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吹起来了。漫山遍野,野金菊开成了黄灿灿的灯盏。
倾斜的荒坡上,一群孩子昂着头,神情兴奋地望着树顶。高高的树顶上,一个人拿一根长长的竹竿,一下一下敲打着枝头的漆籽串儿。季节正是深秋与初冬交接的当口,漆树叶子差不多全落光了,没有落下的那些,红得像撕破的绸布一样,随着树身的晃动,不时地往下落着,反倒是漆籽串儿结实得像被黏住了一样,多少下也敲打不下来一串儿。漆树高大傲然,苍黄间显得空无遮挡,一阵风猛然从坡底刮上来,树上的人立即停了竹竿,紧紧抱住枝干,枝干摇摆飞舞,像要把他抛飞起来。
这是我年少时年年经历的情景。
打下来的漆籽串儿,经过许多道工序后,榨了油,人吃。比起长大后见到的麻籽、棉籽、蓖麻籽,漆籽出油率简直低得可怜。大人的说法是十斤漆籽一斤油,这还是长在有肥力的地里、籽粒饱满的那些,如果是长在荒坡薄土上,树又老得半死半活的,十五斤也出不了一斤。漆籽串儿先要摊在土场里翻晒,秋冬风劲,晒干脱梗都容易,难的是核肉分离。漆籽的核含油极少,用来榨油的是籽肉部分。先是在碾子上一道道碾压,轻不得重不得,待碾压得籽肉完全分离了,用筛子将它们分开。漆油榨制的过程我没有见过,因为村里并没有油坊,要拿到人口更集中的大村子的油坊去。我吃过漆核做的炒面。漆核比绿豆小,形如肾,扁圆体,非常坚硬,用铁锅炒熟了,在石磨上磨许多遍后,用粉筛细细筛了,掺了同样炒熟的玉米面、黄豆面做成炒面。漆核炒面顶饥,但涩硬,要用冬天的软杮子做拌汁才好吃。
漆,四川人叫干漆,湖北人叫大木漆、小木漆,湖南人叫山漆,在我老家这地方就叫漆,是从漆树上人工采割收集起来的特有涂料。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两只碗,草碗,用麦秆编织,里外涂上漆,黑亮亮、沉甸甸,我用得不想用了,弟弟用,弟弟不用了,妹妹用,这两只碗一直用到我高中毕业那年。盛了饭,不漏,不烫,水洗过,黑晶发亮,越久越新。我大表姐出嫁,家里陪了一只桐木衣柜,大姨夫是匠人,山上自采了漆,涂了一层又一层。大表姐爱美,那时没有穿衣镜,光亮的衣柜漆面就能当穿衣镜。每天早上起床,漆面鉴出一位美人,到她女儿出嫁,还在用。总之,漆就是这么牛,牛得从古到今,割漆人比漆树还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