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个普通人的小小梦想


第十八章 一个普通人的小小梦想



盈孚与IEM这两家公司虽同为美国科技业的翘楚,风格却大相径庭,盈孚像是个调皮的顽童而IEM则如同垂暮的老者。盈孚有个传统每逢愚人节下属可以近乎肆无忌惮地愚弄上级,惟一的底线是不得对正常业务造成影响。去年是谢航在盈孚经历的第一个愚人节,对于毫无防备的她而言那一天简直是场无法醒来的长篇噩梦。周六好不容易睡个懒觉却接到几波来电急报财务总监出了车祸,她匆忙赶到华山医院又被告知刚才信息有误,财务总监是被送到了瑞金医院,她心急火燎在瑞金医院烧伤急救中心问了半天也没查到刚被救护车送来的财务总监。正疑惑却接到财务总监的电话,两人同时问出的头一句都是“你在哪儿呢”,原来谢航的助理通知财务总监一早赶赴普华永道事务所同审计师一起加班开会,害得财务总监已经在瑞安广场等了半天。两人这才气急败坏地发现是被财务部的几个小家伙和谢航助理联手愚弄,正郁闷无处发作偏有人要探明骗局效果,来电话关切地问早上淮海路好走哇,被谢航狠狠骂了一通。这还只是开始,当天谢航接到众多可疑的电话和邮件搞得她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晚上原本定好请销售团队享用新财年第一场团圆饭,销售总监来电话说好些人抱怨影响他们周末与家人团圆,他已决定改到周一,特来告知。谢航冷笑你休想骗到我,我已经百毒不侵了,销售总监百口莫辩直呼冤枉,最后说反正我尽到责任了,你白跑一趟别赖我。谢航放下电话又开始含糊,试着给几个不同层级的销售打电话探口风,得到的信息完全一致,她决定等到晚上再看。约定时间已过仍毫无动静,谢航总算松口气看来这次不是骗局、幸亏没傻乎乎跑过去。忽然手机响起,好几个销售经理齐声大呼小叫“老板就等您了,您怎么还不来”,谢航说不是改到后天了吗,几个人幸灾乐祸笑道那是我们总监骗您,您又上他当啦。谢航顾不得生气赶紧打扮齐整叫了出租车穿过隧道跑到浦东的鹭鹭酒家,结果扑了个空。谢航已经欲哭无泪,这般连环套的骗局实在让她防不胜防。

2001年的4月1号是个星期天,从周六晚上谢航就开始如临大敌,她甚至想愚人节全天切断所有对外联络,把自己彻底与世隔绝总该可以躲过此劫,可惜身为老板她不能这么做。早晨起来看着手机上若干未接电话以及多条短信、邮箱里已经积攒的十几封不怀好意的邮件,谢航暗笑这帮家伙真够敬业的。她兴致顿起给全体员工群发了一封邮件,说你们辛苦了,你们还是去年的你们但我已经不是去年的我,今天我没有安排任何活动所以不存在取消一说,就算天塌了我也不会离开公寓半步去拯救你们中的任何人,另外我没有预定任何洗衣、送餐和送花之类,以你们的智商想战胜严阵以待的我是件不可能的任务,所以你们都省省吧。截止到上午十点谢航已成功挫败多起妄图愚弄她的骗局,心情大好的她终于可以安享早餐。忽然手机响起,号码是Robert硅谷家中的座机,谢航接起说:“Bob,早上好,哦不,是晚上好。”

电话里传来Robert像通报噩耗一样既紧张又沉痛的声音:“Abby,中美之间很可能将要爆发一场战争!”

谢航顿时被气笑了,刚喝的一口牛奶差点儿喷出来,她轻拍胸口说:“你还不如说中美之间已经爆发一场战争,那样更吓人。”

Robert急躁地说:“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谢航冲空气翻个白眼:“Bob,我想提醒你,盈孚的规矩是愚人节只允许下属捉弄老板,而不可以反过来。”

“Abby,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在开玩笑!中国和美国的飞机相撞了,是军机!”

谢航一惊:“在哪儿?”

“当然是在中国,难道你们的飞机能飞得到美国吗?CNN说是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岛上,你们的一架战斗机和我们的一架侦察机撞在一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可能是战争!”

谢航有些不快:“你的话让我不舒服,什么你们我们,让我觉得你和我已经是战争的敌对双方。”

“Abby,不要神经过敏!你能不能关注重点?”Robert似乎比谢航更生气,“你知道这两个国家之间关系紧张意味着什么?”

谢航不得不正视问题的严重性:“意味着又像两年前那样,中国人对美国的一切充满敌意,盈孚中国区今年将是很困难的一年。”

“这是对公司而言,对你个人呢?”

谢航一愣:“对公司的影响当然就是对我个人的影响。”

“你可真是我的傻姑娘!”Robert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提醒道,“如果两国之间保持敌意,盈孚还可能在中国成立投资基金吗?”

这一声不亚于五雷轰顶,谢航这才明白Robert为何第一时间向她通报这一事变。在过去的十多个月中谢航一直密切关注纳斯达克市场的动态,眼见科技股指数直线暴跌了三千点,市值蒸发掉六成多,谢航也从希望渐渐变为绝望。谁知此前态度消极的Robert却反而变得比谢航乐观,二月份两人一起在墨西哥度假时Robert表示可以考虑启动前期的筹备工作,谢航惊问你判断股市已经跌到底了?Robert耸耸肩说当然没有,肯定还要继续下跌,甚至可能再跌去一半。谢航愈加愕然,忙问那为什么不再等等?Robert狡黠地一笑,反问难道要等到谷底才开始行动?那只会错过大好时机,我们就是要在大多数人绝望的时候用最便宜的代价投资最有潜力的公司。谢航喜出望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梦想成真的那一天。

此刻谢航终于体会到Robert带来的确实是个噩耗,她仍然抱有一丝侥幸,问道:“就像不该等到股市见底一样,也不能等到两国关系好转再行动吧?你不是讲过要有提前期?”

Robert不耐烦地说:“股市下跌时不会有人禁止你买入,而两国一旦真的进入敌对状态,美国就会立法禁止在中国投资,那时我们怎么办?!”谢航正发愣,又听Robert吩咐道,“暂时忘掉你的基金计划,密切关注事态发展,你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盈孚在中国的雇员,其次是保护盈孚在中国的利益!”

尽管天还没塌谢航仍然离开了她的公寓赶往公司坐镇,她并未将有关撞机的消息告知员工,因为在这样的日子没人会相信这样的新闻,还是等他们从官方渠道获悉吧。中午过后再也没人尝试和谢航玩愚人节的把戏,看过午间新闻的员工们在短信中都在关心同一个问题:那位失踪的飞行员怎样了。谢航要求几位高管从速赶到公司商议应对预案,有了两年前那次“炸馆”风波的经验谢航已经从容许多。可出乎她的意料,直到傍晚依然平安无事,她怀疑莫非上海真的是经济中心而北京是政治中心?忙致电盈孚北京办公室,答复也是未见任何异常。谢航有些难以置信,消息早已传开为何民众反应如此迟钝甚至淡然?

在后续的十余天里,同事们经常聊及的热点是美国到底道没道歉以及该不该放美国大兵走,少见义愤填膺的宣泄、多为有理有据的研判。谢航又怀疑莫非上海人与北京人迥然不同,私下问询北京办公室,结果又得到完全一致的答案,据说连北京最热血的出租车司机都只是冷眼旁观各种沙盘推演。谢航在诧异中忽然意识到其实她自己此次的感受与反应也跟两年前有了相当大的不同,而其中的原因她百思不得其解,想找个关系贴近又情况相似的人聊聊,这么一想便想到了简英。

简英接到谢航电话立刻一惊一乍地说:“哎呀我正想找你呢,这几天真把我愁坏了,我可怎么办呀……”

谢航忙问:“有人冲击你们公司了?损失大不大?”

“什么?谁冲击?你在说什么呀?”

“近期有没有人到你们公司示威抗议?有人拦截你们的员工没?”

“为什么拦截我的员工?抗议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看样子没事,那我就放心了。”谢航只得耐性子解释,“南海撞机事件你总知道吧?中美之间搞得剑拔弩张,我担心有人找你们公司的麻烦。”

“为什么?我们公司和军工情报这类完全不沾边,为什么找我们麻烦?”

“老百姓气急了谁还管这些,麦当劳、肯德基更无关吧?使馆被炸那次照样受影响。哦对了,两年前你还没回国呢。”

“这个没道理吧。两个国家之间的事情属于外交和国际政治范畴,老百姓为什么要牵扯进去?再说我们公司从事的是正常的科技贸易,为什么冲我们来?”

“简英,你不是昨天才回的国吧?”谢航已经后悔不该打这个电话,转而问,“你刚才说愁坏了,因为什么?”

“哦,我刚遭遇回国以来的最大挫折,开拓中国市场的关键一步棋被总部否了。我们公司不是做网络安全认证的嘛,我一直重点跟几大商业银行谈合作,他们要推广的网上银行都需要我们的产品。结果眼看大功告成,总部却不同意我和客户谈妥的结算方式。客户认同按实际使用次数计费,用多少结多少,可我老板偏要采用打包的年费制。”

谢航觉得奇怪:“你们公司在美国就是按使用次数结算吧?”

“岂止美国,全世界都这样!”

“那为什么偏偏在中国要改用年费制?”

“就因为是中国呀!”简英越说越气,“我老板坚持认为如果计次结算客户很可能造假。”

“那我就不明白了,计次数据不是由你们公司负责统计生成、客户照单交钱吗?除了你们公司自己,还有谁能造假?”

“是啊,所以我很绝望呀。”简英嗓音带出哭腔,“老板非说将来客户肯定会对我们的计次数据不认账,会赖着不付款,所以宁可少收一点也要先把钱拿到。”

谢航已经了然:“你只能去做你老板的工作,让他对中国客户建立起码的信任,其实这也是咱们作为桥梁最重要的价值,正因为美国公司与中国市场彼此之间存在天然的不了解与不信任,所以才需要咱们。”

简英满腹委屈:“最让我郁闷的是,正因为我一直不断做老板工作,老板现在好像已经怀疑我在其中有什么个人利益……”

谢航沉默了,她对简英的困境感同身受,区别只在于她已经在这种困境里挣扎了十多年。外国公司因为对中国市场的无知,不得不倚重有中国背景的人,而中国背景越深厚的人在得到重用的同时也更会被总部忌惮。简英只身来到中国开辟市场,从团队到业务都由她一手打造,总部对这个天高皇帝远的独立王国难免生出猜疑。谢航建议:“尽快让你老板到中国看看吧,来一次不够,得经常来。Robert每个季度来一次照样只了解皮毛。”

简英叹口气:“算了,我还是勤回去几趟吧,要不然何止我老板、连我先生也要怀疑我了……”谢航刚陪着也叹口气,简英忽然益发悲戚地说,“哦对了,还有件特伤心的事,我现在快成穷光蛋了!”

谢航又一惊:“出什么事了?”

“我手里的那堆stock options(股票期权)已经变成纸了……”

“怎么会?你进你们公司挺早的,给你的价格应该很低吧。”

“再低也没用,我在北京忙得昏天黑地,早忘了option的事,前几天刚想起查查看,结果我已经接连错过好几个windows(行权窗口期),我们公司的股价这几个月像自由落体一样往下掉,如今不仅不赚钱还要贴钱。”

“那就再等等,总会涨回去的。”

“没戏,只能放弃,唉……”

谢航关切地问:“损失大不大?”

“你说呢?好几百万美元呐,手还没摸着就一下子没影了……”简英忽然自嘲道,“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至少我曾经在纸面上rich(富贵)过。”

谢航忽然想到一点:“你之前不是说要做天使投资吗?投了没?没投的话赶紧停了吧。”

“已经投了两个,每个十万美元。现在不想停也得停,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谢航不禁笑了:“连你也会这句台词了?你就这么想,没准儿那两个项目里就有一个是未来的雅虎呢,你的回报何止几百万。”

简英也笑着说:“对,听你的,我就接着做梦。哎,你有没有这种体会?人一旦有梦想就会觉得很幸福。”

对此谢航当然早有体会,她也已经体尝过梦想破灭带来的痛苦与失落。不过此刻她另有一种以往未曾有过的体会,便是中美两国间的关系竟如此直接地影响到她一个普通人的小小梦想,她究竟是应该感到荣耀还是无奈呢?


2001年的7月13号是个星期五,汉商网有大半员工晚上仍然留在公司不走,但也没心思加班,都在集体守候北京申办奥运结果揭晓的时刻。谭媛把当年在大学宿舍用的小电视搬到办公室,可她跟卢明忙得满头大汗仍然调不出图像,卢明拍着机壳嘀咕就算大家都用有线电视咱这天线也应该能收到信号吧?茅向前把一颗烟凑在鼻子底下闻着说你忘了咱这楼叫什么名字?卫星大厦!没准儿故意把电视塔的信号屏蔽了。谭媛拿出胖胖的诺基亚3310晃晃,问为什么手机新号这么强?茅向前嗫嚅说可能是选择性屏蔽。裴庆华说算了,咱们搞互联网的应该看网络直播。卢明哭丧脸说网速太慢,新浪的直播老卡,裴庆华问不会看文字直播吗?谭媛噘嘴抱怨咱们国家就是基础设施太差,网速这个瓶颈突破不了咱们就看不到出头之日。

十点已过,忽然从附近的楼群中传来一阵欢呼声,众人急忙争相刷新页面。裴庆华急道:“别都同时刷,网速更慢,一个人更新就行了。”卢明最先狂喜地蹦到椅子上:“北京!北京赢啦!”谭媛跟着叫嚷:“萨马兰奇刚宣布了,北京!我们赢啦!”同时张开双臂,卢明立刻从椅子上跳下和谭媛热烈拥抱,紧接着又和茅向前搂在一起连蹦带跳,众人被感染得也纷纷击掌、握手。在一片喧嚣声中谭媛跳到裴庆华身上紧紧勾住他脖子,裴庆华正被勒得两眼发花却看到门口出现一个人,是舒志红。

裴庆华急忙把谭媛放下,冲门口招呼道:“你怎么来了?”

舒志红竭力摆出一副笑容反问:“怎么?我不该来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应该在骑牛网坐镇吧?”

“那边我都交代好了,正因为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才想和你一起庆祝,但看来用不着了。刚出电梯就听你们叫唤,我心想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可到门口一瞧,偏偏正让我赶上。”

裴庆华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谭媛也很不自在地往旁边挪开些,办公室一下子变得安静,尴尬之际卢明解释说:“志红姐,谭媛刚才先抱的我,我们都特激动,逮住谁抱谁。”

舒志红莞尔一笑:“是呀,这么大的喜事当然要尽情庆祝,来,咱俩也抱一个。”说着便大大方方和卢明拥抱在一起,她的下巴搭在卢明肩头,笑眯眯地看一眼谭媛又看一眼裴庆华。

此时幸好有人提议:“咱们到街上看热闹去吧,肯定有很多人上街了。”

众人附议声中卢明问道:“志红姐你开车了吧?带上我们去兜兜风?咱们是去天安门广场还是世纪坛?”

舒志红看着裴庆华说:“好啊,就是不知道庆华愿不愿意,他总说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万一他想单独和谁呆着呢……”

裴庆华忙表态:“那就一起出去看看吧,这可是终生难忘的日子。”

舒志红转向谭媛:“怎么样?一起去?”

谭媛显然有些犹豫,卢明在一旁撺掇:“走啊,反正明天是周末,今天晚上就闹个通宵!”

裴庆华也说:“走吧,反正有我……我们送你回来。”

卢明又拉茅向前,茅向前说五个人太挤了坐不下,舒志红瞥他一眼:“哟,现在嫌我车小啦?过去后排不是经常坐三个人吗?”

出了楼门裴庆华对员工们说:“你们沿知春路往西,走到黄庄应该就能碰到清华、北大和人大的学生,肯定热闹。”

卢明问:“志红姐,咱们也往西?”

“那还不如不开车呢,肯定堵成动弹不得,咱们要么往东要么往南。”舒志红坐进车里,裴庆华一如既往坐到副驾驶,他先把座椅尽量向前移,好让坐在他后面的谭媛感觉宽绰些,舒志红不动声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事实证明往东往南同样好不到哪里,舒志红原本打算经学院路到西直门上西二环,结果没走多远就变成龟速,似乎全北京所有的车都开出来还不算,关键是人都大摇大摆走到机动车道上,车的前后左右都是人。好在大家都兴高采烈,陌生人都跟亲人似的。舒志红摇下车窗和外面的人拍手相庆,又扭头问:“还记得八年前吗?输给悉尼那次你们都在哪儿?我记得特清楚,当天夜里我和主编在报社值班,手头捏着准备好的两篇稿子,一篇是赢的一篇是输的,听萨马兰奇念出悉尼的时候我真想一甩手回家,干脆让报纸开个天窗算了。”

卢明说:“那年我刚上高二,难受得第二天都不想去上学了,被我爸骂了一顿,说人家北京办不办奥运会跟你有啥关系?有本事你先考到北京再说。”

谭媛接道:“我比你高一年,记得当时有好几个女同学哭了,这会儿她们可能高兴得也在哭吧。”

茅向前嘿嘿一笑:“那时候我是刚上大三,气得扬手就把暖瓶从窗户扔出去了,各个宿舍都在扔,一地的瓶胆碎片、亮晶晶的。结果第二天不仅得去买新暖瓶还得写检讨,甭提多搓火了。”

裴庆华默不作声,他想起那个夜晚也就想起了萧闯。舒志红大约猜到了马上换话题:“刚才路上我还在想,一旦申办成功就意味着巨大的商机,有没有什么咱们能借势的?对了,奥组委肯定会招标新闻报道权吧,你们说骑牛网可不可以去争取网络报道权?如果必要,也当一回赞助商?”

“骑牛网?”裴庆华不禁质疑,“现在动手恐怕已经晚了吧,像新浪、搜狐这些专做新闻的肯定早都抢先去挂号了。”

“我看行,单凭骑牛网这名字就比什么狐啊狼的牛气,竞技体育不就是为了执牛耳嘛。”卢明向来很替舒志红捧场。

谭媛说:“我也觉得不妨一试,反正不会失去什么,即便输了起码已经借此机会让骑牛网的品牌与搜狐、新浪并驾齐驱,多好的公关舞台。”

舒志红不由得仰脸从后视镜里打量一眼谭媛,又冲裴庆华撇嘴说:“你看看人家两个,年纪轻轻的都比你有见识、有胆气。”

裴庆华不以为然:“你别听他俩忽悠,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单凭名字就能中标?那个舞台是随便上的?就像申奥一样,要砸很多钱进去,你骑牛网融到资了?有什么实力和人家上市公司比拼?”

舒志红还嘴硬:“有钱按有钱的打法,没钱按没钱的打法。照你这么说,汉商网也没资格跟那几家财大气粗的电商网站竞争,投降算了。”

裴庆华不愿跟舒志红抬杠,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网络报道权是独家的?”

“当然啦,它的价值就在于此,要是每家都能报道还能叫‘权’?同类型只会有一家赞助商,别人进来就是侵权。”舒志红越说越兴奋,连声按喇叭呼应周围沸腾的人群。

裴庆华把右边的车窗摇上,皱着眉头说:“那我就更不认同。这样的赞助商或者独家报道权实质就是垄断,剥夺了公众的自由选择权。我现在对什么垄断、排他之类非常反感,简直是深恶痛绝!”

舒志红偷瞄一眼裴庆华:“哟,生气啦,咱们纯属就事论事,你别把自己过度代入好不好?”

“赢者通吃这一套最要不得!”裴庆华愈发激动,“要给别人生存空间,不能总想着斩尽杀绝,惟我独尊、独占一切的欲望最终只会害人害己!光惦记独家所带来的利益,却无视为实现独家将付出的代价,更看不到成为独家之后的巨大风险。独家垄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所有新生力量要想生存都会致力于先把垄断推翻,所以垄断者的下场只有不得好死。”

夹在后排中间的卢明见裴庆华动了气不敢吱声,谭媛盯着前排的座椅头枕认真琢磨裴庆华的这番话,茅向前只好打圆场说:“你们俩聊的还是一回事吗?庆华,我理解抒见这个独家重点在于时间而不是空间,骑牛网想拿到的权利是新闻报道上的首发和原创,其他网络媒体要么后发要么转载,对吧抒见?”

舒志红借机定定神,又理论道:“对了庆华,就拿汉商网做例子,难道你不希望日后只剩你们一家做电商的网站?竞争对手都消失岂不最好?”

“未必。我希望客户因为汉商网比其他家好选择我们,而不是因为没得选择。”

“如果你们能做到在各方面比所有竞争对手都出色,客户们当然都会选择你们,那竞争对手不就自然被淘汰了?”

“你在自然界见过这种现象吗?”裴庆华摇头:“退一步说,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无论对汉商网还是客户都将是一场灾难。把竞争者全部消灭的时候,自己的消亡也就为期不远了。”见车里静悄悄的与车外简直是两个世界,裴庆华想结束这一话题,最后强调一句,“总之,我不赞成你去谋求什么独家报道权。”

舒志红又从后视镜里瞟一眼谭媛,问道:“妹妹,你怎么不发表意见?”

谭媛咬着嘴唇想了想说:“我理解也敬佩庆华的理念,但我不会像他那样做。”

舒志红看了看裴庆华,不再说话,而是使劲按住喇叭发出一串震耳的长鸣。


谢航连夜给Robert打电话,兴奋地问:“你看到新闻了吗?”

Robert想必刚进办公室正忙于手头工作,简短回道:“我知道,你赢了。”

“不单是我,是北京!”

Robert没好气地强调:“所以我说的是‘你们’赢了。”

“哦哦。”谢航顾不得抱怨英语的第二人称单数复数不分已经引起多少误会,急着问,“你不觉得这是个大好消息吗?”

“当然是个好消息,”Robert停顿一下又接了句,“尤其是对你。”

谢航甜甜地笑了,她确信Robert这次说的“你”一定是单指她的。又问:“所以我们不必再等了?美国既然能接受由中国举办奥运会,说明关系已经和解,对吧?”

“我想应该是的。三个多月前的撞机事件看来只是个无关大局的小插曲,我们的人都回家了,我们的飞机虽然被拆了但还是运了回来,你们和我们都没伤面子,干得不错。”

谢航又被Robert一口一个“你们”、“我们”弄得很不舒服,但她还是紧接着问:“我们下面该做什么?”

Robert很不客气地发出指令:“这你应该很清楚,马上开始做你该做的事,动作要快,我希望在两个月内看到结果。”

谢航顿时有些紧张,毕竟自己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惴惴地试探道:“你不可以帮我一起做吗?”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Robert气鼓鼓地又说,“其中之一就是尽快找到你的继任者!”

既雄心勃勃又满怀焦虑的谢航几乎一夜没睡,天快亮时才沉入梦乡,结果大清早就被手机铃声吵醒,心想是谁这么可恨,接起来发现可恨的人是舒志红。舒志红不识相地张口就喊:“谢航,你得帮我个忙!”

谢航压住火气问:“你有什么事?”

“你得帮我约一下简英!越快越好!我都急死了,急得我昨晚怎么也睡不着。”

谢航脾气再好也忍不住爆发了:“喂!你不知道我也一夜没睡吗?刚睡着就被你吵醒啦!”

舒志红无辜地说:“啊?我怎么知道你也没睡好……”

谢航只得转而问:“你是要简英的联系方式还是想让我把你们约出来咱们三个一起见?”

“当然一起最好啦,我跟简英还没见过,怕尴尬。”

谢航说:“你运气倒是真好,我下周二就会去北京,到时候约你们。”

舒志红千恩万谢挂了电话,谢航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想问问裴庆华又改了主意,现女友要会晤前女友这种事还是别让他掺和了。


显然舒志红找简英有话要说,谢航便没约饭局,在后海找了家咖啡馆。简英到时见谢航正倚窗望着外面的荷塘,就笑着问:“想起莲叶何田田了吧?”

谢航回眸看眼简英,淡淡地说:“是想起学校的荷塘了。”

简英坐下用手扇着风说:“不过我一直觉得午后的荷塘比月色下的好看得多,阳光明媚、绿色清新。”

谢航笑道:“你和老裴当年都是下午去荷塘?”

“那你们呢?你和萧……”简英急忙打住,但谢航的脸色已经有些不自然。

这时舒志红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劲向谢航致歉:“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早到了,以前有个停车场却关了,害得我又绕半天,还不如打车了。”

谢航和简英都坐着不动,谢航笑着介绍:“喏,她就是简英。简英,这位就是舒志红。”

舒志红在简英对面坐下,两个人都专注地审视对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不放过一丝细节并暗地与自己逐项比较。谢航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她忙正色道:“好了,彼此认识了吧?咱们先点喝的吧。”

简英要了美式咖啡,舒志红要了红茶,谢航要了果汁。舒志红很诚恳地说:“简英,今天麻烦谢航约你来,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谢航笑着打断:“哟,从进门到现在这是第几个‘对不起’?你也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真的,我确实应该对简英道个歉。”舒志红又转向简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前年十月份回来的吧,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认定是你影响了我和庆华之间的感情,所以我已经……暗暗恨了你将近两年。”

谢航立马起了八卦的心:“你不会是做了个小人儿写上她名字天天用针扎吧?你抬脚让我看看,鞋底有没有写上简英二字?”

简英抬手打谢航一下:“你别瞎说八道,好歹是全球五百强的老总,就不能正经点?”

“都不是外人,别那么拘谨嘛。”谢航嘴上犟但还是端正坐姿重现矜持典雅状。

“真的简英,我心里怎么念叨你就不提了,就是当着庆华的面我都用过一些挺不好的字眼儿讲你,每次都惹得庆华生我气,可他越维护你我就越恨你。”

简英很大度地表态:“没事儿,反正不论你心里说的还是对庆华说的都没传到我耳朵里,谈不上对我有任何伤害,再者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其实咱们要是早些见面把话说开就好了,我和庆华真的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有。我和他之间就是那种典型的初恋朋友的关系,彼此都有一份很美好很温馨的回忆,但也仅仅是回忆;相互间还会有习惯性的关心,但也仅仅是关心。你跟庆华大概不是初恋吧?想想你和你初恋的关系,就能理解我说的了。”

不料舒志红立刻一脸鄙夷的神情:“我初恋?还是别提了吧,那人实在太渣,渣得跟萧闯好有一比……”舒志红惊觉失言,向谢航匆匆作个揖马上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所以我之前无法理解再见到初恋怎么还能觉得亲近。”

简英用眼神抚慰谢航,说:“后来关系怎样取决于当初为何与如何分手。我和庆华属于无疾而终、好合好散,不像你们……”

“就是。”舒志红深表赞同,“我见到初恋恨不能掐死,谢航你也一样吧?”

谢航立刻收拾东西,沉着脸说:“你们俩已经见面认识,我的任务完成,得去公司了,一堆事情等着我呢。”

简英和舒志红同时起身劝阻,好说歹说总算让谢航留下,两人吐了下舌头相视一笑,彼此间的距离倒因此又拉近几分。

舒志红问简英:“你最近和庆华接触多吗?”

“经常碰面。”简英很大方地说,“汉商网遇到的一个瓶颈就是网上支付,我们一起在和银行谈,希望能用上我们公司的安全认证解决方案。”

“哦……”舒志红若有所思,忽然问道:“那你见过一个叫谭媛的女孩吗?”

“见过啊,也是从美国回来的。”

“你没觉得那个女孩和庆华之间有点儿……不对劲?”

“啊哈!”谢航猛地拍下巴掌,“简英,难怪她对你的敌意消除了,因为发现新的嫌疑人!”

简英皱着眉头说:“不会吧,看着挺单纯的,应该没想对庆华怎么样吧。”

舒志红立刻反驳:“哎,照你这么说,你和我都是因为不单纯才跟庆华好的?”

谢航坏笑:“别把你俩放在一起说,毕竟有先有后,乍一听还以为你们俩同时跟老裴怎么样呢。”

“去你的。”简英瞪谢航一眼,“我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和庆华的关系看着挺单纯的。”

“你看,你叫他庆华,我也叫他庆华,你们猜谭媛管他叫什么?”舒志红神情严峻地说,“也叫庆华。”

谢航不以为然:“这不能说明问题,当初在华研上上下下都这么叫他。”

“绝对不一样。他的CTO老茅,简英你见过吧?他也叫庆华,但谭媛叫的一听就能感觉出不一样,那种口吻、那种腔调……”舒志红说着不禁打个冷颤。

“你这是杯弓蛇影,典型的人有亡斧者。不信可以问简英,她听了有没有你那种感觉?”

“我没听谭媛叫过庆华,开会时她好像很少说话。”

“你看,小姑娘多有城府,她是刻意在你面前掩饰自己。”

谢航立刻挑出舒志红的破绽:“按道理她更应该在你面前掩饰才对,怎么却被你听到了?”

“我去的次数多嘛,她防不胜防所以被我撞见了。”舒志红辩解过后又发愁道,“我没法不担心,他们俩是有渊源的,当初庆华辅导过她高中课程。”

“哦,我想起来了。”谢航恍然大悟,“难怪她姓谭,她就是谭启章的女儿?”

舒志红点头:“你们说,他们这算不算青梅竹马?”

简英笑了:“当然不算,她都上高中了,庆华年岁就更大,还骑竹马、弄青梅?你太神经过敏。”

“不是我过敏。高中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她肯定当时就暗恋庆华了。我就是高中被那个初恋……”舒志红话到一半却收口不说了。

一阵沉默之后谢航问舒志红:“就算你的怀疑事出有因,你约简英是想……?”

“想让简英帮我出主意啊,天底下除了我最了解庆华的应该就是简英了,简英你说对吧?”

谢航笑道:“哇塞,这真是化敌为友的典范,从竞争对手秒变战略伙伴。”

简英很是为难:“我哪有什么主意?这方面我最迟钝了。”

“或者你找庆华谈谈?问问他究竟怎么想的,是否对谭媛确有好感。”

“这些还是应该你本人和他谈吧。”

“不行,我越和他谈就越把他往谭媛那边推。”舒志红又转而求谢航:“要不你和庆华谈谈?你的立场完全中立客观,比我和简英都更合适。”

“我?你所说的完全中立客观,另一个含义其实就是与我彻底不相干,我有什么资格去过问老裴的感情问题?我觉得你有点儿病急乱投医,首先可能根本没这回事,其次即便真有此事你也只能自己面对,我和简英恐怕都爱莫能助。”

舒志红发了会儿呆,怏怏地说:“好吧,那我就自己面对。其实我知道谁可以帮我,只是还没想好我该不该那么做。”谢航与简英对视一眼都有些纳闷,舒志红直愣愣地又问:“简英,你究竟因为什么和庆华分的手?”

简英仰头仿佛是在努力回想很遥远的往事:“应该就是距离问题吧。刚开始我还能想象庆华每时每刻都在干什么,后来就完全想象不出了;对庆华来说就更难,因为他对我在那边的生活没有任何直观了解。”

舒志红满怀同情地说:“真可惜,你们俩没赶上好时候,要是像现在这样随时随地能QQ,就不会有距离感了。”

谢航又禁不住笑道:“有没有搞错?最不该替他们俩惋惜的恐怕就是你吧。”

舒志红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题说:“反正我就是特别感慨,科技尤其是互联网真的可以改变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简英随口问:“你们都用QQ?我周围的朋友用MSN多一些。”

“我也用MSN。”谢航接道,“不过凡事都有两面,像当年那样鸿雁传书确实耽误了很多事很多人,可即时通信既然能让你随时交流也就能让你随时吵架随时谈崩,连个让人冷静的缓冲期都没有。”

听了这话舒志红不由得对号入座,心虚地以为谢航这是暗讽她与裴庆华在QQ上经常闹不快,殊不知谢航却是因自己和Robert之间的事有感而发。


经过近两个月晨昏颠倒的忙碌,谢航终于在Robert要求的期限前完成了大部准备工作。她于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一登上飞往旧金山的航班,一想到将在本周内与各家投资人签署包括有限合伙人协议和认购协议等成立投资基金所必需的纲领性文件,疲惫之极的她感到非常满足,总算不枉这一年多的心血与煎熬。

星期二清晨,由于时差反应谢航早早就醒了,她揉着眼睛看看床头的液晶表,刚六点多。隐约听到起居室有动静,谢航估计是Robert正准备出门晨跑,她裹了件睡衣想去喝口水,路过起居室见Robert正全神贯注盯着背投电视的超大屏幕,画面上像是纽约曼哈顿的大都市正一片浓烟滚滚,两座比肩而立的摩天大楼仿佛两柄巨型火炬烈焰升腾。谢航倒了杯水站到Robert身边,笑着问:“这是哪部大片的预告吧?估计不是卡梅隆就是诺兰拍的。”

Robert的身体微微颤抖,嗓音暗哑地说:“这不是电影,这是真的!”

谢航的杯子差点脱手,惊呼一声:“你在开玩笑?!”

Robert冲屏幕一扬下巴:“除非是CNN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两架从波士顿起飞的客机刚刚先后撞上了世贸中心!”

“天呐!”谢航指着屏幕叫道,“那是有人从楼上往下跳吗?”

“对,那些掉下来的小黑点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谁干的?!”

“还没确切消息,也没有人承认。但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样已经知道是谁干的,那些狗娘养的畜牲!”

“这得有多少人死掉啊……”

“几千人,也许上万人。但哪怕只死一个人也要让那帮家伙付出代价!”

想到Robert是犹太裔,谢航已猜到他指的是什么人。她挽住Robert的胳膊,把脑袋靠在Robert肩头。就在快到七点钟的时候其中一座塔楼突然轰然崩塌,谢航再次连声惊叫,她的神经也一同崩溃,抱住Robert啜泣。

Robert拍着谢航的后背说:“记住这个日子,从今天开始,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都将被改变!”

谢航的头昏昏沉沉,喃喃地问:“今天几号?”

“9月1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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