线准备上路了。结果那天晚上天气骤变,飞机不能起飞,航空公司告诉他可能得改成明天上午的航班。他打电话告知女孩儿并道歉:“我迫不及待地想见你,真对不起。”电话里即将成为他太太的女子声音带着谅解的笑意:“早习惯了。”他想告诉她改成了明天上午的航班,听她这么一说便想:索性给她一个惊喜也好。就说:“我可能得后天才能回来了,昆明这边天气特别不稳定。”电话那边道:“好的好的,知道了。”
这样第二天下午三点他就回到了一起按揭的房子里。刚用钥匙打开门,兴冲冲擎着的水晶就掉到了地上,粉身碎骨。有一小块碎片一直溅到放他给她带回的所有小礼物的柜子下面。柜子上仍然好端端地摆放着几颗榛子、松果、造型各异的石头、细沙和小花瓶里的枯枝——那是大兴安岭森林深处采来的合欢,几点红果挑在枝头将落未落。不用再往下看了,柜子边的床头放着两双拖鞋。
阿卡说:“说到这里是个俗气的桥段。你看过彼得·潘的故事肯定猜得到,不说了。”
“那么这个男生就是你吧。”我说。
总而言之,他们最后没有结婚。女孩儿最后和她们公司里的美国上司去了纽约。而他去了西藏,再也没有回到北京。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这不能全怪那个女生。哥们儿把感情放在冰箱里保鲜的日子太久了,难免变质。”
“是啊。我只是想和你说,像我们这种人,太折腾了,没法好好过日子。人家怎么选择都很正常,都无可厚非。”
“我们这种人?你是说我也不够安分,所以想让我知道,我也并不是C的最佳伴侣?”我说,“你还想让我知道,我们谁都不是无可取代的——但这个我一直都知道。”
“很好,那么你比我明白得多,所谓爱情,不过一种非常容易挥发的高敏物质,容易过敏,也容易失效。而且这事很公平,谁也不注定欠谁的,谁也没义务一直等着谁。”
我的眼睛已经干涸了很久很久,这时候泪腺突然又醒过来似的,重新运转。我试图对他说点儿什么,哽咽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
阿卡在黑暗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最后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走吧。”
我没挽留。
走之前,他用力拥抱了我一下:“你还是回去吧。我不希望你抱憾多年,像我当时一样。你还是回去看看,弄清楚自己到底是爱,还是不爱。不过记住,别把原地不动的人当成沉闷生活的象征。这对人家不公平。日子过得沉闷了,你也有责任。”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见他的拖鞋踢踢踏踏地远去了,开了门,又关上门。隔着板壁,我听到他摸索着上了自己的床。紧接着,我就闭上眼昏睡过去。甚至来不及听见他和我说最后一句晚安,就此堕入黑暗中。
13白天的时候我们继续骑车。一路风光无限,只是道路狭窄。我总担心会骑着骑着就不小心掉到山谷里去,又担心阿卡一路发呆会出危险。好在总算有惊无险,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过了昨晚山中一夜,两个人都闷闷的。我只好没话找话:“纳木错就是一个大湖吧。”
“是啊。”
“湖边还有什么风景?”
“你到了就知道了。”
我们到了。纳木错果然是一个很大的湖。而湖边居然还有一匹仿佛从天而降的野马在喝水。
我站在湖边。这一分钟,有风声微微叹息着拂过我的发梢,心底被某种古怪的东西涨得很满。忽然间,我很想告诉C我来到了纳木错。这里美得不像话,真的。
阿卡远远地站在一边。他掏出手机来,似乎也想给什么人打电话,最后却又放回了口袋。
我也没法打电话。C不会明白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的。我寂寞地想:即使我爱他。即使他也爱我。可是这一分钟,陪我看良辰美景的,是另一个不知道爱不爱我、我爱不爱的男人。
“喂——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
我大声地对阿卡喊。
“爱情就是一种荷——尔——蒙——分——泌——”
“你——爱——我——吗——”“你——呢——”
“我不——爱——你——”
“那我也不——爱——你——”
空旷无比的湖边只有我们两个人。落日通体透亮,安静地一点儿一点儿跃入湖水中。那匹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野马轮廓像画出来的背景,背光与暗影,两个寂寞男女。这一刻我深知我们都是孤独的、可耻的,在这样的天涯海角近在咫尺,可谁也安慰不了谁的孤独。
我继续对着湖面大声喊:“阿卡,你回到拉萨以后要做什么?”
阿卡说:“我也许会回南京一趟,说出来后我好像终于放下啦——”
“你来拉萨,就是为了放下吗——”
“是啊——”
“我也放下啦,真的——”
“那你就回去吧——”
那天我们一直对着幽蓝的湖水,像两个疯子一样地大喊。野马都被我们惊了,撒开四蹄沿岸飞奔而去。我们大声喊叫过以后又疯狂地笑。直到两个人都大哭大笑到浑身瘫软,才慢慢跌坐在地上。仍然相隔很远,我们谁也不靠近谁。突然间我看见阿卡站起来,开始在湖水边的沙滩上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等他终于找到了,慢慢向我走过来,我问。
“小枚,等你以后结婚了,我要送你一个在这里捡的贝壳。”
“为什么?”
“那样你看见那个贝壳,就会想起这一天。这一天,有一个疯子和你一起,坐在沙滩上大喊大叫。我怕我不送给你,你会忘了这一天。”
我使劲儿地摇头。“不会忘的不会忘的不会忘的——”
“你会忘记的。总有一天,所有爱过的,不爱的,都会忘记。就像这沙粒。”他握起一把,然后看着沙粒从指缝簌簌下落。“小枚,即使这一分钟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可是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了,我又继续活下去了,我也仍然会忘记你的,小枚。就好像你男朋友一样。就好像我以前的女朋友一样。我相信他非常非常地爱你,可是你要是真的待在拉萨好几年都不回来,他一定会忘记你,尽量抹去关于你的痕迹,重新去过自己的生活的。这就是最让人绝望的一点:爱情他妈的真是太不可靠了。可连爱情都不可靠,到底什么可靠呢?人活着又到底为了什么呢?就是为了让一个人慢慢忘记另一些人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吗?”
我的眼泪慢慢地就涌出来了。突然间我什么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了。“你看这里,地老天荒的一个湖。你猜有多少情侣来过这里,后来又有多少对白头偕老?”
眼泪越来越多,多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我哭出了声音。为什么爱,为什么不爱?这话题太疼痛了,也太无趣了。
“你不要哭。我只是想对你说,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能够掌控得了的。你的问题,就在于一直以为可以自控。其实进或退,爱或不爱,你根本管不了。能控制得了的,就不是爱了。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我就在这里,此时此刻。如果你还有牵挂的话,就早点儿回去吧。”
我就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一样深深地看着他。那一秒钟是真的觉得天地间就剩下这么一个人,非常之亲。他也默然地看着我,如有期待,却终无所语。
我终于艰难地说:“好吧我想明白了。我还是没办法为你留下。”
阿卡死死地看着我。看了五分钟之久,然后扬起手。我还以为他会因为我这句残忍的话给我一个耳光。结果他只是把手中残留的沙粒,一把洒在了空中。
衬着夕阳耀目的色泽,那一把黄沙被无比美艳地扬起,真的就像西部电影里那些华丽的长镜头。那一瞬间,我差点儿相信我爱上了这个扬沙的男人,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前世今生,你来我往,两两相欠。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14我们在路上走了一天。回去用了一天。去的时候还说话。回去的时候就不再说话了。
阿卡骑得很快。我一直跟不上他,却仍在竭尽全力地跟着。
好像事情已经结束,他本来只求一个速生速死的结果。
15我回到拉萨的那天,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又打通了那个熟悉的电话。
这回的背景格外安静,就好像给一个住在衣柜里的人打通了电话。而且我一打通他就知道是我了,虽然我用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手机号码。
“喂?”立刻他就反应过来了,“小枚?是你吗?说话!”说话声很快,好像生怕这边又挂断了电话。
我咧开嘴,想无声地笑。结果眼泪却落在了话筒上,语音顿时沙沙了起来。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是你。你知道吗?每天我都打开衣柜,看你是不是仍然和以前一样在里面捉迷藏。我总觉得你会出来的。即使你不会从这里面出来,也一定会回来的。我坚信这一点。”
我仍然不说话,但这次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我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够控制自己不发抖,好继续握着话筒。
“小枚,你走了以后,北京一直在下雨。从来没见过北京有那么多的雨,就像你从小长大的南方。我一个人待着,一直在想我和你之间的事情。我每天照常上班下班,但是不管我在做什么,总控制不住地在想,我俩曾经那么相爱,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是我对你关心不够吗?还是你太理想主义了?爱到底又是什么呢?有人告诉我,爱就是习惯。可我早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你却像个过度精密的仪器,这么久了都仍然无法适应我的存在。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怪你。不管你回来不回来,我一直在这里,直到有一天终于忘记你。”
他的声音无比诚恳。他甚至都不知道话筒对面是谁,就说了这么多。
“那么你什么时候会忘记我?”我很想问,却并没有问出口。
那边却似乎已经听到了:“不过我的记性很好,比一般人要好得多。找到一个像我这样记忆力好的人不大容易,所以还是别折腾了,回来吧——他妈的生活就是这样,柴米油盐酱醋茶,没那么浪漫,也没那么甜,可是每一天都是真的。换个人也差不离,没准还不如我呢。”
我擤了一下鼻子。这一下就够了,足够C认出我来了。
“是你吧小枚?我就知道是你。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式微,式微,胡不归?”
陡然掉起来的书袋差点儿让我笑出声来。忍了半天,我终于沙哑着嗓子,很凶地问:“那个问‘谁啊’的女人是谁啊?”
话筒那边的C明显地愣了一下。过了三十秒钟,他在那边大笑起来。
16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是八月里的最后一天。
我没想到塔叔、二愣子和刘单他们真能那么早七点不到就去车站送我。其实也不是起早,他们怕起不来,干脆前一晚就没想着睡。我们在二愣子的家庭旅馆里听了一晚上的印度神曲,喝了快一百瓶啤酒,差不多所有人都喝醉了,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或者嘻嘻地坐在地上傻笑。中间有一段时间阿卡挤到我身边,脸红红地望着我,半天又什么都没说出口,塔叔他们在一边使劲儿起哄,可是我已经醉得完全不知道生气了,只知道望着他笑,他说什么我都说好,是的,你真好,你最好了。他醉成那样也没说爱我。没有,这是我唯一记得清楚的事情。他没有说他爱我,我当然也没有说爱他。
爱是多么庸俗的话题。我很高兴我们最后规避了这俗套。听说我最后还是靠着二愣子睡着的——这些都是后话了。大家东歪西倒地睡在小房子里,胡乱拉了些被角盖在身上,我都不知道我最后是枕着谁的大腿睡着的,总共也没睡几个小时,定好的手机闹钟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
我没想到在拉萨的最后一夜,是以这样一种彻底拉漂的方式结束。
行李前一晚就收拾好了,等我坐完四十八小时的火车到北京时,就是九月二号了。九月是北京最好的季节。
还没有上火车,我就已经开始怀念京城秋天湛蓝的天空和呼啸而去的鸽哨了。就像阿卡说的,最后的两天我简直魂不守舍——但是最后一晚,我想要记住的,唯有面前这些真诚的、热情的、恳切的面孔。我和他们不一样,但是我有幸知道并认识,这个糟糕的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些甘愿远离尘嚣,把自己放逐到海角天边的,最可爱的人。如果说爱,那么我爱他们每一个人。也包括阿卡——
当然,送我的还有阿卡。纳木错回来,我们之间养成了一个新的默契,什么话都不必说,只需要互相看一眼就够了。最后一天,我和他干杯也最多。就好比兄弟、哥们儿,最不济也是红颜知己。我是他的红颜,他是我的蓝颜——这样就很好,到此为止吧。朋友的可能性远比恋爱丰富,也更深刻而宽广。他将来去北京,我一定会好好陪他四处转转的,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作陪!即使有人吃醋了我也不怕。曾经孤男寡女不欺暗室,谁敢吃我们的醋?
在寒意料峭的晨光里我抱歉地对大家说:“真给大家伙添麻烦了。”
所有人都挂着两个熊猫样的黑眼圈,塔叔困得直打呵欠还不忘记坏笑着说:“安啦,以后你结婚了,想麻烦我们还不易呢。下次再来拉萨,没准已经成几个娃他妈了吧?”
“去去,我可没那么快成黄脸婆!”
“车来了,黄脸妹快上车吧。”二愣子笑着说。
“那就再见啦。”
再见,塔叔,二愣子,张磊。再见,叶恬,刘单。你们都是比我更有勇气的姑娘,你们还将会在拉萨待下去,一直待到不想待的那一天为止。我羡慕你们挣脱一切的勇气,可是我不行。所以再见啦,拉萨。再见啦,拉漂。
——再见啦,阿卡。
所有人都在挥手,阿卡在人群中看上去笑容最为灿烂,一点儿依依不舍的模样都没有。我于是也没心没肺地对他展开一个很大的微笑:“来北京找我!”他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只是继续笑着,挥着手。
我上了车,在紧闭的窗口继续挥手。火车马上就要开动的最后一分钟,我突然看见阿卡在对我喊什么。说的那段话太长了,猜不出他到底在说什么。后来就只看到他的嘴形不断重复一个单词,好像在说“杯子”,又好像说“悲哀”。直到他和所有人的身影一起渐渐在站台上消逝了,火车开出去了很远很远,我才突然明白了他想对我说的话。
他是在说“贝壳”。
贝壳。
我伸手进包里,果然在内袋找到了那枚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阿卡放进去的贝壳。最常见的半片白色贝壳,很细小,边缘也已经被手指抚摩得光滑,仿佛还带着阿卡的体温,在窗边越来越亮的日光里泛着温润的莹光。
这样我就明白了——阿卡一定是在对我喊:“看到贝壳,别忘了我。”
那一天在纳木错的沙滩上他对我说过的:“你看见那个贝壳,就会想起这一天。这一天,有一个疯子和你一起,坐在沙滩上大喊大叫。我怕我不送给你,你会忘了这一天的——”
我说过我不会忘记,他却说:“你会忘记的。”
“总有一天,所有爱过的,不爱的,都会忘记。就像这沙粒。小枚,即使这一分钟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可是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了,我又继续活下去了,我也仍然会忘记你的——”
我手里紧紧地攥着这枚几十万年之前的贝壳。世界屋脊曾经是沧海桑田。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坐在下铺上,对着车窗,笑着流了很久的泪。车窗玻璃映出我的脸,年轻却已苍老的,快乐同时悲伤的,刚踏上旅途早已疲惫不堪的。真正的人生就要在我的面前展开了,我知道四十八小时之后的北京站,会有一个男人在等我。他等我等得很耐心,以前在等,现在还在等。我不知道他是爱我,还是只是习惯了我的存在,总而言之,我是提着从天涯尽头带回来的大包小包,以及这枚阿卡送给我的贝壳,一步步走向他,走向这个命运判定给我的男人,并一同步入也许平凡、漫长、乏味然而相濡以沫的人生。这是我真正的夙命和归宿,我躲不过去。
17我回来了,C。我回来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