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odstock, 1970
阿比·霍夫曼(Abbie Hoffman):我住在伍德斯托克国。
辩护律师:你可以告诉法庭和法官它在哪里吗?
霍夫曼:好的,这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的国度。是与我们如影随形的一种精神状态,就像苏族印第安人[1]带着他们的苏国一样。
1970年《伍德斯托克》上映时,我的影评是这样开头的。一晃二十五年过去,当影片的导演剪辑版令它重焕新生之际,我的影评是这样结束的:“看看苏族发生了什么。”
我想知道,再过十年还有多少人会记得阿比·霍夫曼?当年参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那些二十岁的年轻人现在已经六十一岁了,很多表演者已经不在人世,特别是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他的电吉他独奏《星条旗永不落》(The Star-Spangled Banner)把抗议精神与爱国主义笼罩在极度痛苦的情绪之中。
也许有必要回溯一下1969年的那三个夏日了,在纽约州北部城镇的农场举办了一场摇滚音乐会,四十万人参与到这次活动——远远超出了预期,远远超出了买票入场的人数,远远超出了主办方提供食宿,以及为受伤和嗑药过量的人提供医疗保障的能力。雨水让到处泥泞不堪,进出的交通全面瘫痪,而音乐夜以继日,从未间断。这部电影由导演迈克尔·沃德利执导,他的团队里包括了年轻的马丁·斯科塞斯,以及斯科塞斯后来的御用剪辑师塞尔玛·斯库梅克。他们耗费了一百二十英里长的胶片,使用十六台摄像机同时进行拍摄。
如果不是因为这部电影,伍德斯托克大概会被含糊地记成一场收录为几张唱片的摇滚演唱会。沃德利的《伍德斯托克》建立了“伍德斯托克国”的概念,它虽然只存在了三天,却被载入了美国神话。很少有纪录片能够把一个时代和一处地标的特质捕捉得那么完善和深刻,同时富有娱乐性。片中洋溢着乐声,摄影机零距离地记录下了表演者的一举一动,但这并非一部简单的音乐电影。它是关于伍德斯托克国在那几天内如何自给自足的纪录片,它既呈现了歌手们如何演唱,也记录了养猪场公社(Hog Farm commune)如何提供食物,以及移动厕所清洁员如何进行保洁。
沃德利这部电影中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它成功地让我们感到那是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它向我们呈现了大约百分之六十的音乐,另外百分之四十关于在那里的人们,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比例。沃德利和剪辑师呈现了每位表演者歌曲的起承转合,然后不加干扰地回溯它的过程。这不是一个“热门歌曲精选”纪录片,导演剪辑版展开得甚至更多,那是我们第一次见识到《熄灯号》(Taps)的旋律可以和亨德里克斯的独奏融为一体。
亨德里克斯的吉他独奏是电影中最出名的片段,作为了影片谢幕的方式。在他开始演奏时,我们从画面上看到四十万观众大潮已经散去的现场,留下的是数英亩地的丢弃物、泥烂的毯子、遗失的鞋。然后时间倒回,回到那个观众满席的场地,直到最后我们终于得以一览整个区域的浩荡人群,在亨德里克斯的吉他声伴随火箭升空画面出现的时刻。
音乐节在表演者的选择上是很民主的。表情严肃的乡村乔(Country Joe)带动全场合唱反越战歌曲《我知道我注定死于战场》(I Feel Like I'm Fixin' to Die Rag)。沙那那(Sha-Na-Na)表演了编舞紧凑的1950版《舞步回旋》(At the Hop)。随后乔·库克(Joe Cocker)和台上所有其他人在人群中唱响了《在朋友的帮助之下》(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导演剪辑版多收录了四十五分钟的内容,包括原版中并未出现的詹尼斯·乔普林和杰斐逊飞机(Jefferson Airplane)。詹尼斯那时如此年轻,充满令人生畏的能量,英年早逝的命运似已注定。
斯库梅克带领的剪辑团队没有被演唱会固有的拍摄模式限制住——设立在舞台面前、对准表演者的固定机位。他们会剪切到脸部特写镜头、分屏图像,以及在乐队中两个成员进行即兴合奏的同步特写。分屏在当时是一种创新,他们使用了这一手法,充分利用了宽银幕的优势。而这种手法在1960年代末的剧情片中出现时效果并不佳,也许因为我们在聆听故事时,并不希望被另一个线程上的事情干扰。
但在《伍德斯托克》中,分屏画面以不同的方式被使用:作为一种对位法,作为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评论,作为一种从不同视角观看表演者的方式。沃德利也用它来精简叙事,例如在一个画面中表现乌云滚滚的天空,同时在并置的画面中呈现人们拉拽着被风吹起的帆布的情景。
当然,根据素材的特性,他们也会选择还原最简单、甚至带有几分羞涩的表演现场。例如电影中最感人的一幕,琼·贝兹(Joan Baez)唱起世界产业工人联盟(Wobblies)的老歌《乔·希尔》(Joe Hill),然后她放下手中的吉他,接着演唱了《轻轻摇晃的可爱马车》(Swing Low, Sweet Chariot),用那个时代最纯净、甜美的嗓音。《伍德斯托克》忠实记录了她演唱的情形,没有任何画蛇添足,没有标新立异的视角,只有琼·贝兹独自一人站在广袤、幽暗的银幕前。
在影片的其他时间里,摄影机紧随音乐的律动。当桑塔纳乐队(Santana)进入错综复杂的节奏时,沃德利用了三分屏,让打击乐手和两名小手鼓演奏者出现在画面中。所有歌曲都是同步收声的(这对于室外音乐会绝非易事)。剪辑节奏跟随紧凑、强劲的桑塔纳节拍。摄制组紧紧追随着表演者的一举一动。
值得留意的还有例如对里奇·黑文斯(Richie Havens)的拍摄方式。我们首先看到他在后台,疲惫、有些低落的状态。然后他开始演唱《自由》(Freedom),我们一度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的拇指拨弄着吉他琴弦,接着是一个连贯的镜头下移对准他穿着凉鞋、打着节拍的脚,然后又回到他的手指,再接下来才是脸,此时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焕然一新的里奇·黑文斯,活力四射。
根据音乐进行剪辑,时而将画面分屏呈现,这是《伍德斯托克》中更传统的面向。片中出现了一些小镇居民,有个男人说:“孩子们饿了,你必须喂饱他们,对吗?”以及一个空出自家土地的农民。孩子们裸泳,吸毒,吃饭,睡觉并且(在一个著名的长镜头中)做爱。凭借所有这些可选用剪辑的素材,沃德利能够为我们呈现许多未经排演的细枝末节时刻,它们共同组成整个伍德斯托克的氛围。有养猪场的休·罗姆尼(Hugh Romney,也就是威维·格雷[Wavy Gravy])(说“朋友们,我们在给四十万人安排床上的早餐”)。还有关于“坏酸”(Bad Acid)最著名的通告。那位厕所清洁工,在清扫了几间移动厕所后,对着镜头透露,他有一个儿子也在音乐节观众的人群中——“另一个在非军事区(DMZ)驾驶直升机。”有当地居民带着整车的货物来到停车场。孩子们、小狗跑来跑去。印度教大师(Swami GI),以及三位修女做出了和平手势。警察在吃冰棍儿。军队从直升机上扔下毯子和食物,以及,鲜花。
这部纪录片的结构大致是按时间顺序建立的。我们看到场地的准备阶段、舞台的搭建、渐渐拥堵的交通。我们看到人群越过栅栏,看到被视为盈利企业的主办方正式声明这是一个“免费音乐节”,因为显然他们也别无选择。(有一幕是洛杉矶的演唱会经纪人比尔·格雷厄姆[Bill Graham]一直密切注视着入口,它建议活动组织者——我想应该带有玩笑性质——在壕沟里倒满燃烧的油以阻拦那些擅自闯入者。)
《伍德斯托克》是美好、动人的,总而言之,是一部杰出的电影。它似乎在预示某件事情的开端,抑或它预示着的是某件事情的结束。某天有一个人对我说,1960年代“失败了”。它在什么方面失败了?在1960年代初期,他们当然没有失败。但现在这个时期被描述成一个遥远的年代,就像“1920年代”或“1930年代”,通过这部电影中看到这个年代的全盛时期,看到它的青春和希望,是多么令人动容。这十年以约翰·F. 肯尼迪(John F. Kennedy)当选总统开始,它的结束,是伍德斯托克国最后蓬头垢面的公民走过泥泞的地面,竖起大拇指拦车,前往一个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越来越糟的未来。
[1]苏族(Sioux):北美洲最著名的印第安部落,又称达科他人。头戴羽冠,穿着毛皮缝制的衣服,使用弓箭,曾发起过轰轰烈烈的抵抗白人运动,后逐渐被白人所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