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衣良
石田衣良
1960年出生于东京都。毕业于成蹊大学经济学系。入职广告制作公司之后,作为一名广告文案活跃于业界。1997年,凭借《池袋西口公园》获第36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成为职业作家。翌年,同名短篇小说集的单行本出版发行,拍成电视剧后引起讨论。2003年,凭借《十四岁》获第129届直木奖。2006年,凭借《不眠的珍珠》获第13届岛清恋爱文学奖。著有《美丽的孩子》《娼年》《慢慢说再见》《一磅的悲伤》《约定》《东京娃娃》《美丘》《转转爱》等。
在我过去就读的幼儿园里流行着一种叫“魔法按钮”的游戏。
肩膀的骨头末端有一个像孤岛一样凸起的圆形部位,大家称之为“按钮”。被按下右肩的按钮,就会变成透明人,不被周围的人所见,因此可以随心所欲地恶作剧。被按下左肩的按钮,身体就会变成石头,必须等下一个人按下按钮才能动。这不过是在盛开着郁金香、唐菖蒲、三色堇的庭院里仅供娱乐的一个小游戏。
时至今日,我有时仍会觉得,如果所有人都拥有魔法按钮就好了。按下右肩的按钮,身体就会变得透明;按下左肩的按钮,就会变成石头。东京太拥挤了,人来人往,水泄不通。如果大家能互相按下按钮,有人消失,有人不动,那该多好。如此一来,整个城市就安静了。
如果变成透明人,失恋的悲伤也会变得轻盈透明,即使一个人偷偷哭泣也不会被发现。如果变成石头人,一动不动,就连悲伤也会结晶,沉淀在内心深处。
然而,我们没有魔法按钮。
因此,我才会在这里等你。
我焦躁地看了看手表,心想你一定还在睡觉。
不过,我们既非恋人也非情人,只不过是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朋友。即便如此,还是过于冷淡了吧,萌枝?
约在下北泽的露天咖啡馆见面可能有些奇怪。这里人来人往,人们穿梭于狭窄小巷里的古着店和杂货店之间。我在距离拥挤的人流不足半米的地方,交叉着双脚坐在躺椅上。
夏天傍晚的光线是橙色的,虽然没有芬达橙那么深,至少比宝利汽水深。沥青马路上吹来的风里还残留着白天膨胀的热气。我掏出手机,拨下了一串熟悉的号码。
“喂……”
电话里传来了你慵懒的声音。如果是在发信息,那么“正在输入中”会有几种可能性?什么嘛!我还在睡觉。你说什么?怎样都行——如果对方心情不好,哪一种都是有可能的……
“萌枝,距约定时间已过了二十五分钟……”
电话里传来了你匆忙起床的窸窣声。
“抱歉,我喝酒喝到了早上。给我十分钟,马上就过去。”
听你这么说,反倒是我慌了神。
“没事,不着急。女孩子总要好好收拾的嘛……”
电话被挂断了。我怔了一下,旁边座位的一对情侣立刻狐疑地看向我。我合上手机,放在铝制折叠桌上。头顶的榉树落下了一片绿叶,正好落在冰拿铁的玻璃杯旁。我拿起那片薄得像水一样的叶子,放在了脚边的地上。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我泰然自若地交叉双脚,刚才那片娇嫩的绿叶被我踩在了脚下。
十分钟后,你果真来了。
你穿着皱巴巴的蓝绿色运动衫和喇叭牛仔裤。你个子高,倒也不是不适合。你刚起床,还没工夫把头发梳直,中长发随意地压在灰色的帽子里,毛躁的头发在脖子那里打着结。因为是星期天,你自然也没有化妆。
“抱歉,抱歉,等了很久吧?”
我等了三十五分钟。不过,是我一时兴起约你的,因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对了,你又喝酒了?你之前说不会再彻夜饮酒了。”
“还是不行啊。我一沾酒精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喝酒我就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不说我了,你好像瘦了很多。”
四天前,我和女朋友分手了。这四天里,我的体重减少了三公斤。今天是第五天,是遭受重创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我有一种苟活的感觉。
“是瘦了。失恋有助于减肥。”
“可是隆介,你没有减肥的必要。太瘦的话,女孩子可不会喜欢哦。”
我把目光投向你从运动衫袖子里露出的两条胳膊。
“我觉得男人也不会喜欢因酗酒而发胖的二十五岁白领。”
“我好不容易出来听你倾诉失恋之苦,你想跟我吵架?”
萌枝从幼儿园时起就没怎么变。那时的你总和男生打架,目空一切,说话老成讽刺。二十年后的今天也没什么变化。
“没有,我可没有力气跟你吵架。我最近什么都没吃,看见什么都难过。”
你抬头看着迎来的服务员。
“算了,胆小鬼。给我来一杯科罗娜啤酒。”
“刚起床就喝啤酒?”
“听没出息的男人倾诉失恋之苦,不喝酒怎么行。”
你看着服务员黑色围裙下的腰身。
“果然还是倒三角好看。趁此机会,隆介你也锻炼锻炼身体吧。早纪或许也会对你刮目相看哦。”
我眼前一黑,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黑暗。我努力抑制声音中的颤抖。
“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这个名字,求你了。”
你嘿嘿嘿地笑了。
“不是有一种刺激疗法嘛。今天晚上我不断说她的名字怎么样?”
我认真地看着你的眼睛,说:“算我求你了。”
你拿起科罗娜啤酒酒杯上的青柠挤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今天晚上我会对你好点儿的。”
远藤早纪是我大学毕业工作后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她个子小巧,妩媚可爱,在床上超乎想象的主动。她和你的体型完全不同。照此交往下去,我们或许能步入婚姻的殿堂。可没想到的是,她突然提出了分手。听说,这半年里她似乎同时在和另一个男人交往,那个男人在商社工作,工资高我三成,他先求了婚,于是她便向我提出了分手。
星期日缠绵悱恻的约会刚刚结束,星期二我又被紧急呼叫召唤而去。我想象着她下定决心时的心情,我的心痛是她的一百倍。心如死灰。我啜饮着墨西哥啤酒,你冷静地听我诉说着。
“没办法。无论男女,人都是会变心的。爱情的突然结束势必会伤害到某个人。不过,这没什么不好。她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同时交往两个男人意味着每周要和两个男人做爱。或许分手是件好事。”
我不知道你说这番话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怨恨她。我垂下了肩膀,你继续说:“没结婚不是很好吗?她就算结了婚,也一定会出轨。你才二十五岁,以后还有很多缘分。对了,在这儿喝啤酒多没劲,我们去别的地方继续喝吧。”你慢吞吞地说,“我请你,附近有一家味道不错的酒馆。”
我们走进了一家位于下北泽小巷的萨摩料理店。你点了加冰威士忌,我本不想喝酒,却点了青柠鸡尾酒。你没看菜单,直接对着吧台里的老板说:“自制萨摩炸鸡、烤蚕豆、芝麻豆腐,再来一份牛油果水菜沙拉,还有明太鱼可乐饼。”
这些似乎是你经常点的食物。我低声叹道:“什么嘛,你只是想把我的故事当成下酒菜啊。”
你用宿醉之后的肿眼泡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人之不幸,我之蜜糖。新鲜出炉的失恋故事可是最高级的牛排哦!隆介,你也别总是愁眉苦脸的,高兴地笑笑比较好哦。要不,我们接下来就转换成守夜模式好了。”
我想象不到你那么安静的样子,于是苦笑着说:“不用了,就这样就行。”
菜端了上来,你大快朵颐。我依然没什么食欲。
“你可真能吃!”
“这有什么!我又没失恋,熬了一宿肚子饿坏了。这个明太鱼可乐饼你不吃吗?不蘸酱就很好吃。”
我吃了一口脆生生的可乐饼,感觉舌头上热乎乎的。要是平时,我一定会觉得美味而再加一份。可如今我冷静地品尝了味道,却分辨不出是否真的好吃。
“你们已经不可能和好了,对吧?那就干脆些!不管失恋多么痛苦,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你打起精神来,好找下一个女朋友。”
你夹起一个烤得焦黑的蚕豆,连壳一起放入口中,在舌尖翻弄着说:“这个热乎乎的,再喝一口加冰威士忌,特别爽。”
我看着你毫无矫饰的笑脸。
“光说我的事了,萌枝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恋爱。”
加冰威士忌见底了,玻璃杯底的冰球来回转动着。
“我觉得这世上所有事都因人而异。有人适合谈恋爱,有人不适合。我是不适合的那个,所以也不打算在恋爱上费工夫。”
你看着远处,似乎在眺望自己的过去。接着,你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说:“再来一份!再加烤肉芝麻包饭。”
“什么嘛,还点吃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笑了,虽然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但已是时隔四天的笑容了。这对我来说是十分新鲜的体验。我的内心深处产生了愉悦的微小震动,喉咙、口腔、嘴角都不由得被呼出的气息摇晃着,舒服极了。笑,是一项分好几个步骤完成的高难度智力活动。猴子和狗是不会笑的,我感觉自己终于又变成了人类。
“你看,这不是有精神了嘛!来,多喝点儿!”
“好。”
我也点了一杯萨摩烧酒——加冰威士忌,安下心来专心喝酒。我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八点。星期六的夜晚还很长。
我忘记了酒精有让大脑断片的作用。就像是经过笨拙剪辑的电影,待我回过神来,已是凌晨四点,酒馆马上要关门了。我们掏空了钱包,从店里走了出来。你喝醉了,连走路都走不直了。我身高将近一米八,你差不多一米七,这体格很难说是柔弱。
我们勾肩搭背地走在黎明的下北泽小巷里。
“再喝!”
“不行了,我要回去。我已经到极限了。”
你抬起头凝视着我。
“修二?”
那是我不认识的男人的名字。我脚下不稳,走路晃悠悠的。
“不是,是我,隆介。”
“哦,隆介啊。小时候是个爱哭鬼,还尿床,没想到现在成了一个好男人。”
“要你管!我送你回家。”
刚说完,你就像梦游症患者似的边走边发出了睡觉的鼻息。我还是第一次和睡着的人同行。我们走走停停,差不多花了七分钟就到了你家。我从你的牛仔裤兜里掏出了房门钥匙,打开公寓的安全门,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
我的体力渐渐不支,于是让你靠在了金属防火门上。你的脚下似乎完全失去了力气,就在我开门的时候,你的身体滑到了地上。我像搬运尸体似的架着你的两条胳膊,好不容易才把你拖回你的一居室。我帮你脱了鞋子,艰难地把你抱到卧室的床上。
你顺势钻进夏凉被中,沉沉睡去。我坐在地板上,背靠你的床垫,看着你毫无防备的睡脸。虽然你的脸柔和了些,但和小时候一样轮廓清晰。和老师意见相左时,你如果认定自己是对的,就绝不会退让。我至今还记得你惹哭了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新老师,那时的你上小学四年级。
我们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都在一起。高中虽然分开了,但在大学又偶然遇到了。虽然很惊讶,但我们都不认为这是浪漫的偶然。你额前的头发散落在嘴角,睡梦中的你不耐烦地将之拨开。我伸出手,帮你把几根残余的黑发捋到脸侧。初中时的你在班级里是数二数三的可爱,超乎想象地招人喜欢。我的几个好朋友也喜欢过你。十几年过去了,你变成了现在这样不在乎男人目光、不适合恋爱的女人。我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盯着你的睡脸看了好一会儿。
你的房间与其说是女人的房间,更像是考生的房间。几乎没有可爱的小东西、海报、挂画之类,很多书都堆在地上。我看了一眼书脊,几乎没什么恋爱小说,大多是历史书和海外推理小说,看上去更像是中年男人的口味。
我最后看了看你那轻轻张着嘴巴呼吸的睡脸,走出了房间。
睡梦中的手机铃声像极了电子恐吓。星期日的中午,我被一阵铃声惊醒。
“喂,我说你!至少应该帮我把牛仔裤脱了吧!”
手机里传来了你的声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睡不够八小时,我的脑子就完全不工作。
“牛仔裤?”
“这裤子紧得很,这样穿着睡觉可不行。肚子勒得难受,还会做噩梦,腰上还会留下奇怪的印记。”
我这才从床上坐了起来。
“倒是你,不应该穿不适合自己的紧身牛仔裤吧。我怎么可能去脱熟睡女人的裤子啊!”
“你明明没把我当女人!啊,好痒!”
手机里传来了沙沙的声响,一定是你在挠肚子。我换了话题继续说:“对了,反正你今天也没什么安排,不如我们一起吃个迟到的早午饭?”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厌恶的沉默。我仔细聆听着你的动静,你说:“我怎么都行,不过能不能不要吃什么早午饭?要是吃午饭,我就去。”
“好,那就吃午饭。”
我们约在同一家露天咖啡馆里见面。萌枝也觉得这边没什么好吃的店,只好说去外面那家店。我们约在星期日的傍晚见面,在同样的傍晚的橙色光线中,穿梭于小巷里的行人虽然与前一天不同,可是看上去就像同一批群众演员。
萌枝一见我,就率先开口道:“你这帅气时髦的衣服在哪儿买的?”
我并没有穿得十分时髦帅气,只是白色棉布裤子配了一件条纹衬衫,担心夜凉又披了一件轻薄的蓝色棉布夹克而已。裤子和衬衫都是廉价品,只有夹克是意大利产的名牌货。
“倒是你,运动服在哪儿买的?”
萌枝似乎吃一堑长一智,没穿牛仔裤,而是穿着一套闪着绸缎光泽的蓝色运动服。
“涩谷的彪马。”
我们从咖啡馆走向下北泽的意大利餐厅。这家店尤其擅长恺撒沙拉、春旬包菜和凤尾鱼意大利面。比萨饼一般,因为我喜欢薄一些的饼。昨天晚上喝了烧酒,因此今天决定喝红白葡萄酒。在这种时候,我会庆幸自己出生在日本。
连续两天喝酒,再加上明天还有工作,于是我们在晚上十二点散场了。我在送你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何向你坦白道:“虽然失恋还不到一周,不过我已经轻松多了。这都是托了你的福。心痛也离我而去了。”
你大步向前走着,边走边说:“你不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吗?所以跟女人在一起就会感到踏实。就算不是我,只要有女人肯听你倾诉失恋的痛苦,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你宽阔的背影中透着一丝落寞。下北泽昏暗的小巷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才不是。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像这样自在地倾诉,也没人会陪我到深夜。”
“这倒是,不过那是因为我没有男朋友,和女朋友们也不太合得来。陪伴失落的你,刚刚好。”
公寓的入口非常明亮,就像夜色中的灯塔。
“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什么也不做,别担心。”
我不禁笑了。你看上去有点儿紧张。什么都不做——听上去就像男人邀请女人去酒店开房休息一下。
“不了,你家我已经看过了。而且明天还要早起,今天就算了。”
你失望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今天穿的是运动服,不脱也是可以的。”
看到你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我忍不住开了口:“对了,下周末你反正没安排,我也闲着,要不下次我请你去吃好吃的?”
“你这是……约我?”
“就是去喝个酒,不过说是约会也行吧。”
你回过头来,不施粉黛的脸上露出了大大的微笑。你的笑容仿佛轻轻照亮了黑夜的角落。
“哈哈哈,我已经三年没被男人约过了。”
“那你这三年里什么也没做?”
听到我惊讶的反问,你大步流星地朝公寓走去。你背对着我说:“我可能又变回处女了。下周见吧。”
后来,每逢假日我们就约会。
第二周,我预约了汐留超高层建筑第四十多层的意大利餐厅。那家店有美丽的夜景和精致的前菜,还有高级到需要鼓起勇气面对的葡萄酒菜单。你身穿牛仔裤和运动衫,惹得那些似乎刚参加完婚礼、穿着隆重的女人们纷纷侧目。因为我说在新桥,估计你还以为是烤鸡串小饭馆。
西班牙风、法式、吧台里的寿司和天妇罗……我们的约会以豪华正餐为主,而不是看电影和逛街。第一餐由我请客,第二轮喝酒由你请。我把自己和朋友们推荐的好店纷纷拿出手,你带我去的酒吧和酒馆也相当不错。位于西麻布的香槟酒吧的电话号码至今仍保存于我的手机中。
几次约会过后,你的穿着从运动衫加牛仔裤变成了黑色或深蓝色通勤裤装西服。虽然你酗酒,但因为年纪刚二十过半,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高挑的你与收身西装相得益彰。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第五次约会结束了。
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严峻的选择:就这样保持安全距离,还是做好危险的觉悟靠近。
沿着旧山手路的昏暗小道向着神泉的交叉路口走去,右手边可见繁盛的树木中透出的红色霓虹灯。走下水泥阶梯,地下的凉台十分宽敞,几对情侣正在喝茶。
餐厅门是一层厚玻璃,里面站着外国服务员。看到我走近后,笑着打开了门。
“晚上好。我姓高安,预约过了。”
店里的光线很暗。大概是因为时间还早,大厅里的圆桌几乎都空着。外国服务员把我带到位于窗边的特等席边,那里能清楚地看见地下凉台和中央种植的纪念楠树。这时,一个从宽阶上走下来的女人进入了我的视野。她个子高挑,小腿曲线优美,双层雪纺裙的裙摆像烟雾一样摇曳着,步伐充满了节奏感,中长发烫着大大的卷儿。她穿越凉台,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哎呀,真奇怪!这位身穿夏季连衣裙的女人跟你真像。
当你推开餐厅门的时候,我的疑问才变成了确信。你的衣着不是平日的裤装西服,而是女装。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从空桌之间向我走来的你。
你微驼着背站在我的正前方,脚上穿着高跟鞋,有些愠怒地对我说:“你别嘲笑别人的努力!你听着,如果拿我的卷发和连衣裙开玩笑,我立刻就回去。”
服务员像在看一出好戏似的微笑着把座椅拉开,待你坐下后,他又轻轻推了回去。你连看都没看菜单就说:“先上香槟。”
我们在那家店里说了些什么,我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疲惫不堪。你郑重地警告了我,因此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危险的问题。你为什么突然换发型,为什么要烫那样浪漫的卷发,为什么穿微透的夏季连衣裙,为什么穿黑色长筒网袜……我拼命控制着脑中冒出的疑问。
我只记得自己失误了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
“萌枝,你今天晚上不会化妆了吧?”
你不知喝光了第几杯昂贵的香槟,瞥了我一眼。
“化了,怎么了?人家努力化了妆,不要像看什么猥琐的东西那样看我!”
我移开视线,叫来帅气的服务员为你续杯。
第二轮,我们打算去位于代官山和涩谷中间的一家酒吧。徒步不过十分钟的路程,离开代官山之后,旧山手路上越来越暗了。你不知为什么走在我的前面,似乎不想让我看见你的脸。其间,我看着你曲线柔美的小腿和膝盖后方摇曳的裙裾。远处隐约可见酒吧的霓虹灯。你突然在一家关门的室内装饰店的橱窗前停下。看着你宽阔的背影,能感受到你的决心。
“我今天晚上非常认真,可你却总是偷笑。隆介你太没礼貌了!有那么可笑吗?!”
你转身低头看向自己的连衣裙。
“没有。很适合你,你身材好。我只是突然被你的女装吓着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算了。不用你违心来夸我,反正我就是不适合恋爱的那种人!”
你说罢,张开双腿坐在大楼前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甚至能看到大腿内侧,而你毫不在意。我移开视线,在你的身旁坐下。
“我大学四年一直都在和年长的人交往。”
我第一次听你说起自己的恋爱。你望着对面的马来西亚大使馆,目光和在下北泽醉酒的那天夜晚一样遥远。我只是点了点头。
“他四十多岁,结婚十年了,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
我又说漏了嘴。
“婚外恋?”
“别再这么说!我是认真的,他也是。虽然这没什么好炫耀的。”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你喊错的名字。
“他叫修二?”
“你怎么知道?就是他。听说他向妻子提出离婚后,引发了大骚乱。他妻子甚至去了我父母的家,我快要崩溃了。和你不一样,我在和他分手后的半年里都没有笑过。”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飞驰在东京中心空荡马路上的出租车的车灯。
“原来如此。”
“嗯。三年前他四十七岁,今年五十了。我现在有时候仍然会想,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萌枝二十五岁,那个男人的年纪恰好是她的两倍。
“你不许说双倍得分!”
我慌忙点了点头,你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我们在幼儿园时玩的游戏吗?魔法按钮。”
我当然记得。一开始在幼儿园流行,上了小学也一直在玩。你伸出细长的手臂,在我的右肩按下。轻微的触感让人感受不到一根手指的重量。
“从现在起,你是透明人。我要说一些话,当身边没有人,你别吭声。这次是因为你被甩,我们才像模像样地约会了几次。这也是我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和同龄人交往。我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给我一个失恋的男人,为了让我能和年轻男人交往而安排了这场康复训练。”
我这个透明人就像麻痹了似的一言不发。你抬头看着道路上方明亮的夜空,眼神清澈美丽,闪烁着爱上某人的悲伤和憧憬。
“然后呢,我就真的尝试了一下,没想到乐在其中了。每次约会都是一次练习。可我听你的意思是,等你恢复了心情,还要交往一个妩媚可爱、在床上十分主动的小个子女孩,而不是我。”
嘿嘿嘿——你发出了擅长的男子般的笑声。
“可是不行啊,我努力不拿你当男人看,却失败了。这次我鼓起勇气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是因为希望你把我当成女人看,而不是平时那个穿着运动服、素面朝天的酒友。我不擅长化妆,对时尚也一窍不通。可我还是希望你把我当成女人来看。”
你突然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后面的连衣裙,向着夜空伸展了一下身体。
“可是我一看到你就明白了。你不仅没把我当成女人看,也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算了,今夜我就给你自由。你看上去也精神了不少,这就当我们的最后一次约会吧。当我按下你的按钮之后,你就把我刚才这番话全都忘记,变回我的好朋友。你要是再提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转身用指尖在我这个透明人的右肩上按下。我也站起来,把手放在你低垂着脑袋的左肩。
“这次换我按下你的魔法按钮。从现在起,你变成石头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许动。”
我从你的身后环抱着你,在你娇柔的腰前交叉双手。你想挣扎,我警告道:“石头不许动!”
你的身体因为震惊而颤抖了一下,之后便僵硬了起来。
“萌枝,我也一直在考虑同一件事。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这反倒成了我们之间的一堵墙。如今我该如何说得出口,让你跟我交往?你知道我交往过的所有女朋友,还会想要和我尝试一次吗?我也在烦恼。”
我手掌下你的小腹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眼前的这块石头温热地喘息着,因为不擅长化妆而苦恼,因为喜欢上了别人而心神不宁,是一块颇具魅力的石头。
我松开手,绕到你的正前方。撩起你额前弯曲的头发,把你的额头暴露在夜晚中。
“萌枝,你还是石头人哦。”
我轻轻地吻了一下你的额头。你泪眼婆娑,身体依然僵直。我把脸靠近你的左肩,在你耳边低语道:“魔法按钮解除了,你可以动了。”
你紧紧地拥抱了我,像一只捕到猎物的母狮子,在我的耳边小声叫道:“原来是这样,早点儿告诉我多好!害我担心那么多,还没什么用!啊,我好高兴!”
一对年轻的情侣看着我们,笑着走了过去。
“稍等一下。”我说着,离开了你的怀抱。
你迅速止住了眼泪,发出了男子般的笑声。
“反正又没什么损失,有什么不好?对了,我们去涩谷的情人旅馆做爱吧!我很久没做,可能又变回了处女,又紧又涩。隆介,你不就喜欢这种吗?”
刚才那个可爱的女孩去哪儿了呢?你的心情总是难以捉摸。
“开什么玩笑!你刚接受我的告白,我们怎么可能马上就去那种地方做爱啊?!男人也很敏感的!今天晚上就去原计划的酒吧。和你的第一次,还是放在下次去旅游的时候吧!”
你眼光闪烁着。
“好啊!今天晚上也做,旅行的时候也做,不就好了?”
“不许说‘做’!你要是再说,我就按下你的魔法按钮,一晚上都不理你!”
我们朝着酒吧的霓虹灯走去,你在我身后说:“不理我?也不错啊。喂,你生气了吗?刚才还说了甜蜜的话呢,隆介……”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快步向前走去。你小跑着追上我,挽上我的胳膊。我们就这样走在夏天夜晚的小路上。后来我们去了哪里,就任凭各位想象吧!
给一个提示:我们一直待到早上,醉得很厉害,这回真的不用帮她脱牛仔裤了。不过,无论按她说的做,还是按我说的做,在马上到来的黎明,我们无疑都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