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小戚都心神不宁，他从自己的办公室里漫无目的出来进去好几趟，搞得员工们都有些紧张，猜不出老板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更猜不出这事会不会牵连到自身，公司里弥漫着几分压抑与不安。
小戚再次走到办公区在座位间逡巡，忽然停住脚盯着一个程序员上下打量，程序员手足无措地忙站起身，小戚没头没脑地问：“你今天穿什么来的？”
程序员愈发懵懂，局促地回答：“今天？就穿的这身啊……”
“外衣！我问你外面穿的什么！”小戚急躁地说。
“哦哦，羽绒服，在更衣间挂着呢。”
“去拿过来，我试试。”
程序员立马跑去拎回一件灰色的羽绒服，小戚接在手里便看见衣领上积攒的油垢，皱着眉头穿上身，低头审视一番，问道：“像是我的衣服吗？”
这话问得程序员一怔，苦于无论怎样回答都貌似不妥，好在秘书正巧从前台走回来，忙接道：“戚总你们俩的身材真挺接近的。”
小戚面无表情地转个半圈，又问秘书：“看着合身吗？”
秘书暗笑您自己的衣服都鲜有合身的，嘴上却说：“我觉得挺好。”
小戚这才满意地把羽绒服脱下递给秘书：“放我屋里去，我待会儿出去穿。”
程序员不禁脱口而出：“那我穿什么？”
“你穿我那件羊绒大衣。”小戚扭头叮嘱程序员，“小心点，别给弄脏了。”
程序员正后悔自己反应迟钝不会来事儿，忙表态说：“不用了戚总，我中午不出去，让他们把饭给我带回来。”
小戚刚走回办公室门口，司机晃悠过来问：“戚总，咱们几点出发？”
“从公司到亚运村需要多久？”小戚反问。
“顶多半个小时吧，中午不堵。”
“哦，那再过半小时出发。”小戚忽然瞥见司机手中的车钥匙，立刻脸一沉问道，“你要开哪辆车？”
司机大喇喇地把钥匙一举：“奥迪啊。”
“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脑子？！”
司机没料想小戚忽然发火，心虚地嗫嚅道：“您说不要用好车，换辆次点儿的，所以我才没开‘大奔’……”
“奥迪算次点儿的车？！”
“和奔驰S280一比，奥迪200可不就算次的了嘛……”
小戚咬牙切齿地说：“真是把你惯得没样了！那辆桑塔纳呢？今天开它！”
“桑塔纳没在家，一早建行的客户反应他们系统出问题，桑塔纳就拉着几个软件工程师去建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现在开奥迪去建行，把桑塔纳开回来，然后送我去亚运村！”
司机一脸苦相：“戚总，那肯定来不及啊……”
“我不管！今天我要是坐不上桑塔纳，以后你就甭想再开‘大奔’！”
司机转身撒腿就往外跑，没跑出几步就折返回来可怜巴巴地说：“戚总，要不您跟我一起走吧，在建行换桑塔纳然后直接去亚运村，兴许还来得及。”
小戚歪头想了想，拿上手包就往外走，见司机还愣着便恨恨地说：“等什么呢？！把那件羽绒服给我拿上！”司机忙抄起羽绒服抢先跑出去开车了。
一辆上海大众的桑塔纳沿中轴路驶向北四环，停在路口等绿灯时司机一边调收音机一边抱怨：“戚总，这车真够旧了，连CD机都不好加装。”
坐在后排的小戚斥道：“旧？有本事你挣一辆回来！记住喽，这车可算是大功臣，对公司的贡献比你大得多。”
司机一缩脖，不再多嘴，把调频定在北京交通广播，车里响起王菲与那英的歌声：“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心相约心相约，相约一年又一年，无论咫尺天涯……”
歌曲放完，插入一条广告，小戚忽然感慨：“眼看就到1999了，这还相约九八呢……”
经过安慧桥再往东没多远就是西藏大厦，小戚下车的时候吩咐司机：“你把车停得近一点，这顿饭大概两个小时，等我出来往门口一站，你就赶紧把车开过来。”司机点头应承，正要关车门却看见后座上摊着的羽绒服，忙探身拿出来递给小戚，小戚先徒劳地掸掸衣领然后才套在身上。
西藏大厦的一楼是家海鲜餐厅，小戚在门口告诉领位是谢女士订的包间，跟着往里走时他问有人到了没，领位回头说您最先到的。进到包间发现房间不小，一张大圆桌旁边摆着八把椅子，小戚问总共几位，领位说四位，见小戚略一皱眉便解释说我们这儿没有小包间。有服务员跟进来撤走多余的椅子和餐具，小戚犹豫一番决定坐在背对门口的末位，刚坐下便觉得热，又犹豫一番决定还是把羽绒服脱掉。他把羽绒服挂在衣架上，正摆弄着力求让羽绒服尽可能醒目，就听门外脚步声与说话声一并传来。
最先步入包间的是谢航，她热情地招呼道：“老裴，就是这儿，请进请进！哟，戚总先到了，你看谁来了？”
萧闯拉着裴庆华的胳膊往里让，同时揶揄谢航：“瞧你这话问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来的是谁。”
小戚抢步迎到裴庆华面前，张开胳膊作势要拥抱，旋即改主意双手拉住裴庆华的右手摇晃着说：“庆华，总算盼到今天了！这几年虽然见过几面，但能握着你的手还是头一回啊。”
萧闯说：“你这不废话么，以前中间隔的又是玻璃又是栅栏，怎么握？”
谢航把藏蓝色的羊绒大衣脱下递给萧闯，就势一连捅他两下，萧闯不吭声了，闷头把两人的外衣都挂在衣架上。
裴庆华似乎对这些全无反应，脸上一副人畜无害的淡淡笑容，只是右手很快从小戚的掌握中脱离开，有些机械地垂在身侧。
小戚一边端详裴庆华一边说：“没怎么变，就是稍微有些瘦，比以前黑了点。”
裴庆华下意识地摸摸脸，拘谨地应一句：“是嘛？”
谢航张罗道：“就咱们四个人，随便坐，不过老裴必须坐在主位，咱们仨众星捧月。”
小戚忙说当然当然，就在末位坐下。裴庆华也不谦让，像是早已习惯被人安排摆布，很顺从地被谢航拉到主位就座，但当谢航的双手随意搭在他肩头时裴庆华忽然一抖，整个身躯登时僵直进入戒备状态。谢航瞬间觉察到了急忙把手挪开，在他右边坐下。
坐在谢航对面的萧闯很有仪式感地说：“今天是个大日子，更是个好日子，咱们要隆重地为老裴接风洗尘，彻底去一去晦气……”
裴庆华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一下，谢航马上插话道：“其实还有一个由头，就是我的三十岁生日刚过不久，萧闯提过几次想好好撮一顿，今天就算是给我补过生日吧，所以你们谁也别跟我抢，今天我做东。”裴庆华这才显得放松些。
服务员听后便把菜单呈给谢航。小戚搭讪说：“谢总和萧总对这地方挺熟的？”
萧闯抢先道：“你可别这么叫我，就叫萧闯，要不然爹妈起这名字有什么用？”
谢航也说：“你还是叫我谢航吧。”
小戚干笑：“那你们也不要总叫我戚总……”
萧闯坏笑道：“这不一样，你是喜欢别人叫你戚总。”
谢航见小戚有些尴尬就说：“西藏大厦刚盖好不久，这家更是新开的，我们也没来过几次，只是因为离我们买的房子不远，就选这儿了。”她说完瞟一眼裴庆华，裴庆华无动于衷地坐着，眼睛盯着桌上徐徐转动的托盘，托盘上空空如也。谢航冲他晃晃菜单，问道：“这里主打的是粤菜，你看有什么想吃的？”
萧闯在桌沿上一拍：“我替他说，干炒牛河，他就认这道菜。”
仿佛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投入一束光，裴庆华的眼睛难得地一亮，他转头冲萧闯一笑，目光中竟透出些许感激。谢航看在眼里不免陡然心酸，掩饰着点好几样菜品又提议道：“你们要不要喝点酒？”
“我开车呢。”萧闯转而问小戚：“你开车没？”
小戚忙答：“我没事儿，有司机。”
谢航要了瓶葡萄酒，说：“你和老裴多喝点，我也意思意思，毕竟是我的生日宴。对了老裴，我问过舒志红，她说今天先不过来，改天她要单独约你。”
裴庆华眉头微蹙，竟仿佛在努力从久远的从前唤回对这名字的印象，继而淡淡地又吐出两个字：“是嘛？”
这一反应显然大大出乎其余三个人的预料，尤其是谢航竟瞠目结舌地愕然怔住。萧闯最先想起换个话题，笑道：“哎，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和谢航都三十了，还记得老裴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咱们仨定的目标吗？”
话音刚落，已回过神的谢航就连连冲萧闯使眼色，不料小戚却很有兴致地问萧闯：“是吗？快讲讲你们都定的啥目标，实现了没？”
“当时我是既没工作也没进项，单凭一口气就拍脑袋许愿三十岁时一定养得起谢航，真是天遂人愿呐！你说我运气怎么就这么好，虽说现在谢航身为堂堂IEM的部门总经理收入不菲，但我绝对养得起她。可如今的问题是……”眉飞色舞的萧闯转瞬间萎顿，摇摇头说，“人家还让不让我养。”说完便把目光转向谢航，却见谢航正紧锁双眉瞪着他，他马上意识到失言，赶紧又扭头看裴庆华。
裴庆华不知是对他人的注视毫无觉察还是毫不在意，兀自叹口气颓唐地说：“我当时盼着五子登科，结果却是五年牢狱，唉……”
这是裴庆华进门后说出的头一句完整话，却令谢航更为他担心不已，而且谢航深知此刻无论怎样安慰都是徒劳，便指望萧闯或小戚迅速转移话题可是那两人却只会相对唏嘘。恰好服务员进来上头盘，谢航等她把明炉烧腊全拼放在转盘上便要求：“哎服务员，您能帮我们把电视打开吗？这会儿应该有《新闻30分》吧。”
服务员打开放在角柜上的电视，然后替他们开酒。新闻里正在播报昨晚举行的距澳门回归倒计时365天庆典晚会，几个露出豁牙的小孩正在唱《七子之歌》。萧闯把玻璃杯在转盘上蹾了蹾，说：“我以茶代酒陪你们干一杯。老裴，错过了去年的香港回归，明年还可以看澳门回归，没耽误多少。”
谢航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甚至开始怀疑萧闯是成心的。裴庆华却一本正经地说：“没错过，去年在里面组织集体看的，惟一的一次允许熬夜，过年都不行。”
服务员双手抱着葡萄酒瓶走到裴庆华侧后预备给他倒酒，裴庆华立时周身紧张，扭着脖子警惕地死死盯住服务员的一举一动，搞得莫名其妙的服务员也紧张得倒酒的手微微颤抖，直到服务员走向谢航的位子裴庆华才放松下来。这一切都没逃过谢航的眼睛，惊愕之际她心里不由得一阵痛楚。
忽然她发现裴庆华身体一颤并迅速把脸转向电视，谢航随即也意识到刚才好像听到一个词——华研。果然，这条新闻正是有关华研集团的，播音员的画外音是“……继联想、方正等国内领军高科技企业成功赴港上市，今天香港联交所再次迎来一家知名的国内信息产业巨头——华研控股。隶属于北京华研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旗下的华研控股登陆香港资本市场，这一里程碑标志着坚定执行‘工贸技’一体化战略的华研集团又迈上了一级新台阶，并将在国际化的征途上越走越远……”屏幕上不时切换着西装革履、佩戴胸花的谭启章敲锣和致辞的镜头。画面里的谭启章笑逐颜开、踌躇满志，而画面外的裴庆华却近乎木然地冷眼看着这一切。
谢航感觉自己的心被抽紧，她无法想象此刻裴庆华作何感受。五年过去了，这五年谭启章是如何过的而裴庆华又是如何过的？五年过去了，谭启章光辉耀眼登上人生又一座高峰，而曾被他称为华研第一功臣的裴庆华却正在人生的谷底挣扎着试图重新站起……谢航看一眼裴庆华，当年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如今已荡然无存。她内心一凛，这五年真的过去了吗？心中的坎儿何时过去？真能过得去吗？
萧闯忽然清清嗓子，谢航被吓一跳，她真担心萧闯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还好这次萧闯转向了小戚：“戚总，如果你没离开华研，此时此刻应该正在香港喝香槟呢吧？”
小戚冷笑一声：“这可难说，刚才电视上站在谭启章身边的没几个我和庆华认识的，好像已经换过不止一朝一代了。讲句难听话，假如我不离开华研，下场没准儿比庆华还惨……”
谢航暗气这小戚讲话确实够难听，小戚也察觉裴庆华脸色有异，忙转而问：“哎庆华，如今你已经出来了，准备什么时候去找谭启章？”
裴庆华捏着筷子的手一时僵在半空，放下后他才缓缓摇摇头。
小戚不解：“你的意思是……没想好？还是……不打算找他？”
裴庆华没回答，他夹起一块烧肉放在小碟里，摆弄几下却好像没有吃的意思。小戚打起精神说：“我真得感谢庆华，是你在关键时刻帮了我两次，要不然绝对没有我的今天！”
“哪两次？”萧闯问。
“头一次你清楚啊。当时庆华刚进去，华研人心惶惶，庆华托你给我带话，让我及早出来自己干，可我哪儿有本钱啊，我就去看庆华。庆华让我找两个人，其中一位就是你嘛，庆华说他有几笔大额存单，既然没被他们翻出来就说明是你替他收好了，让我找你要存单；另一位就是庆华的姐姐，因为存单上写的都是他姐的名字，让我找他姐要身份证把钱取出来。十万块钱呐，而且是94年的十万块，要是没那笔钱我这公司根本办不起来……”
谢航打断小戚：“这事我们都知道。我理解萧闯的意思，他是不觉得这叫‘帮’，老裴拿出十万块钱和你一起办公司，这是他的原始投入，不是借你一时急用，所以不该算‘帮’你。”
小戚忙摆手：“没错没错，反正你们懂我意思。不过庆华第二回帮我你们肯定不知情，这事我没跟任何人讲过。公司开起来以后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没头苍蝇似的乱打乱撞，靠倒腾电脑、打印机之类混日子，我一想这样不行，没前途嘛，就又去看庆华。庆华先跟我提了两个字——‘软件’，他说信息化的第一阶段是从无到有铺硬件，所以是造电脑卖电脑的黄金时期；但有了电脑还要用起来，这就是信息化的第二阶段——软件的黄金时期。这道理我明白，当初学的也是这个，但软件的范畴比硬件大得多。创业这事儿不怕没基础，就怕没方向，朝哪方面走我是两眼一抹黑。杀毒软件？汉化软件？还是银行、税务之类的行业应用？庆华就又跟我提了三个字——‘Y2K’……”
“什么‘K’？”萧闯没反应过来。
“Y2K，就是‘千年虫’。”谢航解释，“很多软件都是用两位数字标识年份，这样等2000年到来程序就无法识别究竟是2000年还是1900年，像银行计算利息就会报错，类似的问题不计其数，得一行一行检查修改程序，工作量难以想象。我们IEM专门成立个部门做这业务，招了一大批人还忙得要死。”
小戚兴奋地一指萧闯：“你看，到现在你还不了解千年虫，可老裴跟我提是在什么时候？四年前，1994年！这叫什么？这就叫高瞻远瞩、远见卓识！老裴就是我的指路明灯。谢航是圈内人肯定清楚，捉千年虫这活儿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关键是要下手早，项目接得多、经验就多，手熟而已。我的公司按说基础很差，但就因为比别人抢先瞄准这个方向、名声打响了，现在项目多得做不过来。我就跟下面人讲，以前是咱们求客户，如今是客户求咱们，咱们得精挑细选，给钱少的不接、复杂罗嗦的不接。不瞒你们说，这钱赚得真是……”说到此处小戚戛然而止，之前的喜形于色瞬间变为低调内敛，含混接一句，“……总算解决了温饱问题。”
萧闯反过来一指小戚：“如此说来你确实应该好好感谢老裴。怎么着？还不快敬人家一杯？”
小戚立刻起身举杯绕过半张桌子走到裴庆华身边，一只手搭在裴庆华肩头，裴庆华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几次想站起都被小戚强行按住：“庆华，你坐你坐。我不仅要敬你这杯酒，还要对你说句真心话。没有你就没有我这家公司，更坚持不到现在。虽说一路走得磕磕绊绊，眼下这公司好歹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衷心希望你能把它接过去，你来做这公司的老板，我还像当年那样给你打下手，怎么样？今天当着萧总和谢总的面，我就等你一句话，这公司你只管拿去！你来当法人代表，你来做总经理！”
事发突然，谢航愕然间难以置信，萧闯马上起哄道：“戚总大气！怎么样老裴？人家戚总诚心诚意请你接手，你不会好心当成驴肝肺吧？”
小戚愈发诚恳地说：“真的庆华，这公司股本里大头是你出的，大方向是你指的，我只是忙前忙后出了些力气。我早就想好了，之前你人在里面，我就在外面先替你操持，等你人一出来我立马把公司让给你。真的，有萧总和谢总给咱们当个见证，你我之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谢航也不由得兴奋，如果裴庆华真能接手小戚的公司就不仅能即刻在社会上觅得安身之地，事业上更有了相当不错的起点，她正要鼓动裴庆华接受小戚的提议却听裴庆华淡淡地回应道：“你这杯酒我干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公司你接着做，刚才的话今后不要再提。”
谢航见状很是失望，她遗憾地轻叹一声，萧闯竟有些怒其不争地瞪着裴庆华，而小戚已经往回走向自己的座位，嘟囔说：“庆华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心高眼高有更大的事业要做，瞧不上我这小摊子，唉……”
见菜早已上齐，萧闯问服务员：“小姐你们这儿有蛋糕没有？那种生日蛋糕。”
服务员为难道：“先生真抱歉，我们店没有。您要是早一点跟我们提，我们倒是可以代您置办。”
萧闯失望地挠挠头：“我们有人过生日，你们就没什么应时应景的？”
“我们有……寿桃！”
在座的都应声笑了，连裴庆华也头一次露出笑容。谢航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们待会儿送个果盘总可以吧？”
服务员忙说：“绝对没问题，应该的应该的。”
等服务员出去把门带上，萧闯颇有兴致地提议：“咱们四个里面谢航最小，也都三十了。怎么样，挨个说说吧，四十岁的时候想达到什么目标？”
一时竟无人响应，萧闯有些尴尬地看看裴庆华又看看小戚，最终眼巴巴冲对面的谢航说：“要不你带个头？”
谢航有些意兴阑珊地敷衍道：“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至于三十九岁还是四十一岁什么样，没那么重要吧。”
“总该有个目标嘛，得过且过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谢航不忍就此冷场便说：“我希望等到四十岁的时候，身与心都能有所归宿。”
“太笼统，能不能具体点儿？”萧闯显然不甘心。
谢航莞尔一笑：“我知道你的肯定特具体，你就干脆说出来呗。”
萧闯先冲小戚挤下眼睛：“你不算外人吧？那我可就放开说啦。”不等小戚表态，萧闯已经挺直腰板掷地有声地说：“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中国最富有的四十个四十岁的人之一！”
几个人都一愣，最先有所响应的是小戚，他竖起大拇指赞道：“萧总有魄力！我就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
萧闯追问：“戚总别光客气，你自己的目标呢？”
“嗯……”小戚歪头凝思，“希望那时候我这公司还在吧。”
谢航转向裴庆华：“老裴，你呢？八年以后的你会是什么样？”
萧闯一拍桌子：“还是五子登科！这回绝对能实现！”
“萧闯，你能不能别这么没心没肺？！”谢航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呵斥，“我问老裴呢，问你了吗？！”
萧闯这下彻底噤声，小戚摸不清二人路数只得陪着干笑，倒是裴庆华很平静地说：“我只想有份属于自己的事情做。”
谢航与萧闯正琢磨裴庆华所言有何深意，小戚已经再次竖起大拇指：“我说什么来着，庆华这是要独自打出一片天下。咱俩先说好，等你将来功成名就我去投奔你，你可不能把我拒之门外。”
谢航逗他：“如果萧闯和老裴的目标都实现了，到时候你投靠谁？”
萧闯一撇嘴：“你还没听出来么，戚总这是给自己留了两个后手，他早算准了我和老裴不可能都成功。”
谢航认真了：“那你和老裴为什么不能一起干？你俩一荣俱荣，也免得戚总到时候为难。”
“这话你该问老裴。”萧闯又一撇嘴，“你没听他说嘛，人家要的是只属于自己的事业。”
谢航转而笑问：“老裴，真不肯给萧闯机会？看在我面子上带他玩儿一个吧。”
三个人一同注视着裴庆华，而裴庆华却仍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脸上挂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笑意，不肯再开口。
这顿饭吃得愈发沉闷，谢航倒也不感觉意外或失望，她见酒菜已经大体干净便招呼服务员买单，萧闯随口道：“刚才我已经结过账了。”
谢航一愣：“你什么时候结的？不是说好我做东的吗？”
萧闯不以为然地摆手：“哪儿能真让你买单……”
“你这人怎么老这样？”谢航忽然来了气，“事先明明说好的，你怎么说不认就不认？”
小戚呆坐着，裴庆华只好出面打圆场：“你们俩谁结还不都一样。”
谢航一听便不再理论，萧闯低眉顺眼地从衣架上取来大衣递给谢航。几个人正往外走，谢航忽然大声问道：“咦，那件羽绒服是谁的？”
应声看去，果然在衣架上孤零零剩下一件羽绒服无人认领，已经走到门口的小戚一拍脑袋：“嗐，瞧我这脑子，我的我的。”
萧闯已经走回去取来羽绒服，里外翻弄看看，然后用一根手指头挑着衣领对小戚笑道：“戚总真是艰苦朴素的楷模，这衣服不会是司机的吧？”
小戚忙讪笑：“司机的都比我这件好。”
四个人走到大厦门口正要话别，一辆桑塔纳“突突突”开到廊檐下停住，显然是冬天车刚起步，发动机温度过低导致抖动。司机下来叫声“戚总”，萧闯笑着问小戚：“这车还是之前那辆？火花塞该换了，要不就是积碳太厉害，以你的实力早该换新车了。”
小戚瞟着裴庆华故意大声说：“就是因为实力不行才换不起新车嘛。萧总你怎么样？换过几款了？”
萧闯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随手一扬：“还是欧宝，我就认这牌子，但从‘小欧宝’换成了‘大欧宝’，原先那个太小，才1.6的发动机，现在这个开了三年不到。”
送走小戚谢航对裴庆华说：“萧闯已经把他爸妈接到新房子一起住，魏公村那套现在空着，正好你回去住吧，咱们先去买些生活用品，然后送你过去。”
萧闯立刻否定：“不行不行，哪儿能直接回家？你懂不懂规矩？必须先找个地方好好洗洗。”
裴庆华脸上又不自然，谢航有些迟疑地说：“那……你带老裴去洗吧，我去买东西。”
“不行，”萧闯再次摇头，“当然都得去，要不然你该怀疑我带老裴学坏了。”
亚运村北面大屯路上有家规模挺大的洗浴中心，谢航在走进女宾部之前和他俩约好在休息厅会合，可她在休息厅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打萧闯手机无人接听，她甚至有心请服务员找男宾部查问，这才见萧闯与裴庆华穿着一次性浴衣姗姗而来。
谢航不满地问萧闯：“怎么这么久？”
萧闯拽着谢航的衣角躲到一边低声说：“搓背搓了两遍，头一遍搓完师傅说再泡泡吧，回来又搓一遍。”
谢航偷瞄一眼裴庆华，见他方才还略显黝黑的面孔经过几番浸泡漂洗果然变得红扑扑粉嫩嫩，不禁笑了，笑得裴庆华很不好意思。
萧闯叫来服务生吩咐：“安排一下足疗，要三人间。”
谢航惊讶道：“啊？还要捏脚呀？”
“主要为聊天。”萧闯解释完又吩咐服务生：“都要男技师，不要女的。”
服务生把他们领到一间足疗房，三张可以放平的大沙发外加茶几、坐墩之类令原本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局促。萧闯不经意站到裴庆华身后，裴庆华竟条件反射般敏捷地闪到一边，回头直愣愣盯着萧闯，这副临战状态倒把萧闯吓得不轻，谢航忙把他拉过来说：“你没发现么，老裴不喜欢有人在他背后。”
已经定下神的裴庆华很不自在地站着，似乎拿不定有无必要解释，谢航安慰道：“没事儿，慢慢来，环境变了总要适应一阵。”
萧闯随手一指：“这三张沙发，老裴你先挑。”
“我想坐哪儿就坐哪儿？那我挑最里面这个。”
萧闯笑着问：“是不是越靠里面地位越高？新来的只能把门？”
谢航拽他一下：“就你话多。我挨着门，你在中间。”
服务生出去安排技师，萧闯让他顺便把果盘茶水送来。裴庆华略一探究便找到机关把沙发调节到最舒适的角度，他仰躺在沙发上，身心都感到久违的安逸与放松，竟不自觉地小声哼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谢航惊讶地坐直身子问：“咦，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里面一天到晚放这歌，怎么可能不会？”
“我还以为只给你们放《铁窗泪》呢。”萧闯调侃道，“《心太软》这靡靡之音跟你们太不搭，进去的都是因为心太硬吧。我明白了，他们是想消磨你们的棱角，腐蚀你们的斗志。”
谢航气得扬手把衣柜钥匙环隔着茶几甩到萧闯身上，萧闯贱兮兮地笑着拾起。裴庆华却全然不以为意，兀自继续唱道：“……你总该为自己想想未来；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三位男技师鱼贯而入，依次坐下后便开始忙活。谢航脚上的各处穴位都很敏感，屡次让技师轻些再轻些但仍然受不住力、痛得龇牙咧嘴。裴庆华则相反，任凭技师拿出百般手段他一概没反应，双眼微闭仿佛睡着了。谢航忽然发出一声尖叫，萧闯坏笑着伸手碰碰裴庆华说：“我都好久没听她这么叫了。”
谢航疼得没力气理会萧闯，技师很在行地说：“您的肩膀和脖子看来都有毛病。”
“再被你捏下去我浑身都得出毛病了，算了不做了。你放心，钟点费和小费都不会少你的。”把技师打发走，劫后余生的谢航瘫软在沙发上吐出一口长气。
萧闯问裴庆华的技师：“你是不是偷懒呢？都把他捏睡着了。”
技师委屈地说：“您看看，我都一身汗了，要是换我给那位小姐做，她早就受不住了，等不到现在。”
“老裴，你不会是神经出问题了吧？这何止是迟钝，你简直是全身麻痹。进去时好好的，出来怎么就成木头人了？”见裴庆华无动于衷，萧闯干脆吩咐自己的技师：“你去给他做！哎，你们有针没有？不是针灸那种，要纳鞋底子那种，又粗又长的，我就不信扎不出声来。”
谢航制止道：“行了萧闯，别闹了。你们接着做，我去把衣柜里的东西取来。”
等谢航拎着一个电脑包回来正好也“到钟”了，两位技师在收拾家伙，萧闯又逗裴庆华：“老裴，做够没有？要不再加个钟？”
谢航忙说：“够了够了，你说好主要来聊天的。”她在技师身后把门关严，坐到裴庆华面前的坐墩上，把电脑包递给他说：“老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萧闯负责解决你的住处，那我就负责解决你的装备。”
裴庆华接过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部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在正面摩挲几下又翻过去看底部，喃喃道：“这就是笔记本电脑？这么薄？跟台式机的硬盘差不多厚。”
谢航帮他打开电脑，裴庆华的手笨拙地在键盘上比划，问：“是你们IEM的？”
“废话！那么大logo看不见？”萧闯哂道，“如今谢航负责IEM中国区所有个人电脑业务，凭的就是让IEM笔记本在中国市场独领风骚，不送你IEM的难道还能送你华研的？”
裴庆华不由自主地问：“华研也有笔记本电脑了？”
“有了。华研现在不仅有自己的笔记本系列，也替一些品牌做代工，他们还和我们IEM谈过合作的事。”谢航随即笑着补上一句，“这些都已经不是秘密。”
裴庆华又习惯性地问：“这样一台多少钱？”
萧闯不满道：“老裴，哪儿有收到礼物问多少钱的？”
谢航一笑：“你要真想知道，应该很容易查到价格吧，这可是你当年的本行。我只想声明一下，这是我送你的，不是IEM给你的。”
“谢航的意思是，这是她自掏腰包买给你的，不是利用职权从公司拿的。”
裴庆华又从包里摸出一些诸如电源线、鼠标之类的附件，马上被一个片状的东西吸引，好奇地问：“这是干什么的？”
“PCMCIA卡，上网用的。”谢航解释。
裴庆华惊异道：“上网？插上它走到哪儿都能上网？”
谢航点头，萧闯不耐烦地说：“老裴，能不能回去自学？你可是堂堂电脑界的先驱。”
裴庆华如获至宝，忙不迭地点头，他正要把电脑放回包里收好，谢航伸手打开另一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盒子，笑盈盈地说：“还有这个，手机，也送你。”
“手机？这么小？当初我的‘大哥大’机身就比这个盒子长……”裴庆华一边小心翼翼地拆包一边惊叹，“我知道‘大哥大’已经被淘汰，模拟信号改数字信号了，但想不到手机真能越做越小……”
谢航帮忙从盒子里取出手机，熟练地拆下后盖把SIM卡插好，递给裴庆华：“诺基亚，5110，今年出的。”
裴庆华翻看着蓝黑两色的机身嘟囔：“我还以为是摩托罗拉的，那得更贵吧？”
萧闯气笑了：“你这家伙，难道谢航会图省钱送你个便宜货？你那是老黄历了，诺基亚早把摩托罗拉甩到后面，如今也就爱立信能跟它抗衡。你看，我这个也是诺基亚，8110，带滑盖儿的，用两年多了。”
谢航也从浴衣兜里掏出手机说：“和我的一样，我在等明年诺基亚的新款呢，据说会是头一款带WAP浏览器的手机，也是滑盖设计，正好我已经用习惯了。”
“WAP？那是什么？”裴庆华不解。
“就是移动互联网，手机上网就靠它。”萧闯不耐烦地解释完又说，“当初这个8110花了我八千块，这钱如今差不多能买俩5110了……”
“这么便宜？”裴庆华惊呼。
“这还……便宜？”萧闯也是一声惊呼。
“当初我那个‘大哥大’要两、三万呢。”裴庆华不由眉头紧锁，“里面五年真相当于外面十年啊……是手机越来越不值钱还是人民币越来越值钱？”
“你傻啦？当然是手机越来越不值钱，亏你曾经还是做电脑这行的，华研的电脑能越做越贵？”萧闯连声教训，“人民的币更不可能越来越值钱，尤其这几年钱毛得厉害。”
裴庆华若有所思：“当初的十万块钱如今大概值多少？”
“得看这笔钱在谁手里，也得看他拿这笔钱干什么。”谢航笑道，“要是给我，我只会存银行，现在顶多变成十四、五万吧。要是给萧闯，他肯定投到股市里，估计能变成二、三十万吧，不过也就他有这本事，大多数人恐怕连五万都剩不下。”
萧闯说：“咱们也可能投到房子上。不过罗马花园的房价这两年好像根本没涨，你那套户型比我的还好些，兴许能涨点儿。”
谢航摇头：“也不行，当时光看着房子不错，没想到物业费这么高，又是涉外公寓，未来能接手的买家有限，恐怕涨不起来。”
“没错，当时确实欠考虑，物业费高就如同股票的持有成本过高，没人愿意拿在手里。”
裴庆华忽然问：“你们怎么各买各的房子？合买一套大点的一起住不就行了？”
谢航一时无语，萧闯愣一下马上应付说：“已经都是最大的了。我不是把我爸妈接过来了嘛，谢航觉得自己有套房子更……方便。”
虽然裴庆华有些诧异，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头，但顾不上深究便接着刚才的话题问：“如果投到公司里呢？现在能值多少钱？”
萧闯手一挥：“那就更不好说了。做得好，翻上十倍、二十倍都可能；做不好，关张歇菜的多了，不仅一分钱不值还可能欠一屁股债。”
谢航若有所悟：“你指的是先前交给小戚的那十万块吧？”
萧闯猛一拍沙发扶手，一脸愤然地说：“提这个我就来气，老裴你是不是傻？人出来了，脑子留里边了？多好的机会你白白放弃，吃饭的时候他明确说要把公司让给你，有我们俩在场他想变卦也晚了。你倒好，一句‘心领了’还让他‘不要再提’，这不是废话嘛，他当然不会再提，除非他像你一样傻！”
“萧闯，有你这样说话的吗？！老裴，你别在意，他也是为你好，急的，有点儿……恨铁不成钢。”谢航忍不住又说，“不过我也觉得饭桌上那个机会挺可惜，眼下你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平台，可你却轻易放过。”
“老裴，且不说那是你应当应分的，即便不是你的你也可以把它夺过来！”萧闯还嫌不解气，“我真搞不懂，黑锅你抢着替人家背，好事你倒躲了。”
裴庆华默默把手机放到盒子里，连同笔记本收进电脑包搁到旁边，仰躺到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幽幽地道出一句话：“如果他真有那个心，就不会当着你们的面说。”
谢航和萧闯都一怔，快速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向裴庆华，却见裴庆华忽然开启双眼，眸子亮亮的，在一片昏黄的房间里竟投射出两道夺目的光芒。他笃定地说：“小戚早把我看透了，知道我这人最在乎面子和名声，即便我真有意夺人之爱也绝不可能让其他人在场，尤其是你们俩，所以他才敢在饭桌上公开摆出那种姿态。假如他真有那个念头，就应该了解像我这样刚出来的人根本当不了法人代表，如此重大事宜他怎么会张口就来？”
谢航呆呆地望着裴庆华，心里又惊又喜，就在裴庆华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已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担心纯属多余——五年前机敏干练的裴庆华又回来了！不，与五年前的那个人好像还有些不一样，究竟有何不同却一时讲不清。
“即便他真想把摊子给我，我接得住吗？所有的员工和客户都会跟他走，连同全部的利润积累，留给我的恐怕只有债务和官司。”裴庆华继续说，“那是属于他的公司，我绝不会要；但属于我的钱，我一定要拿回来！”
这下谢航恍然大悟，此时的裴庆华之所以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人，就在于他已经具备一种从未有过的特质——狠绝。
张口结舌半天的萧闯总算醒过味来，忙自嘲道：“行啊老裴，真是判若两人呐，你这反差也太大了，搞得我下巴差点儿掉下来。还是那句老话说的好，士别五年，当刮目相看。”
“你这人真是，不提‘五年’这俩字会死啊？”谢航虽然嗔怪萧闯但不再像刚才那般提心吊胆，因为她已经明白裴庆华远非她所担忧的那样脆弱，表面的迟钝与木讷也只是裴庆华这些年为保护自己而织就的一层外壳。
裴庆华果然对这些充耳不闻，而是冷不丁问：“你们知道我出来要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谢航不由紧张，身体向后靠问道：“你指的是？”
“这事还得麻烦你帮我，”裴庆华忽然咧嘴一笑，“你得帮我开一个Email，我要赶紧跟上这网络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