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川战役

泗川战役

望晋山的岛津军逃走以后,明军立马派兵扫除望晋山周边的岛津军据点——望晋山西面的昆阳城与望晋山东面的永春寨。这两地的岛津军面对董一元的中路军来袭作何反应,史料中有两种说法。

《两朝平攘录》记载,九月二十日,明军攻破望晋山,申时(下午3时至下午5时),董一元派兵袭破东面的永春寨,放火将其烧毁。九月二十二日,董一元攻破西面的昆阳城,同样将其烧毁。

《象村稿》记载,九月二十日,望晋山的岛津军弃寨逃走以后,昆阳、永春、新宁的岛津军于同一天焚烧营寨,跟着逃走了。火不是明军放的,岛津军也没有留下来迎战明军。九月二十一日,董一元派遣麾下蒙古骑兵奔赴昆阳,斩下了残留在这里的岛津军士兵首级12颗。

简而言之,《两朝平攘录》认为明军用武力强行攻破望晋山、永春寨、昆阳城,而《象村稿》则认为望晋山、永春寨、昆阳城皆不战自溃,守军主动撤退,没有与明军交战。无论哪一种说法正确,都体现了中路明军势如破竹,岛津军望风披靡。

据《朝鲜役录》记载,九月二十五日,在局势大好的情况下,明军通事张昂带着劝降书信,来到岛津义弘的泗川倭城,试图劝降岛津义弘。这份劝降信原文如下:

谕札,天朝宣谕倭将:

尔今侵害朝鲜,栖身于丛林峻岭,昼夜劳苦,食用不敷。且尔家中田地都邑,荡然尽夺,子女为所质。而夫妻子母,经年不得一面欢聚,苦不可言。我今天朝兵马多来,水陆夹攻,进无生门,退无归路,不知何时休息,终必死亡而后已。我知尔等皆于威势所逼,恐亦内变,陷尔等于死地。不若趁我天兵来攻,放尔一条生路,扬帆渡海,免受刑戮,归亦有名,岂非明哲见机之上策?故特差役,使尔等知之。如欲休兵休战、保身全家,可差的通事来讲。如不听宣谕,或有他图别议,亦速回报。我有天兵百万在此,何难于征剿?但念尔无辜,今虽出没掳掠,实出于势不得已,非其本心,故不忍加诛。

特此谕之。

万历二十六年

典史龙漄(史世用)与友理书

张昂带着劝降书来到泗川倭城的时候,岛津义弘的儿子岛津忠恒和裨将北乡三久、种子岛久时、本田昌亲正在城外进行训练。他们见到张昂后,收下了信,但他们都是武人,不通汉文。北乡三久等人商量后,拒绝投降,并挑衅道:“明人可速来,击歼之。”张昂没能劝降岛津军,反而收到对方态度强硬的答复,只好回去复命了。

九月二十七日,由于岛津军拒绝投降,加上朝鲜将官固执地向董一元请求进兵,董一元经不住催促,便将2000步兵、1000骑兵配给朝鲜将领郑起龙,又抽出各营精锐4000人自己亲自统领[4],向泗川旧城进兵。(《象村稿》)

据诸葛元声的《两朝平壤录》记载,九月二十八日夜半时分,明军大同骁将李宁自恃骁勇,脱离大部队孤军深入,结果迷失了道路,被岛津军包围后砍死。但实际上这一记载有误,是诸葛元声误将同年四月战死的副总兵李宁(在咸阳沙斤驿被岛津军杀死),和另外一名隶属于西路军的大同参将李宁(一直活到战争结束),混淆为了同一人,创造出了一个大同骁将李宁战死在泗川旧城的故事。

九月二十八日天亮时,明军大部队已经抵达泗川旧城。一部分岛津军正在泗川旧城外收割粮食,见明军大至,纷纷放弃粮食逃窜。泗川旧城内的日军仓皇出城迎击明军。有一名穿着金色甲胄的岛津军将领,骑着战马迎战明军,结果被明军中军方时新射落马下,旋即被明军斩杀。(《象村稿》)

但是,明军也出现了将领阵亡的情况。游击卢得功手执铁戈,率领骑兵冲锋陷阵,结果被岛津军的铁炮射杀。(《象村稿》)据说射杀卢得功的人,是一名叫桦山休兵卫的武士。(《朝鲜役录》)不过,明军并没有因为卢得功的战死而落了下风,又斩杀了一名叫加麻可末余九业的岛津军副将。(《宣庙中兴志》)不敌明军的岛津军最终弃泗川旧城而逃,向泗川倭城方向奔去。

逃跑途中,川上忠实以铁炮队殿后,且战且退。追到泗川旧城外3.9公里时,道路两旁都是稻田,通往前面的路只有一条,明军因此不敢距离日军太近。但是过了这块稻田后,前方就是一片开阔地,于是明军将骑兵分为两支,从侧翼奋力直追逃跑的岛津军,并不断对着他们张弓射箭。岛津家史料《义弘公御谱中》记载:“大明多兵追忠实,欲屠杀,而飞雨箭者宛如降雨。”

川上忠实的坐骑被明军射倒,这使他逃命的机会一下子变得渺茫起来。一个叫市助的士兵见状,急忙夺了一匹明军的战马给川上忠实,才让他得以继续逃命。(《西藩烈士干城录》)这个时候,有三个岛津家的武士正在附近打猎,他们是鸟丸重持、押川公近、宫原盛喜。望见明军追击川上忠实后,三人迅速决定进行援助。鸟丸重持躲在路边树下,暗中狙击正在追击川上忠实的一名明军追兵,他用铁炮打中了这名明兵,使其跌落马下。押川公近冲入明军阵中,斩得一颗首级。但三人不敢恋战,一同逃回了泗川倭城,去向岛津义弘报告明军已经打过来的消息。(《义弘公御谱中》)

和川上忠实一起逃命的,还有岛津军的军监相良赖丰,他擅长箭术,逃亡过程中射杀了许多明兵,但是他的坐骑也被明军射杀,因此只能徒步作战,最终被明军杀死。岛津军的另一名军监胜目兵右卫门,本来已经快要逃回泗川倭城了,但听说相良赖丰被杀,他又折返回去,单骑冲入明军阵中,结果同样被明军杀死。

泗川倭城内的岛津军听到明军出动的消息后,想要去救援川上忠实。但岛津义弘没有胜算,制止了他们,他说:“不援败兵,固不忍也。然敌气锐而势盛也,难与争锋。不如以逸待劳,固避勿出矣。”听了岛津义弘的这番话后,岛津军将士便放弃了出兵救援泗川旧城,但还是有一名叫作伊势贞昌的家臣单骑跃马,出城等候川上忠实的败兵到来。伊势贞昌最后等到了川上忠实,和他一同退回泗川倭城。(《义弘公御谱中》)川上忠实入城后,岛津义弘召见他,看到他的铠甲上插了16支箭镞,便让人帮他一一拔下。(《奥关助觉书》)

对于泗川旧城之战中岛津军的兵力、死伤,史料中有不同的说法。明朝史料《两朝平攘录》称,明军击败数千岛津军,斩首数百,取得了较为辉煌的战绩,“城内尚有数千倭仓皇出战,我兵冲击斩级数百”。但据岛津家史料《征韩录》记载,泗川旧城的岛津守军只有300人,最后阵亡了150人。另一份岛津家史料《久国杂话》则记载岛津军被杀200人,与《两朝平攘录》相近。而朝鲜官方史料《宣祖昭敬大王实录》则称,泗川城内的岛津军有480多人,明军斩首80余级,其余人逃入泗川倭城。无论如何,泗川旧城之战,总体上还是明军占据优势。明军虽然阵亡了一名游击卢得功,但岛津军阵亡了一名金甲倭将、一名副将,还有两名军监,总共阵亡了19名高级武士。(《征韩录》)

综合各类史料的说法,晋州之战、望晋山之战、永春寨之战、昆阳城之战、泗川旧城之战中,明军与岛津军的伤亡分别如下:

战役 明军损失 日军损失 晋州之战 不明 被斩首7级,倭房被烧2000余间 望晋山之战 不明 不明 永春寨之战 不明 永春寨被烧毁 昆阳城之战 不明 被斩首12级,昆阳城被烧毁 泗川旧城之战 卢得功阵亡 相良赖丰、胜目兵右卫门等19名高级武士阵亡,战死士兵数百人

明军打下泗川旧城之后,又趁势焚烧了岛津军的粮仓东阳仓。即便是军粮物资被烧,岛津军依然不敢出救,可见对明军畏惧之深。明军焚烧东阳仓之后,继续追击,来到泗川倭城之下。面对董一元的中路大军,岛津义弘不敢轻举妄动。血气方刚的岛津忠恒和其他岛津将士纷纷向岛津义弘请战,但都遭到了岛津义弘的拒绝。熬到傍晚,明军才终于退去。对于当日岛津军不敢迎击明军的情形,岛津家史料《义弘公御谱中》记载道:

既而,明兵烧东阳之粮库,进围新寨。岛津又八郎忠恒欲击走于明兵,义弘叱曰:“不知敌兵之多少,则必勿挑战矣。”且不开城门、不树旌旗、不发羽箭铁炮,宛似无人。少焉,天日倾西山,虑时刻之不是也,明兵徒以退去也。忠恒主等恨不与一元相战。

这天之后,董一元准备再次对泗川倭城发起攻势。

《两朝平攘录》记载,九月二十九日,明军商议对泗川倭城发动总攻。南兵游击茅国器认为,明军虽然连破数寨,但斩获不多,现在岛津军全部退守泗川倭城,必定竭力死守,明军并不太容易打下,而且周围的日军各寨可能会出兵救援泗川倭城;因此建议先攻打泗川倭城附近的固城,以歼灭岛津军的援军,断绝外援,然后再进剿泗川倭城。但董一元因为连破望晋山、永春寨、昆阳城、泗川旧城,变得有些轻敌,他高傲地捋着自己的胡子说:“本镇看新寨倭亦无几何,固城易与耳。今先攻新寨,如疾雷不及掩耳。此寨破,固城不战自溃矣。”加上游击彭信古怂恿董一元进兵,这更加坚定了董一元发兵泗川倭城的意志。

笔者认为,这份史料中的一些情节描述未必是事实。《两朝平攘录》的作者诸葛元声对彭信古有种天生的偏见,对茅国器又过于亲近,因此存在虚构言论抹黑彭信古、抬高茅国器的可能,不一定是彭信古怂恿了董一元。

此时,面临中路明军将全力进攻泗川倭城的险境,岛津义弘的反应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记载。

朝鲜史料《宣庙中兴志》记载,岛津义弘预感到自己死期将近,于是动手挖了一个坑穴,像小孩子一样坐在里面,自嘲说这就是他的坟墓。

而岛津家史料《征韩录》的记载则完全不同,岛津义弘表现得气定神闲,阻止了想要出城与明军决战的其子岛津忠恒,并对他说:“若使明将驻师望晋、永春、昆阳之间,时遣间谍,觇我虚实,观衅而动,则我师将坐困矣。今乃烧夷寨栅,暴露军士,兼行倍道,昧于一来,吾知其无远谋也。当俟其至,决一死战,则克之必矣。”岛津义弘看破明军缺乏战略眼光,对击败明军充满信心。不管这番话是岛津义弘本人说的,还是《征韩录》的作者替他编造的,确实指出了明军的要害之处。正如明朝海防道右参议梁祖龄指出的那样,中路军“全军皆出,不设老营。马步齐攻,并无后应,俱失算也”,埋下了失败的祸根。

十月一日,中路军留下一支步兵留守泗川旧城,其余军队全部出动,攻向岛津义弘所在的泗川倭城。明军以茅国器、叶邦荣、彭信古三营的步兵担任先锋,直抵泗川倭城城下,攻打其正门。郝三聘、师道立、马呈文、蓝芳威四营的骑兵分为左、右两翼,在泗川倭城外堵截、埋伏。[5]根据《日本战史·朝鲜役》的记载,明军中路军的编制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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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来势汹汹的明军,岛津义弘登上泗川倭城的大门右楼督战,岛津忠恒登上大门左楼督战。过了一会儿,岛津忠恒下左楼,登上右楼,与岛津义弘同守一处。(《奥关助觉书》)岛津家臣川上久国登上天守阁,只见明军蔽野塞川而来,无边无际。岛津义弘告诫将士说:“先勿放铳,待螺而发。”岛津忠恒和许多将士向岛津义弘请求出城野战,岛津义弘严厉地拒绝道:“法当待敌隙而动。敌纵得势,毋妄动。必致众壁下,而突出以决生死。”岛津义弘发话后,城中肃然,不发一矢一丸。于是,明军毫无畏惧,直扑城下,对着倭城“放火箭如雨”,又“列置大楯,厚三四寸,外以生牛皮张之。从其阴设台、悬大杠,击碎大门一扇、楼堞数处。步兵逼濠毁栅,争登,以挠钩将破堞,钩垂以牛皮紏为绳,又以长梯将登”(《朝鲜役录》)。

岛津义弘见事态危急,终于吹响螺号,下令迎战明军。岛津义弘和岛津忠恒亲自来到泗川倭城大门督战,岛津军在城堞上“以弓铳一时并发”,使冲在前头的明军不断中箭、中弹扑倒。岛津忠恒拿起弓和铁炮,不停地射杀明军,弓弦都被拉断了两次。岛津军的大炮射向明军的盾牌,皆能将其击穿,再加上杀死了许多明军炮手,明军大都匍匐着不敢动。这时候,泗川倭城除了大门外,前门、后门和北门也都处于交战状态。前门“矢炮相挑”,战事并不紧急,但是北门遭到明军的剧烈攻击,岛津军频频发铳抵抗,打得非常吃力。由于发射铁炮的次数太多,岛津军的铁炮都变烫了,难以用手握住,即便用湿布裹住,也难以冷却下来。(《朝鲜役录》)就在战事胶着之际,明军阵中忽然起火,士卒大乱。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据诸葛元声的《两朝平攘录》记载,自卯时(凌晨5时至早上7时)开始,茅国器、叶邦荣二将奋力攻打泗川倭城,到了巳时(上午9时至上午11时),明军已经用“大将军木杠”打破了泗川倭城的一扇大门、数处城垛。眼看就要攻进泗川倭城,结果彭信古营中的京城无赖,不会操纵火器,导致“大将军木杠”突然炸裂,火光冲天,明军为此大惊。

“大将军木杠”是一种什么样的火器?《朝鲜役录》说:“木杠状如龟甲,充火药于其中。”这类炮是一种子母炮,跟佛郎机是一个原理,就是再大一号。至于为何“大将军木杠”会突然炸裂,可能是因为这门炮的木枕(一个横着的木栓)没有放好。当时的冶炼工艺无法把子母炮做得严丝合缝,所以使用时就要用到木枕来进行固定。炮手放炮时,先放子铳,后面再塞一个木枕防止子铳点燃后跳出来。因此,明军可能是木枕没放好,导致子铳跳了出来。也可能是木枕裂了,导致子铳跳了出来,毕竟它的后坐力是靠一块木头承受的,木头不够结实或者稍微有点歪就会出故障。

还有一个地方值得注意,《两朝平攘录》作为一部编纂史料,在立场上有很强的个人感情倾向。明明彭信古和茅国器、叶邦荣一样是攻打泗川倭城的步兵先锋,但是此书作者诸葛元声却刻意忽略彭信古,只提茅国器、叶邦荣两人奋力攻城,令人感觉彭信古没有什么作为,就连火器炸裂也发生在他的军营。然而根据明朝史料的《东征记》《万历三大征考》的记载,彭信古一直在卖力攻城,泗川倭城的城垛也是被彭信古打破的,并不是茅国器、叶邦荣。

同样,究竟是明军哪一支部队失火,也存在着分歧。在中路提督董一元差官的报告、朝鲜庆尚道观察使郑经世的报告中,都提到起火的是游击茅国器的部队,并没有提到彭信古的部队。而在后来董一元向监军陈效提交的报告中,才首次出现了彭信古军队起火的说法。(《宣祖昭敬大王实录》)至于为何会从最初报告中的茅国器部队,变成了后来的彭信古部队,这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可能是明军内部斗争的结果。换句话说,一直在泗川之战中背负污名的彭信古,很可能是替人背了黑锅。

至于明军阵营起火的原因,同样有不同的说法。朝鲜史料《乱中杂录》记载,这都是岛津义弘的计策。岛津义弘连日来故意多次对明军示弱,使董一元产生轻敌之心,他则暗中招募士兵将火药埋在城外,又让士兵带着火把埋伏在周围的洞穴中以待明军。董一元率大军攻过来之后,岛津义弘亲自带兵出战,并假装不敌逃回了泗川倭城,但城门不闭,以便将明军引诱进倭城。见明军中计,岛津义弘纵兵逆战,杀死了许多明军士卒。不久,潜伏在城外的岛津军点燃火药,大量明军战士被烧死。明军惊慌失措,被日军围攻,伤亡惨重。《乱中杂录》原文记载道:

(九月)二十六日,董一元败军于法叱岛。初,一元进围贼城,连日攻战,义弘登城备御,日日示弱。一元谓诸将曰:“可以灭此朝食。”督军薄城。义弘募兵,持焰焇数斛,潜埋城外,掘旁穴,持火潜伏。自领军出战,佯败入城,城门不闭,天兵追入。义弘纵兵逆战,死尸山积。俄尔火发,军中士卒烧尽。贼众大呼乘之,死者不可胜言。

不过,《乱中杂录》将泗川倭城之战的时间记错了,记成了九月二十六日,实际应该是十月一日。事实上,《乱中杂录》中关于岛津义弘佯败入城的记载,源自朝鲜儒学者姜沆所著的《看羊录》:

唐兵围泗川倭义弘阵。义弘佯败入城,城门不闭。唐兵阑入城中,义弘纵兵突击,入城者无噍类云。

《乱中杂录》在《看羊录》的基础上,添加了岛津义弘将火药埋在泗川倭城外的情节。笔者认为,无论《看羊录》还是《乱中杂录》提到的岛津义弘击败明军的战术,应该都不是事实,因为岛津家的各种史料对此全无记载。如果岛津义弘真的如此厉害,以佯败、埋火药的战术击败了明军,那么岛津家的史料是绝不可能不提的。

也有岛津家史料提到,是岛津军的火炮打中了明军的火药桶,引起明军阵营失火,使得明军多人被烧死。如《西藩烈士干城录·寺山直久列传》便记载道:

十月初一日,(明军)大众进攻新寨,二公(岛津义弘父子)婴城督兵,诸将能拒。巨炮、手铳引放,铁弹、火药飞激数里,敌军药壶皆破,烟焰蔽天,人马多烧死。于是城中乃纵兵击之,敌兵乱走。

岛津家编纂的《朝鲜役录》则记载,是桦山久高命令炮手击碎明军火器,加上几名武士潜入明军阵营放火,才使得火药发生连环爆炸,明军一下子阵亡数千人:

桦山久高等急命炮手击碎敌营火器,亦会所出三士市来家纲等潜入阵发火,于是营中火药同时齐燃冲起,声震天地。黑烟涨空,不辨远近,(明军)焚死者数千人,众军一时惊乱,或有既走。

但岛津家史料《家久公御谱中》却否定了以上说法,说岛津军的火炮根本没有打中明军的火药桶或者火器,而是明军阵营中突然发生了火灾:

少焉,起火灾于大敌军中,宛如疾雷。盖木杠破,而火烧其药。

从以上岛津家史料来看,岛津家自身对明军阵营失火的原因,说法也并不统一。而最为离谱的说法,出自《西藩烈士干城录·沙门列传》《征韩武录》《佐竹次郎右卫门遗事》,说是岛津家武士市来家纲、濑户口重治、佐竹义昭穿上明军的衣服、甲胄,经过伪装后潜入敌阵,朝明军的火药桶投火,才造成了大爆炸。

事实上,有关泗川之战的真正权威史料,是岛津家臣帖佐彦佐卫门的回忆录《帖佐彦左卫门觉书》。在他的记载中,明军的火药桶(明朝史料称为“砲药篓”,日本史料称为“塩硝壶”)自己着火,引起连环爆炸,与岛津军无关。另一名岛津家臣伊藤壹岐在其回忆录《伊东壹岐入道觉书》中,也称他当时在泗川倭城的箭楼上,看见明军意外失火,先发出大炮般的声音,后火势蔓延,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旧记杂录后编》收录的《旧记抄》,同样是较为原始的岛津家史料,这份史料也说明军是由于自身因素失火,与岛津军无关:

敌军失火,药焰如疾雷。即开城门御讨出,被得大利。

岛津义弘的传记《忠平公军记》也说,明军由于火药桶着火,引起了连环爆炸:

敌势中塩硝壶火入,余多鸣音,如百千万之雷,敌余多烧杀。骚动,败军之色见。

《岛津世家》则更明确提到明军先是火器炸裂,之后烧到了火药:

敌军中,炮裂如雷,火烧其药,烟焰涨天,明兵惊迷。

朝鲜官方史料《宣祖昭敬大王实录》收录的几则战后报告,亦可以佐证当时是明军阵营自己失火,而不是被岛津军的火炮打中失火:

戊戌十月庚申(初八),军门督监启曰:

董提督差官来言:“董提督既攻晋州,乘胜进逼泗川。东阳之贼,不战而散走。遂进攻新寨,以大炮打破城门。大兵欲入之际,茅游击阵火药失火,阵中扰乱……”


戊戌十月壬戌(十日),庆尚道观察使郑经世驰启曰:

董都督初二日入攻新寨之贼,打破城门,方欲入攻之际,茅游击阵中火药失火,仓皇奔救……

所以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明军阵营失火,并不是岛津军的原因。失火以后,明军“阵中扰乱”“仓皇奔救”,而岛津军则绝处逢生,迎来转机。接下来,按照《帖佐彦左卫门觉书》的记载,岛津义弘传令穿着白色和赤色铠甲的两名武士突阵。见两名武士的攻击有利于日军,岛津义弘又命令全军开城突击。

《宣祖昭敬大王实录》记载,泗川倭城内的岛津军从倭城内杀出,用铁炮攻击明军,岛津义弘埋伏在城外的伏兵也冲出接应。[6]对于岛津义弘事先在城外埋下伏兵这一说法,在柳成龙的《西厓集》中可以得到佐证。此书记载,泗川倭贼在城外挖了几处隐秘的洞穴,当明兵打到泗川城下将要登城的时候,埋伏在洞穴里的几百名裸倭手持白刃杀了出来,明军受惊溃走。由此可见,岛津义弘确实事先留了一手。

在明军突然失火、日军伏兵尽出的双重惊吓之下,郝三聘、马呈文两支骑兵部队率先掉头逃走。[7]他们的举动引起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彭信古、茅国器、叶邦荣、柴登科、祖承训、蓝芳威等部队,相继溃乱,争相逃窜。(《宣祖昭敬大王实录》)

岛津义弘下令突击后,岛津忠恒本想从泗川倭城的大门出去追击明军,但是门内兵马堵塞,无法出去,只好从便门出去,岛津义弘自己则从水门出去。岛津忠恒出城后,策马当先。一名叫上床国隆的武士几天之前已经埋伏在城外,城内的岛津军杀出来后,他随即响应,第一个冲上去砍杀明军。裨将北乡三久与一名明军骑兵搏战,同时从坐骑上掉了下来。岛津忠恒看到后,冲上去把这名明军骑兵给杀死了。(《朝鲜役录》)岛津忠恒纵兵在前追击明军,岛津义弘指挥大军跟在后面,泗川倭城的岛津军几乎空城而出。

然而,让岛津军始料未及的是,明军游击茅国器统领着一支全身皆着赤甲的明军部队,此时尚未退走。(《久国杂话》)据《西藩烈士干城录·岛津尚久列传》记载,这支赤甲明军见泗川倭城空虚,便想趁机袭击城内,直接打下岛津义弘的老巢。反应过来的岛津家臣岛津忠长下令300铁炮手对着这支赤甲明军齐放铁炮。寺山久兼、新纳久元等人率军赶来,从小道袭击赤甲明军背后,连放铁炮。两面夹击之下,这支明军最终退败。原文记载道:

十月初一日,明兵二十万来攻新寨,忠长率兵坚守城北门。敌急攻,而木杠破,药烟蔽目,忠长开壁冲敌军,敌军败走,我兵乘胜逐北。有甲于前,一队皆赤,望见我空壁争逐,鼓行将疾代入我壁,其锋甚疾。是时,忠长被黑缩甲、兜鍪前设锹形立物、尚红色金栏袈裟、建金钟认旗于马侧,而前水,使三百人齐放鸟铳,左右殊死战。少焉,敌负粮者先走。望观之,则寺山久兼、新纳久元等自间道出敌背,连发鸟铳,逼其辎重,敌遂败绩。我兵逐至晋州川而班师。

这件事在《图书头忠长谱中》中也有记载。该书称,岛津军被这支杀向泗川倭城的明军打得丢盔弃甲,岛津忠长、黑田家兵卫尉、野添带刀长、本田与兵卫尉陷入苦战。岛津义弘不忍他们战死,派了数百援军过来解围。原文记载道:

十月朔日之曙,(明军)再竖羽旄、鸣鼙鼓,来环我之泗川城。于是,义弘主、忠恒主,开城门,陈干戈,则(新纳)忠在亦随之,以击其军。敌军已败焉,欲乘胜以追北。则(明军)亦还向相战者,不可当,是以我之骑、步弃胄曳兵,退散走去者多矣。丁此之时,(岛津)忠长奋出向敌,兵刃既接,疾视斗战,则斩首强敌一人。然而(明军)不退,倍威进来,而欲倒伏于忠长之势甚矣。忠长踞坐,敢不动焉,黑田家兵卫尉亦在其旁。于时,野添带刀长、本田与兵卫尉,二骑连来合力,讨杀魁兵数人。于兹,义弘主不忍见忠长等之将向战死,而遣旗下之兵数百骑救之。

这支赤甲明军被岛津忠长等人击溃后,明军陷入了全线溃败的颓势之中。完全崩溃的明军分别向三个方向逃走——昆阳、望晋山、泗川旧城,跟在后面的岛津军紧追不舍,立即分兵追击。

逃往昆阳的明军由北乡三久、伊集院忠真、种子岛久时负责追击。该路明军占据险要抵抗追上来的岛津军,但北乡三久等人对明军发射大铳,又以短兵突击,该路明军再次败退。(《朝鲜役录》)

逃往望晋山的明军由岛津忠恒亲自带兵追击。听随从将士说看到明军大将的旗帜后,想要生擒董一元的岛津忠恒鞭马深入,加快速度追赶。但岛津忠恒一马当先,追得太快,以致后面的部下都没能及时跟上,于是被五六十个明军骑兵给围住了。眼看岛津忠恒就要被明军骑兵杀死,岛津家武士平田宗位、床次佐助从后方赶了过来,杀死几名明军骑兵,替岛津忠恒解了围。剩下的明军骑兵见状散去,岛津忠恒这才幸免一死。直到明军大将的旗帜看不见了,岛津忠恒这一路日军才作罢,不再继续追赶。(《朝鲜役录》)

逃往泗川旧城的明军由入来院重时、桦山久高、寺山久兼、川上久智等人带兵追击。这条路线是一条大道,逃走的明军最多,因此追击的日军也最多。岛津军追到泗川旧城与永春之间的一条河流前停了下来。这条河虽小却很难跋涉,中间有一座石桥连接两岸,地名就被称呼为“石桥”。

在石桥这里,茅国器的中军徐世卿率军严阵以待,不停向日军射箭,以阻止其靠近,岛津军追兵因此不得上前。日军裨将颍娃主水自负骁勇,大呼要第一个登上石桥,结果被明军射穿左肩,倒在了地上,随从连忙上前扶起他退走。由于这一路岛津军没有携带铁炮,为了躲避明军的弓箭,技穷之下,都在道旁躲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新赶到的武士白坂笃清带了一把铁炮过来,用它击毙了一名明军士兵。就在他选择下一个目标时,川上久智一眼认出徐世卿乃明军首领,指着他对白坂笃清说:“彼赤装张盖者,头目也。”白坂笃清听到后,用铁炮狙击徐世卿,将他射落马下,明军大乱。川上久智趁机带领家兵向明军冲去,其他人连忙跟进,生擒了徐世卿。在这样的不利局面下,明军依然打伤了岛津军的裨将本田昌亲,将他击退。不过抵抗了一会儿后,明军就坚持不下去了,退到了一处狭隘的地方抵抗岛津军。岛津家武士大山纲宗仗着勇武,拿刀追砍明军,甚至刀都被砍折了一把,结果因没戴头盔被砍伤了脑袋。川上久智见状,指挥部下进援大山纲宗,反复冲击明军三次,最终击溃这一路明军,随后便展开了疯狂屠杀。在三路溃逃的明军中,这一路明军较为集中,加上逃跑路线单一,所以阵亡人数最多。杀戮之后,岛津兵争相夺取明军尸身上的金银,还抢夺了他们的马。(《朝鲜役录》)

疯狂的岛津军一路追击明军至晋江南岸,在这里逮住明军残部又一次展开了屠杀。许多明军士兵跳江逃亡,结果溺死了在晋江里。时至傍晚,岛津军终于不再穷追,引兵回到泗川倭城。这一日,明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朝鲜役录》)

至此,中路明军全面败北。据《朝鲜役录》分析,明军因武器装备严重不足才导致大败。100名明军士兵中,只有25名弓手(皆骑兵)和15名长枪手、狼筅手、藤牌手(皆步兵)有武器,其余60名士兵皆是空手。而明军的披甲率仅为十分之一。

作为败军之将的董一元,先是逃到晋江北岸的三嘉,之后又一路北遁,来到大后方星州,原先运来的粮草在逃亡途中被尽数丢弃。其中有12000石的军粮,被追上来的岛津军缴获,带回了泗川倭城。(《乱中杂录》)

星州距离董一元当日南下的前哨站晋州有整整5日的路程(《西藩烈士干城录·寺山直久列传》),可见董一元态度消极,恐怕是被吓到了。关于董一元为何跑这么远,史料当中有两种说法。

《两朝平攘录》称,遭遇泗川惨败后,茅国器劝董一元固守望晋山这一要害之地。但是董一元认为此地孤立,担心固城的立花宗茂联合岛津义弘并力来攻,因此不敢留守望晋山,直接撤兵回到了大后方星州。

《宣庙中兴志》则称,董一元直接渡过晋江,逃到了北面的陕川,但是又受到彭信古的欺骗,以为朝鲜将领郑起龙的军队也已经覆没了,于是担惊受怕之余连陕川也不敢多停留,退兵到了更后方的星州。

明军中路军在泗川惨败后,一路北遁,这固然不假。但是,笔者认为以上两个记载各自带有一些溢美茅国器、贬低彭信古的成分,其记述的内容未必全部是真,毕竟这也是有前例的。

十月十二日,董一元清点完中路军剩余人马,查出了泗川倭城之战中先行逃窜的四名骑兵,于是将其中两人枭首,另两人仗责一百。接着,他又令祖承训、蓝芳威等率领6000兵马,与朝鲜将领高彦伯、郑起龙等防守三嘉。不管怎么说,明军此时只能够亡羊补牢,以守势代替攻势。而先行溃逃的两名骑兵将领——游击马呈文、郝三聘,之后被明廷下令斩首。董一元自己也被革去官衔,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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