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没有人会为你牺牲他自己


第十六章 没有人会为你牺牲他自己



导安公司的孟先生选定的会面地点是在紫竹院南边的花正日本料理,他起先有些犹豫,问谢航对海淀一带是否熟悉,谢航说当然,经常在海淀出没,孟先生如释重负,坦言他原本担心谢航是否只在朝阳一带活动,而他不太想约在建国门或亮马桥这些区域,因为就那么几家像样的地方,都是外企一族扎堆,难免被相识的人碰到就不太好。谢航笑说自己是小萝卜头,没谁认识她,但内心里对这个地点很满意,因为离萧闯家很近,尽早结束正好去找萧闯。

六点半不到,谢航走进花正餐厅,服务员把她带到孟先生订好的雅座,布帘撩开便看见孟先生已经到了,一副再典型不过的外企人的形象和做派。孟先生与谢航握过手请她就座,回手又把布帘关好。交换名片时孟先生解释说:“这家有那种all you can eat的自助餐,挺不错的,它的烧烤也很地道,但我想还是点些别的吧,要不然服务员出来进去的会打扰咱们,而且被外面的人看到也不好。我刚想起这里离新世纪饭店很近,那里也有些外企,虽然主要是做微机或者外设,和咱们大型机不搭界,但还是稳妥一些为好。”

谢航不由得诧异:“孟先生,您究竟要和我谈什么呀?怎么搞得这么神秘,弄得我都有些紧张,不会是鸿门宴吧?”

“怎么会,怎么会,谢小姐想到哪里去了,”孟先生一再摆手,“对了,你叫我Jack吧。”他看眼谢航的名片,“谢小姐,我称呼你Abby可以吗?”

“叫我谢航也行,随便。您最好还是先简单说一下找我什么事,不然我实在不踏实。”

“你放心好了,肯定是好事,咱们先点菜,然后慢慢吃慢慢聊。”孟先生叫来服务员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定食?两人份的。”

服务员为难地说:“那种便当套餐只在中午才有,晚上只能零点。”

“不是图省钱,是图省事。”孟先生忙澄清,又问谢航,“你没有什么忌口吧?寿司、刺身这些冷食都可以吧?”见谢航点头他便要了一份什锦寿司、一份什锦刺身和一份什锦天妇罗。

等服务员出去,孟先生再次把布帘关严才对谢航笑道:“Abby,你在电话里称自己是小萝卜头,如果是说你年轻倒符合事实,如果是说你的地位和影响,可就太低估自己喽。你知道么,你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开辟出一块市场、一门生意哟!”

谢航摸不着头脑:“孟先生,您确定没找错人?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叫我Jack。”孟先生又一次强调,“我当然不会搞错,你既不要轻视你自己,也不要小瞧我哟。实话告诉你,我从美国回北京发展,你是我要找的第一位联络人,我怎么能搞错?”

“您还是别卖关子了,我越听越糊涂。”

“Abby,可能你已经忘记了,其实是你首先联络我们公司的,当然,我指的是我们在美国的总部。”孟先生挤一下眼睛,“给你一个提示,是因为上海宝淞集团的事情。”

谢航努力回想,她把孟先生的名片翻过来看一眼导安公司的英文名,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导安系统就是……,我一直没把你们起的这个中文名称和英文对上号。没错,我去年联系过你们,想看看你们卖不卖二手的IEM设备,不过印象中你们没给我回复。”

“是是,我代表公司对你说声抱歉,因为我们导安系统确实不卖磁带机、打印机之类的产品,我们只做大型计算机。虽然我们当时没有给你回复,但我们注意到这揭示出一种市场需求。以前我们一直不认为中国是一块已经准备好的市场,因为这里还没有几个客户能使用大型机,大型机毕竟很贵,用起来也很麻烦。但你的传真让我们开始关注,我们了解到你后来帮助宝淞集团从另一家公司买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这就意味着中国客户不仅在使用大型机,而且愿意接受替代方案。我们公司就想,那为什么不把我们的产品介绍给中国市场、推荐给中国客户呢?于是,我就来到北京;于是,我就来找你。”

“你们也做大型机?”

“做啊,我们的产品很不错呢。”

“那你们就是我们IEM的竞争对手喽?”谢航立刻警惕起来。

“谈不上谈不上,导安系统和IEM还是很有渊源的,我们公司的创始人当初就是IEM大型机的主设计师。咱们两家公司与其说是竞争不如说是互补。将来如果有哪一家中国客户想用大型机但又买不起你们IEM的产品,也许可以考虑我们导安系统,这就给客户多一个选择,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吗?”

谢航不禁忧虑道:“如果真的是因为我发了份传真结果把你们引入中国市场,怎么感觉我好像是捅了个马蜂窝,给我们IEM惹了大篓子……”

“不要这样想,”孟先生笑呵呵地说,“你可以理解为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们导安系统和未来的中国客户都要感谢你的。”

谢航拿起包站起身:“孟先生,我不必谢我,我倒要谢谢你的邀请。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孟先生忙起身挽留,正巧服务员掀开布帘来上菜,孟先生恳切地说:“我的正事还没说呢,至少你也要吃点东西再走,不然我多过意不去。”

谢航一闪念,倒不妨多了解一下这家新冒出来的竞争对手,便坐下开吃,随口问道:“你们的产品贵吗?”

“和IEM的产品比起来不算贵,同等级别、相同配置的价格大概是你们的三分之一。”

谢航忽然笑了:“你倒是真实在,有问必答,一点都不对我保密,那干嘛还神秘兮兮生怕被熟人看到?”

“Abby,对你而言我没有秘密,但咱们两人见面对于外人而言就是个秘密。”孟先生变得严肃,声音也压低了,“我约你出来,不仅是要向你表示感谢,更希望能与你合作,而这种合作仅限于你我之间,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谢航周身开始紧张,下意识地看一眼布帘,试探道:“合作?想让我帮你卖东西?”

孟先生一摆手:“不用那么复杂,只需要你举手之劳,如果你了解到有哪个客户想买大型机而又肯定买不起IEM的产品,你只需要把这个客户的名字和联系人告诉我,单子做成以后给你合同额的百分之三。”

“怎么可能?”谢航一笑,“应用软件利润那么高,销售代表能拿到的提成充其量也就百分之三到五,硬件利润低得多,提成能有百分之一就不错,这还得是整个项目累死累活一直跟下来的销售,我单给你们提供几个名字就能拿这么多?我不信。”

“怎么不可能?我们这样的公司成本和各项费用比IEM低得多,利润自然就高。坦白讲,我们即便用底价和客户签,最终的利润都能有将近三十个点!”

谢航夹起一块天妇罗,在酱汁里沾沾,又问:“为什么找我?我在IEM就是个小喽啰,还没有分管任何市场区域,连完全归我独立跟踪的项目都没两个,我能给你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你应该去接触上面的人,至少应该是中层。”

孟先生嘿嘿一笑:“Abby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因为你直接负责的项目很少,所以你才可能把其他人、其他部门负责的项目都告诉我。如果我去找你老板,就算他肯合作,你们部门的项目他难道会告诉我?如果我去找你的老板的老板,就算他肯合作,你们整个区域的项目他难道会告诉我?你在IEM的位置最合适,再加上刚才提到的你和我们公司的渊源,你是最理想的人选。”

“明白了。在你看来,IEM的整体利益中与我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只有很小很小的一块,其他的反正都是‘别人的’项目,出卖给你们并不会损害我的利益。”

“不要讲得这么难听,你完全不必这样理解,怎么叫‘出卖’嘛……你只需要把那些不会买IEM产品的客户转告给我,反正他们也买不起你们的东西,为什么不让他们买我们的东西?对你们谈不上损害嘛。”

谢航眉毛一扬:“但我怎么知道哪些客户肯定不会买IEM的东西?”

“客户有钱没钱,你肯定看得出来嘛。”

“不单是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品牌信誉度的问题,大型机又不是微机,哪家的都一样能用?客户即便预算有限,买不起大型机可以买小型机,买不起小型机可以买工作站,也不会轻易去买一家不太知名的品牌吧。”

出乎谢航所料,孟先生窃笑一下,低声说:“你少说了一种情况,客户当然也可以买IEM的二手机喽。”谢航一怔,孟先生又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没关系,如果你觉得客户不会接受导安这个品牌,咱们可以用这家公司的名义卖给他IEM的二手机,怎么样?”

拿过名片一看,除了公司名称是另一家,其余信息都与刚才那张完全一样。谢航笑道:“孟先生,到底哪个是你的真实身份、哪个是你的马甲?”

孟先生也笑了:“都是真实身份,你可以理解成我两只手各拿着一份报价,客户愿意考虑导安系统的,我拿出导安这份;客户只接受IEM的,我拿出二手机的这份,总有一款适合他。”

谢航的心一沉,她愈发认识到自己给IEM惹下多大的麻烦。虽然导安系统这样的公司或者孟先生这样的人物迟早会进入中国市场,但他们在此时此刻到来正是因为谢航,这让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这种深重的内疚与负罪感令她再也吃不下去,由此导致的后遗症使谢航后来无论吃到怎样精美可口的日式料理都觉得味同嚼蜡。

谢航问:“如果你们卖二手的IEM大型机给客户,我能拿多少提成?”

孟先生伸出三根手指:“规矩一样。”

“不可能吧?你们卖二手机也能像卖自己的产品那么高利润?”

“当然,这个没必要隐瞒。所以对我来说卖哪个都一样,只要卖得出去就成。”

“IEM的二手机总不会比你们导安自己的东西更便宜吧?”

“当然,但也没必要更贵。我这里有一份price list,你可以看一下。”

谢航接过价格表仔细地看,孟先生的手压住价格表的左上角,好像准备随时抽回去。谢航笑道:“干嘛?这一份舍不得给我?”

“如果你答应合作,当然可以留给你。怎么样Abby?想好了吗?”

谢航边看边说:“如果我现在就答应你未免显得不够慎重吧,我回去考虑一下。”

“如果你不肯等我们拿到单子再给你提成,或者担心我们得到客户信息也未必拿得到单子,那咱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给我一条客户信息我给你一笔信息费,怎么样?你开个价吧,多少合适?”

“嗯——我还是先回去考虑考虑。”谢航仍不肯明确答复。

孟先生嘴上说“好”,手上已经把价格表收了回去。见谢航已经不打算再动筷子,孟先生便说:“看来你这顿没怎么吃好,下次换个口味我再请你。”

等孟先生结完账,两人在餐厅门口分手。谢航见孟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便马上折返回餐厅,急匆匆从包里摸出笔却没带足够大的纸,她走到结账柜台比划着索取,服务员也一时找不出,随手递给她一张菜单,谢航便把菜单翻过来在背面开始默写刚记在脑子里的二手机价格表。

忽然听到咚咚的脚步声,谢航一抬头竟发现孟先生大步走进来,吓得她赶紧把菜单翻过去。孟先生诧异地问:“Abby你怎么回来了?”

谢航强作镇定挤出一丝微笑:“这家东西挺不错的,我跟他们要一份菜单,回头约朋友一起来吃。”

“刚才没见你吃多少嘛……”孟先生嘟囔一句就转而问服务员洗手间在哪儿,然后对谢航再次道别:“我回来上趟洗手间。咱们下次再见。”

谢航忙连声说拜拜。等孟先生拐进里面的洗手间,谢航问服务员:“你们这儿洗手间是男女各一间?”服务员点头,谢航便快步跟过去,走进女洗手间把门关好,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把菜单垫在包上接着默写,空白地都填满了总算将将写完,她这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虽然仅有一站之遥而且顺路,但谢航没去找萧闯,她也没上父母家,而是打车径直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她现在没心思见任何人,只想静下心神好好考虑下一步究竟何去何从。做出第一个抉择没花她多少时间,她近乎本能地便已决定不与孟先生合作,今后也不会再跟他有任何联系。贪图一己私利向竞争对手出卖IEM公司的商业机密,这完全不符合谢航的价值观和道德理念,她的自尊与清高更令她无法接受,毕竟无意间的引狼入室与有意识的狼狈为奸有本质的不同,何况她对钱没什么概念,也不觉得自己缺钱,犯不着为这点蝇头小利突破自己的底线去冒毫无意义的风险。但随之而来的难题却让她几乎彻夜难眠,那就是要不要向公司报告这件事情。按说当得知公司面临迫在眉睫的危险时身为员工有义务在第一时间向公司预警,因为无论导安系统的兼容替代机还是IEM的廉价二手机一旦倾销进入中国市场,IEM中国公司刚刚起步的大型机业务必将深受其害,更何况这个麻烦还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仅不能装聋作哑反而应该挺身而出,尽微薄之力帮公司应对挑战,以求将功赎罪。但问题是自己的通风报信会不会招致公司的怀疑呢?公司的头一个疑问肯定是你谢航究竟如何得到这些信息的,而自己应该怎样作答?如实回答的话会不会令公司怀疑自己是双面间谍两边邀功输诚?如果隐瞒其中细节的话又能否自圆其说,万一弄巧成拙漏洞百出再想从实招来也已经于事无补。谢航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各种预演公司可能对她的百般盘问,精疲力竭之后还是拿定主意有一说一,毕竟自己对公司的忠心可昭日月,而简单与直接的事实比任何精心编织的谎言都更具说服力。

早上到公司后谢航先把记在菜单上的价格表录入到电脑里,简单排了下版式再打印出来,然后走到经理的办公室门口,在敞开的门上敲一下,问道:“Edward,可以耽误您几分钟吗?”经理说没问题,谢航进来把门关严,坐下后又问:“您有没有听说过导安系统这家公司?”

经理一脸茫然,谢航又把导安的英文名字说一遍,经理点头说:“我知道它,专门模仿我们IEM的大型机来的,卖得好便宜,但客户一直不很多。怎么,在哪个项目上碰到它啦?应该不会吧,好像他们还没有进入中国市场。”

“他们卖不卖咱们IEM的二手机?”

“应该不会吧,他们有自己的产品,为什么要卖贴IEM牌子的东西?”

谢航拿出刚打好的价格表,狠下心说:“昨天有一个自称被导安系统派到中国来的人找我,说他们不仅想在中国推导安的机器,还可能从美国弄来IEM二手机卖到中国市场,我搞到一份他们的price list,您看一下吧。”

经理接过去,先很有深意地看了看谢航,然后才低头看价格表,他用手指在纸上一弹,说:“这个格式看起来蛮不正规的啦,你确定这是他们正式的price list?”

“不是,他不肯把他们正式的东西留给我,我是凭记忆自己打出来的。”

经理又抬头看一眼谢航,笑道:“这么一长串价格居然都精确到了百位,你的记忆力蛮不错的啦。”

“我还没独立做过几次配置,对型号和规格还不太熟,又都是到以前的老机型,所以左边可能有遗漏或错误,但右边价格这一栏应该是准确的。”

“这些都是FOB价来的?会是CIF价吗?”

“他原始的表上也没注明,但我估计应该是FOB离岸价,他们这些公司规模很小,应该没有意愿去管运输和保险这类事情,而且离岸价也可以让他们的报价看上去更低。”

经理把纸放在桌上,问:“你以前就有认识他?”

“谁?哦,不认识。”

“那他怎么会找到你?”

“我也不清楚,可能他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他找你做什么?”

谢航的心咚咚直跳:“他想让我把IEM的客户信息提供给他,并承诺给我好处。”

“你答应了?”

“当然没有!”

“OK,我只是开玩笑的啦。”经理一摆手,眯起眼睛看着谢航,“Abby,我怎么觉得,那个人找到你并非纯属偶然……”

谢航越发紧张,忍不住问:“您的意思是?”

“你想想看,会不会和你前一段时间四处联络二手设备的供应商有关?”

“我确实发过不少询价的传真,也许他们碰巧拿到了我的联系方式。”

“不是碰巧,他们之所以找你,是因为判断你手中已经有客户想买二手机。”

“您是指……上海宝淞?!”谢航的头一下子大了。

“我的逻辑有问题吗?”经理反问,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谢航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个寒战,自语道:“可是昨天他并没有提到上海宝淞……”

“那就对了啦。Abby,如果我是他,我会第一时间先去见上海宝淞的人,然后才轮到见你。既然他已经去过客户那里,何必再向你打听呢?”经理又眯起眼睛,“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已经坐在去往上海的飞机里了。”

谢航登时起身:“那我现在就去机场。”

“等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经理示意谢航坐下,“Abby,之前你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擅自联络二手设备的供应商并私下介绍给上海宝淞,在公司考虑如何处置你的时候又找来客户对公司施压,那次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现在它的后果已经出现。是你把这些做兼容机或者二手机的家伙引到中国来,是你把上海宝淞这样重要的客户暴露给他们。Abby,如果你不能保证上海宝淞在第三期工程中从我们这里购买IEM一手的大型机,恐怕公司上下没有谁能保证你可以继续在IEM干下去。”

“Edward,您这是在给我下最后通牒?”谢航眉头紧锁,事态再一次朝她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向演变。

“非正式的啦。不过你倒不用太紧张,你和客户的关系那么密切,上次他肯为你不惜威胁IEM,这次他就一定肯为你和IEM签合同喽。”经理无声地一笑,拾起桌上的那张纸抖了抖,“其实你心里应该明白,如果上海宝淞最终买了导安系统的东西或者IEM的二手机,你和这个人的关系就说不清楚了。”

“我没有向他出卖公司!”

经理挥下手:“赶紧去上海吧,如果你能拿回合同,就用不着做任何解释;如果你拿不回合同……也用不着再做任何解释了。”

谢航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愤懑地出了门,她当时以为经理这番最后通牒只是要给她压力,逼她立下军令状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要等到日后她才能明白过来经理此举的另一层用意——爱德华是将谢航置于死地而为他自己留出一条生路,因为一旦上海宝淞的单子输给他部门的属下引进来的对手,他也难辞其咎。

爱德华拿起电话拨通主管大型机产品的经理,说有份很有趣的东西要拿给他看。去找大型机经理之前他又把谢航拿来的价格表仔细看了看,愈加觉得这是个应该好好利用一下的武器,主管行业的他太需要这个武器来迫使主管产品的对方松动一下自大且僵化的价格政策了。


谢航一路奔波赶到上海宝淞集团的时候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她敲开虞主任的门便问:“导安系统的人来找过您没有?”

虞主任第一眼看到谢航的反应是一愣,被谢航这么一问又是一愣,他反问道:“谢小姐你不是回北京了吗?这些天一直待在上海?”

“我是刚刚从北京飞来的,从机场直接打车过来找您。”谢航等气息稍稍平稳又追问:“您见过导安系统的人没?”

“什么系统?导安?没听说过。”虞主任拿起暖瓶想给谢航倒杯水,晃了晃发现是空的,在办公室坐了一天的他早把水喝得一干二净。

谢航忙摆手表示不用,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长出一口气:“那就好,这一路上紧张死我了,还好是虚惊一场。”

虞主任也坐下,纳闷道:“又是紧张又是虚惊的,到底怎么回事?”

谢航已经彻底放松下来,笑着摇头:“没事,不管它了。对了虞主任,马上就到九月份了,你们国庆节前就要启动第三期工程,之前您已经确认过我们给您发的新主机配置,怎么样?您哪天签合同啊?”

虞主任也笑道:“你等不及啦?那你把价格再降一降嘛,降到我满意的时候立马和你签。”

“还嫌我们降得不够啊?”谢航并未当真,“新主机的预算集团不是已经给您批下来了嘛,我们的报价早就在您预算范围内了,您就成全我吧,别老吊着我了行吗?”

虞主任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谢小姐,预算的意思是上限,不能超出,可不是下限哟,能省还是要省。所以我希望你们IEM能够充分考虑到我们宝淞集团的重要性,不要以为这个合同已经到手了,那样你们有可能是要后悔的哟。”

“哎呀虞主任,您又不是头一次买我们的大型机,您对IEM的价格政策比我都门儿清,这次真的已经把折扣都让给您了,您就别逗我了成吗?”

“这么严肃的事情我怎么可能逗你?”虞主任严肃起来,“谢小姐,我刚才已经说了,不要以为这个单子铁定是你们的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哟。”

谢航做出一副愁眉苦脸可怜兮兮的样子,暗地里将信将疑地端详虞主任的表情。忽然一个闪念令她腾地站起身,问道:“那个姓孟的来找您谈过了?您在考虑二手机?”

虞主任被吓一跳,定下神来才点点头:“对,坦白告诉你,不是考虑,是已经基本决定购买二手机。”

谢航颓然地坐下,喃喃地说:“完了,我真傻,宝淞一期已经买过IEM的大型机,怎么可能再接受导安的兼容机?所以他一上来当然就直接推IEM的二手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我们考虑二手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经过审慎论证的。”

“您不担心二手机的质量不可靠?您不担心将来维修的问题?您三期工程买的机器可能比一期工程的那台还老,您不觉得会有问题?”谢航再也克制不住,发出连珠炮般的诘问。

虞主任不但没恼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航:“谢小姐你忘了?头两个问题起初还是我先问你的呢,你还记得当时怎么回答我的吗?事实证明你说的很有道理。首先,这些二手机都是经过你们IEM认证过的,其次,我们大不了再买几块二手的备件随时准备更换。你二期工程时推荐给我们的那些二手设备就用得很好嘛,没出过大毛病。再说你们的大型机我们已经用了将近三年,专家虽然谈不上,但经验还是积累了不少,伺候这些机器应该没问题。”

谢航带着哭腔说:“虞主任您不能这样,您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我的老板已经让我立了军令状,如果拿不到宝淞的合同,IEM就会开掉我!”

虞主任显然被这段话所震动,他眉头紧锁,拳头在桌子上擂一下,忿忿不平地说:“你老板怎么能这样?!IEM好歹是家大公司,怎么能这样没有人情味儿?!太不像话了!”谢航刚燃起一线希望以为悲情战术奏效了,虞主任却接道:“像这样的公司离开也好,以你谢小姐的人品和能力,一定能够找到更好的地方。”

就在这一瞬间谢航彻底崩溃了,她的眼泪汩汩流出,怨艾地望着虞主任说:“您再帮我一次吧,上次就是您救了我,要不然我早被公司开了,这次您为什么就不能再救我一次呢?”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虞主任从桌上拿过来一卷卫生纸放在茶几上,语重心长地讲出一段令谢航终生难忘的话:“谢小姐,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人会为你而牺牲他自己,你也不应该要求别人这样做。上次我帮你,让你继续留在IEM为我服务,这符合我的利益,所以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为什么不帮?这次我帮你,那就要多花两倍价钱买你们的一手机,这不符合我的利益,所以帮你就是害我自己,为什么要帮?谢小姐,不要以为上次我帮你单纯是因为咱们关系不错或者我这人讲义气,也不要以为这次我不帮你就表明咱们关系断了或者我这人不讲义气,不是这么非黑即白的事。生意就是生意。”

谢航还在无声地流泪,虞主任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他问道:“你之后去哪里?进市区还是去机场?要不要我叫辆车送你?”

“谢谢,不用。”谢航从包里拿出纸巾把脸上的泪痕蘸了蘸,站起身向门口走,临出门时她忽然转回身,眼里含着泪光笑一下:“虞主任,我会找到让您帮我的理由的。”


谢航既没进市区更没去机场,她到宝淞宾馆要了个房间,把随身惟一的手包往桌上一放,仰面朝天躺到床上,把枕头拽过来盖住脸嘤嘤地哭泣。她无助,她绝望,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孤独。遇到这么大的坎儿她却无人可以诉说,她不想告诉萧闯或者爸妈或者裴庆华,她不能让关心她的人担心;她更不想告诉经理或者同事,她不能让不关心她的人开心。哭累了,谢航爬起来走到洗手间,认真地洗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互相打气,仿佛自己竟有了双倍的力量。不能就此认输,不能听天由命,一定要想出办法。谢航受不了房间里的憋闷,拿起房卡出门,就在长长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溜达。偶尔有人经过都不禁用异样的目光偷瞄她,但她全然没有在意。不知走了多久、走过多少来回,谢航一抬头发现前面站着两个人,两名女服务员互相紧紧挽着胳膊近乎恐惧地望着她。

谢航一愣,问道:“怎么了?你们有事吗?”

两个服务员用胳膊肘彼此拱了两下,最终个子高些的开口反问:“小姐,请问您怎么了?您有什么事吗?”

“我?没事儿啊,就是想散散步。有问题吗?”

见谢航一切如常,两个服务员这才松口气,个子高的有些尴尬地说:“您没事就好。刚才有客人给前台打电话,说走廊里有一个女的,披头散发、脸孔煞白,不停地走来走去,但上半身一动不动,说差点把她吓出毛病,非让我们上来看看。”

谢航又好气又好笑,她试着摆了下胳膊:“我走路怎么可能胳膊不动,她以为我是僵尸啊……”

高个服务员连忙点头,另一个说:“她可能是怕您有什么想不开。”

谢航忽然灵机一动,喃喃自语:“吓出毛病……”她随即一声欢呼:“哈哈,我想开啦!”然后掏出房卡回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却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原来是心有余悸的两个服务员被她这一惊一乍吓得掉头就跑。


宝淞集团的生活区距离办公区不算太远,中层干部的住宅楼是几座前两年刚建好的五层砖混楼。谢航找到虞主任的家,敲门前看一眼表,晚上九点刚过。开门的是位中年妇女,审视谢航一眼便充满戒备地问:“你找谁?”

“您好,请问虞主任在家吗?”

“你是谁?”对方愈发警惕地问。

谢航刚要回答,虞主任已经一边系着短袖衬衫的扣子一边出现在门口,一见谢航便皱起眉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中年妇女扭头盘问虞主任:“她是什么人?”

“外企的,IEM公司。”虞主任不耐烦地答道,然后招手示意谢航先进来,在她身后马上把门关严,一脸不快地问:“你怎么还没走?有事去办公室说嘛,到我家干什么?”

谢航还没来得及解释,中年妇女已经仰起下巴质问虞主任:“喂,什么事情不好到家里说,非要到办公室去说?”

“当然是工作上的事。”虞主任料想如果强行将谢航撵走恐怕更说不清,便极不情愿地把谢航让进客厅,嘴里抱怨:“你肯定是一路打听才找过来的吧?搞得谁都知道大晚上我被一个小姑娘找上门……”

谢航笑道:“没有,我只问了一个人,很顺利就找到了。”

中年妇女对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男孩训斥道:“马上就要开学了,整天就知道看《小龙人》,回房间看书去!”将孩子撵走以后她却没有回避的意思,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旁边。

虞主任又皱起眉头:“你去忙你的,在这里做什么?”

“喂,这是我家,我想坐哪里就坐哪里。”

虞主任一口闷气出不来,沉下脸对谢航说:“我已经跟你讲了,我这次帮不了你,你又跑来求我做什么?”

谢航很平静地笑一下,不卑不亢地说:“虞主任,我此刻来找您,不是为了求您,而是为了救您!”

虞主任两口子都吃一惊,面面相觑,他老婆的想象力更为活跃,立刻构想出N个生动画面。

谢航本可以第二天上午再去办公室找虞主任,她是特意选择晚上登门入室,这个举措更有冲击力和震撼力,事实证明果然效果不错。见虞主任他们呆呆地不明所以,谢航便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玻璃茶几上推到虞主任面前:“您应该没见过这个人的这张名片吧?”

虞主任拿起来,念叨:“导安系统有限公司?”

谢航又拿出另一张名片:“您见过的应该是他的这张名片吧?”

虞主任点头,把两张名片挨着摆在一起,他有点儿明白谢航的意思了。

“这位孟先生的底细我了解一些,”谢航一指茶几上的两张名片,“他是一套人马两套牌子、一颗黑心两手准备。因为宝淞集团一期工程买过IEM的大型机,二期工程又买了一些二手的IEM设备,所以他很清楚宝淞不会接受导安系统这种低档次的兼容机,便隐瞒了他导安系统公司驻华代表的身份,只向您推销IEM的二手大型机。”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您和外企打了好些年交道,如果导安得知他们的驻华代表私下另起炉灶向客户兜售IEM的二手机牟利,他们会饶得了他吗?我上次纯属帮忙为宝淞介绍二手设备的供应商就几乎引火烧身,您觉得他的下场会好吗?”

虞主任嘴硬道:“即便他被导安公司开掉,也不会影响我从他那里买IEM的二手机嘛。”

“虞主任,您很清楚目前国内大型机的市场状况,您觉得这位孟先生为什么以两个身份卖两种产品?”谢航盯着虞主任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因为单单只做其中任何一桩生意他都活不下去!没有导安公司的经费来维持他的日常开销,他连出差的费用都成问题,更不要说租办公室,所以他的二手机买卖要不了多久也会关张。”

“反正我们宝淞也没指望将来靠他给我们提供维修和技术支持,从他手里买IEM的二手机就是一锤子买卖,一拍两散,他以后关张也和我没关系嘛。”

见虞主任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架势,谢航只得挑明:“这个姓孟的欺骗公司欺骗客户,说他是不法商人不算冤枉他吧?宝淞集团这样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骨干企业,在已经完成选型论证而且预算审批到位的情况下,却莫名其妙地在大型关键设备采购中与这样的不法商人合作,您作为直接负责人该如何解释呢?我相信您的初衷就是为公司省钱,没有一丁半点的私利,但事情暴露出来之后恐怕别人都不会这样想。虞主任,我最近的亲身经历已经告诉我,人们最不愿相信的就是真有人能做到大公无私。您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为宝淞省钱,可宝淞几百亿的投资差这点钱吗?您这样做值得吗?”

虞主任的老婆惊恐地睁大双眼,什么也说不出口。虞主任显然在竭力保持平静,他把那张导安公司的名片推回到谢航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知者无罪,我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从他那里买的二手机,我是被他蒙骗了,既没有知情不举更不是明知故犯。”

谢航淡淡一笑,把两张名片都收进包里,说:“虞主任,明天上午我会把这两张名片交给您的几位副主任传阅一下。您想想看,在您的下属都已知情的情况下,您还能如何做到不知情?”

“老虞,小姑娘说得对,你可不要犯傻。”虞主任的老婆拉一下虞主任的衬衫下摆。

虞主任的脸色从铁青慢慢变为苍白,勉强笑一下,反问道:“谢小姐,你这么有把握,为什么不现在就找那家导安公司告发那个姓孟的?先让导安把他开掉,再让他想卖二手机也卖不下去,你不就大功告成了嘛。”

谢航歪头俏皮地一笑:“因为时机未到,我现在手里只有这两张名片,证据不足啊。我要等他与第一家客户签下二手机合同,再把合同的复印件一起传真给导安公司,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他还能怎么抵赖?等他被导安开掉,我再去提醒客户他们受骗了,客户还敢跟他继续履行合同吗?肯定不敢,结果就是客户和姓孟的都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我现在盼着姓孟的赶紧签下第一份合同呢,但我真的希望,他的第一家客户不是您,因为您曾经救过我。”

“如果他的第一家客户真是我,你会怎么办?”虞主任咄咄逼人地盯着谢航。

谢航收起笑容,笃定地说:“今天刚有人教育我,没有人会为别人而牺牲自己,我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虞主任,如果我将来做了什么而影响到您,请不要以为我那样做是因为咱们关系不够铁或者我不讲义气。生意就是生意。”

客厅里安静下来,都能听到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的秒针滴答滴答一格一格走动,谢航这时才感觉到房间里有些闷热,有架落地式电风扇却早早就用布套罩起来留待来年再启用。虞主任首先打破沉默,指使老婆说:“你在这里傻坐半天,连口水都没给谢小姐倒,去拿瓶汽水吧。”

老婆忙应声起身去开立在客厅门旁的冰箱,虞主任又打起官腔对谢航说:“谢小姐,就像我今天下午对你讲的,我们宝淞还是希望你们IEM能够拿出最大的诚意,不要再对我们有所保留,这样便于我们尽快做出决定。”

刚刚过去的这二十四个小时对于谢航不啻于是一场洗礼,甚至是浴火重生,此刻的她已不再是之前那个谢航,就像豁然间开了天目一般,她已经能够清楚地看透虞主任的底牌和内心,她知道自己赢了。谢航莞尔一笑:“您放心,我一定会一字不落地把您的话转达给我老板,也让他转达给他老板。对了虞主任,三期工程还有一个月就要启动,大型机的生产、海运、清关、安装都需要时间,您还是尽早跟我们把合同签了吧。我就是个小喽啰,别的本事没有,只配在您这儿鞍前马后地伺候,我这次呀打算拿了合同再回北京,您不签我就不走。对了虞主任,宝淞有没有大一些的商场?我今天连行李都没带,只得临时采购一些必需品和衣服。”

虞主任的老婆一听就急了,捅一下虞主任:“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巴不得谢小姐不回北京天天围着你转是吧?”

临送谢航出门的时候虞主任的老婆又问:“谢小姐,将来你们的机器到了,安装呀服务呀还用不用你亲自跑过来?”

“一般不用,我们有专业的工程师,除非有什么需要我帮着协调一下的。”

“就是就是,谢小姐,我看你签掉这个合同也该去找新的合同签了,对吧?没事就不要老来找我们家老虞了。”

刚关上门虞主任就气鼓鼓地申斥老婆:“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话?!我和她的接触纯粹都是为了工作,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婆一晃肩膀:“你以为我傻呀,人家谢小姐又年轻又漂亮,又聪明又厉害,当然不可能瞧得上你。我那样说就是要显得至少在我眼里你还是很招人的,还不是想给你挣一点脸面?”

虞主任听了不禁赧然,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

宝淞集团三期工程订购IEM大型机的合同签完,谢航便整理出一份针对兼容机和二手机的销售案例分析,对导安系统等兼容机以及从美国市场引入的IEM二手机的特点加以总结,列出若干条核心应对策略以及完整话术,也对IEM自己的产品定价和维修服务体系应该做出哪些调整提出了建议。爱德华立即将这份成功案例转发给大老板和大型机产品与服务的负责人,而大老板点评后又转发给各行业主管,一时间谢航作为成功抵御廉价兼容机和二手机的第一人而崭露头角,在公司上下备受关注和赞誉,不过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晓其实谢航也正是导致这些竞争对手涌入中国的始作俑者。当然有些人对个中的来龙去脉再清楚不过,但此时也都毫不吝啬地向谢航献上掌声,比如爱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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