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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加峰

17加峰

 

加峰暫居在偵探事務所之後,到了第五天早上。

 

加峰的身體硬得有如曬乾的乾貨,他勉強從沙發上坐起身。難得的早晨,他的心情卻異常沉重。從二十四日晚上之後,菜緒再也沒在夢中現身過了。

 

山形市區的天空覆上一層厚重的烏雲。身上的燙傷仍舊刺痛,但還算忍得住。他泡了泡麵,卻毫無食慾,只能倒進排水孔裡。

 

「————」

 

油島四天前去了壘地區,至今還沒回到事務所。

 

他當初打算隔天就回來,到今天為止已經拖了三天。油島似乎沒想太多就跑去壘地區,會不會後來捲入了什麼事件?難不成是偶然間被仁太的大哥發現身份,結果遭到監禁。

 

加峰想抹去心中的不安,試著打電話到「摘瘤小妹」的辦公室,仍然自動轉接到電話錄音。連波波都不知道跑去哪了。

 

加峰沉悶地打開筆記型電腦。螢幕顯示出新聞網站的報導清單,這個頁面已經熟到不能再熟。頁面上的大半標題都是年末相關新聞,例如神社、寺廟大掃除等等,剩下的則是迂遠寺通事件的相關報導。

 

火災死亡人數攀升到八十九人,傷患超過四百多人。這起事件的死傷程度還不及澀谷事件,但是翻倒的消防車、路面的巨大糞便等等,新聞照片繪聲繪影地傳達整起事件的古怪氣息。

 

新聞媒體也漸漸開始報導壘地區發生的事件。二十五日清晨,似乎有人在公營墓園的管理設施內發現男性管理員與十四歲少女的屍體。內容並未直接寫出兩人死因,但應該都是被人殺害。

 

這麼說來,據傳曾有一名少女在壘住宅區失蹤,她的鬼魂至今仍在住宅區內出沒。加峰也曾耳聞這則謠言。不知道謠言和這一連中事件是否有關連?另一方面,現在還沒有任何新聞提到仁太被殺的事。警方早就發現仁太的屍體了,為什麼還沒有出現任何消息?仁太的頭都敲破了,顯然就是死於他殺。警方有任何必要隱匿案情?

 

「……到底怎麼搞的?」

 

加峰剛睡醒,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依序看過一篇篇毫無新意的報導。

 

這些文章早已看過無數次。有一篇報導在介紹死於迂遠寺通的年輕人,報導中刊登出男大學生的靦腆笑容。這名男大學生似乎是住在分租公寓裡。他留著一頭亂髮,髮型簡直像是無力下垂的抹布,乍看之下和蟲子有些相像。但蟲子是女人,應該只是恰巧長得相似。

 

加峰伸了伸懶腰一邊看向下一篇報導,不由得倒抽一口氣。新聞標題是「壘地區再次驚見死屍」。這篇報導大約是一個小時前才刊登,根據報導內容指出,海晴市某所公立中學內發現一名二十多歲的男性死屍。中學正值寒假期間,似乎尚未釐清這名男性是如何入侵校舍。同時就讀該所中學的四名少年少女正下落不明,警方正在調查兩起案件有何關聯。

 

加峰關掉筆記型電腦,一時覺得整個世界天搖地動。他抱著頭躺回沙發。油島去了壘地區之後又發生新的案件。

 

一個中學畢業的按摩店店員如何絞盡腦汁,終究弄不清楚事件真相。他仰仗的那名偵探又失蹤了,再繼續窩在事務所裡也不是辦法。

 

「他媽的!」

 

加峰點燃煙盒裡最後一根香煙,披上焦痕明顯的外套。他在自己還沒後悔之前搭電梯下樓,跨上機車。

 

他將香煙吸得剩濾嘴,把煙蒂扔向柏油路面,再次朝著海晴市奔馳而去。

 

***

 

從山路一眼望去,壘地區的景色出乎意料地毫無變化。

 

如同照片的剪影,沉悶冰冷的天空、人煙稀少的街道,一切的一切都和五天前一模一樣。一旁不時有老人擦肩而過,他們的神情平靜自在。很難想像這座城鎮連續爆發殺人、囚禁、失蹤等案件。難不成十七年前的人臉病事件,已經徹底麻痺當地居民的神經了?

 

加峰把機車停在樹蔭下,徒步走向鬧區。他謹慎地觀望四周,在寧靜的街道上緩緩前進。

 

他走了大約三十秒,街道的一角出現那棟奶白色平房。那是仁太大哥工作的派出所。假如油島推理無誤,仁太就是死在這棟平房裡。油島抵達之後一定是率先前往派出所。

 

派出所沒有窗戶,看不到屋內的景象。巡邏車、腳踏車還停在屋外,員警肯定還待在派出所內。加峰屏息凝氣,謹慎觀察周遭。

 

他窺看了停車場內,從馬路望向停車場的死角處正好停著一輛汽車。這輛汽車和仁太租來的貨車是相同車種。雙胞胎兄弟似乎連汽車的喜好都非常類似。

 

加峰在派出所附近晃過一圈,沒有什麼新發現。

 

考慮到油島現在下落不明,赤手空拳闖進派出所並非上策。加峰正想掉頭回到雜木林時,偶然發現電線杆旁供奉著白百合。看來是有人膽大包天,在派出所附近引發車禍。

 

此時,鋁門發出喀嚓一聲,向外開啟。加峰急忙躲進電線杆的陰影處。

 

「————」

 

一名警官從派出所走出來,他的長相和仁太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差別只在於對方身穿深藍色制服,否則根本真假難辨。看來留著一把鬍子的金太果然是假員警。員警朝著馬路四處張望一番,接著走向後方的停車場。右手提著一個超市塑料袋。仔細一瞧,袋子裡裝著超商便當。

 

加峰趕緊掉頭走回停車處,跨上機車發動引擎。

 

肯定就是那個男人殺死仁太。油島揭穿真相之後,就在這座城鎮失去蹤影。而這個男員警避人耳目,到底要去哪裡——

 

巡邏車駛出停車場之後,緩緩開向海邊。加峰拉遠車距,悄悄跟在後方。他的手掌緊握機車龍頭,掌心忍不住冒汗。

 

巡邏車朝出海口開了十分鐘左右,在許多間工廠的前方轉進山路。他沿著五天前相同的路線,開向壘住宅區。

 

巡邏車大約前進了兩百米之後,停在雜木林深處的空地。員警走出駕駛座,徒步登上山坡。右手還提著剛才的塑料袋。加峰也將機車藏在岩石後方,壓低腳步聲追趕在後。

 

員警一靠近壘住宅區的入口,馬上躲進紀念碑陰影處,直盯著住宅區內。他果然在躲人。一名女子在陽台曬棉被,員警等她進屋之後,才走向最前方的公寓。那裡是A棟,就是關押羽琉子的地方。

 

員警通過雙開大門,搭電梯上了樓。加峰小心翼翼放輕腳步,悄悄跟著進門。他望向一樓走廊,看到一隻眼熟的金屬球棒掉在地上。之前那個長得像球根的棒球男孩就是拿著這支球棒。仔細想想,自己追著一名殺人犯,身上卻沒帶任何防身武器。加峰撿起球棒,快步爬上階梯。

 

樓上傳來鈴聲,電梯應該是停在四樓。一陣腳步聲之後,接連傳來開鎖、房門開關的聲響。那傢伙進了最內側的四〇五號室。

 

四樓是這棟公寓的頂樓,房門旁都沒有掛姓名牌。看來這一層沒有任何住戶。走廊上塵埃飛揚,應該是沒什麼人打掃。

 

加峰在四〇五號室前豎起耳朵,門內隱約聽得見男人說話聲。油島果真被關在這扇門內。那名員警不只殺死弟弟,還把揭穿真相的偵探關在公寓空屋裡。加峰握緊金屬球棒,躲在房門後方。

 

他屏息等待員警走出房外,此時一樓傳來電梯鈴聲。似乎有人上樓。應該不會有人特地跑到無人居住的四樓,但凡事都有個萬一。自己一臉拚命地握著球棒,旁人看來完全就是一名可疑人士。到時自己該怎麼解釋?

 

加峰抱頭苦思,然而此時四〇五號室傳來喀嚓一聲,門鎖應聲開啟。

 

心臟劇烈鼓燥。加峰舉起球棒,那名和仁太極為相似的員警探出頭來。

 

「欸?」

 

員警看向加峰,發出驚呼。

 

加峰手上的球棒直接砸向員警的臉。手上感覺到一陣沉重,員警的身體直接向後倒。

 

「讓你嚐嚐仁太的痛苦!」

 

加峰抓起球棒猛敲對方的腹部和胸口,男員警抱著腹部,彷彿煮熟的蝦子蜷縮起身體。他一邊痛哭一邊張口閉口,卻聽不出他在說什麼。最後加峰把球棒頂端朝他臉部一叩,鼻子彷彿壓扁的無花果,頓時噴出鼻血。

 

「這個殺手員警,給我在那裡好好反省!」

 

加峰將痛苦掙扎的男人留在走廊上,走進四〇五號室。他馬上聞到一股類似垃圾場才有的腐臭味。拉門的另一邊傳來男人含糊的聲音。

 

「油島,我來救你了——」

 

加峰拉開正前方的拉門,頓時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三坪大的房間內滿布灰塵,四個小孩子倒在地板上,外觀看來應該是中學生。三名男孩,一名女孩,所有人的手被銬在身體後面。女孩臉上戴著遮咳口罩。他們同時露出嚇破膽的表情,直盯著自己。

 

加峰急忙看了看廚房、浴室,根本找不到油島。他搞不懂眼前是什麼狀況。這個員警似乎把四個小孩關在這裡,但孩子們臉上不見一絲憔悴。

 

「你、你們幾個、這怎麼回事?」

 

「你該不會是……」其中一名男孩開口道:「真正的加峰先生?」

 

這小子在說什麼?

 

加峰一時語塞,此時忽然聽見有人猛敲牆壁的聲音。他看向聲音來源,發現起居室的右手邊還有一扇門。四〇五號室還有另一個房間。房門上了鎖,而某人正一個勁猛敲房門。

 

「油島,你在裡面嗎?」

 

加峰踏進起居室的一瞬間,手忽然被人扭向後方。他還來不及掙扎,金屬球棒一轉眼就被搶走了。下一秒,一陣劇痛襲來,彷彿有根釘子鑽入頭頂似的。腦內有如觸電般麻痺,剛回過神就發現自己趴倒在地上。

 

「痛死了——」

 

「抱歉囉,加峰。」

 

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加峰抬起頭一看,波波面帶笑容,右手握著金屬球棒。

 

「波波?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是我要說的。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我是來解決殺死仁太的兇手,幫他報仇。」

 

「報仇?」波波轉了轉金屬球棒,莫名其妙地歪了歪頭。「算了,託你的福,我好不容易找到以前的學生躲在哪裡。那個員警真是多管閒事呢。」

 

「以前的學生?」

 

加峰迴過頭去,只見其中一個男孩抬頭望著波波,嘴巴像金魚一樣一開一閉。「我、我什麼都聽你的,放過我!」

 

「喂喂,別說那種話,會讓人誤會的。我又不是黑道或流氓。」

 

波波吐舌一笑。視線往下移,只見波波左手塞進口袋裡,隱隱抖動。大概是班多病又發作了。

 

「求求你。」少年支支吾吾地說:「林老師,不要殺我。」

 

「我考慮考慮。倒是你比較麻煩啊。」

 

波波握緊金屬球棒,在加峰身旁蹲下。

 

「我怎麼了?」

 

「你只是個店員吧?居然知道這麼多事,很糟糕啊。」

 

波波用雙手扯開加峰的嘴巴,把金屬球棒頂端捅了進去。顎骨頓時脫臼,一陣刺痛爬過嘴角。加峰想掙扎,身體卻毫無力氣。波波一邊笑,一邊整個人壓上球棒。臉部下半部頓時劇痛難耐。嘴角溢出鮮血與嘔吐物。

 

此時右手邊的房門再次傳出敲門聲。

 

「喔?人渣也在啊。」

 

波波心滿意足地說完,來回看了看四個孩子。

 

「正好。一個人瘤病患者引發咳嗽反應,抓起金屬球棒失手打死偶然出現的四名不良中學就當作這麼回事吧。」

 

孩子們頓時鴉雀無聲。

 

波波從加峰嘴裡拔出金屬球棒,朝著最右邊的男孩舉起球棒。

 

「醜男,你聰明歸聰明,還是得好好聽大人的話啊。死去的媽媽會很傷心呀。」

 

波波故作遺憾地搖了搖頭,一棒打中男孩。男孩的鼻子被敲得塌陷,眼球凸了出來。

 

「啊、啊……」

 

男孩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波波卻無情地揮動金屬球棒。第三次、第四次,金屬球棒每揮動一次,少年的頭越來越支離破碎,變成肉塊與碎骨。

 

「醜、醜男——」

 

戴著遮咳口罩的女孩喊道,身體不停抽搐。口罩布料極薄,隱約能看見她嘴唇顫抖不止。隔壁的男孩則是閉上雙眼,聚精會神地念誦佛經。

 

「紗莉,你這學生也太自大了,居然敢跟蹤大人。像你這種陰險的中學生,長大之後也不會多正經。」

 

波波伸出手,剝下女孩臉上的遮咳口罩。女孩怔怔地仰望波波。波波的左手抖得更加頻繁。

 

「唉,沒辦法,那種糟糕父母的確生不出多聽話的孩子。」

 

波波苦笑著,舉起球棒。女孩似乎吸到灰塵,身體抽搐咳個不停。她掙扎地扭動腰部,球棒在千鈞一髮之際揮空了。女孩仍然止不住咳嗽,雙眼發紅,難過地呻吟。

 

「吵死了。」

 

波波再次舉起球棒。

 

下個瞬間,某處突然傳來鞭炮爆炸似的巨響。右手邊的房門絞鏈騰空飛起。

 

「啊咪呀咪呀咪呀咪呀咪呀!」

 

伴隨一陣地鳴般的低吼,隔壁房間冒出一隻巨大怪物。

 

波波右手握著球棒,左手插在口袋裡,他一個全身發軟,向後倒下。沾滿鮮血的球棒滾落地板。怪物龐大的身軀有如梵鍾,壓爛波波的下半身。

 

「好痛!」

 

波波死命掙扎想逃離怪物身下,腰部以下卻早已徹底壓扁,只能瘋狂痙攣。嘴邊不斷溢出瘀血。

 

加峰直盯著突然間冒出的怪物,幾乎誤以為自己在作夢。多達兩千顆腦瘤凝聚而成的肉塊,全身眼珠圓睜,瞳孔四處迴轉、浮動。真有可能發生這種事?眼前的怪物,正是應該燒死在迂遠寺的藪本羽琉子。

 

「救、救救……救救我……」

 

女孩正想爬向玄關,怪物直接撞飛她的身體。她的頭直接撞上牆壁,倒地昏了過去。

 

「啊咪咪、咪咪咪咪咪!」

 

怪物全身發出怪聲,逐漸逼近自己。那麼龐大的身體壓到自己,馬上就升天了。加峰窮盡吃奶的力氣想逃,身體卻動彈不得。他忍不住屏息,緊閉雙眼。

 

「……夠了。」

 

他聽見有人輕聲說道。

 

原本到處肆虐的怪物忽然全身一僵。身上的腦瘤還發出零零落落的哀號,身體卻像凍結似的,一動也不動。

 

「快住手。他是我的恩人。」

 

這嗓音非常陌生。

 

加峰抬起頭,忍不住懷疑自己的雙眼。

 

一名青年坐著輪椅,出現在玄關處。他的頭部裹著繃帶,看不清長相,但是加峰記得那頭有如鴻喜菇的髮型以及卡其色風衣。

 

「仁太?」

 

青年緩緩從輪椅上起身,輕柔地擁抱怪物。

 

腦瘤原本還不停發出怪聲,一個個漸漸閉起雙眼。四〇五號室寧靜無聲,數秒前的大混亂彷彿一場夢。

 

「全都結束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無數腦瘤包圍著青年,他安撫似地輕聲細語。

 

「——晚安,羽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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