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六年级的三月。快毕业时,砂铁和小路都有了手机,但都是最基础的款式,只能打电话、发消息,没法上网。我们要去隔壁的佃岛读初中,每天坐船上下学。大概是他们的家长认为有这些基础功能就足够了吧。凛子仍然继续用她的iPhone7,只剩我一个人没有手机了,但抱怨也没有用。大家都有又怎么样呢?我们家有自己的规矩,不要去管别人家——我的父母绝对会这样说。
和凛子的关系照旧尴尬,我们没有反目成仇,也没有无视对方。无论在学校还是放学后,基本上还像以前那样一起行动,只是会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感受到彼此的距离与隔阂。不知道为什么,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玩过手机,主动说话的次数也变少了。时而沉思似的噤口不言,一双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因为我们是‘外乡人’啦。”
每次听到砂铁这样嘟囔,我都会忍不住看看在他书包上晃荡的挂坠。印象中,那是去年凛子送给大家的。我的是绿色,砂铁的是蓝色,小路的是红色,凛子自己的是黄色。颜色不同,但形状一致,都是小星星。
我知道,凛子的手机壳上仍然挂着那颗黄色的星星。这是唯一让我相信,我们的友谊还没有四分五裂的证据。
但遗憾的是,我的相信大错特错。
“打搅了——”
十天前,小路来到我家。
当时已是傍晚,太阳就要下山。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好啦,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爸爸妈妈当时好像突然被叫到小路家去了,家里没有别人,如果让小路进来,房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虽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但她如今已是一名少女,短裙下面露出健康的大腿,身体线条也愈加女性化了,要不多想恐怕很难。我将她带进自己的房间,眼睛却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好坐在书桌前,告诉她“随便坐”。
“喂,不给我弄点喝的吗?”
“啊,对哦。”
我一面反省自己的粗心大意,一面对两件事心生疑窦:一是她不知为何盯着我的手腕看了一会儿。二是她来找我的目的——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们经常到对方家玩,但最近已经不这样了,我直觉一定发生了什么。
我举着两杯大麦茶回到房间时,她竟然随意地趴在我床上,及腰的黑色长发,伸展的双脚毫无防备。不过,更吸引我的还是她紧攥着的手机。
“喏——你看,我偷偷拿来了妈妈的手机。”
“哇——”我不禁感叹。她手中是一部闪着银光的iPhone8。
“我们试试它的各种功能吧。”
于是,我在她身旁坐下,感受着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和少女的气息,然后将这些抛到脑后,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手上。她正把大拇指放在屏幕下方的按钮上,通过指纹验证解锁了手机。
“好棒呀!我第一次碰她的手机,原来这么简单。”
她熟练地点触屏幕,天真地哈哈大笑。
“家里人要是知道你偷拿手机出来,不会发火吗?”
“没关系,没关系。喏,你看这是什么啊,好搞笑!”
那是一个美图应用软件。听说用它拍出的照片要么像外星人似的眼睛变得老大,要么头顶会长出猫耳朵。
“我们试试吧。”
接着,我们不停地一起拍照。拍照本身确实开心,但不得不说,我隐约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惧。我看不出她的真正目的。她来找我,难道只是为了和我拍这种照片吗?
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机扔在床上,坐正了身子。
“话说,今天你和凛子聊了些什么?”
原来是想问这个啊。
我立即想起放学后,凛子将我叫到体育馆后面的情景。
“抱歉,突然把你叫来。”
去的时候,凛子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故作轻松地和她打了个招呼,但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已经多久没和她这样单独相处了?
我们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初中想进的社团、流行的电视剧、近来当红的视频博主。据她说,“Full House☆Days”最近好像没什么有意思的哏,有点过气了,人气新星正接二连三地崭露头角。好久没和凛子单独聊天,我固然觉得新鲜又开心,但大抵也知道,这些都不是她要说的正题。
“有一件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她终于咬紧嘴唇,目光落在地上。
“我们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呢。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想告诉珠穆。”
我还以为凛子要向我告白。
不然为什么要把我叫到体育馆后面呢?难不成要和我决一死战吗?
“我觉得你应该看看这个。”
她将iPhone7递到我手中,我感到莫名其妙,歪着脑袋。
“珠穆从那天开始,一直想当视频博主吧?”
凛子这样想,既不奇怪,也没有错。毕竟一开始即使她和我们保持了距离,我还是追着她,要她多给我看几个视频。不过她只是为难地微笑着,固执地不给我看。
“正因为如此,有些话我才不得不说。”
说完,她刚要解锁手机,小路便出现在体育馆的背阴处。
“你们在干吗?”
小路看看我,又看看凛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呵呵地笑了起来。
“欸,难道你们?抱歉,打搅到你们俩了吧?”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不知为何没有离开,甚至像在监视我们。
凛子闭上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今天还是算了吧,下次再说。”
我只得呆若木鸡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小跑着离开。
“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我都看出来啦,想蒙混过关也没有用。”
小路的语气充满戏谑,望向我的目光却像箭矢一般锋利。
“我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你来了,到头来她什么也没和我说。”
“欸,怪我喽?我是看到你们俩往体育馆后面去了才……”
忽然,放在床上的iPhone8“嘟”地振了一下。
“糟了!是爸爸发来的消息。”
我们屏住呼吸,收到消息的振动很快便停了。
“话说,已经不早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1条新信息”的通知上面是大大的时间数字——18:12。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短针确实指向“6”附近,长针则在略微划过“2”的位置。
我把小路送到门口,挥手作别:“回头见。”
“欸,不送我到家吗?就让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
“明明是你不打招呼直接过来的。”
话虽如此,她说的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
“好麻烦啊。”我一面抱怨,一面蹬上运动鞋。
与此同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啊”了一声,“不好,大麦茶的杯子还放在那边。”
“你不用管啦,没什么。”
“不行,是我让你上的茶嘛。”
小路脱下已经穿上的鞋,慌里慌张地跑回我的房间。没想到她在这方面如此认真——我不禁苦笑。不久,她拿着两只玻璃杯回来了。用时比我想象中久了一些,不过其中一只玻璃杯是空的,大概是礼节性地把茶喝干了吧。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把杯子随意放在一边。
“不好意思,害你等我。”
“那我们走吧。”
出门没多久,我就接到了凛子身亡的消息。
“相信我,不是我干的啊!”
“既然如此,案发现场为什么……”
“都说了,我回过神来,她已经不在了。我没骗你!”
找到凛子尸体的三天后,我在体育馆后面逼问砂铁。当然不是为了告白,相对来说,更像是决一死战。
尸体是在小岛南端的悬崖峭壁下面被发现的——据说滚落在离我们的“秘密基地”大约三十米下方的岩石上。十八点十五分,由于孩子迟迟不回家又联系不上,凛子的父母忐忑不安地冲进了警察局。六十分钟后,警方称发现了凛子的尸体。她的自行车在灯塔附近的停车场,为搜索提供了重要线索。
凛子的死因是跌落悬崖引起的脑损伤,死亡时间大概在十七点五十二分到十九点十五分。起始时间如此精确,是因为她手机里的最后一通电话记录是在十七点五十二分。通话人是安西口红——也就是说,小路来我家之前,一直在和凛子讲电话。目击信息只有一份:有人在十七点二十分看到凛子骑车出村。从村子到案发现场至少要花三十分钟,也与警方推测的死亡时间吻合。案发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提示凶杀可能的证据,不排除自杀的可能,但警方没有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悬崖上唯一可能是案件遗物的东西只有蓝色的吊坠。当然,由于无法判断它是不是当天丢在那里的,照这样发展,警方多半会把此案当作人身事故处理。
“你的吊坠不是在案发现场吗?”
“别光顾着怀疑我,你有问过小路她和凛子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吗?”
“当然问了!”
——我想问她“当时是不是在跟珠穆告白”。
据说小路对警方也是这样解释的。死人当然不会说话,但小路随后在我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还算是保持了一致。最重要的是——
“小路有不在场证明。”
她偷偷带出来的母亲的手机在十八点十二分收到了父亲发来的消息——这是我和她一同见证的。虽然无法精确掌握她来我家的时间,可在手机收到消息时,她怎么也在我家待了一刻钟了。而从案发现场的小岛南端到我们居住的村子,骑车再快也要三十分钟。假如凛子的死亡时间是十七点五十二分,小路将她推下悬崖后不可能在那个时间赶到我家。
砂铁听完我的反驳,无力地垂下肩膀。
“那她就是自杀的了。”
放学后,我和凛子在体育馆后面碰面的场景陡然划过脑海。
——我觉得你应该看看这个。
她将iPhone7递给我,随后小路出现,我们的对话不了了之。
——今天还是算了吧,下次再说。
我觉得凛子不是自杀,因为她还有话要和我说,还在期待下一个机会。那么,她要说的究竟是什么?答案肯定藏在那部iPhone7里,那部她一直用的iPhone7。
忽然,我的脊背一阵震悚。
或许我能弄清这一切。
尽管只有一线希望,却值得我下十二分的赌注。
“我们立刻去凛子家一趟。”
“欸,怎么了?这么着急。”
“有些东西,我想确认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