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川拓司
市川拓司
1962年出生于东京都。毕业于独协大学。当过出版社编辑,又骑自行车环游了日本,1997年起开始在网络上发表小说,2002年凭借《伤离别》成为职业作家。该作品被拍成电视剧,获得了好评。2003年,《现在,很想见你》持续畅销,翌年改编为电影,销量突破了100万册。对悲伤的恋爱有刻骨铭心的描写——是人们对他的评价,他也因此收获许多读者。著有《恋爱写真》《等待,只为与你相遇》《弘海》《如果整个世界都在下雨》《我的手是为了你存在》等。
“木内?”听到有人喊我,我抬头一看,只见一张圆润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青年是谁?他长了一张温柔善良的脸,他认识我,我也应该认识他。听他的语气,似乎与我很熟络,可我想不起来。我的眼睛本来在星巴克淡淡的灯光下就不大能派得上用场,虽然能阅读放在桌上的教科书,却只能模糊地看见一米开外的人脸。这都怪那度数不适合我的眼镜。我原本想更换为当下流行的狐狸形镜框,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因此直到现在还在使用过时的椭圆形镜框。虽然还能升级为隐形眼镜,可我不太喜欢。在因脆弱敏感而被过度保护(有眼皮)的部位放入异物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当然,我也没有打耳洞),而且我是那种罕见的摘下眼镜更丑的人。
“哎!”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我先应了一声,然后才在大脑里匆忙寻找数据。然而,哪里都找不到和眼前的笑脸匹配的记忆。
有那么几秒钟,气氛十分尴尬。我微笑着迎接他的目光,心里却在进行着高速运算。我依次打开脑中有关工作、大学、高中的记忆盒子,从中搜索他的脸。脑海中小小的我则舔舔手指,拼命翻找资料。
他看着尴尬应对的我,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我他是谁,同时也在期待我能想起来。他肯定不愿意相信自己没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更何况在异性之间,此事还与魅力值相关。
我明白他的心情,因此分外焦急。这不仅是我的记忆力问题,更关系到人道主义。因为忘记他,就说明我对他毫不在意。如果他这么想,那该怎么办?
他张开了嘴,马上就要发出“啊”的声音,我伸手示意他不要说,再等一下。
我凝视着他,他略显羞涩地回看我。他有点儿胖,高个子,有将近一米八?体重嘛,七十五到八十五公斤之间,体脂率大概有百分之二十七。他和我一样戴着过时的眼镜,无限接近于圆形的金属镜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像大约一个月前才开始在外居住的维尼熊。他肩上的帆布包里似乎装着一瓶蜂蜜,与其说是结实耐用,倒不如说是乡村风格。不过,这身装扮倒很适合他。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眼睛眨来眨去,终于从唇间发出了疑问之声。他似乎在等待这个瞬间,立即开口道:“我是渡边。”
“啊!”我虽然发出了恍然大悟的惊呼,可仍然一头雾水。
“五中的……”
她高高地举起了一本文件夹——“她”是我脑海中的小小文件管理员。文件夹里确实有渡边的名字,还有一张酷似维尼熊的证件照。
“渡边!”
“没错,我是渡边。”
我向他伸出手,意在表达自己想起他来了,却为没能先说出他的名字而感到遗憾的心情。“真是好久没见啊!”
他握住我的手,相当客气。没错,没错,渡边以前就是这种感觉,表情和动作总是小心翼翼的。
“九年没见了吧。”
“是啊,毕业之后就再没见过了。啊,请坐。”
他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在桌上,摩挲着两手。
“之前我见过你一次。”
“啊,是吗?”
“嗯,在店门口。”
“真是的,我完全没注意到!”
“我偷偷看了看你,要是认错人可就麻烦了。”
“嗯,我理解。”我笑着回应道。接着,又问他:“你当时认出我了?”
他脸上露出稳重的微笑,点了点头。
“你没变,和十五岁时一样的发型和眼镜。”
或许他本意是要赞扬我,可是在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听来,这可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话。不过,我还是高兴地看着他。
“你也没变啊,我一下就认出了。”
这不是讽刺,我真是这样想的。我和渡边在三年级的时候是同班同学,那时的他也是圆脸、圆眼镜。
“是吗?”他说着,一副有些意外的表情。或许他曾打算在过去的九年里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倘若是这样,那我们就势均力敌喽!我可能也没自己想象中成长得多。与老友再会,其实就是与过去的自己面对面。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问他。工作日的中午在商场里游荡可不像上班族,这一点从他的大地色工作衫和灯芯绒长裤中就能看出来。
他把视线落在手边的纸杯上。“嗯……”他说着,又把目光移到了我的手边,“我现在无业。大学毕业后入职了一家还算有名的制造公司,可我不太适合干销售,半年前辞职了。”
“我也是!”我喜出望外地大声说,“我之前也在食品制造公司上班,不到一年就辞职了,现在也是无业!”
我一直以为自己还算精明。然而,在这个拜金主义盛行的“成熟的大人”组织里,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青涩稚嫩、只会挥动正义之棒的石头罢了。大家肯定也一样,看清了现实却依然坚持着,可我做不到。辞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现在还有些后悔。尤其是考虑到现在的收入只有从前的一半,心就更痛了。我正在认真考虑回老家的事。
“那是教科书?你在学英语?”他问我。
“这个?”我说着,拿起手边的书给他看。
“是的。”他点了点头。
“嗯,我想考托业试试看。目标是六百分。”
“木内,你在大学是英语专业?”
“跟英语没关系。”我摇了摇头说,“我是管理信息系,不过我认为语言能力在未来非常重要。虽然人生走了一些弯路,不过知道了社会的现实之后,我又重新立下目标,打算从头再来。”
“真有你的作风。”渡边说,“该说你能量充沛呢,还是其他什么呢?总之,你一直很积极向上。”
“是吗?”
“嗯。三年级的时候,你还担任了班委。你的行动力在那时就很突出了。”
是的,我曾是班级委员。我总是站在班级的中心,大概是因为我很容易遭人误解。我本来应该是站在教室角落的那种人,却总是因为不会八面玲珑、因为那青涩的正义感,而被同学们推出来当大家的代言人。
“与其说是行动力,不如说是一种责任感。既然被大家委以重任,就不能马虎敷衍。”
“嗯,有可能。不过,一般人恐怕连这个也做不到。”
这一点同时也是我烦恼的根源。因自己的懒惰而攻击他人,将责任转嫁给别人——成年人的社会充满了自我保护和欺上瞒下。即使是现在,我心里依然认为需要改变的不是我,而是社会。可这并不是容易的事,容易改变的总是一千二百克的日本豆腐。
“渡边,你呢?”我问他,“有什么目标吗?”
他一脸难色地将脑袋歪向一边,说:“我本来就是得过且过的人,现在只想逃避。想生活在无人的森林,靠在河边捡拾流木生活,而不是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
“你太累了吧?”
“唉,公司的销售指标简直就不是给正常人设置的。不光是我,所有人的眼睛都像僵尸,在美容院美黑后的那种褐色僵尸。”
他本来就不适应这个社会,比我更甚。他的性格和长相一样柔弱,还被自私的人攻击过。换言之,他就是“弱即是恶”这一理论的牺牲品。他学习成绩好,只有这点让他感到安慰。我和他都一心只想考学,在心里把对方当成了志同道合的同志。实际上,他是我少数几个学校朋友中的一个。这不过是我单方面的感觉罢了,没什么机会进行验证。
“你现在住在这一带?”他问我。
“是啊,我大三就从家里搬出来住到这附近了。”
“我是大学毕业后才开始独居的,距这里五分钟路程。”
“那可真近呀,之前没见过才真是不可思议。”
借此机会重温旧交也不错。独居生活有诸多不安,眼下情绪也不稳定,我很想和人说说话。
“这九年里一次都没见过。”
“是啊,连同窗会也没开过。”
“大家都以为你会组织。”
“也许,我也感到责任重大。但其实做这种事并不适合我。”
“我觉得我能理解。”渡边说。
我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格外冷静,眉毛似乎变粗了,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你看上去对谁都能推心置腹,可实际上就像一堵墙。你不是容易与人亲近的类型,反而非常疏离人群。”
“是吗?看来你一直在观察我。”
渡边红着脸转移了视线。我感觉好久没有看到面红耳赤的男孩了。
“啊,可我觉得对你就可以敞开心扉。”
“不是吧?”
“真的,真的。因为你是个好人啊,我喜欢好人。”
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种话来,大概也是面对着渡边的缘故。面对他,我能感受到一种仿佛置身于平稳气流中的轻松感。
“我一直都以为你讨厌我。”
“没有,没有。”我摆了摆手,表示否定。
“你还记得吗?去湖边那次,回程时我们俩在公交车上坐在一起,我当时特别高兴。虽然不记得聊了什么,但是当时我们都哈哈大笑。”
渡边陷入了沉思,仿佛一只想不起来蜂蜜放在哪儿的维尼熊。
“你想不起来了?”
“抱歉。如果发生过,我应该记得。”
“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忘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的……”他说罢,再次陷入了沉思,“那时候,”他说着抬起了脸,一脸担忧地说,“和你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另一个渡边?”
我当即摇了摇头。确实是渡边,没错。我从没和另一个渡边说过话,所以——
“你知道另一个渡边现在在做什么吗?”我终于小声说到了这个话题,耳朵有些发热。
“不知道,我只记得高中的时候在车站见过他一次。”
“哦,是嘛。”我冷淡地回答,“我上了其他县的私立高中,所以再也没见过同学了。”
“你说得也是。”
我时隔很久又想起了(另一个)渡边。我最后一次想起他是在两个月前,当时听到了松任谷由实的《毕业照》,就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了他。生活一旦变得辛苦,人就会回忆过去。
“对了。”他说罢,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
“我听说另一个渡边喜欢你。”
“不是吧!”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为什么,莫非他也对我抱有好感?或许是当下我开心的样子让他感到失落。
啊!不过,这真是难以置信,(另一个)渡边竟然……那个光是与他四目相对就能把我的气息夺走的渡边?
那个渡边有种异域情调的神秘感,五官立体,(大概)具有敏感的灵魂,因此(一定)总是忧郁而孤独——不仅是我,班里四分之一的女生一看到他的眼睛,瞬间就会无法呼吸。
虽然他个子不高,运动也算不上优秀,学习成绩也马马虎虎,但他仍然光芒夺目。纤细的下巴和脖子,还有总是饱含忧郁的瞳孔,非常冷酷。然而,每个女孩看着他仿佛头顶都会冒出热气来。据我所知,有几个女生向他告白过,但都被拒绝了。
我是那种反应过度的类型,为了隐瞒自己的心意做过了头,反而看上去像在讨厌他。我在他面前基本上不怎么说话,由于演技拙劣而表现得十分冷淡。在和女生们聊天时,常常会说出类似“他肯定是个自大狂,我可不喜欢他”的话来。那时,我藏在身后的右手一定紧紧攥着手指。
“还有,虽然这也是传言,听说你也喜欢他。他知道这件事,并且还曾打算向你告白,但最终没有鼓起勇气来,放弃了。”
不会吧!我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那样隐瞒自己的心意,难道还是暴露了?我羞愤极了,想要大喊。我拼命控制着自己,把声音抑制在了喉头。
我该怎么办?事到如今我还为此惴惴不安,虽然都是徒劳。因为这是我绝不能外泄的最高机密!啊!一定是先有了我喜欢他的传言,之后才演变成了渡边喜欢我——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呢!我甚至觉得他讨厌我,因为他对我的态度明显要比对其他女生冷淡。我对他那种态度,他一定很讨厌我。
“谁说的?”
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样,可我还是这样问。
“谁……”
(这个)渡边把目光投向我的身后,似乎在“打捞”记忆。他眯细了眼,微微张开嘴巴,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看着他,心里热了起来。怎么说呢……感觉不坏。他没准是个比我印象中更有魅力的少年。
“具体说来……”他开口道,“我想不起来具体的人,总之就是流传着。听说你曾说过,跟他在一起很开心。”
这句话……
我伸出手掌,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让我想一下!
这句话,我记得自己确实说过。不过,我说的渡边是面前的这位。当别人问我觉得Minku怎么样时,我确实说了这句话。
渡边名叫充(Mitsuru),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叫他“Mikkun”,后来这个称呼的读音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错位,变成了“Minku(水貂)”。男生这样称呼他,女生虽然不会当面这么叫他,但是背地里谈论他的时候还是会这样称呼。可即便这样……
咦?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当时搞错了?我以为说的是Minku,于是说出了“跟他在一起很开心”的话来,莫非她们问的是另一个渡边?不,不对,另一个渡边当时被大家称作“小河”,因为他的某些地方像极了已经去世的演员瑞凡·菲尼克斯(River Phoenix)。中学生的想象力就是这样单纯。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渡边贤治。
小河和Minku,从女生们的嘴里说出来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因此我不可能搞错。
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可怕至极的事,于是以巨大的力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没事吧?”他问我。我低下头,唯有眼睛看向他。我的视线在他的脸部游走,大脑中迅疾展开了对数据的解析。他是谁?九年前的往事在记忆中已经非常模糊了,就像醉汉在杯垫上画的大头像:毫无察觉的变形、细节省略,以及某种不确定的走线。
啊,想不起来!有没有什么痣或者伤痕之类的标记?他的外形像极了Minku,可如果他是小河,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合理。我大惊,浑身不禁颤抖了起来。他看上去越发担心我了,我伸出右手,表示“我没事”。然而,我才不是没事。如果他是小河,那么我可能再也无法面对他了,因为刚才的我就像在对着他说“喜欢你”。如果记错倒也罢了,三分钟前的事怎么可能搪塞过去?
如果他所说的“另一个渡边”是Minku,那么传言是可信的。我和Minku的关系还不错,我隐隐察觉到了他喜欢我。和我在林间校的公交车上谈笑风生的人如果不是面前的渡边,而是另一个渡边,那么他当然不记得。他确实也是这样说的。
我伸了一下懒腰,“嗯”了一声。
“没错。”我说着,端正了坐姿,“我可能说过那种话,因为跟他聊天很高兴。”
就在刚才,我还在说面前的渡边,因为我以为他就是Minku。然而,现在他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是别人(虽然只是我的主观想法)。
“Mi……他肯定也有同感,我们是能自在聊天的异性朋友。”
渡边点了点头,看上去不太高兴,似乎还有点儿生气。
“倒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不自在,果然有性情相投这一说啊。”
我终于点了点头,脸颊应该已经红透了,幸好灯光是淡淡的。耳朵烫极了,我用手扇了好几次。
“我想确认一下……”
我的喉咙发出了干涩的声音,接着又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
“渡边,你高中是在……”
“东高。我和石川、佐久间在一起。”
“啊,是嘛。嗯,没错。啊,这样啊,石川也在东高啊?”
天啊!我对面的人果然是小河!我还对他说了“喜欢”!我胸闷难耐,似乎是换气过度导致的。啊!我真想消失!这样还不如穿着内裤从站前走过(虽然也如噩梦一般)。
我把视线落到自己的手边,总之现在能做的就是管理好仪态。我喝了一口焦糖玛奇朵,润了润嗓子。
无论如何,发生过的事已经无法改变。以后每当想起今天,我一定会尖叫着抓头发吧——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当下是当下,我应该做的是不让小河发现我把他完全错认成了Minku。如果被他发现,我会更加无地自容。想不起来还情有可原,完全认错人还聊这么久,简直就是罪大恶极!更何况,我竟然把那个跟阿多尼斯、那喀索斯一样的美男子错认成了姆明谷(1)村民一样的Minku!他一定会受到重创,我也会更被他讨厌——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我依旧低着头偷偷看他。只见他正在看墙上的菜单。
不过话说回来,他变化太大了,竟然变成了这样一个魁梧的男人,真是难以想象。过去的他可是能媲美《死于威尼斯》中的塔齐奥的纤细少年。
眼前的他有一层薄薄的胡须、毛糙的头发,眼镜也不适合他。他的眼睛——可能只有眼睛没有变。他那美丽卷翘的睫毛、间距略宽的眉眼、深深的双眼皮……啊,仔细看去,他果然是小河。
如今翻涌而上的爱情,是初恋,是怀旧,是一种无比怀念的情感。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这样独特,可我在没有意识到他是小河时,心中竟完全没有波澜。这正常吗?如果再发生三百六十度的转变,他变成了Minku,那么我的这份感情该如何自处?难道这就是康德所说的哥白尼回转论?
“什么?”他问我。
他声音低沉,而过去的渡边正处于变声期的末期,声音像女孩一样细。
“没事……”
当我意识到他就是“那个他”之后,突然变得不会聊天了。我的塔齐奥,我的那喀索斯!
“你长大了不少啊。”我的全部情感只变成了这一句话。
他点点头,挠了挠下巴。“我相当晚熟,高二的时候突然长高,之后就在横向发展。就像这样。”他说着,向我伸开双臂比画。
我对他感到幻灭了吗?很难说……确实,如果他现在仍然是塔齐奥一样的美男子,我的心大概会像墨西哥跳豆一样跳得更剧烈吧。可我不讨厌他这个类似Minku的外形,反而容易亲近,至少自己能掌控对话。塔齐奥与姆明谷村民的杂交、冷酷魅力与平易近人的化合物。
“眼镜……”我说到这儿,用食指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摆了摆手,仿佛在询问他。
“啊,嗯。这个也是从高二开始戴的。就在我突然长高的同时,视力也急剧下降了,因为那时正在努力学习准备考试。现在,我连自己的指甲也看不见。”
我点点头,鼻上挤出了皱纹,似乎在说“这样确实很不方便”。
“倒是你,还是那么适合戴眼镜,真让人羡慕。中学时班里戴眼镜的女生只有你,很帅气。”
真的?!我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要探身出去确认的心情,嘴上只说了句“谢谢”。然而,我的头脑已经被一阵不知叫“珍妮”还是“弗朗西斯”的台风刮得乱七八糟,或许他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讨厌我。我欣喜若狂,曾经的小河竟然觉得我帅气!
“当时要能像现在这样轻松地聊天就好了。”
这句话真让人高兴,他真这样想吗?
“还不是因为你以前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听了,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哼了一声。
“那可真是悲剧。为什么我这种人长了那样一副皮囊?”
嗯?真的吗?难道不是敏感的灵魂寄宿在纤细的身体中吗?忧郁而孤独,拒绝一切的骄傲的自尊心……
“我觉得现在的长相更适合自己的内在。我本来就是具有合作精神的、易于妥协的,而且总是期待能去爱别人。”
“完全不像。”我嘀咕道。完全不像你说的那样。
“我从小就是,”他说,“感觉一直在让内在去适应外貌,让心去配合相。啊,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耍帅啊,看来我以前的习惯还没丢掉。”他说着,羞涩地笑了。
“但是,”我说,“我能理解。因为……”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果然很有魅力,仿佛就要被吸进去了,这种感觉我能说吗?“长了一张那么英俊的脸,就不禁想要去饰演那样一个角色,就像电影的主人公饰演英勇的角色一样。”
这是我勉强想出来的话。“英俊的脸”这种措辞是客观理性的,我的情感隐藏在其背后,尚且安全。
“你说得对极了。”他说,“我有表演的成分。一个有些孤独的对周围发出冷笑的少年,我脑海中的形象是爱德华·福隆。”
哦,方向没错。或许不应该称他为小河,而是爱德。
“对女生也很冷淡。”
听我这样一说,他闭上了眼,用右手食指挠了挠额头。
“哎呀,可能吧。”他说罢,抬起头来看着我,“反正,我不喜欢的女生喜欢我也并不会让我开心。”
我的脸上突然升起了一股热浪,这是为什么?我热极了。
“啊,那……就是说,你有喜欢的人。”
我们到底在说什么?!明明想要逃离,为何反而奔向了核心?或许是表面的情感和潜在的意识发生了激烈的冲撞,就像同时踩下了油门和刹车。
他摸着脸颊,模棱两可地回答着。
“我外表看上去是那样,其实心里是个莽撞的小孩,看见周围的女生就会面红耳赤。”
“啊,是吗?”
我想问他口中暧昧的“周围的女生”是谁,可又羞涩得难以启齿。
我想到这里时,他似乎还要说下去。脸上写着“此话题正在进行中”,等待着我的发言。
我无奈之下只好小声问:“她是谁?”
他一副兴味盎然的表情,向前探了探身子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问你她是谁。”
“哦。”他又坐了回去,背靠在椅子上,“这不能说。爱情的秘密是没有时效的。”
“是啊。嗯,我也这样认为。”
我惊慌极了,像个傻瓜,感觉被他敷衍了。他不再是爱德华了,而是维尼熊。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以前。这样说来,他的本质一直没有变。
“尤其是,”他说着,眼镜后面的眼睛眯了起来,“她似乎讨厌我。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她,不能把自己的弱点展示给她。”
这时,一团巨大的红色火焰从我的头顶喷涌而上,描绘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之后被吸入了右半球——虽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可是,这怎么可能?
“原本……”他继续说,“如果你一直沉默下去,我就能保守这个秘密。”
啊……果然……
我在期待什么?他应该没有察觉到我头顶一瞬间升起来的东西。如果察觉到了,我就真的无法再面对他了,感觉会在这一刻充分体验到十年份的羞耻。
“你呢?”他问我。
光被他这样一问,我就满脸通红了。你啊!为什么一想到自己,就会莫名其妙地出汗?就像从屋顶看着地面,考虑要不要跳下去时的感觉。
我慌忙摇了摇头,说:“我也一样。”
“一样?”
“爱情的秘密没有时效。”
“啊。”他说着就笑了,“那现在呢?”他依然笑着,继续问我,“有恋人吗?或者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瞬间我最喜欢的人肯定是问我“有恋人吗”的他。时隔九年的重逢,我竟然没有认出他就是我的初恋。他不仅模样大变,还是个前途未卜的无业游民。
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他。我那冰冻的心瞬间解冻了,心中的悸动是爱情无疑。
“没有。”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光是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所以一直也没有想要恋爱的心情。”
他有些夸张地重重点了点头。之后,他喝着自己的咖啡,看上去有些坐立难安。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又看向刚才的菜单。那又不是《战争与和平》,应该没有必要认真研读。
这时,他突然唐突地探出身子对我说:“喂……”
他居然说“喂……”,我不禁做出防卫姿势。明明刚才还一直称呼我“木内”。
“喂,你刚才搞错了吧?”
我在这一瞬间僵住了。呼吸停止了,眼睛一眨不眨。
“你把我认成了Minku,而且一直在对Minku说话。”
现在的我感觉能用大约九秒跑完一百米。如果能远离他,我甚至能成为光。
“那种事……”
怎么可能——后面半句我没能说出口。
“你刚才确认了我的高中,你就是从那时意识到我不是Minku的吧?”
我笑了,嘴唇颤抖着,可脸上还挂着笑。“嗯?”我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了,“你在说什么?渡边不就是渡边吗?怎么可能搞错。”
“不、不是的。”他自信地摇了摇头。
“木内,你搞错了,把我当成了Minku,并一直在对他说话。”
“对不起!”
我被一声道歉惊吓到了,原来那是我自己的声音。似乎在我本人屈服之前,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人格率先举起了白旗。
“没事,这倒没什么。”他说。
可他的眼神……那么认真,甚至认真得有些可怕。他嘴上说着“没事”,实际上心里绝对无法原谅我。
“比起这个,我倒是想问问你,”他说,“你刚才说中学时对他就可以敞开心扉——还说了喜欢什么的,你说的那个渡边不是我,而是Minku吧。”
“嗯、嗯。”我点了点头。我好想哭,有一种在审讯室里被刑警盘问的感觉。
“在林间学校的公交车上和你谈笑的人也是Minku?”
我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眼泪虽然忍住了,鼻涕却流了出来。
他继续说着,我也终于被问罪了。可是,我犯的是什么罪?
“当我说‘听说另一个渡边喜欢你’的时候,你高兴地说‘不是吧’。”
“嗯、嗯。”我点了点头,转瞬意识到自己被带入了一个恐怖的话题中。他的声音里渐渐夹杂着热气。
“我说的是Minku,而你把我们俩搞错了,仔细一想……”
我想尖叫,试图遮盖他的声音。我想用手塞住两只耳朵,装作什么都听不见。然而,作为一个成熟懂事的成年人,我只能沉默地听着。我突然好想上厕所。
“也就是说,你……”
在他开口前,我点了若干次头——是的,没错,正如你所说。
他突然陷入了沉默,我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极其复杂,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
“木内,”他低声道,“你不讨厌我?”
他的表情过于悲伤,以至于我想上前去抱住他。我使劲地摇了摇头,告诉他那是他的错觉。
“我不讨厌你。”
“什么?”
“喜……”
“喜?”
我住了嘴。渡边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好。”
什么好?
他竖起了食指,想说什么,却停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怎么了?”
他点了点头,用竖起的食指摩挲着嘴唇,说:“我相信你不会乱说话。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没有时效的爱情秘密?”
“是的,”他点了点头,“我的弱点。”
心脏像墨西哥跳豆一样剧烈地跳动起来,有一瞬间我以为地震了,没想到是我自己在抖。
“中学时……”他说。
“嗯。”
“我喜欢一个女生。但是我和她甚至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因为……”他说着,做了一个双手环抱的动作,“我拼命饰演自己,而她看上去很讨厌我,总之就是很冷淡,我很伤心。”
“怎么……”
“就这样,直到毕业我都没有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后来我就与她渐行渐远了。”
我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声音大到他似乎受到了惊吓。我用两手遮住鼻子,说:“你继续。”
“后来,过了很久,我长大了(说到这里,他似乎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也谈了几段恋爱。可是时常会想起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也常常拿出毕业相册来看,我喜欢的不是大合照,而是远足时吃便当的照片。她一副疏离的表情看着镜头,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她这里粘了饭团的米粒,可爱极了!比钻石耳环更衬得她可爱无比。”
我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我和她在九年之后重逢了,我马上认出了她。我不会看错,可我犹豫了……”
“因为你以为被讨厌了?”
“嗯,是的。可是,如果我不在这里鼓起勇气,恐怕一生都会后悔。所以……”他说着,用拳头捶着胸口,“我就鼓起勇气上前搭话了。”
“嗯。”
“可我还是受到了一点儿打击,她竟然把我当成了别人。”
他一脸怨念地看着我,看到我惊慌失措的表情后,又大笑着摆了摆手。
“不是她的错,只怪我变化太多。”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用力靠在椅背上,“这是秘密。”他说,“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因为不想被她看到我的弱点。”
“明白了,我会替你保密的。还有……”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渡边,你又没说她的名字,所以我也没法告诉她。”
他说着“那就好”,然后递给我一张餐巾纸,说:“鼻子下面在闪光。”
哇!糟糕!这种时候我怎么能掉链子呢?我慌忙接过餐巾纸,放在鼻子下面。
“我们还会再见吗?”渡边问。
我点了点头,餐巾纸依然在鼻子下面。
“我现在在育苗场兼职。”
“育苗场?”
“是一家培育园艺植物的公司,我在那里培育花苗。”
“哇,真厉害!”
“我很适合与花草做伴的生活,我一直都梦想有一天在森林里建造一个小小植物园。”
“啊,森林……”
“下次我们去约会吧!”
“嗯。”
“去植物园吧!做好便当带过去,我想看你脸颊鼓鼓的样子。”
我又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小河、我的初恋,虽然现在的他与毕业照上的模样大不一样,但是我感觉会比以前更喜欢他。我有预感。
(1) 芬兰儿童文学经典姆明系列故事中姆明一族生活的地方,姆明是长得像河马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