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jinbo, 1961
这位武士来到这座小镇时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大概是一只在主街上小跑的狗。它的嘴里叼着一只人手。这里看上去荒无人烟,直到一位紧张的好事者冲了出来,扮演职业介绍人的角色。他会给这位武士一份“用心棒”——即保镖的工作。这位武士,身材高大,风尘仆仆,冷漠得近乎傲慢,他只是听着,并没有应答。他想要自己的那一份钱,想吃点儿东西。
《用心棒》以此开场。它是黑泽明在日本最受欢迎的一部电影。他刻意地将武士片与西部片结合在一起,这样,风沙滚滚的主街便可以位于任何边境小镇,武士(三船敏郎饰)可以是一位枪手,本地人物可以抄袭自约翰·福特的配角陈列室。
讽刺的是,尽管借用了许多西部片的元素,但是黑泽明的本作也启发了一部西部片:由赛尔乔·莱昂内(Sergio Leone)导演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主演的《荒野大镖客》(A Fistful of Dollars, 1964)。该作与《用心棒》相似,以致敬之名,行剽窃之实。甚至是伊斯特伍德所扮演的那位“无名氏”,也是受到了《用心棒》中武士的启发。当本作中武士被问及名字之时,他看了看窗外,望见一块桑田,然会回复道:“桑田三十郎(Kuwabatake Sanjuro)。”意思是“三十年的桑田”。他三十岁,这等于在说他没有名字。
他也没有工作。开场的文字告诉我们,在1860年德川幕府(Tokugawa Dynasty)覆灭之后,武士们失业,为寻找工作在乡野中游走。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上看到三十郎,他将一根树枝扔到天上,然后朝它所指的方向走。它将他带到了这个镇子,带给他一个新的工作可能,带到一个迥异于好莱坞传统的情境之中:坏人不攻击好人,是因为此处没有好人。“我将各种可能的原因都想了个遍,”影评人唐纳德·里奇说,“还是感到,这整个镇上几乎没有人是值得救的。”据说,黑泽明此片的灵感之源是达希尔·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的小说《血色收获》(Red Harvest),小说中一位私家侦探设局,使得两伙黑帮暴徒自相残杀。
三十郎的计谋是,让人们对他感兴趣,同时不轻易显露出自己的动机。他需要钱,因此需要让交战双方之一来雇用自己当保镖。镇中有一位丝绸商和清酒商,他们都有私人武装力量,在镇的两头分别拥有自己的据点。镇中居民在关着的百叶窗与锁着的卷帘门之后瑟瑟发抖。在刮着风的空空荡荡的街上,从百叶窗与墙壁上的缝隙向外拍,与从门外拍摄人们在百叶窗背后窥视着外面,这部电影的视线就在这两者之间切换着。
在关于黑泽明的评论方面做出过不可估量贡献的里奇发现,黑泽明的镜头常常与其所表现的对象成垂直关系。它们要么直直向上或者向下拍摄街道,要么直直拍建筑内外,“斜的镜头很少”。黑泽明的意图可能在于强调当地局势的简单易懂:两支武装力量,针锋相对,本地居民看着主街,仿佛它是一个舞台,武士本人象征着倾斜——这位不速之客面朝每个人,斜斜地站着,打破了力量的平衡。实际上,电影刚开始时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场景:当两方在街道两头紧张对峙、虚张声势地比画着之时,三十郎坐在中间的钟楼上,坐山观虎斗,看上去乐不可支。
他的策略是先让自己被一方雇用为保镖,再被另一方雇用,但却不进行实质性的保卫。他完全没有是非感,以至于当他做出一件善事之时,我们感到有一点震惊。一位农民和他妻子——可能是这个镇上唯一两个好人——被绑架了。三十郎被绑架他们的一方所雇,杀了看守他们的六个人,放了他们,将一座房子毁得不成样子,使它看起来像是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斗,然后将其归罪于另一方。这是对他的雇主的不忠诚吗?是的,但是在电影初段,有一位首领给了他五十五两银钱,却无意中听到这个男人的妻子对他说:“如果我们在他得胜之后杀了他,我们就能省下这全部五十五两银钱。”
三十郎的谋略,仿若精心布局的象棋游戏,他不为任何一方卖命,反而打着搅乱棋局的算盘。“在这个镇上,我会因杀人而得到奖赏,”他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这些人都死掉的话,这镇子会变得更好。”他的如意算盘由于卯之助(Unosuke,仲代达矢饰)的突然出现而被打乱了。这是清酒商的一位保镖的弟弟。这位武士经常踱着步,空空的两袖在两旁拍打着,他的双手交叉在自己的和服里面。(在莱昂内的电影里,伊斯特伍德常常将自己的一只手藏在他的斗篷中。)当卯之助终于露出他的一只手来时,我们看到手上有把枪——这是我们在这座村子里看到的第一把枪。势均力敌的关系被打破了,而且也威胁着三十郎的计划,这仰仗于他那可以毫发无损地杀死任何人的高超剑法。
这把枪给了卯之助某种下三滥的自信,他时不时得意洋洋地掏出这件武器来。偶尔,他还会冷血杀人,只是为了证明他能做到。这些事情导致了最后的那场血腥屠杀。三十郎在这个镇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棺木匠,电影中有一个时刻非常有意思,拍的是他第一次出来打斗,完事后对棺木匠说:“两副棺材。中午。可能要三副。”但到最后也没这位棺木匠什么事,因为没有人付棺木的钱。
在这部电影中,此类黑色幽默被其他近乎于闹剧的时刻平衡着,例如受伤的三十郎被用大桶偷运出去,他的脚夫停在街道中间,这位武士稍稍揭开桶盖,对正在搜捕他的恶人们作了一段滑稽的评论。
里奇认为《用心棒》是黑泽明电影中摄像最好的一部(摄像师是宫川一夫[Kazuo Miyagawa],他还拍过《罗生门》[Rashomon, 1950]和例如小津安二郎的《浮草》[Floating Weeds, 1959]及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这样的经典日本电影)。摄像师充分利用了宽银幕,制造出戏剧化的构图,例如当两方人群在一个空荡荡的空间中面对着面的那个镜头。而且还有一个有着戏剧性的层次感的景深镜头:三十郎居于前景,而武装队伍聚集在背景之中。百叶窗、滑动门和前景里的对象,将事件带入我们的视野之中,然后又使它们模糊起来。这就好像赋予我们一双惊恐的眼睛,用一种不确定的视角,来感受这座镇子某种显而易见的危险。
《用心棒》拍完之后没多久,黑泽明又拍出了《椿三十郎》(Sanjuro, 1962)。该电影也是由这位现代日本最伟大的男演员三船敏郎主演的。他总是扮演着一个又一个同样的,或者说是极为相似,以至于区别可以忽略不计的角色。在那部电影里,他扮演着九位出奇相似、极其无能的武士兄弟的谋士。《椿三十郎》最好笑的地方是动作编排。兄弟们什么事情都一起做:点头、畏缩、同意、大笑、喘气,以及他们以一种康加舞的队形跟着椿三十郎,直到他忍不住吼了一声,“我们不能像一只蜈蚣那样走。”
这两部电影的不同点在于,《椿三十郎》是一部喜剧片,古代武士的传统被务实的主角荒唐可笑地揭示了出来。而《用心棒》则更为颠覆:武士因其对他们雇主的忠贞不二而闻名,但是三十郎却发现自己是由于封建制度的崩塌而失去工作,成为一位现代人,有能力操控两方势力,因为他们坚持认为他会对那些付给他钱的人忠心耿耿。
片尾有一个时刻:新旧时代悬而未决。受伤的三十郎不再握着他的剑,但是我们看到他用一把小刀在做着练习——当一张纸在房间里飘动之时,他掷出小刀刺穿了它。他面对的敌人是枪手卯之助。我在此不对他们之间的对决过多剧透,只想让你想一想如下场景:卯之助用他的枪指着三十郎。枪可能上了膛,也可能没有。三十郎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他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选择挑落卯之助手中的武器,但他反而不动如山地蹲坐着,准备好了接受随之而来的命运。这位武士在这一幕里的行为深深地震撼着我,他意识到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泰然自若地接受着新时代带给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