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向死而生


第二十四章 向死而生



3月上旬,谢航忽然接到Robert电话,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竟一时在称呼上卡了壳,愣了几秒钟才说:“Bob,你还好吗?”

“我很好,谢谢。”Robert显然没心思寒暄而是单刀直入,“Abby,我建议你尽快到美国来,越快越好。”

谢航又一愣:“盈孚基金的年度合伙人会议不是要到6月才开吗?”她说完心里不由得紧张,忙辩解说,“我知道你们可能认为我的动作不够快,至今还没有投任何项目,但我相信充分的研究和准备是必要的,而且目前已经有几个优秀的项目被我锁定,希望你和决策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能多给我一些时间。”

Robert有些烦躁,咕哝道:“我担心的不是生意,而是你。Abby,我觉得你在中国……不安全。”

“什么?!”谢航不禁笑了,“Bob,你在逗我吗?这里既没有恐袭也没有枪击,我觉得再没有比中国更安全的地方了。”

电话里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谢航能想象Robert大概又仿佛一个屡次挑战失败的男孩正气鼓鼓面对一摊玩具,果然Robert哑着嗓音说:“Abby,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总之很严重。我不想吓到你,但有一种很奇怪的病已经在中国蔓延。”

“什么病?”谢航立刻为自己有限的医学词汇发愁。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病,总之很严重,发烧、呼吸困难,然后就……死了。”

“哦。”谢航松了口气,“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那是在广东,离北京很远的地方,而且已经被控制住没有进一步扩散。”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得到的消息是一个从广东到香港的人把酒店里的很多客人都感染了,而他本人前天已经在香港的医院死去,你知道他在酒店住的房间号是多少?911!”

谢航不以为然:“这纯粹是个巧合,我发现你们美国人也很迷信,那只是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还有,一个美国人从上海经香港到了河内,也得了这种怪病,他已经从河内回到香港住院,据说情况很不乐观,关键是不知道他在哪里被感染的。”

“这只是又一个毫无关联的病例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Abby,你还不明白?这个病可怕之处正在于人类对它一无所知。它是什么病?因为什么发病?通过什么途径传播?如何治疗?没有人知道。”

“但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地方都离北京很远,我在北京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危险,也没有谁谈论此事。你恐怕是太紧张了。”

“可你们中国人很喜欢跑来跑去,广东、上海和北京之间每天有多少人来回?而且我担心你在北京无法及时了解到事情的真相,等你亲眼看见真相已经晚了。”

谢航想了想:“好的,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随时去美国。”她顿了下又开口,“Bob……”

“嗯?”

“我想说……谢谢你!”

Robert也顿一下,回道:“这没什么。”

挂上电话谢航反而没了刚才的自信与从容,她开始回想最近新闻上看到的一些说法,尤其是正在召开的“两会”期间相关部门答记者问时的言辞,她越来越担心。今年的“两会”正值换届,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平稳交接的大局,她脑海里不断闪现发言人强调的“疫情可控,全国近期不会发生大规模流行”,忽然觉得后面的那个“不”字也许应该挪到前面,这个念头令她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紧接着谢航就考虑应该马上把这个预警扩散出去,除了晚上回家必须跟老谢老沈严肃商讨对策之外,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是裴庆华。

没想到裴庆华的第一反应比谢航方才更大大咧咧,他笑道:“那个我早听说了,网上各种帖子说什么的都有。过年那段广州的板蓝根和白醋都抢疯了,一瓶白醋被炒到几百块钱。我们还开玩笑说要是能搞到货源放在汉商网上卖,估计能火一把,买瓶白醋必须搭台电脑,一包板蓝根搭一个数码相机,全网保真,呵呵。”

“老裴,你别掉以轻心,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我信了又能怎样?呆在筒子楼哪儿也不去?我现在已经是两点一线从来不踏足其他地方。总不能不呼吸吧?没病死先憋死,哈哈……”

“总可以采取相应措施吧,比如……出国躲一躲?”

“我再没想过出去,连重新办护照的念头都没有。躲好像从来不在我的选项之内,汉商网如今成了这副样子我都没想过躲一躲。”

谢航的注意力随之转移:“汉商网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已经在考虑是否让网站冬眠一段时间,等春天来临再苏醒。”

“冬眠?把网站就那么放着,什么都不做?那不跟死了一样。”

“假死,不是真死,最低限度维持它的生存,静待时机。”

“服务器好说,但团队怎么办?机器可以待机,人呢?总不能变成植物人吧。”

裴庆华沉默一阵才说:“现在愁的就是这个问题,还没想好。”

谢航只得把话题又转回来:“我劝你留意一下那个病的情况,及早有所准备。”

裴庆华又笑:“你看,连个名字都还没有的病,能闹出多大动静?”

没过几天这病就有了名字,世界卫生组织将它正式冠名为“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中国大陆普遍称之为“非典型肺炎”并很快有了个令人闻之色变的简称——“非典”,而在大陆以外包括港澳台和世界其他地区基本都以英文缩写称呼,便是SARS!这病一旦有了名字便立刻法力倍增,来势凶猛近乎不可阻挡地肆虐人间。


进入4月裴庆华终于开始察觉到人心惶惶,最集中的焦点便是各路小道消息与官方说法之间的矛盾。网上很多帖子说外国人已经大批逃离广州和香港,可广州市却特意组织了万人春季长跑;人们似乎都能说出某位朋友的同学的同事或同事的朋友的邻居刚被“疑似”,令人感觉非典已与自己近在咫尺,可旅游局的人却高调宣布到北京旅游再安全不过;明明3M公司N95口罩已成为奇货可居的抢手货,卫生部长却谈笑风生地表示戴不戴口罩差不多,大可不必过度担心。裴庆华慨叹虽然已经号称迈入信息社会,面对要么模棱两可要么尖锐对立的信息,人们只会愈发无所适从。

最近裴庆华给老家打电话前所未有的频繁,一方面是互报平安,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越来越感到孤独和无助。汉商网不仅没有丝毫起色而且每况愈下,起先他还打起精神强颜欢笑给员工鼓劲,眼下他已经发现那种表演对自己和员工都是一种折磨。裴庆华找不到任何对象可以倾诉,惟有听到爸妈和姐姐的声音能给他带来一点慰藉,仿佛暂时可以回到幼时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裴庆霞紧张兮兮地说:“好些人都在管咱们山西叫疫区,你听说没?”

“没有,现在世界卫生组织还没下结论,只是报了山西有人感染。”

“反正都在传山西挺严重的,说除了北京就属山西闹得邪乎。还有内蒙也厉害,你说怎么这么倒霉,咱家正好夹在这俩中间。”

“这反而说明咱家离两个省区的中心都很远。你别瞎紧张,让爸妈跟着提心吊胆更不好。”

“知道,我也就是跟你说说。本来想让你回家来,别在北京呆着,看这架势你还是别回了,真要是染上病起码北京有大医院。”

连回家的路都被堵死,裴庆华情绪更加低落,恰在这时有电话进来他便匆忙和姐姐互道珍重。打来的是谢航,张口就说:“老裴我在机场呢,不走不行了,你也赶紧想办法吧。”

裴庆华一怔:“怎么了?”

谢航急道:“我就奇怪了,你不上网吗?难道只上你的汉商网?”

裴庆华重复一句:“怎么了?”

“网上都传开了,被美国《时代》周刊最先爆出来,听说是一位姓蒋的老军医告诉他们的。公开的数字是北京仅死了三个人,他们说实际上北京单单一家医院就死了七个,你说你信哪个?”

“所以你就赶紧去机场了?”裴庆华反问。

“对呀,我昨天看到《时代》那篇文章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买机票。”

“就你自己?你父母呢?”

“唉,真拿他俩没办法,怎么说也说不通,他俩跟你一样,始终不渝地坚信我们党和政府。另外办签证也来不及,只好我自己先跑了。哎,你不会还不信吧?”

裴庆华还是那句话:“我信了又能怎样?连老家都不能回了,我还能去哪儿?”

谢航忽然说:“你等我一下,我得换块电池,从坐下来就一直挨个打电话。”

过了好一阵也没见谢航再打过来,裴庆华想了想似乎已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便在心里祝谢航一路平安,然后在网上搜谢航提到的那篇文章。正看到一半谢航的电话又来了:“老裴,你猜我刚碰到谁了?小戚!”

“小戚?”裴庆华下意识地复述一遍。

“对呀,原先华研的,用你的钱开公司那个。”

裴庆华笑道:“不劳你介绍。”

谢航不好意思地也笑:“他们一家三口,我刚问了,说之所以出去躲的不单是SARS,他这回是全家移民了,正要飞温哥华,开启新生活。”

“哦,他躲得可比你更义无反顾。”裴庆华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他的公司呢?还在不在?他今年可没到四十岁。”

谢航明白裴庆华所指,说:“你居然还记得咱们当初聊过的四十岁目标呢。”

裴庆华不愿延续这一话题,转而问:“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不取决于我,要看SARS什么时候真正被控制住。如果我在美国一个人呆烦了,就去找简英。”

“哦,代我向她问好。”裴庆华近乎木讷地说。

“老裴……”

“嗯?”

“你可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裴庆华苦笑一声:“非典时期别提‘烧’这个字,我现在嗓子痒都不敢咳嗽。”

“哦哦,反正我就希望你一切都好,你明白我意思就行了。”

“我明白。”裴庆华真觉得嗓子里堵得慌,他顿一下才说:“谢航,谢谢你!”

谢航飞走了,就在她飞离北京的第二天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宣布将北京划为疫区。


阿甘一进公司就反常地大呼小叫:“哎呀不好了,太吓人了。我一个老乡在北方交大读博,路上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学校突然冒出一堆‘疑似’病例!”

“一堆?”瘦头陀惊问,“那得有多少人?”

萧闯立刻伸手一指阿甘:“站那儿别动,离我远点儿,说话别冲着我。”

阿甘委屈地嘟囔:“至于么,我就接了个电话,还是无线的。”

郭胖儿也担心起来:“北方交大和你们北邮距离太近,不能不小心。”

阿甘哭笑不得:“郭胖儿,你烧糊涂了吧?!我毕业都快三年了!一直没回过北邮,我现在天天跟你们俩住一起,有病也是你们传染的。”

萧闯惊魂未定地嘀咕:“怎么感觉瘆得慌,看来非典离咱们越来越近了。”

瘦头陀忽然嚷道:“快看新闻,新浪刚插播的!”

几个人在各自的电脑上刷新网页,萧闯嘴唇翕动把这条不长的新闻默念了两遍,眉头越皱越紧。瘦头陀惊讶不已:“二话不说就把卫生部长给撤了。”

郭胖儿分析:“看来他之前说的话都不能信了。”

阿甘一脸迷茫:“为啥把北京市长也给撤了?他好像没说过啥吧……”

“看来北京不能再呆了!”萧闯神情严峻地说,“这种动作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疫情已经严重到不变招不行了,咱们也得马上动作,不然就来不及了。”

三个人齐声问:“去哪儿?”

萧闯登时被问住了,是啊,能去哪儿呢?各省都有疫情,尤其是大城市几乎全部沦陷。几个人正面面相觑阿甘说道:“要不,去我老家?”

郭胖儿一拍桌子:“对啊,好像辽宁没什么事。”

萧闯点头:“如今飞机火车都不安全,只能开车去,你家不算远。”

阿甘高兴地说:“在我老家咱们包个小院儿,自己做饭,不用跟任何人来往,多逍遥多自在,简直世外桃源。”

萧闯已然心动:“找个条件好点儿的,尤其要干净,每天给他们一百块钱,米面肉菜另算。”

阿甘憨憨地笑:“够多了,我老家的人都热情好客,不图钱。”

“那就这么定了,咱们兄弟四个同生死共患难,正好我那辆大欧宝坐得下。”

瘦头陀问:“闯哥,那你爸妈怎么办?”

萧闯再一次被问住,过一会儿才说:“我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萧闯父亲听儿子刚讲了个开头便摆手说:“不去,我们哪儿也不去,老辈人都相信北京是块福地。我劝你也别瞎跑,老实在家呆着。”

“爸这回不一样,北京人口密度太大,打喷嚏都躲不开人,这么高一座楼只要有一个生病的,凡是坐电梯的都可能被感染,不是我吓唬你,别处已经发生了。”

萧闯母亲不由紧张:“呼吸道传播的病,确实在地广人稀的地方危险能小点儿,要不就出去躲一阵?”

萧闯父亲摇头:“胡折腾,咱们这么大岁数跟着他跑什么,路上要是把别的病勾起来怎么办?乡下有像样的医院吗?这儿抬脚就溜达到中日友好医院,外头哪有这条件?”母亲又踌躇了,父亲颇具权威地吩咐萧闯:“你要是非往外跑我不拦你,走前你把东西给我们置备齐了,吃喝拉撒睡都不用出门,没什么可担心的。”

既然父亲心意已决萧闯只有照办,第二天连跑几趟家乐福和华堂商场,市面一派萧条景象令他触目惊心,萧闯更加确信逃离北京是英明决策,他见需要囤积的食品实在太多又干脆买了台冰箱,商场居然可以当即安排人手送货。

第三天一早萧闯开车接上郭胖儿他们仨,后备箱塞满各种食品器物,连后座中间都堆得高高的,其中最占地方的是卫生纸。大欧宝沿着京哈高速一路向东北方向驶去,逃难之旅正式启程。

四个人心情都极好,阿甘不停地宣讲他老家的风土人情,令几个人愈发憧憬。不出所料路上的车并不多,过了锦州便拐出京哈高速朝西北方向的阜新开去,没走多远就离开国道走省道,又从省道拐上县道、乡道,萧闯的车速越来越慢,因为坐在副驾驶的阿甘实在不堪导航员的重任。阿甘以往每次回家都是在车上饱睡一路,现在每当萧闯问及路线他总是含糊地说应该好像是吧,害得萧闯兜了不少冤枉路。最后总算进到阿甘熟悉的地界,近乡情更奋的他遥指前方说:“穿过那个屯子,再往前就到了。”

车沿着屯子中间的水泥路穿行,路边的人们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不错眼珠地盯视他们,几个半大小子围着一张台球桌,台球桌靠桌脚下面垫的几块瓦片找平,打球的和围观的都对车行注目礼。萧闯扫视窗外这些人的面目表情,嘀咕道:“阿甘,你们这儿的人排外吗?”

“不排啊,可热情了。”

“看着可不像热情,怎么感觉虎视眈眈的……”

“他们跟我们是邻村,我们村的人更热情。”

郭胖儿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没见过闯哥这种车?”

萧闯不由加快车速,说道:“他们盯的不是车,是车里的人。”

好在屯子不大,没一会儿便顺利穿过,隔着大片广阔的田野阿甘又向前一指:“前面就到啦!”

沿着狭窄但还算平整的水泥路开了一阵,前方依稀出现一群绿树掩映下的房舍,几个人的疲惫一扫而光,萧闯加大油门刚开了几百米便忙踩一脚刹车,路中间凭空冒出两个树桩架起一根横杆。车头将将在横杆前停住,后座上摞的东西借惯性冲到挡把周围。萧闯心有余悸地骂道:“谁他妈放这么个拦路虎?!”

瘦头陀眼尖,指着车前说:“杆上挂着个牌子,有字!”

阿甘已经念道:“北京人和北京车禁止通行!”

四个人都懵了,郭胖儿打破沉默问道:“阿甘,你们老家人这么个好客法?”

萧闯直皱眉头:“阿甘,他们知道咱们要来?”

“对啊,我昨天特意跟家里打招呼了。”

“他们怎么说?”

“挺高兴的啊。”

萧闯朝前面一努下巴:“那这叫怎么意思?我感觉就是冲咱们来的。”

阿甘正要掏手机打电话,远处晃悠过来一个人,披着上衣双手叉腰立在路中央。阿甘说声“是主任”便立刻推开车门下去喊道:“叔,是我,小甘,回家来看看。”

村主任不为所动:“我知道是你,听你爸说了。”

“怎么不让车过去?车上是我老板和同事。”

“你堂堂大学生不认字?牌子上写着呢,北京人和北京车不让进。”

“为啥?谁规定的?”

“村里合计的,我拿的主意。为啥?你脑子瓜那么好使能不知道?北京闹传染病呢,被你们带进来把大伙传染了咋整?”

“但我们都没病,不然早被关进医院隔离了。”

阿甘说着就往前迈一步,村主任立刻喊道:“你别过来,就远远在那儿站着!你那儿是上风口,病菌能吹过来。”

萧闯也下了车,听阿甘大致一说气不打一处来:“村长,这路不是你家开的,不能你想封就封。我们如果有病早留在北京治病了,还会跑这儿来等死?我们就想找个房子住几天,跟你们谁都不接触,行不行?”

“我不叫村长,叫村主任。电视上说了,这病有个什么期,哦潜伏期,还说了潜伏期里传染性最大,所以你们还是回去吧,有病没病都在北京呆着,别跑来祸害我们。”萧闯气得抬脚踹向树桩,村主任大喊:“你要是敢动那根杆子,你的车准没好儿!”

随着喊声村主任身后又闪出一排人影,手里都拎着棍棒铁锹之类的家伙。萧闯见状吩咐阿甘:“赶紧给你家里人打电话问问,这帮人不能不给你家面子吧。”

村主任见阿甘拿起手机便说:“你爸在村委会呢,你打这个号……”

电话通了,阿甘的父亲有气无力地问:“回来啦?”

“对啊,就在村口呢,村主任带着一帮人不让进,怎么回事啊?”

“唉都赖我嘴快,寻思你回来我挺高兴,就跟别人说了,有人就吵吵不能让你回来,怕你把病带进村。没办法犟不过他们,咱家是小户,他们人多势众啊。”

阿甘全明白了,安慰父亲道:“不怪你,看这架势就算我们进了家也会被他们撵出来,估计连咱家房子他们都敢拆。”

听阿甘讲明情况,萧闯想了想说:“算了,别给你家找麻烦,咱们调头回去。”

“回北京?”

萧闯坐到车里说:“去山海关、北戴河,找家酒店住下,我带你们玩儿几天。”

好不容易在狭窄的路肩三点调头往回开,却不料刚到方才穿过的屯子外面又被土制路障堵住,守在屯口的人更是凶神恶煞,坚决不让通行。萧闯下车质问:“刚才走得好好的,怎么现在不让了?”

“刚才就不该让你们过!‘京’牌车不能从屯子里走。”

“为什么?”

“你说呢?好好的不在你们北京呆着,跑我们这旮干啥?还不是想躲病!你们怕,我们更怕!调头,绕别的路。”

萧闯急了:“就是因为前面不让过我们才回来的。这样行不行,我们把车窗都关上,这车就像个密封的罐子,飞快开过去,怎么样?”

“不行!”对面挥着棒子说,“你的车轮子上就有病菌,车屁股后面排气管也能排出来病菌!”

萧闯哭笑不得,阿甘下来用当地话向对方求情,对方说:“你甭套近乎,连你自家屯子都不让你进,我们凭什么答应?”

郭胖儿让阿甘问问给钱能不能通融,对方严词拒绝:“我们要命,不要钱!”

萧闯他们正气得够呛,瘦头陀反而笑道:“阿甘,你老家人还算实诚,他们要是收了钱照样不放行,咱们也没辙。”

眼看夜幕像锅盖一般扣下来,萧闯决定把车往后退一段距离,麻痹敌人,待夜深人静时再闯关。谁知敌人警惕性极高,临时拉了电灯照在路障上,轮流有人彻夜值班。

苦熬一宿天刚亮萧闯又上前理论,说让车和人在村外呆得越久越可能把病菌吹到村里,倒不如让我们开过去用不了一分钟、风险小得多,领头的不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萧闯试图紧跟过路的本地车后面趁村民来不及摆回路障冲过去,但被机警勇敢的村民不惜用人肉组成路障拦下,村民警告说你别再耍心眼儿,就算你的车进了屯子也甭想完整出去。

靠着车上储备的吃喝又坚持一天一夜,困了就在车座上打盹,方便时就去路边的田埂。萧闯仰望璀璨的星空问:“你们知道孔老二吧?”

阿甘强打精神应道:“你是说孔子?”

“当年孔老二带一帮学生周游列国,有一次也是被围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连续七天吃不上饭。唉,就跟咱们现在的处境一模一样啊……”

“七天?”郭胖儿惊呼,“咱们不会也这么倒霉吧?!”

一语成谶,萧闯他们真的被封堵在旷野中不得不风餐露宿达七天之久。期间阿甘家人得知消息后总算想办法送来热饭热菜,用个草包盖着远远放在地上再由阿甘他们取走,吃完再放回原地。萧闯特意把手机电池和充电器交给阿甘,让他家人代为充电,阿甘又抱回几件军大衣和被子用于御寒。

第七天早上,萧闯忽然惊喜交加边挥舞手机边跑向路障,对村民嚷道:“你们犯法了知不知道?!公安部专门发文件,不准在道路上设置路障,阻拦车辆正常通行;不准劝返正常行驶的车辆;不准以防治“非典”为由阻断公路交通!公安部规定的‘五不准’你们违犯了三条!我可以报警把你们抓起来!”

对方鄙夷道:“拉倒吧,吓唬小孩呢?公安部能专门为你的事发文件?”

萧闯把手机放在树桩上:“你自己过来瞧。”说完退出几步。

对方过来看手机上的新闻短信,将信将疑地回身跟几个同伙商量,又派个小子跑回屯里请示。萧闯他们忐忑不安地等了好久,终于见到有人远远招手示意这几个值班的把路障搬开。早已熬得没人样的四个人连欢呼雀跃的力气都没有,赶紧收拾摆在路旁的各种器具上车。

阿甘提醒萧闯得先把衣服被子还回去,萧闯把车开到阿甘家村口,阿甘刚抱着一大摞被服下车就被正好过来巡视的村主任喝止:“想干啥?你们用过的东西还想留给我们?带上走!”

阿甘气咻咻地站在原地憋了半天,终于爆发道:“你给我听着,原本我还打算等挣了大钱给村里捐一百万,现在改主意了,将来你们甭想从我手里得到一分钱!”

村主任和几个人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就在一片嘲笑声中萧闯把车调头,郭胖儿萎靡地问:“咱们去哪儿?”

萧闯面无表情地说:“回家!”

将要驶上省道之时萧闯忽然靠边停车,先骂一句才说:“我手机落了没拿!”

阿甘忙问:“落哪儿了?”

“给他们看手机上的新闻短信,忘了要回来。”

“那赶紧回去吧,应该能找回来。”

“没戏!”瘦头陀不以为然,“那屯子人要承认拿了才怪呢。”

萧闯想了想,狠下心继续往前开,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早染上非典就好了!”三个人都愕然不解其意,萧闯接道,“真希望我手机上全是非典病毒,把他们丫都传染上!”


卢明走进办公室刚摘下口罩就说:“今天我这待遇真是没得比,一辆大通道公交车就四个人,司机、俩售票员还有我,弄得我特过意不去,猫在最后面,中门的售票员也不好意思看我。”

他主管小组的一个员工附和道:“现在都戴口罩,一张脸就露俩眼睛,互相盯着看确实特别扭。”

茅向前冷哼一声:“售票员不是不好意思,她是怕目光接触也能染上非典。”

“啊?!”卢明和几个员工都惊呼,“不至于吧?”

另一个员工说:“真是这样,现在人人草木皆兵、时刻胆战心惊,每天出门都感觉自己特悲壮。”

裴庆华放眼看看整个办公区,人头确实比一个月前少了若干,有的是因为觉得汉商网前景不妙离职的,有的是因为恐惧非典借故不来的。他默默走出公司,在大厦各楼层漫无目的溜达。走廊里鲜有人迹,电梯已经极少有人用,大家除非万不得已都走楼梯。有几间房门紧闭,门侧的墙面上都有一块明显与周围颜色不一致的区域,想必是原来挂着公司铭牌的地方。裴庆华想起大堂水牌上也已空出好几条,被抽去的应该就是这几家公司的名字。大厦原来有两层被一家视频公司独占,这家网站背景显赫、资金雄厚,烧钱烧得裴庆华既羡慕又心疼,此刻竟已然人去楼空。裴庆华隔着玻璃门望着里面的前台,影壁上鲜艳夺目的公司标志还没拆掉。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裴庆华回头一看是裘队长,便问:“这家公司也搬走了?”

裘队长叹口气:“哪是搬走了,黄了。”

“啊?这也太突然了。他们过完年才宣布又一轮融资成功,刚三个月就……”

“裴总,开公司的事你应该比我懂,你问我我问谁去?”裴庆华正唏嘘不已又听裘队长说:“正找你呢,经理让我们先分头跟各家公司打个招呼,正式通知马上就下。裴总,非典闹成这样你都看见了,咱们这儿毕竟是与国家重点航天工程密切相关的单位,万一你们有哪个员工被疑似甚至确诊,整个大院都得被隔离,那就影响正常科研和生产了。所以院里决定把这座对外出租的楼整个封闭,近期你们就都别来上班了。”

“大裘,近期是多久?”

“这我可说不好,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反正现在你们也没啥生意可做,还不如回家歇着呢,其实这样对你们员工也好,万一上下班被传染怎么办?”

“把外来的租户都撵走,你们院里所里继续正常上班?”

“应该是这么打算吧,航天工程是重中之重,必须得保障。哦对了,最关键的忘说了,我们经理特别强调,封楼期间房租全免,怎么样,够仁义的吧?”

裴庆华怔在原地,裘队长已经走出几步他才喊一声:“大裘!”裘队长扭头诧异地看着他,他说:“谢谢你!很高兴交到你这么一位朋友。”

裘队长咧嘴笑了,挥下手:“这话说的,就跟你日后不回来了似的。”

裴庆华上楼回公司时的脚步竟然比刚才下楼还轻快许多,封楼且免房租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噩耗不如说是喜讯,封楼给了汉商网暂停运作的借口而免房租则使冬眠的成本进一步降低。拿定主意的裴庆华先和茅向前商量,茅向前听完只抬眼看看他,叹口气没说话。裴庆华又叫过卢明在内的几个主管交代一番,然后便大声向汉商网全体员工说道:“现在非典疫情不仅没有好转甚至疑似病例每天还在新增。大厦出于保护各家公司员工身体健康考虑,也是为了保障国家航天工程不受影响,决定从后天起将整座大厦封闭,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所以汉商网也就没办法照常上班。各组主管以上人员明天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再来整理收尾,其余员工就不用再到公司,临时在家上班,后续安排我会用邮件等方式通知你们。我想对大家最后说一句,那就是……保重!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第二天不知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还是心绪不佳,裴庆华一直昏昏沉沉的,看着茅向前卢明几个人各自忙碌的身影他竟有些奇怪,想不出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忙,他一心只盼着封楼时刻到来。下午挺早他就挨个催促主管们离去,几个主管只好依依不舍道别,裴庆华忽然有种冲动想和他们每个人紧紧拥抱一次,最后一次,但自非典爆发以来连握手都已成为禁忌,他只得挥挥手,嘴角勉力向上翘,不知在别人眼中能否算是个笑容。最后走的是茅向前,他背着沉甸甸的双肩背在门口回头望一眼裴庆华,把右手高高举过头顶,手中是他的烟灰缸。

裴庆华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走了几圈坐回椅子上,抬手把脸颊上的眼泪擦去,开始写邮件。邮件很短,只是通知汉商网全体员工明天上午十点准时登录QQ,他要在公司群里召开一个员工会,很重要,要求大家务必按时上线,住处没有电脑或无法上网的须自行解决。

将邮件群发给全体员工,裴庆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检查一下各处电源,把灯逐一关上。他正弯腰锁门瞥见裘队长带两个人拿着封条和浆糊走来,裘队长笑道:“这钟点儿掐的,裴总不仅战斗到最后一人更是坚持到最后一刻啊。”

裴庆华淡淡笑一下,放下背包,从他们手里接过封条,平静但不容置疑地说:“我自己来。”

裘队长他们默默看着裴庆华一丝不苟把两张封条交叉贴在门上,神情也不由变得肃穆。

晚上谭媛打来电话,问裴庆华:“你明天要向员工宣布什么?”

裴庆华隐隐有些不爽:“你这么快就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裴庆华一愣,谭媛解释道:“我至今仍在汉商网的邮件通讯录里面,你群发的邮件我当然能收到。”

“哦,没注意,忘了。”

“不是你忘了,你之前特意让老茅把我的邮箱删了,是我又特意让老茅恢复的。”谭媛示威似的又说,“另外我还让老茅也把我重新加回公司QQ群。”

“哦。”

谭媛再问一遍:“你明天到底要宣布什么?”

裴庆华赌气道:“你应该猜得出吧,再说你明天听了不就知道了。”

“你同意我明天参加?”谭媛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兴奋。

“你那么有本事,我能禁止的了?”裴庆华反问。

“庆华,汉商网真的再也办不下去了?”

“既然你一直能收到我给员工的邮件,汉商网怎么样你应该了如指掌吧。”

“你在邮件里从来报喜不报忧。唉……我真后悔听信你的话离开汉商网,可我走以后你仍旧不肯向我爸寻求帮助。”

裴庆华话题一转:“你现在怎么样?”

“还在熟悉华研各方面的业务,我爸可能让我去投资部,从项目经理做起。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由于非典差不多都停摆了。”

“我倒觉得应该感谢非典,卫星大厦封楼反倒给我一个台阶下,而且封楼期间不收房租,我巴不得他们封个一年半载,至少汉商网冬眠期间不用另找安身之处。”

“你明天就是要宣布汉商网进入冬眠?”

“明天的事明天自然就知道了。”

“你真不介意我在线旁听明天的会?不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了?”

裴庆华沉默片刻才说:“善始善终,在该结束时结束既是智慧更是勇气!”谭媛默不作声,裴庆华又换个话题:“小向那个网站做得怎么样了?”

谭媛抽下鼻子回道:“挺好的,正式上线才半年就已经杀入汽车类网站流量的前三名,目前势头非常好。由于非典的缘故很多人不敢再坐公交,私家车的销量暴涨,车向网的浏览量和广告收入都增长迅猛。”

“哦,那挺好,代我祝贺他。他恐怕是从汉商网出去的第一位成功创业者。”

“庆华,其实你当初真应该采纳他的建议,如果汉商网有汽车频道就能搭上这趟便车,起码不会像眼下这样困难。”

裴庆华说:“一个网站就像一个人,有他自己的道路与宿命。此时此刻无论对汉商网还是对我自己,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后悔。”谭媛只轻轻叹口气,没说话。裴庆华问道:“谭媛,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要你尽早离开吗?”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属于你和小向这辈人的时代已经到来!”

“但你的时代还远没有结束!”

“当然,”裴庆华笑道,“舞台上只有一代人未免太冷清,再说我总该等到你爸先退场。”

谭媛恨恨地说:“哼,我巴不得你们俩赶紧一起谢幕!”

裴庆华不以为意,回了句:“言不由衷。”


几乎一夜没睡的裴庆华早早守在宿舍里的小桌前,把已经检查过几遍的电话线插到笔记本电脑的线槽里,拨号上网登录QQ,进公司群向大家问声好。他担心员工们QQ上各种联系人太多,难免干扰会议进程,特意嘱咐大家都把状态设为离线。如此一来他也分辨不出谁在谁不在,便要求大家都报个到。裴庆华此举并非专为考勤,他更是想再看一眼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庞。

员工们应声答“到”,对话框像一带瀑布似的刷出一长条绵延不绝的“到”字。忽然有几个头像不仅答到还报出若干人名,原来是一些无法在家上网的员工抱团儿想辙,此刻正分别围拢在一台电脑前参会。裴庆华不禁有些后悔真应该前天在公司把这个会开了,就不至于给员工添此麻烦,但他实在不确定面对员工们的目光他还能否说得出口。裴庆华数了数将近五十位,已经比汉商网之前鼎盛时少了一半。似乎没见到茅向前,裴庆华问句老茅在不在,茅向前回了句“群在我在”,裴庆华看了不由得心酸。同样酸楚的还有谭媛,她想了想决定继续隐身不出声。

裴庆华:各位,到下月初咱们汉商网就正式上线四年了。你们中有的从最开始就一直跟着我,有的刚加入短短三个月,在此我想发自内心对你们道一声谢谢。你们可能或多或少已经有所感知,汉商网越走越艰难。从去年第四季度因为资金压力不得不收缩战线、把派到外地四个城市分站的人员撤回,到一月份的数码相机假货危机,再到这次的非典,可以说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但我判断制约汉商网发展的最大症结在于广大网民尚没有养成网上购物的习惯,而这种习惯的培养并非单靠咱们一家所能完成。汉商网花费大量财力精力把网民吸引来,仍然无法使网民做出频繁和持续的购物行为。咱们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要说有错恐怕就是做得早了些。一个人到底是先锋、先驱还是先烈其实不取决于自己,而是取决于大势、取决于时代。属于汉商网的那一天迟早要到来,只是需要时间,每一个奇迹的出现都需要契机,咱们要做的只有等待。

把事先拟好的这段话复制粘贴发出后裴庆华等了一会儿才问都在吗、都看到了吗,对话框里出现一串“嗯”、“是”、“在”、“收到”。裴庆华一狠心又把第二段发出去。

裴庆华:所以我决定汉商网从今天开始进入冬眠,静待春天的到来。只保留两位全职员工,就是我和老茅,我做业务和客服,老茅做技术和网管。你们愿意兼职的我鼓掌欢迎,选择离职的我洒泪相送。因为你们需要时间找到新工作,所以工资发到下月底。五月份工资我保证月底发给你们,六月份的工资我可能要稍微拖几个星期,估计要把电脑卖掉一部分,但一定会足额发到你们手里。愿意兼职的从七月份开始咱们分别商定工作内容、方式和报酬。对这部分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这轮回复中多是惊讶和流泪的图标,谭媛忍了忍终于没发出大哭的表情。

裴庆华:之所以是冬眠而不是关张、倒闭、散伙,是因为汉商网仍然活着并将活下去,只是把新陈代谢降到最低限度。一旦春天来临汉商网必将重现生机,到那时我非常欢迎你们归队。无论是选择兼职还是离职的,只要归队则这段时间仍旧计入你们在汉商网的服务期,在授予股票期权时一视同仁。因为我需要你们,我想念你们,我舍不得你们。

又是一串各种哭泣的表情,也间或有鲜花、加油和祝福。谭媛已经扔掉两张湿透的纸巾。

裴庆华: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下面把时间留给你们,有什么问题或要求都可以现场提出来,咱们一起商量。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管理者,裴庆华深知像这种与员工谈条件或诉求时最忌讳一对多而应该一对一,但他了解也信任他的这些员工,一起吃过苦但从未享过福的他们不会对他提什么过分要求。

果然,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直到冒出这条消息……

卢明:哥,我能先接个电话么?很快。

裴庆华:什么电话?

卢明:打到咱们公司座机的,我把公司电话呼叫转移到我手机上了。

裴庆华:哦,好吧。我们等你。

裴庆华有些感动,他不记得昨天曾嘱咐过卢明什么,但卢明竟如此主动周到地做了。但随着时间流逝裴庆华从感动变得有些不满,这通电话未免太长了。

卢明:哥!罗技的键盘和鼠标都卖断货了,有家外设厂商要求把他们的货摆上汉商网的主页,花多少钱都愿意,只要咱们力推他们的产品!

裴庆华:键盘和鼠标?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玩意儿怎么一下子火起来了?

茅向前:庆华,说明你不玩游戏。

裴庆华:什么意思?

卢明:由于非典好多人被关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白天黑夜打游戏,一个多月下来老旧一点儿的确实该换了。

客服1:老板,好些会员在给客服QQ号留言,我显示离线他们还不断在叫我,我能现身处理一下吗?

裴庆华:好吧,尽量快点。

客服2、客服3、客服4:老板,那我们也先忙一下!

裴庆华:卢明,那家外设厂商叫什么?

卢明:双飞燕!东莞的。

客服1:卢明在不在?好几个会员都成功下单买了键盘鼠标,但商户却说没货了,会员坚持不要退款,非让咱们给他们找到货,其他牌子也行。你拿主意吧。

卢明:等我问一下老板。

裴庆华:不用问我,直接联系双飞燕给会员发货!

客服2、客服3、客服4:那我们也这么跟会员说了啊!

卢明:哥,我得再接个电话。

裴庆华:老茅,玩游戏还容易玩坏什么?

茅向前:下一波我估计是显卡。玩坏倒不至于,而是游戏玩多了水平高了就会想升级显卡。

裴庆华:卢明呢?赶快让你的人抓紧备好显卡的货,尤其是高端的。

业务1:老板,收到,我马上办。

业务2:卢明、老板,刚查了下,各家商户摄像头和耳麦也快卖断货了!

裴庆华:对呀!咱们早应该预见到的。关在家里只能上网视频聊天,需求量肯定井喷,赶紧联系商户补货,打包做成套装卖。

业务2:明白老板。

茅向前:现在人们被逼得成天泡在网上,需要什么当然就直接在网上买,反正也不敢出门。何止是外设,家里没电脑的都要买电脑,有一台的还得再买一台,不然打架。

卢明:这个电话是家快递公司,想跟咱们谈揽货的事,说他们刚包租了五架飞机,因为非典坐飞机的人少了,货就逮住机会上天了。说如果咱们有北京广州之间的货他们一律走空运,保证36个小时内送达。

裴庆华:刚才那家双飞燕也在广州附近吧?就让他们运。

茅向前:这公司叫什么?

卢明:顺丰。

茅向前:是够疯的,都敢包飞机了。

裴庆华:我听说过,也是广东一带的。咱们一直用宅急送比较多,只要顺丰速度够快、价格够低,以后全网都用顺丰。

美工1:卢明,你把双飞燕的素材发我,我现在就开始做,尽快放到主页上。

卢明:哥,我得出去一趟,和顺丰的人面谈,他们挺急的。

客服1、业务1:老板,要不先休息下?我抓紧处理些事情,等下再接着开?

卢明:哥,还开吗?要不都先各忙各的吧。

客服2、业务2:对啊老板,要不以后再说?

茅向前:庆华,我看算了,加班加点都忙不过来,哪儿还有工夫冬眠。

裴庆华:哦,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老茅、卢明你们几个主管,我看今天咱们得碰头开个会,这一段分散办公的事得商量下,不成我还是找个临时办公地点吧。

卢明:碰头时间地点您定,短信告我就行,我先下了。

事态变化之快令裴庆华有些懵,他正对着电脑发呆屏幕上弹出个小窗口,是茅向前在给他发消息。

茅向前:庆华,其实这几天网站流量就上冲得很厉害,而且已经不再有周中周末的差异,因为单位不坐班、学校不上课,男女老幼哪儿也不能去,大把时间只能上网。我感觉咱们做3C的绝对是沾了非典的光。

裴庆华:这种情况已经好几天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茅向前:我看你整天失魂落魄的一点心思都没有,跟你说也白说。

裴庆华:老茅,你差点儿害死我!

茅向前:我怎么害你了?是你自己一门心思光惦记怎么死、什么时候死,对明明已经露头的生机偏偏视而不见。你还好意思怪我?

裴庆华:万一我真把汉商网关了怎么办?!咱们不得后悔死?!

茅向前:你要是真想把汉商网安乐死我肯定跟你急,但你只是想冬眠,我就觉得没所谓,睡觉嘛,时候到了叫醒你也不晚。

裴庆华:老茅你害我不浅,我开场跟员工说的那些话你叫我怎么收回来?

茅向前:那些话说得挺好啊,我都感动了,为什么要收回来?

裴庆华:你拿我开心是不是?事关一家公司的存亡、众多员工的去留,这么重要的话能随便说?

茅向前:呵呵,亏你还知道啊……

被这句话噎得干瞪眼,裴庆华心里五味杂陈,有庆幸、有懊悔、有惊喜、有酸楚,他此刻切身感受到——活着真好。

茅向前:说正事儿,有些员工不配电脑不行了,不然在家没法干活。实在没钱宁可先给他们发电脑后发工资,员工应该能理解。

裴庆华:明白,这事我想法解决,力争又发电脑又发工资。咱们公司就是一个缩影,被非典隔离的现实世界竟然一步迈进到网络世界,汉商网在濒死关头熬到了电子商务的春天。

正感慨之际手机响了,接起来隐约听到像有啜泣声,过一会儿谭媛才问:“你相信奇迹吗?”

裴庆华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他只说出两个字:“相信!”


在翠宫饭店大堂东侧的咖啡厅里,裴庆华面前坐着吕总和另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士,吕总介绍说:“裴总,这位是梁总,我们吕梁资本的另一位合伙人。”

梁总和裴庆华握手:“幸会,咱们头回见,之前都是吕总跟进汉商网的案子。”

吕总说:“裴总,我们吕梁资本有非常强烈的意向投资汉商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们的诚意。”

裴庆华淡淡一笑:“我建议你们还是慎重点为好,刚刚两个月前我差一点就把汉商网关了。”

梁总说:“你可真是个非常坦诚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就不怕我们信心动摇?”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再说我又没求你们投资。”

吕总忙说:“你们两位都不要开玩笑啦。裴总,你说的情况我们了解得很清楚。正是因为亲眼看到汉商网在这场非典的严酷考验面前不仅没垮掉反而浴火重生,我们相信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你裴总一定有毅力有能力克服。”

梁总说:“裴总,我感觉你的风格很直率,我们也就不兜圈子。吕梁资本的方案是投八百万美元,占25%的股份,你认为怎么样?”

裴庆华不置可否,微微仰起脸像是在盘算什么。

吕总笑道:“裴总,别算了,我们已经替你算过了。注资后汉商网的估值到了三千两百万美元,大约合两亿五千万人民币。裴总你本人还有核心团队的身价相当于一亿八千多万,值得大大恭喜你哟。”

“我算的不是这个。”裴庆华淡然地摇头,“我觉得八百万太多了,用不着也花不完,用我们宝贵的股份换来这么多钱只能放在账上生利息,太不划算。我的想法是两百万美元足够,顶多三百万。”

吕总先和梁总对视一眼,然后向裴庆华凑近一些,说:“裴总,不能只考虑眼下的生存,要想得更远些。我给你打个比方,这次非典就好像一场大灾难,苍茫大地上只零星有几个小部落幸存下来,尽管弱小但他们得以各自在广阔的天地间蓬勃发展,版图不断扩大,用不了多久他们的疆域就会接壤在一起。你说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

裴庆华眉毛一挑:“什么?”

“搏杀!”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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