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8年3月29日。清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和樱花味。母亲为她的婆婆换了尿不湿,做好早餐看着她吃。她问:“你还需要什么吗?”
奶奶大声喊道:“我需要什么,我自个儿会去拿!”
母亲收拾好餐桌,洗完碗盘,换了身衣服。她要出门。这时,她发现婆婆跪在一个旅行箱前。
“你要去哪儿?”
“去我亲爱的姐姐那里。”
“德拉甘在哪儿?”
“谁是德拉甘?”
“你儿子啊。”
“我没儿子。”她寻思着,“我亲爱的姐姐在哪儿?扎戈尔卡在哪儿?”
母亲犹豫了一下。“我来帮你吧。”
母亲和奶奶收拾行李。她们装上外衣、衬衣和内衣。母亲添了一件冬大衣。“谁知道,你还会在这一生中奔波多久呢?”她说。然后两人几天来第一次笑出声来。她们装上一双双鞋、靴子和拖鞋。洗浴液和牙刷。奶奶还要带上笤帚和一升牛奶。这也不成问题。她们装满了三个棕色旅行箱。
旅行箱实在太重了。她们把其中两个留在了院子里。奶奶看上去为自己将要离开或到达十分高兴,无论去哪儿她都全然不在乎。她挽起儿媳的手臂。
母亲出生的房子坐落在那座桥附近,黄色的桥面已经年久失修,千疮百孔,凡是墙皮脱落的地方,砖头都裸露在外面。
“我们为什么停止不前呢?”奶奶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母亲说。
奶奶要穿过桥去,母亲不肯走。
母亲想去那所中学看看。她透过一扇扇窗户望去。在那儿的黑板前,她为学生们讲述了一些看起来毫无希望的理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那个体育馆看上去是新的。奇怪:一些新东西。完好无损的东西。
奶奶已经穿过街道,好像要去德里纳河边。母亲赶上她,把她领到市场去。她们到达那里后,奶奶说:“可是我们来得太晚了,买不到好奶酪了。”市场是个可怜巴巴的大杂烩,有来自中国的廉价商品和熏肉之类。市场旁的鞋匠依然是同一个人,弓着身子在小凳上坐了三百年。
“我们乘火车去?”奶奶问。母亲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几个月来,鲁扎夫河上的桥有坍塌危险,一直禁行,所以,她们必须绕行好长一段路去火车站。旅行箱在柏油路上蹭来蹭去,有一个小轮子卡住了。人们观望着。在这里,人们总是会观望。
火车站是一片废墟。自从1978年以来,再也没火车在那里停过。汽车运输近几年来也停了。一个姑娘蜷缩在候车区角落里。那是一个小乞丐,名叫罗姆尼,睁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她一边撒尿,一边高兴地向两个女人挥手致意。
母亲用纸巾擦了擦长凳。奶奶坐下去。鸽子落在地上,翩翩起舞,随后又飞走了。
“天哪,怎么看上去是这般光景啊?”荨麻从窗洞里长出来。一只猫揉着迷糊的眼睛。
“就是这样的光景,”母亲说,“看上去就是这样的啊。”母亲不想坐下。她数着趴在墙上的蚂蚁,数到第107只,然后就停止不数了。
50多年以后,一幕幕图像浮现在母亲眼前:她站在铁道旁边,听到将要抵达的火车的鸣笛,等待自己的父亲归来。他已经出现在那儿,那件沉重的大衣,那张熏黑的脸庞。
她的童年就留在斜对面。一栋呈沙土色的楼房,毫无装饰,四棱四角,如同一座兵营。一群狗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沐浴着晨曦。狗群的出现意味着衰落。一条晾衣绳上看不到衣服。到了楼梯间,她想要避免发出声响。为什么?照明不灵了。通往父母房子的门依然如故,只是更加破旧了。
敲门?
这不再是我们的家了。
一片破败不堪的惨景
一堆衰落悲哀的杂物
出去吧。奶奶还坐在长凳上。母亲打算带她走。奶奶不肯,要继续等火车。母亲更加坚决了,再也不会有火车开过来了。
当年的松香油厂的窗户几乎全都坏掉了。那里还有一个完好无损,位于顶层上,左边第三个。母亲捡起一块石头。奶奶也学着她的样子。鸟巢,老鼠。这里竟然成了动物的家园。
“现在来杯咖啡吧。”奶奶心满意足地说。
当年铁托大街的书店里灯光太昏暗。向来就是如此,总是如此。母亲终于决定要彻底改变这种状况。她要对这种昏暗表达不满,要说出来这书店多么不招人喜欢。书需要光明!她走进去,为孙子买了一本涂恐龙的色彩练习本。
当她的生命在那里陷入危险境地时,母亲毅然离开了维舍格勒。她现在回到这座城,找到的只是过夜之地,而不是安宁。她之所以还到这儿来,是因为婆婆需要她。在这里,她看到一片毫无生机的东西,一片破败不堪的东西,一片半途而废的东西;裙带关系四处泛滥,一切变得衰落颓废,到处笼罩着永恒的昏暗,这个世界永远停留在昨天。她心里只有憎恨。一天清晨,阿尔霍斯公司最后一任老板提着一只装满现金的塑料袋离开办公室,又两次折返,还要提走其余的袋子。他若无其事地从工人们身边走过,大家只能站在一台台缝纫机旁一声不吭。什么都没变,他们后来说。这座城市再也不会焕发出昔日的荣光。
奶奶又挽起母亲的手臂。她们走过体育中心。体育中心已经不复存在。电影人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早就把它夷为平地了。在河流交汇的沙嘴上,他让人建了一座名为安德里奇格勒(1)的艺术小城,一个毫无想象力的拙劣之作,一个俗不可耐的幻想之地。这个破项目居然花去了1700万欧元。
奶奶说:“这不挺美吗。”
母亲说:“愚蠢透顶。”
母亲在间奏曲咖啡馆为婆婆要了一杯浓咖啡,自己要了一杯茶。她把一片柠檬放在一个小榨汁机里然后加入茶中。服务员和母亲说上了话。她应该是他多年前的政治老师?他看到老师时喜出望外。他们说说笑笑。真是没想到。母亲微笑着。当他又来到桌旁时,母亲对柠檬榨汁机赞不绝口。多实用啊。当服务员再次来到桌旁时,他给她带来了用厨房纸包裹起来的柠檬榨汁机。他要把柠檬榨汁机偷偷送给母亲。母亲不能接受。您就拿上吧,别推辞了。您一定要拿上,教授同志。母亲付了钱,拥抱了她的学生。母亲把小小的柠檬榨汁机收起来。
奶奶已经恢复了体力。母亲让她走在前面。奶奶回到家里。旅行箱还在院子里。她自己打开房门。忙乎了相当长时间,但她终于如愿以偿了。这是最重要的。
母亲在浴缸里放上水。奶奶喜欢水热。或许因为这样她会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也因为相对于她那一段段躲闪的回忆,这是一种令她愉悦的变化,身体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母亲一边用海绵给她擦背,一边唱着歌。这首歌名叫《小蚂蚁》。一只蚂蚁消失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袖口里,一个男子观察着这样的情景,噢,我要是她该多好啊。可怕的歌。奶奶和母亲闭上眼睛。
(1) 安德里奇格勒是为纪念南斯拉夫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沃·安德里奇而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