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饶恕 Unforgiven,1992
Unforgiven,1992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不可饶恕》的故事发生于西部新旧时代交替的时间点上。职业枪手已经变成了一种濒临灭绝的珍贵物种，以至于新闻记者为写出好故事不得不跟随在他们后面。那些曾经睡在星星底下的男人们，现在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威廉·曼尼（William Munny）曾是“一位出了名的窃贼和杀人犯”，现在以经营农场来养活自己。狂野西部的传奇活在1880年之前就已经加入到中产阶级队伍中的男人们的记忆之中。再过几十年，怀特·厄普 [1] 就会在好莱坞的片厂间转悠着，为他们提供点子。
伊斯特伍德的《不可饶恕》之所以选择这个时代，我猜测是因为它反映了他自己生命中所处的阶段。他以电视中的一位年轻神枪手出道，出现在赛尔乔·莱昂内早期电影《荒野大镖客》与《黄昏双镖客》中，然后在那位他总是称作导师的导演唐·希格尔（Don Siegel）的指导下，出演《独行铁金刚》（Coogan’s Bluff ，1968）与《烈女镖客》（Two Mules for Sister Sara ，1970），羽翼日渐丰满。伊斯特伍德拍摄这部影片的时候已经六十几岁了，此前已经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导演。莱昂内去世于1989年，希格尔去世于1991年。他将《不可饶恕》献给了他们。如果说西部片还没有逝去的话，那它也正在消亡。观众更喜欢科幻故事和特效电影。是时候唱起一曲挽歌了。
即便是从它的视觉风格来看，这部电影也反映着一个正在逝去的时代。开场镜头是一座房子、一棵树以及一个在墓边的男人。夕阳照在这个男人和他所代表的时代之上。这部电影的许多外景都是用宽银幕画面构成，以显示出大地的一望无垠。另一方面，白天的室内戏则一直用的是强烈的背光，阳光穿过窗户洒向室内，使得里头的人物显得黑暗、背光，而且有时候很难能看清。生活在文明世界中的这群人，已经变得难以辨识了。
由伊斯特伍德所饰演的威廉·曼尼，并不是一个太称职的农场主。在片中，他追赶着一头猪，脸部朝下倒在一滩泥泞之中，然后在那里躺了一会儿，一败涂地。在他深爱着的克劳迪娅（Claudia）去世之后，他还有两位幼小的孩子需要抚养。他有点捉襟见肘。一位名为斯科菲尔德·基德（Schofield Kid，杰姆·沃尔福特［Jaimz Woolvett］饰）的人骑着马出现了，他带着现金出价寻找赏金猎人。基德听说曼尼“如冰雪一般无情，镇定自若，也不知恐惧为何物。”曼尼回复，“我已经不是那样子了。以前做出那种事主要是威士忌作祟。十多年来，我滴酒不沾。我的妻子，她帮我戒了它。她帮我戒了酒，她使我改邪归正。”
威廉·曼尼是一位审慎的男人，一位被婚姻所驯化的杀手和不法之徒。因此《不可饶恕》将经典西部片的主题内化，电影中的暴力分子被学校、牧师和法官所“教化”。当曼尼谈到他的妻子时，他听上去像是一位决心再也不干任何坏事的悔悟的小男孩。
斯科菲尔德·基德是以他的斯科菲尔德型号的史密斯威森（Smith&Wesson）左轮手枪来给自己命名的。早年，其他人给他们起绰号。现在，他们自己给自己取外号，几乎就像是一种营销手段。他告诉威廉·曼尼两个酒醉牛仔的事情，他们残忍地攻击一位怀俄明（Wyoming）的妓女：“他们割她的脸，挖出她的眼睛，切掉她的耳朵，老天爷，他们甚至切了她的乳头……奖赏一千元，威尔。我们每人各拿五百元。”
养猪农人需要钱。但是贯穿于这部电影的主题是赏金猎人的无能。基德犹如蝙蝠一般盲眼，他无法用他标志性的左轮手枪射中任何东西。威廉·曼尼在备好马鞍之后，发现他自己很难骑上马，这真是奇耻大辱。（“这只怪马借机报复我年轻时所做的错事，”他对他的小孩说道，“在遇见你们死去的亲爱妈妈之前，我年少无知，还喜欢虐待动物。”）
曼尼最初拒绝了基德的邀约，但是在他再三考虑之后，最后还是策马去找了一位老搭档内德·洛根（Ned Logan，摩根·弗里曼［Morgan Freeman］饰）。他们将会追上基德，三人一起分赏金。电影将故事的这段进程同怀俄明大威士忌镇（Big Whiskey）上所发生的事情进行了交叉剪辑。当地治安官小比尔·达格特（Little Bill Daggett，吉恩·哈克曼饰）在此处奉行铁腕统治。他的法律是：在市区范围内不得持枪。他用令人恐惧的、残暴的殴打来强制性推行这项政策，随后回到河边，在那里他正在盖一座房子。
从传统西部片的意义上讲，故事讲得也相当之好，最后演变成了堕落的治安官和正义的不法之徒之间的对决。它变得和赏金的关系不大，更多是他们个人和彼此都有问题需要解决，矛盾变得越来越尖锐，因为他们此前曾见过彼此，产生过节。最后，我们看到年轻的威廉·曼尼摆脱了年龄这一躯壳的束缚：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男人。这种变化与完整意义上的市镇生活是完全相抵触的。编剧大卫·韦伯·皮普尔斯（David Webb Peoples）不愿意让高片酬主角来主导每一幕场景，他塑造了一幅丰富多彩的配角群像。他的仿效对象是西部片大师们，比如说约翰·福特，他们能将电影放在现实生活的社群之中。
理查德·哈里斯（Richard Harris）扮演英国人鲍勃（Bob）的角色，这是一位著名的枪手，他现在以自我宣传为生。为低级趣味的西部杂志撰稿的W.W.比彻姆（W.W.Beauchamp，绍尔·鲁宾内克［Saul Rubinek］饰）同他形影不离。在曼尼枪战结束后，比彻姆兴奋地在笔记上潦草地记录着，他想要知道：“你第一个杀的是什么人？”镇中同样重要的人物还有斯特劳贝瑞·爱丽丝（Strawberry Alice，弗兰西丝·费舍［Frances Fisher］饰）女士。她提高了赏金的数额，想要为被毁容的女孩黛利拉（Delilah，安娜·汤普森［Anna Thomson］饰）报仇。酒吧与妓院的老板斯金尼·杜布瓦（Skinny Dubois，安东尼·詹姆斯［Anthony James］饰）则有更多现实的忧虑：他为黛利拉付了一大笔钱，现在想要获得补偿。在即将被驯化的西部，一些男人现在诉诸于法律，而不是自己出马来解决问题。
这部电影漫长的最后一幕，讲述的是威廉·曼尼渴望为他朋友内德之死及所受到的当众侮辱报仇雪恨。内德的尸体被放在酒馆外的一个盒子中进行展示。这里我们看到伊斯特伍德是拍摄此种高水准动作桥段的大师：不是借助于乏味的快速剪辑蒙太奇或者毫无意义的暴力渲染来做文章，而是深思熟虑地来讲述故事，故事中的事件可能未必合理，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又是真实可信的。这是他从莱昂内和希格尔那里学到的本事。威廉·曼尼，这位甚至没法骑上自己的马的养猪人，已经转变成了一位干脆利落、无所不能的复仇者形象。此种形象我们在伊斯特伍德早期的角色中并不陌生。这位老油条还是记得如何出招的。
这部电影的名字饶有趣味。曼尼是否还希望从他死去妻子和曾经伤害过的人那里得到宽恕？我们感到他依然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他浪子回头，但并未改过自新。曼尼对洛根说：“内德，你记得那个被我射穿嘴巴，牙齿从脑后蹦出来的牲畜贩子吗？我现在又想起了他。他没有做过任何活该挨上这一枪的事。至少在我没醉的时候，是没有的。”他的朋友说：“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曼尼说：“你说得对。我现在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他的声音缺乏说服力，而且我们感到某种事情依然悬而未决。曼尼说他需要赏金来养育他的小孩，但如果这位老人不骑着马，冒着生命危险对抗更加年轻的枪手的话，他或许可以把小孩子照顾得更好。
哪怕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不是一位电影明星，他依然会成为一名大导演。他在西部片、动作片和喜剧片都有所建树，还拍了一些特别的电影，像是《爵士乐手》（Bird ，1988）这样的讲述萨克斯演奏大师查理·帕克的传记，《廊桥遗梦》（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1995）这样的爱情故事，以及美妙绝伦的《完美的世界》（A Perfect World ，1993），那部电影貌似在讲述一个追捕逃犯的故事，但好像又奇怪地偏离了这个追捕主题，更加关注角色们的价值观和过往经历。它既有犯罪片的元素，也有一部艺术电影的自由度。《不可饶恕》同样如此，它以类型片的方式研究人类的天性。《神秘河》（Mystic River ，2003）可能是他的最佳电影，该片用莎士比亚式的风格对负罪感与复仇心理进行了刻画。
《不可饶恕》中存在着某种交换原则，它长久地留在我的心里。在小比尔受到致命伤之后，他说：“我不应该这么死掉。我房子还没盖好。”然后曼尼说：“该不该与这无关。”事实上，他确实罪不至死，然而内德·洛根和黛利拉也不至于遭受如此惩罚，威廉·曼尼于是以牙还牙。那种善终将战胜恶的无情的道德天平，居于西部片的核心位置，而且伊斯特伍德本人也不羞于说出这一点。
[1] 怀特·厄普（Wyatt Earp，1848—1929）：美国老西部时代有名的冒险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