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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蠢了,居然把它丢在床下,是有天下午我听见你回来时随手丢的。你从没在意过我到处扔的书。说实话,我没怎么想过那个女人,我在她的世界里不存在,她在我的世界里也不存在,她处在我们维持的日常生活之外。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买了那本书。我知道没用,但感觉应该试一试,好让其他感受压过不可抑制的好奇心。自我向你挑明你外遇的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我能想到的问题仅有:这个女人是谁,长什么样子?你拒绝透露有关她的任何信息,但我知道她是你的助理。你曾带着维奥莱特和她一起吃过午饭。

每次我想让你多讲讲她,你都会摇摇头说:“别。”

我在维奥莱特的书包里找到了这本书:《挽回出轨的婚姻:如何应对婚姻中的背叛》。维奥莱特正在厨台上喝酸奶,她放学后的零食。看到我拿在手心的书,她抬起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她才十岁。她知道什么是出轨吗?我想到了学校里高年级的孩子,维奥莱特向他们提问时向来毫不犹豫。

“这本书为什么在你这里?”我紧张地问。她扬起眉毛,像是在说我明知故问,接着继续搅弄碗里的酸奶。

“回答我。”

“这本书为什么在你这里?”

我转身离开。


一小时后,我敲响维奥莱特房间的门,问能不能和她谈一谈。她缓缓把写字椅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拿出那本书,声明自己想澄清一下:这本书是我创作所需的背景资料。我需要和她谈一谈“外遇”这个成年人词汇是什么意思,听听她的看法。我买这本书并不是因为她的爸爸妈妈之间出了问题,我们非常相爱。

“好。”说罢,她低下头继续写练习册。

那时我已知晓,维奥莱特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也许你带她去办公室那天不是她俩第一次相见,你和维奥莱特之间有我所不知的秘密。有一点在我看来很奇怪,维奥莱特从没用过那个女人送给她的独角兽铅笔和橡皮,这两样东西像奖杯一样陈列在她的柜子上,对她而言作为战利品的意义比我所想的更大。

我将那本书扔进屋外的垃圾桶,思索该用什么谎言来向维奥莱特圆刚才的谎。我想走回她的房间,以身为母亲该有的威严告诉她你错了。我不想被她看成一位被丈夫瞒骗的妻子。尽管十年来我对你与维奥莱特的关系一直心怀怨恨,我也不想让你被她看成会做那种事的男人。

我与这个家仅靠一条细线勉强维系,我知道。但我必须这么做,除开这个家,我一无所有。

那天晚上你回家后,我掐准维奥莱特可能会看到的时间,爱意满满地抚摩你,叫你“亲爱的”而非直呼其名。你坐在沙发上看冰球比赛时,我倚着你躺倒,一只手搭上你的大腿,下巴搁在你的肩膀上。我喊维奥莱特来房间,问她有没有上交午餐比萨的钱。她怒视着我,垂眸看到我的手搭在她父亲的大腿上,轻轻摇了摇头。干净利落地左一下右一下,足以告诉我她知道我在做什么。她身怀无比强大的力量让我自我厌弃。

一个月后,自我挑明你出轨这件事已过去三个月,我在一个周日的早晨醒来,心里已明了:我们结束了。我们需要停止伪装,不再假装外遇这事就是河岸边一段恼人的小插曲,能在河上漂着漂着就听不见了。保姆下午带走了维奥莱特,我们去了街上的酒吧。

“你跟她还有见面,对吧?”

你望向窗外,不耐烦地招呼来服务员。我再次请求你,能不能和我讲讲那个女人,告诉我你为什么爱她。你没有回避我的眼神,似乎在决定有多少事可以和我说,有多少秘密可以与我分享。一股紧迫感从我内心涌现,我无法继续这样面对你——我们得结束这种状态,我希望你离开。

我轻快地走回家,大衣紧紧裹住胸口。随后我去地下室拿上来几个行李箱,将你所有的衣物装得整整齐齐,拉上箱子拉链。我给搬家公司打电话,预约了四个大号打包箱和一辆明天上门的小型搬家卡车。我在你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一沓便利贴,往每一样我们过去共用但我希望你带走的东西上贴了一张:厨房里的可移动岛式厨台,电唱机,你父母带来的一套碗碟,门口由于每次我叫你进门前脱鞋你都不肯而留下鞋印的地毯,客厅里数年来被你的屁股坐出压痕的沙发,绿色玻璃花瓶,粘着红肉血迹的砧板,你钦点的让人久坐背疼的餐桌椅,你工作室的所有家具,以及家里的大多数艺术品。最后我走向你工作间的柜子,找到那一罐刀片,抽出最长最锋利的一片,裹上一块丝绸围巾,放入我自己的柜底。

“你今晚在哪儿过夜我无所谓,明早来把其他东西收拾好就行。”我和你吻别,一个习惯,一位已婚女性的反射性动作。走上楼时我想到了萨姆的东西,我们留存下的关于他的东西都封在地下室的盒子里。也许你会想带走些什么,比如一块毛毯,一个玩具。也许我应该问问你,给你其中一样,让你感受他残留在布料中将近三年的味道。我打开浴室的水龙头,脱下衣服,哗啦啦的水声模糊了你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的你吓了我一跳。我捂住胸口转过身,像在面对一个闯入者。这么多年了,感觉你像个陌生人。

“那维奥莱特怎么办?”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迈进浴缸,水很烫,但我迫使自己一寸一寸往下滑。

“她怎么办?你做的好事,你自己想怎么和她说。”

你抬眸移开眼,我惹恼你了,每当我说了什么话,让你希望我不要那么固执己见、含糊其词、晦涩不明、优柔寡断,或者油嘴滑舌、冷嘲热讽时,你就会这么做。你不希望我这个样子。你又揉了揉前额,我似乎折腾得你很累,我似乎令你希望我从来没存在过。

“我尽力向她隐瞒了这件事,因为我不想让她对你有不好的看法。我不希望你们俩的关系发生变化。”我说,“但我觉得她已经知道了。”

我等待你的反应。我希望你感激我这么做,承认这件事错在你,可你只对我说:

“我想共享监护权,时间平分。”

“没问题。”

你看着我滑入浴缸,直到全身漾起水光。我躺在浴缸里,折射出更大的身形映在你眼中,这个女人的身体你已进入过二十年。我不由想,你会不会想进来和我一起泡澡,你会不会撇开我犯下的所有错误和带给你的无数次失望,想要最后再感受一次我的皮肤。我抬起头,对你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介于爱与恨之间的情感。这就是结束时的感受吗?有的夫妻熬过去了,齐心协力,为了孩子,这是他们自认为所需的生活。但我已没有一点燃料能点亮火光,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予。

共享监护权,你的这句话给了我一记重击——我将和维奥莱特单独相处。这就是你问“那维奥莱特怎么办”时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你和维奥莱特怎么办?没有我在,你们共同的生活怎么办?你们沉默以对的日子,还有当她需要人依靠而你不为所动的夜晚怎么办?当她知道你在假意给予母亲该有的关心时怎么办?谁会相信她?谁会维护她?谁会安慰她?谁会在她早上醒来时逗她开心?当她和你单独相处,需要有人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时,谁会爱她?谁会相信她?

你穿着牛仔裤和灰毛衣,手插在兜里,站在门口看着我,不加掩饰,心存疑虑。我对上你锋锐的眼神。

“我们没事。”我说,“我是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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