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房的天花板往下看,泽蒂卡看到护工来了,手中拿着一个针管。那姑娘还站在那里,想与她的躯壳交谈,但看到她那空洞的眼神,姑娘绝望了。泽蒂卡曾想过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很快便改了主意:人们不会从听闻中学到东西,只能靠自己发现。
护工把针扎进她的胳膊,把葡萄糖打了进去。仿佛被一只大手推了一下,她的灵魂从天花板跌落,进入一个黑暗的甬道,高速穿梭回躯壳。
“你好!维罗妮卡!”
那姑娘现出惊恐的神情。
“你还好吗?”
“还好。幸运的是,我最终逃离了这种可怕的治疗,以后再也不用这样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里,没人尊重我们。”
泽蒂卡当然知道,因为她趁着星际旅行,去了一次伊戈尔医生的办公室。
“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还记得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吗?”
“什么是疯子?”
“不错。这回我不用讲寓言就能回答你:疯子就是不能表达自己观点的人。就像你置身于外国,你看到一切,你明白身边发生的一切,但是你无法张口,也无法得到旁人的帮助,因为你不懂那里的语言。”
“我们都有这种体会。”
“或多或少,我们都是疯子。”
装着栏杆的窗子外面,天穹中繁星密布,一弯新月自山后升起。诗人喜欢满月,为它写下了无数诗篇,维罗妮卡却更爱这弯月如钩。尽管月落无从避免,但在那之前,月亮可以增大、扩展,让光华填满它所有的空间。
她想去活动室弹钢琴。她要弹奏一首在学校里学的优美的奏鸣曲来庆祝这个夜晚。她看着苍穹,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安适的感觉,仿佛宇宙的无限中也蕴含了永恒。不过一扇钢门和一个永远读不完书的女护士,将她与她的愿望分隔开来。况且,没人会在深夜弹琴,会吵醒邻居的。
维罗妮卡笑了。“邻居”是病房里所有的疯子,而疯子们又全吃了安眠药。
然而,安适的感觉依然存在。她起身来到泽蒂卡的床前,她正睡得香甜,也许这样才能从那可怕的经历中恢复吧。
“回去睡觉。”护士说,“好姑娘这时应该梦见天使或恋人了。”
“别对我像小孩一样。温和的疯子才什么都害怕。我易怒,我歇斯底里,我不在乎自己的命,更不在乎别人的命。今天,我受了刺激。我看到了月亮,我想找个人聊聊。”
护士惊讶于她的反应,凝视着她。
“你害怕我?”维罗妮卡不依不饶,“再过一两天,我就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
“姑娘,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让我把这本书看完。”
“因为这是一个监狱,还有一个狱卒,正假装看书,想让别人以为她是个聪明女人。实际上,她监视着病房里的一举一动,藏起房门的钥匙,仿佛那是宝贝一样。想必这是规定,所以她才遵守,因为这样她才能抖一抖威风,而平日里,她在丈夫、孩子面前可不敢作威作福。”
维罗妮卡开始发抖,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钥匙?”护士问,“门一直是开着的。我哪敢跟一群精神病锁在一个房子里呀!”
门怎么可能一直开着?几天前,我想从这里逃跑,这女人一直跟到厕所监视我。她在说什么?
“别把我当回事儿,”护士接着说,“大家都吃了安眠药,实际上我们什么都不用管。你是冷得发抖吗?”
“不知道。我想是我心脏的问题。”
“如果你愿意,可以出去走走。”
“其实,我非常想弹钢琴。”
“活动室是隔开的,你弹琴不会打扰到别人。愿意做什么,就去做吧。”
维罗妮卡不再瑟瑟发抖,她开始低声抽咽,哭声羞涩而又克制。她跪了下来,把头埋在那女人的怀里,一哭便停不下来。
护士丢下了书,抚摸着她的头发,让这悲伤的洪流自然地倾泻而出。两个人这样待了半个小时:一个哭着却不说为什么,一个安慰着却不知为什么。
她终于停止抽泣。护士扶起她,挽着她的胳膊,带她到门边。
“我女儿和你一样大。那天你来到这里,身上吊着点滴瓶子,又插满了管子,我就在想,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大好前途等着她,怎么会自杀呢?
“后来听说了你的事。你写了那封信,但我从来不相信那是真正的理由。你活不了多久了,你的心脏出了问题,治不好了。我脑子里总会浮现出我女儿的形象,要是她也做这样的事,那该怎么办呀?为什么有些人会和生命的自然规律对着干呢?难道不是应该拼命活下去吗?”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哭了。”维罗妮卡说,“我吃下安眠药的时候,想杀掉一个我憎恶的人。我那时不知道,在内心深处,还有着其他我会去爱的维罗妮卡。”
“人怎么会憎恶自己呢?”
“可能是因为懦弱吧,或者是因为永远害怕犯错,害怕达不到其他人的期望。不久之前我还很开心,忘记了自己被判了死刑。等我记起自己的处境后,简直吓坏了。”
护士打开门,维罗妮卡走了出去。
她不该问我这些问题?她想干什么?想知道我为什么哭?难道她不知道我是个完全正常的人,和所有人一样有欲望,也有恐惧,这样的问题会让我害怕吗?
一盏从病房里便能看到的孤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维罗妮卡走在走廊上,发觉一切已经太迟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
我要自我控制。我是那种会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的人。
的确如此,她一生曾经把很多事情做到最后,但净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比如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争吵,却非要辩个对错黑白;或者再也不给她爱的男人打电话,因为她觉得那爱不会有结果。她只在简单的事上彰显自己的固执,以证明自己强大到可以不动感情。实际上,她是个脆弱的女人,学业也好,运动也好,家庭关系的维系也好,她从未表现出任何出类拔萃的地方。
她克服了容易克服的缺陷,但在重大的本质问题上却连遭挫败。她具有独立女性的外在,内心却绝望地想找人相伴。白天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喜欢盯着她看,而晚上她却孤枕难眠,只能待在修女院的出租屋看电视,甚至连台都懒得调。为了让所有的朋友都觉得她是个令人钦羡的榜样,她几乎耗费了全部的气力,期许行为符合她自我塑造的形象。
因此,她再没有气力去做自己,其实她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需要其他人才能幸福。但是搞定其他人实在太难了。他们的反应难以估计,总是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他们的做法跟她一样,对一切仿佛不屑一顾。如果有人对生活敞开心扉,他们或者拒他于千里之外,或者认定他下贱、天真,让他痛苦不堪。
她的力量与决断可以给无数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她又得到了什么呢?她空虚极了,承受不了这深深的孤寂。她身处维雷特,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后悔自杀的念头又一次出现,但维罗妮卡再次坚定地赶跑了它。因为此刻,她体验到一种她从前不允许自己感受的情感:恨。
恨。如同墙壁、钢琴或病房一般实实在在,她几乎可以触摸到体内这种毁灭的力量。她任这感情喧腾而出,不去想到底是好还是坏—什么自我控制,什么戴上面具做人,什么举止要适当,通通够了!生命中的最后两三天,维罗妮卡希望怎么不适当就怎么来。
她先是打了那老男人一个耳光,又与护工起了冲突,当她想独处,就拒绝向人示好,拒绝和人交谈。如今她足够自由,可以感受恨意汹涌,但要足够警觉,不去破坏身边的一切。而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要借助镇静剂的药力,在病床上度过。
她恨此时能想起的一切。她恨自己,恨世界,恨眼前的椅子,恨走廊里坏掉的暖气,恨完美的人,恨犯罪的人。现在她在疯人院中,可以让自己感受人们通常隐藏的感情—我们接受的教育要我们去爱,去接受,寻找解决方案,避免冲突。维罗妮卡恨所有的一切,尤其痛恨自己把生活搞到了这种地步—她将不再可能发现自己体内生存着的上百位其他维罗妮卡,她们有趣、疯狂、好奇、大胆,勇于冒险。
一时间,她竟对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人产生了恨意,那就是她的母亲。这位伟大的女性白天工作,晚上洗盘子,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送她去学钢琴与小提琴,把她打扮得如同公主一般,裤子和鞋都买名牌,自己却数十年穿一件旧衣。
我怎么可以去恨一个把爱全给了我的人?维罗妮卡想,她的心很乱,想修正自己的思绪。但是太迟了,仇恨已汩汩而出,她自己打开了那扇地狱之门。她仇恨母亲给她的爱,因为她竟不要一点回报,这太荒谬了,太不真实了,简直违反一切自然法则。
正是这种不求回报的爱让她充满自责,总是想达到母亲的期待,尽管这意味着放弃自己的梦想。正是这种爱数十年来不让她看到世界的污秽和挑战,全然不顾有朝一日她会自己发现,而且没有任何能力面对与抵御。
她父亲呢?她同样恨自己的父亲。不同于母亲的终日操劳,他是个会生活的人,常带她去酒吧戏院一起玩乐。少女时代她曾悄悄地爱他,不是把他当成父亲,而是一个男人那样爱。她恨父亲,因为他总是魅力无限,总是向任何人敞开胸怀,但不包括她的母亲,唯一值得他如此对待的人。
她仇恨一切。她恨图书馆,恨那里汗牛充栋的人生哲学书籍。她恨学校,恨被迫学习代数的无数夜晚,她不知道什么人因为懂了代数而变得幸福—老师和数学家除外。为什么人们会逼她学习代数、几何,学习其他一大堆无用的东西呢?
维罗妮卡推开活动室的门,走到钢琴前,掀起琴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命地敲击着琴键。一串支离破碎的音符,疯狂而又愤怒地回响在空荡的大厅里。音符碰撞到墙壁上,又折返到她的耳朵里,变成尖锐的噪音,抓挠着她的心。这正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
她再一次用手撞击着琴键,不和谐的音符又一次回荡于四周。
“我是疯子。我可以这样做。我可以去恨,我可以使劲地砸钢琴。精神病怎么能弹对音符呢?”
她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地敲击着琴键,每敲打一次,仇恨便仿佛减少了一分,最后,恨意竟完全消失了。
维罗妮卡沐浴在一种深沉的宁静中。她再一次抬起头,仰望着夜空。繁星点点,新月如钩,将光华温柔地洒向她的所在。她再一次感到,无限与永恒正携手并肩。凝视其中的一个—比如那无垠的宇宙,你会发现另一个的存在,那是时间,它永不终结,永不消逝,永远停留在现在,凝聚着生命的全部秘密。从病房到活动室,她如此强烈、如此集中地恨了一次,现在心中已无半点愤懑。这种负面情绪在她心中已压抑多年,今天任它倾巢而出。她体验过了这恨意,现在已不需要它了,可以让它离去了。
她安静地感受着此时此刻,让恨意退场,爱占据了空出来的地方。她觉得是时候了,又看了一眼月亮,然后为它弹起一首赞歌。她知道它在倾听,并为此自豪,这让星星忌妒不已。所以她也为星星弹奏了一曲,之后又弹给花园,最后一曲她献给了远山,尽管夜间看不到群山连绵,但她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给花园的那首曲子弹到一半时,另一个疯子出现了。他叫爱德华,患有精神分裂,根本治不好。他的现身没有让她害怕,恰恰相反,她笑了,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也以微笑回报。
她那遥远的世界里,那个比月亮还要遥远的世界里,音乐无坚不摧,创造着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