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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这件事之后,母亲明显地坚强起来,挺直了腰杆,俨然成了一家之主。而我外公却变得无人理睬了,他一天到晚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不声不响的,跟以前判若两人。

他很少外出,整天待在家里,一个人躲在他的阁楼上,读一本很神秘的书。这本书叫作《我父亲的笔记》,外公总是把它锁在一个小匣子里。我多次发现,外公在打开小匣子取这本书之前,总是先洗洗手。这本小书很厚,是精装本,带着棕色的羊皮封面。在扉页前的淡蓝色签字页上,用大花字体写着题词,墨水的颜色已变得暗淡了:“谨将此书赠给尊敬的瓦西里·卡希林,以志纪念,深表谢意。”下面落款是一个很古怪的姓氏,字迹很潦草,花笔道画得像一只飞鸟。外公小心翼翼地打开厚厚的书皮,戴上银框眼镜,望着这则题词,久久地耸动鼻子,最后才把眼镜戴正了。我不止一次问他,这是一本什么书?他总是严厉地回答说:

“你不要打听这些。等我死了,这本书就留给你,浣熊皮大衣也留给你。”

他跟我母亲说话和气些了,总是三言两语,多半是留神听我母亲说话,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彼得大叔那样,把手一挥,用 抱怨的口气说:

“得了,得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他的衣柜里有许多珍奇的服装和首饰,有花缎子裙子、绸子背心、绣着银线边饰的丝绸长衫、缀着珍珠的各种头饰、色彩鲜艳的各种头巾、沉重粗大的莫尔多瓦项圈,还有各种颜色的宝石项链。有时,他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抱到我母亲的房里去,摆满了桌子和椅子,让我母亲欣赏。他说:

“想当年我们穿的可比现在讲究得多,也阔气得多!不但穿得好,日子也比现在好过。唉,那都是过去的事啦,好日子一去不回头了。嘿,快穿上试试吧,快穿上……”

有一次,母亲去隔壁房子里待了一会儿,回来时穿了一件绣金边的天蓝色长衫,戴着珍珠头饰。她深深地向外公鞠一躬,问道:

“我穿上好看吗,尊敬的父亲?”

外公干咳一声,马上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抬起两手,舞动手指,围着女儿转了一圈,像在梦中似的含糊不清地说:

“哎呀,瓦尔瓦拉,你要是有钱就好了,你周围要是有些好人该多好啊……”

现在,前院两间房子给母亲住了。经常有人在她那里做客,来得最多的两兄弟,姓马克西莫夫。其中一个名叫彼得,是军官,人很漂亮,身材高大,留着淡黄色大胡子,蓝蓝的眼睛。上次我啐了那个秃头老爷,外公就是当着这个军官的面把我揍了一顿。另一个名叫叶夫根尼,也是个高个子,细长腿,脸色苍白,留着黑色的山羊胡子,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像李子似的。他那套淡绿色制服上缀着金黄色纽扣,窄窄的肩上戴着金黄色花字符号。他经常敏捷地甩头,把长长的波浪式的头发从高高的前额甩到脑后去。他脸上总带着憨厚的笑容,喜欢给大家讲点什么,声 音低沉而且沙哑,每次开头总要客客气气地说:

“您知道吧,我以为……”

母亲听他讲话时总是眯起眼睛,脸上带着嘲笑,并且时常打断他的话: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您是个小孩子,请原谅……”

那个军官总是用宽大的手掌在膝上一拍,叫道:

“他就是个小孩子……”

在圣诞节后的十多天里,我们家里既热闹又快活,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我母亲那里做客。客人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她自己也打扮起来,每次都数我母亲最漂亮,跟客人们一起出去了。

每当母亲和这帮服饰讲究的客人们走出大门,家里便立刻静下来,仿佛整幢房屋沉入了地下似的,静得令人心慌,烦躁不安。外婆像母鹅似的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把房里的东西收拾好,外公背靠温暖的炉壁站着,自言自语地说:

“哼,好吧,很好嘛……看他们能闹腾出什么结果来……”

节期 [1]过后,母亲送我和萨沙进学校念书。萨沙是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这时他爸爸续了弦,后妈进门不几天就开始讨厌他,经常打他。外婆可怜苦命的萨沙,坚持要外公把他接到自己家里来。我们上学校念书,仅有一个月左右,所学的东西我只记得:当有人问“你姓什么?”不能简单地回答“彼什科夫”,而应该回答“我姓彼什科夫”。也不能对老师说“你别喊叫,老兄,我不害怕你……”

我马上就对学校产生了反感,表哥开始几天很高兴,很快就找到了伙伴。但有一天,他在课堂上睡着了,在梦中忽然可怕地喊起来:

“我不……”

醒来之后,他被轰出了教室,同学们把他好好嘲笑了一通。第二天,我们俩去上学,刚刚走到谢纳亚广场附近的山谷,他停下来对我说:

“你上学去吧,我不去上学了!我想去遛弯儿。”

他说着蹲在地上,认真地把书包埋在雪堆里,就跑去玩耍了。1月的天气,晴空万里,雪地上明晃晃的,到处充满明媚的阳光。我非常羡慕表哥,但我还是上学去了。我不得不去上学,因为我不愿让母亲为我伤心。萨沙埋在雪堆里的书包果然丢了,第二天他便以此为理由没有去上学。到了第三天,他的逃学行为便被外公发现了。

于是我们俩受到审问。外公、外婆和我母亲坐在厨房里的桌子后面,开始审问我和萨沙。我记得,对外公提出的问题,萨沙回答得很可笑:

“你到底为什么不去上学?”

萨沙那双柔和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外公的脸,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忘了?”

“是的。我找过多次……”

“你可以跟列克赛一起去嘛,他记得的!”

“我跟他走散了。”

“跟列克赛走散了?”

“是的。”

“这怎么可能呢?”

萨沙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叹一口气,答道:

“遇上了暴风雪,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哄然大笑,因为天气一直很晴朗,根本没有刮风。萨沙也偷偷地笑了,外公龇着牙,挖苦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拉住他的手,拉住他的腰带?”

“我本来是拉着的,可是大风把我给卷走了。”萨沙解释说。

他说话懒洋洋的,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听着他这些无用的愚蠢的谎言,我感到难为情。不过,他那股子固执劲儿的确让我吃惊。

我们俩都挨了打。此后,外公雇了一个人,专门送我们上学。此人是个老头儿,过去当过消防队员,断了一只胳膊。他的任务是看着萨沙,免得他在上学的路上逃跑。可是这也无济于事。第二天,表哥走到山谷边上,弯腰脱下一只毡靴,把它扔出老远,又脱下另一只毡靴,朝另一个方向扔去,于是他只穿着袜子,拔腿就跑。老头儿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广场上跑掉了,他哼哼唧唧地跑去捡靴子,然后惊慌不安地领着我回家去了。

这一整天,外公、外婆和我母亲都在城里寻找逃跑的萨沙。直到傍晚,才在修道院附近的契尔科夫酒店里找到他。这时,他正在那里给顾客们跳舞开心呢。萨沙被领回家了,外公居然没有打他。这孩子很固执,始终一言不发,弄得大家都忐忑不安。他跟我一起躺在高板床上,抬起腿来用脚掌蹭着天花板,低声对我说:

“后妈不喜欢我,爸爸也不喜欢我,连爷爷也不喜欢我,既然这样,我干吗要跟他们一起生活呢?我现在就去问奶奶,强盗住在什么地方,我去投奔强盗,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们俩一块儿跑吧?”

我不能跟他一块儿跑,因为那时我也有了自己的打算。我决定当一名军官,留着淡黄色大胡子,因此我得好好上学。我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表哥,他思考了一会儿,赞成我的计划,说:

“这样也好。等你做了军官,我也当上了强盗的首领。那时候你一定会来捉我,我们俩呀,还不定谁打死谁呢,也说不定谁能捉住谁。我要是捉住你,决不杀死。”

“我也不杀你。”

我们两人一言为定。

这时,外婆进来了,她爬到炉炕上,望了望我们俩,说:

“这两个小家伙,做什么呢?唉,两个孤儿,实在是可怜啊!”

外婆怜爱我们,说了不少疼爱的话,接着便痛骂萨沙的后妈娜杰日达。娜杰日达舅妈是酒馆老板的女儿,是一个身躯肥胖的女人。接着外婆又痛骂天下所有的后妈和继父,顺便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聪明的苦行修士约纳在少年时代,同后妈发生争执,请求上帝来做出判决。约纳的父亲是乌格里奇人,在白湖上打鱼为生:

年轻的妻子起了歹心,
她要用毒酒害死夫君,
安眠药放在了啤酒里面,
丈夫他喝下去沉睡不醒。
她把丈夫放进了橡木小舟,
就好比放进了小小的棺木。
她拿起槭木桨轻轻击水,
小木船飞快地驶向湖心。
湖中央有一片乌黑的漩涡,
她要在那里杀人灭迹。
这妖婆弓下腰用力摇晃,
橡木船禁不住翻在了湖里。
她丈夫像铁锚沉下湖底,
这妖婆急忙游向岸堤。
爬上岸她马上跌倒在地,
可怜巴巴,哭哭啼啼,
以泪洗面假装悲凄。
好心人听信了她的谎言,
都跟她一起伤心哭泣:
“唉,你这个年轻的寡妇啊,
女人的伤心事莫过丧夫,
我们的生与死全由天定,
上帝让谁死,不死也不行。”
只有她的继子约努什科,
不相信后妈悲伤的眼泪。
他把手按住她的心窝,
心平气和地对继母说:
“啊呀,后妈,你掌握着我的命运,
你这个夜行的鸟,狡诈过人,
我不相信你的眼泪,
你的心正在快乐地跳动。
让我们一同问一问上帝,
问一问上天众多的圣灵。
我们请公证人拿出钢刀,
把钢刀抛向晴朗的天空:
你说的是实情,就让钢刀杀我;
我说的是实情,钢刀就取你的性命。”
后母恶狠狠看他一眼,
眼冒凶光怒火中烧。
她坚定地站在继子面前,
寸步不让地与他争吵:
“嘿,你这个无知的畜生,
你天生痴呆,愚笨低能。
你这是当众胡诌什么?
你怎能说出这等无耻谎言?”
人们望着他俩,默默谛听,
都觉得这件事有些嫌疑。
大家垂头丧气,暗自寻思,
交头接耳商量对策。
后来人群里走出一位年迈的渔夫,
他向周围的人们躬身施礼,
这时他说出大家的决定:
“善良的人们,
你们把钢刀交到我的右手,
我把它抛向晴朗的天空,
让钢刀落下来惩治真凶!”
有人递给老渔夫一把利刃,
他接过来立刻抛向天空。
这把刀像飞鸟向空中飞去,
人们等待许久,不见它的踪影。
大家抬起头仰望碧空,
摘下帽子,拥挤在一起,
黑夜静悄悄,人们沉默不作声,
那钢刀一直无影也无踪。
湖面上升起殷红的朝霞,
后母满面红光露出笑容。
这时候那钢刀从天外飞来,
径直刺向了后母的心窝。
善良的人们纷纷跪倒,
虔诚地向上帝齐声祷告:
“上帝啊,多亏你主持公道!”
老渔夫拉起约努什科的手,
领着他到远方去苦心修道。
修道院坐落在喀尔仁查河边,
距离那古老的基里什城不远…… [2]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长满了红斑点,原来是出水痘了。我搬到后面阁楼上去住,久久地躺在那里面,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手脚都用宽绷带捆绑起来。我老是做一些噩梦,其中一个噩梦差点儿断送了我的性命。外婆一个人给我送饭,她用汤匙喂我,像喂小孩似的,给我讲许许多多的故事,并且每次讲的都是新故事。

一天晚上,我的身体已开始复原了,我躺在那里,已不再捆绑着手脚,只是用绷带把手指缠起来,免得我抓破脸上的痘斑。不知为什么,外婆没有按时来看我,这使我心中大为不安,忽然间,我看见她了:她趴在阁楼门外布满尘土的台阶上,脸朝下,胳膊伸开,她的脖子被割开了,留下一个深深的刀口,像彼得大叔那样。这时,从落满尘土的昏暗的角落里走出一只大猫,它走到外婆跟前,贪婪地瞪着一双绿眼睛。

我急忙跳下床,脚踹肩顶地打掉了一扇窗门,从窗户跳下去,掉在院内的雪堆里。这天晚上,客人们在我母亲那里吵吵嚷嚷,所以谁也没有听见我砸玻璃和打掉窗门,我在雪地里躺了很 久,无人发现。表面看来,我没有摔坏什么地方,只是一只胳膊脱了臼,身上被玻璃划伤几处,可是我的两腿不听使唤,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来月,两腿完全失去了知觉。休养期间,我经常听见家里的喧闹声,楼下时常有人开门关门,有很多人在那里走来走去。

外面常有暴风雪,刮得屋顶沙沙作响,令人烦闷。门外的阁楼上,风呼呼地刮着,风在烟囱里悲哀地呼叫着,炉子的风门发出叮叮的响声。白天,一群群乌鸦嘎嘎地叫;夜间万籁俱寂,旷野上传来狼群凄厉的嗥叫。伴着这种忧郁的音乐,我的心在逐渐成熟。后来,春天悄悄来临了,它怯生生地、一声不响地向窗户里探望着,一天天地变得亲切起来。3月的阳光像春天的眼睛微微笑着。几只母猫在房顶上和阁楼上唱歌,呼叫。墙壁外面传来了春天的簌簌声:屋檐下晶莹的冰柱折断了;融化的雪水从屋脊上的马头形木雕上流下来;马车铃声比冬天更响亮了。

外婆常来看我,我发现,她说话时嘴里有一股伏特加酒的气味,并且越来越浓了。后来有一天,她拿来一只白色的大茶壶,把它藏在我的床底下,向我使了个眼色说:

“我的心肝宝贝,你千万不要对你外公那老家神说哟!”

“你干吗要喝酒?”

“住嘴!长大了你会知道的……”

她从壶嘴里吸了一口酒,然后拿袖子擦擦嘴唇,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问道:

“好了,我的乖孩子,我昨天给你讲什么来着?”

“讲我父亲。”

“讲到什么地方了?”

我提醒她之后,她便不慌不忙地讲起来,讲了很久。她讲起故事来悦耳和谐,富有节奏感,像小溪潺潺流过。

关于我父亲的事,是她主动给我讲的。有一天,她来看我,我发觉她没有喝酒,一副忧伤的样子,满脸倦容。她对我说:

“我在梦里见到你父亲啦,他一个人在野外游逛,手里拿一根核桃木棍,边走边吹口哨。一条花狗跟着他,那狗的舌头伸得老长,颤抖着。说来奇怪,近来我老梦见马克西姆·萨瓦杰耶维奇,大概他的灵魂不得安宁,还没有找到一个安息之处吧……”

一连几个晚上,她给我讲父亲的生活经历。我父亲一生坎坷,经历曲折,他的故事像外婆讲的其他故事一样有趣。

我父亲是一个军官的儿子。祖父当兵出身,后来被提拔为军官,因虐待部属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父亲就出生在西伯利亚的流放地。父亲生活很糟,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常常离家出走。有一次,祖父带着几条猎狗到森林里去找他,像捉兔子似的。又有一次,他终于被祖父捉住了,打得死去活来,邻居们看不下去,把孩子抢去藏了起来。

“小孩都得挨打吗?”我问外婆,她心平气和地回答说:

“是的,都得挨打。”

我祖母死得很早,父亲刚满九岁,祖父也去世了。此后,父亲就靠他的教父抚养。他的教父是个细木工,在彼尔姆城同业行会给他补了个缺,开始教他做木匠活儿。可是父亲不辞而别,从他那里跑掉了。后来他给瞎子当领路人,在市场上游逛。十六岁那年来到下新城,在承包商科尔钦那里当帮工,科尔钦是轮船上的木匠。父亲二十岁就成了很好的细木匠、裱糊匠和装修工。他所在的那个木匠铺子在科瓦利哈大街,就在外公家的院子旁边。

“咱们家的围墙不高,人们的胆子也大。”外婆哧哧地笑着说,“一天,我和瓦丽娅在花园里,正在摘马林果,忽然有人翻过围墙跳了进来,把我吓一跳。他就是你父亲,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苹果树丛里走过来,穿一件白衬衣,波里斯绒裤子, 赤着脚,没戴帽子,用一根皮筋儿扎住长长的头发。原来这小伙子求婚来了!我以前见过他,他有时从我家窗户外面走过,我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就想过:这小伙子真棒!这时,他已经来到我面前,我问他:‘小伙子,你为什么不走大路,偏偏要翻墙头?’可是他‘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说:‘阿库里娜·伊凡诺夫娜,我求你了,我诚心诚意地请求你,正好瓦丽娅也在这里,求你帮助我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俩想要结婚了!’我听他这么一说,简直吓昏了头,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我又一瞧,你母亲这个骗人精,躲到苹果树后面去了,只见她羞得满脸通红,像马林果似的,正在给那个小伙子打手势呢,不过她自己眼睛里却噙着泪。我说:‘你们这些人呀,真该天打五雷轰,你们这是耍的什么鬼把戏呀?你是发疯了还是怎么的,瓦尔瓦拉?还有你,小伙子,你也好好想一想,你配不配来摘这一朵花?’那时候,你外公很阔气,孩子们还没有分家,他有四处房产,既有钱又有名望。在这之前不久,他因连任了九年行会会长,受到官府的嘉奖,得了一顶镶金边的礼帽和一套制服,当时他可神气啦!我现在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当时可是吓得浑身发抖。看着他们俩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心里也可怜他们。这时你父亲说:‘我心里明白,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不会心甘情愿地把瓦丽娅嫁给我,所以我要偷偷娶她,只有你能帮助我们。’居然求我来帮助他们!我揍了他一个耳光,他没有躲闪,他说,‘你就是用石头砸我,我也心甘情愿,只求你帮助我们,我反正是不会放弃这门婚事的!’这时瓦尔瓦拉走到他面前,把胳膊搭在他肩上,对我说:‘我们俩呀,早在5月里就结过婚了,现在只需在教堂里举行一下婚礼。’这下子可把我给气晕了,我的老天呀!”

讲到这里,外婆咯咯地笑了,笑得浑身打哆嗦。接着她闻了闻鼻烟,擦干了眼泪,快活地舒了一口气,继续讲下去:

“这些事你还不懂,什么是结婚,什么是举行婚礼?不过你要知道,要是一个姑娘还没举行婚礼就生孩子,这就算是大难临头啦!你要记住这一点,长大了不要引诱姑娘们做这种事,否则你就是作了大孽,姑娘终身不幸,孩子也不合法。你千万要记住,要当心!你要好好做人,要心疼女人,真心实意地爱她们,不要只图一时痛快。我给你说这些是为你好!”

她陷入了沉思,身子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着,过了一会儿,她精神抖擞起来,又接着讲下去:

“嘿,这事叫我该怎么办呢?我打马克西姆的额头,我揪瓦尔瓦拉的辫子,可是他说得的确有道理:‘打是无济于事的!’瓦丽娅也说:‘您先想一想该怎么办,然后再打也不迟!’于是我问他:‘你有钱吗?’他说:‘本来有些钱,可是我拿这钱给瓦丽娅买戒指了。’‘你攒了多少钱,三个卢布?’他说:‘不,将近一百卢布。’那时候钱很值钱,东西便宜。我望着他们俩,就是你的父母,心想,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傻瓜!你母亲说:‘我怕您看见,就把这枚戒指藏在地板底下了,可以把它卖掉嘛!’嘿,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我们好说歹说,最后总算谈妥了,一个星期后他们举行婚礼,由我亲自和神父去办这件事。我大哭了一场,心里老是发抖,我害怕你外公,你母亲那时也心惊肉跳的。最后,事情终于安排好了!

“没想到你父亲有个仇人,此人是个师傅,心眼坏透了。他早猜到我们要做什么,便在暗中盯着我们。我按照事先的约定,把我唯一的女儿打扮起来,让她穿上最好的衣裳,把她送出大门,一辆三套马车在暗处等着她。她上了马车,马克西姆吹了一声口哨,马车立刻就驶去了!我泪流满面,正要走回家,这人忽然拦住我的去路,这个坏蛋说:‘阿库里娜·伊凡诺夫娜,我是很善良的,我不会去打搅他们的好事,不过你得给我五十卢 布,作为对我的酬谢!’我哪儿来的钱呢,我平时不爱财,从不攒钱,于是我就不假思索地对他说:‘我没有钱,没法儿给你酬谢!’他说:‘那你答应以后给我吧!’我说:‘我怎么答应你呢,以后我哪儿去给你弄钱呢?’他说:‘这有什么难啊,你丈夫是阔佬,偷他的钱!’我本该跟他再谈一会儿,拦住他,可我这个没头脑的,却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就回家去了!于是,他抢在我前面,跑到我家院子里,立刻把这件事嚷开了!”

外婆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接着说:

“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害怕,真是不要命啦!你外公像野兽似的咆哮起来,这事儿能闹着玩吗?平时他看着女儿,总是夸口说:‘我要把她嫁给贵族,嫁给一位老爷!’这下叫你嫁给贵族老爷吧,全成泡影了!至圣的圣母比我们明白,她知道该让谁跟谁成婚。你外公在院子里蹦来蹦去,像身上着了火似的。他把你两个舅舅米哈伊尔和雅科夫叫出来,又叫上那个麻脸师傅和马车夫克里姆。我看见他拿起那把短柄链锤,就是用皮带拴着一个哑铃的那种,米哈伊尔拿起猎枪,我们家的马也是好马,奔跑如飞,加上那辆轻便马车。我心想,这下完了,准能追上他们!就在这时,你母亲的守护天使让我急中生智,我找了把小刀,偷偷地把车辕的皮套割了个口子。我心想,这下到路上非断不可!果然,皮套拉断了,他们在路上翻了车,差点没把你外公、米哈伊尔舅舅和马车夫砸死。他们耽搁下来了。等他们修好马车,飞驶到教堂,瓦丽娅和马克西姆已经从教堂里走出来,他俩已经举行过婚礼,站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了。嘿,真是谢天谢地!

“这时,我们家的老少爷儿们一齐扑了上去,要打马克西姆。无奈马克西姆身体强壮,力气过人,他把米哈伊尔从台阶上摔下来,摔伤了他的胳膊。马车夫也被打伤了。你外公和雅科夫舅舅,还有那个麻脸师傅,全都吓坏了,谁也不敢接近他。

“你父亲他虽然非常生气,但头脑是很清醒的,他对你外公说:‘你快把链锤扔了,别在我面前挥来挥去的。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我所得到的,都是上帝给我的,谁也甭想夺走,除此之外,你的什么东西我都不要。’你外公他们不敢再纠缠他了。外公上了马车,大声喊道:‘现在你滚开吧,瓦尔瓦拉,你不再是我女儿,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你活着也好,饿死也好,都跟我没关系。’他回到家里,任凭他打我骂我,我都不吭气。我心里想,时间长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反正生米煮成熟饭了!后来,你外公对我说:‘你听着,阿库里娜,你再也没有这个女儿了,记住我的话!’我没有吭声,心里想着,你胡说八道,红头发,这怨恨像冰块,等天气暖和了,它自然就消了!”

我专注地听着,听得津津有味。我感到惊奇的是,关于我母亲的婚事,外婆讲的跟外公讲的不一样。外公曾给我描述过母亲举行婚礼的情形,但他的说法全然不同。他说,他反对这桩婚事,母亲结婚后,他不许母亲回家来住。但据他说,母亲的婚礼并非偷偷举行的,他也到教堂去参加了婚礼。我不想问外婆他们两人谁说得更确切。但我觉得,外婆讲的更动人,我喜欢听。她一边讲,一边轻轻地摇晃着身子,仿佛坐着小船漂在水上似的。当她讲到悲伤或者可怕的地方,她的身子就摇晃得更厉害,她向前方伸出一只手,仿佛要在空中挡住什么东西似的。她时常微闭着眼睛,布满皱纹的面颊上偶尔流露出慈祥的笑容,两道浓眉轻轻地颤动着。她这种盲目的息事宁人的慈祥的笑容,有时深深触动我的心,我多么希望外婆讲一句严厉的话,骂我一顿啊。

“最初一段时间,大约有两个礼拜,连我也不知道瓦丽娅和马克西姆住在什么地方。后来,从她那里来了一个聪明的小孩,把他们的住处告诉了我。到了礼拜天,我假装去教堂做晚祷,亲自去看他们!他们住得很远,在苏叶金斯卡娅坡道街,住在一间 小厢房里。这里住的都是手艺人,院子里堆着垃圾,很脏,而且吵得很。但他俩无所谓,像一对小猫儿似的,过得很快活,嘻嘻哈哈闹着玩儿。我给他们带来了一大堆东西,应有尽有:茶叶、白糖、各种麦片米糁、果酱、面粉、干蘑菇,还给了他们一些钱,我不记得是多少了。这些钱是我从外公那里偷来的,只要不是为了自己,偷点钱也没关系!你父亲什么东西也不要,气呼呼地对我说:‘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难道我们是乞丐!’瓦尔瓦拉也跟着帮腔:‘哎呀,妈妈,你这是何必呢?……’我责备他们:‘傻瓜,我是你什么人?是你的岳母!而你呢,小傻瓜,我是你亲妈!难道你们想让我生气吗?要知道,在地上惹母亲生气,圣母就在天上伤心落泪!’听我这么一说,马克西姆就把我抱了起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还轻轻地踏着舞步,这家伙力气真大,像狗熊似的!瓦丽娅这丫头,一副端庄从容的样子,老夸奖自己的丈夫,像显摆新买的布娃娃那样。她的眼睛总是东张西望,还一本正经地给我讲他们的家务事,像个真正的家庭主妇似的,那副样子可笑极了!喝茶的时候她端来了奶渣饼,硬得能把狼牙崩掉,奶渣像砂粒般往下掉!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那时你快要出生了,可是你外公仍旧保持沉默,这个老家神,脾气是很固执的!他知道我偷着去看望女儿女婿,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在家里,谁也不准提起瓦丽娅,所以大家都不作声。我也一声不吭,但我心里明白,父亲的心是不会沉默很久的。果然,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一天夜里,刮起了暴风雪,窗户好像被狗熊抓挠着似的,烟囱里发出呼呼的叫声,所有的魔鬼都挣脱了锁链。我和你外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在这样的夜晚,穷人可不好过,要是心里不得安宁,这日子就更难过了!’你外公突然问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我说:‘没事儿,过得很好。’你外公 说:‘你知道我问的是谁?’‘你问的是女儿瓦尔瓦拉,是女婿马克西姆。’‘你怎么猜到我问的是他们?’我说:‘你算了吧,老头子,别再固执了,也不要再演戏了,你这样固执下去,能让谁高兴呢?’他不住地叹气说:‘唉,你们这些东西,没用的鬼东西啊!’然后他又问,那个大傻瓜,真的是个傻瓜吗?他指的是你父亲。我对他说:‘那些好吃懒做、靠别人养活的人,才是傻瓜呢。你瞧瞧咱们的雅科夫和米哈伊尔,这两个儿子不是傻瓜是什么?在咱们家里,靠谁干活,靠谁挣钱?全靠你一个人。两个儿子是你的好帮手吗?’这时,他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骂我糊涂、下贱,骂我纵容女儿与人私通,骂得难听极了!我一声不吭。他说:‘你根本不了解他的为人,也不知道他的底细,怎么能轻易相信他呢?’我一直一言不发。等他说累了,我说:‘你最好是亲自去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他们过得好着呢。’他说:‘我去看他们?这样也太抬举他们了。好吧,让他们自己来见我吧……’这时,我简直高兴得哭了起来。他散开我的头发,他喜欢玩弄我的头发。他低声说:‘别哭啦,傻瓜,难道我就不心疼他们?’要知道,你外公以前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这位老爷子,后来自以为是了,自认为比谁都聪明,从那以后,他就变得爱发火了,变蠢了。

“就这样,他们,就是你的父母,终于来了。这是在大斋期的最后一个礼拜日。他们两个,个子都很高,打扮得干净利落,马克西姆站在你外公面前,比你外公高出一个头。他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上帝做证,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来向你索要嫁妆的。不,我是来给岳父大人致敬的。’你外公听了这话,非常高兴,他嘿嘿一笑,说:‘嘿,你这个傻大个儿,绿林好汉!得了,别再调皮啦,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马克西姆皱了皱眉头,说:‘这要看瓦丽娅愿意不愿意, 我自己倒无所谓!’他们两人马上就争论起来,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我给你父亲使眼色,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他,都没用,他仍旧坚持自己那一套。他那双眼睛很漂亮,清澈明亮,闪着快乐的光芒;他的眉毛乌黑,他一皱眉,眼睛就躲在眉毛下面,脸色变得强硬起来,一副倔强的样子,除我之外,谁的话他也不听。我疼爱他胜过疼爱亲生儿子,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也非常喜欢我。他老是偎依着我,拥抱我,或者把我抱起来,在屋子转来转去,他说:‘你像大地一样,是我真正的母亲,我爱你胜过爱瓦尔瓦拉!’那时候,你母亲是个非常活泼的淘气鬼,她朝你父亲扑过去,喊道:‘你这个彼尔米亚克人,咸耳朵,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我们三人就这样说说笑笑,日子过得非常快活。我的宝贝!你父亲跳舞也是个好样的,会唱很多好听的歌儿,他是跟那些瞎子学的,瞎子都是很好的歌手!

“他和你母亲搬回来住了,就住在花园里的一座厢房里,你就出生在那里,恰好是在中午,你父亲回家来吃午饭,正赶上你出世。他高兴得像发了疯似的,你母亲被他闹腾得筋疲力尽,这个傻瓜,他好像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是多么痛苦的事!他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驮着我走过院子去向你外公报告外孙出生的消息。你外公瞧着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哎呀,马克西姆,瞧你这个怪物!’

“你两个舅舅都不喜欢他,因为他从不喝酒,说话不让人,而且头脑聪明,鬼点子多。有一次,他们搞得你父亲很难堪。那是在大斋期的一天,刮着风,忽然间,整个房子都呜呜地响起来,响声可怕极了。全家人都吓呆了,不知是什么妖魔在作怪?你外公吓得浑身打哆嗦,吩咐点上各处的长明灯。他在屋里焦急地踱来踱去,大声喊着:‘快做祈祷!’这时响声忽然停了下来,于是大家更加害怕了。你雅科夫舅舅猜出了其中的奥妙,他说: ‘这准是马克西姆暗中捣的鬼!’后来,马克西姆主动说了出来。原来他在天窗上摆了一排各种各样的玻璃瓶,风吹着瓶口,就发出呜呜的响声,不同的瓶子发出不同的声音。当时,你外公威吓他说:‘马克西姆,你要是再开这玩笑,当心把你流放到西伯利亚去!’

“这年冬天,严寒无比,连野外的狼群也冻得往城里跑,有时咬死一条狗,有时把马吓惊了,一个守夜人喝醉了酒,也被狼吃了。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你父亲不怕狼,他拿起猎枪,穿上滑雪板,夜间到旷野上去打狼。你看,他真的把狼拖回来了,有时还拖回两只。他把狼皮剥下来,除去脑壳,给它装上两只玻璃眼珠,看上去跟真的狼眼睛一模一样。有一次,米哈伊尔舅舅外出解手,他走到门厅里,忽然掉头就跑,连头发都竖了起来,眼睛直瞪瞪的,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裤子掉下来,绊住了他的腿,他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有狼!有狼!’大家立刻顺手拿起家伙,打着灯笼朝门厅里冲去,只见大木箱子里果真有一只狼朝外伸着头。于是大家就砸它,用猎枪打它,可是它却纹丝不动。大家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张狼皮,狼的空脑袋和两条前腿钉在了箱子上。这一回马克西姆算是把你外公惹恼火了。这时,雅科夫也学会了开这样的玩笑。马克西姆用硬纸做了一个狼脑袋,鼻子、眼睛和嘴巴都做得很像,再粘上麻絮当头发,做好之后,他就和雅科夫一起拿着这个狼脑袋到街上去吓唬人。他们把这个可怕的玩意儿塞进人家窗口里,自然会把人吓得大喊大叫。他们经常在夜间披着褥单到街上去,把一个神父吓得魂不附体,神父朝岗亭跑去,值班警察也吓坏了,大喊救命。这样的恶作剧他们闹过多次,怎么说他们都不听。我劝过他们,瓦丽娅也劝过他们,他们全当成耳边风!马克西姆总是笑着说:‘这些人呀,真没出息;一点小事就吓得抱头鼠窜,简直太 可笑了!’真拿他没办法……

“他们整天在一起胡闹,有一回,你父亲差点儿丧了命。要知道,你米哈伊尔舅舅跟你外公一样,是个心胸狭窄、爱记仇的人,早就打算害死你父亲。那年刚刚入冬,有一天,他们四个人外出做客,除你父亲和两个舅舅之外,还有一个教堂的执事,这人后来因殴打马车夫致死,被革出教门。从雅玛街走回来,路过丘科夫池塘,他们就骗你父亲去滑冰,不穿冰鞋,就像小孩子那样,直接用脚滑。你父亲跟他们去了,他们就把他推到冰窟窿里。我以前给你讲过这件事……”

“舅舅们的心眼怎么这么坏?”

“他们倒也不是心眼坏,”外婆闻着鼻烟,心平气和地说,“他们纯粹是愚蠢至极!米哈伊尔是既狡猾又愚蠢,雅科夫不怎么狡猾,但傻乎乎的……他们把你父亲推到冰窟窿里,但你父亲又钻了出来,两手抓住冰沿,他们就用脚跺他的手,把他的手指都跺破了。也是该他走运,他没有喝酒,而他们都喝醉了。也是上帝保佑他,他居然在冰层下面伸直身子,只把脸露在冰窟窿中央,这样他就可以喘气啦。那几个家伙够不到他,朝他扔了一通冰块,然后就走了。他们以为他会自己沉下去淹死。想不到他爬上来了。他立刻到警察分局去了,你知道,警察分局就在池塘旁边的广场上。警察分局长认识他,我们家里的人他全都认识。他问你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婆说到这里,连忙在自己身上画十字,不胜感激地说:

“上帝啊,求你保佑,让马克西姆和你的虔诚的圣徒们安息吧,他是值得你保佑的!他向警方隐瞒了事情的真相,他说:‘是我自己喝醉了酒,不小心走到池塘里,掉进冰窟窿里去了。’警察分局长说:‘你撒谎,你一向是不喝酒的!’总之,在警察分局里,人们用酒给他擦了身子,换上干衣服,又裹上一件皮 袄,把他送回家来了。是警察分局长亲自送他的,还有两个警察。这时,你那两个舅舅还没来得及回家,又到酒馆里鬼混去了,给爹妈丢脸去了。我和你母亲跑出来看马克西姆,只见他完全变了样儿啦,浑身发紫,手指全破了,流着血,鬓角好像粘着雪,却不融化,原来是鬓毛急白了!

“瓦尔瓦拉见此情形,大声哭叫起来:‘他们这是把你怎么啦?’警察分局长查问得很仔细,对什么都不放过。这时我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啦。我让瓦丽娅去对付那个警察分局长,我悄悄地问马克西姆到底出了什么事。马克西姆低声说:‘你快去找到米哈伊尔和雅科夫,告诉他们,让他们说,我跟他们是在雅玛街分的手,分手后他们到波克罗夫卡大街去了,我拐进了普利亚杰尔内胡同。你可别说错了,否则警察局会找麻烦的!’我找到你外公,对他说:‘你快去接待那个警察分局长,我到大门外面去等儿子。’并且告诉他出事了。他吓得浑身发抖,一边穿衣服,一边唠叨着:‘我早知道要出事儿,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胡说八道,他事先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我在大门外截住了两个儿子,狠狠地揍了他们几个耳光,米哈伊尔吓了一跳,马上就清醒过来,雅科夫这小子,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全是米哈伊尔干的,他是老大嘛!’我们好说歹说,总算打消了警察分局长的疑虑。他是一位很好的绅士。他说:‘嘿,你们可要当心,要是你们家里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我定要弄清楚是谁的罪责。’说罢他就告辞了。这时你外公来到马克西姆面前,对他说:‘嘿,多谢你啦,这事要是放到别人身上,谁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点我是明白的!也谢谢你啊,闺女,你给父亲家里领来一个好心人!’你外公他呀,要是他愿意说,他是会说好话的,只是后来他变蠢了,心里的话不再给人说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这时马克西姆·萨 瓦杰耶维奇哭了起来,他好像在梦中似的对我说:‘他们为何要置我于死地?我什么地方得罪过他们?妈妈,这是为什么?’他从不称呼我大妈,而是像小孩子似的直接叫我妈妈。就他的性格来说,他的确像个小孩子。他反复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放声大哭。他们是我的孩子啊,我可怜他们。你母亲气得把上衣的扣子都揪掉了,坐在那里,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哭喊着:‘马克西姆,我们离开这里吧!两个哥哥把我们看成敌人,我害怕他们,咱们躲开他们吧!’我急忙拿话拦住她,说:‘你别火上浇油啦,咱们家里本来就够乱啦!’这时,你外公打发两个傻瓜儿子道歉来了。她跳起来朝米什卡扑去,照他脸上狠揍了几个耳光,这就算饶了他!你父亲抱怨说:‘你们两位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知道,你们会把我弄残废的,手残废了我怎么干活呀?’就这样,勉勉强强和解了。你父亲大病一场,躺了六七个礼拜,他偶尔对我说:‘嘿,妈妈,跟我们一起到别的城市去吧,这里太没意思了!’不久他就遇上了机会,到阿斯特拉罕去了。夏天,沙皇要去那里巡视,那里正在做迎驾的准备。你父亲接受了任务,参加建造凯旋门。来年一开春,他们就搭乘第一艘轮船走了。跟他们告别的时候,我心里难受极了。你父亲也很悲伤,一直劝我到阿斯特拉罕去。瓦尔瓦拉却很高兴,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高兴心情,这个不知害臊的闺女……他们就这样走了。就这些,讲完了……”

她喝了一口伏特加酒,闻了闻鼻烟,沉思地望了望窗外瓦灰色的天空,又说:

“是啊,你父亲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外婆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有时外公突然闯进来,仰起他那张黄鼬似的脸,疑心地打量着外婆,用力抽抽他那尖尖的鼻子,闻 闻空气的气味,一边听外婆讲故事,一边低声嘟哝道:

“你胡说些什么呀,胡说些什么呀……”

接着他忽然问道:

“列克赛,她刚才喝酒没有?”

“没有。”

“你骗我,我从你的眼睛看得出来。”

他疑疑惑惑地出去了。外婆朝他的背影挤了挤眼,说了一句俏皮话:

“阿夫杰依,你悄悄地走过去,不要惊动了马匹……”

有一次,外公站在房间中央,低头望着地板,轻声问道:

“老婆子?”

“啊?”

“你看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命中注定,老爷子!还记得吗,你不是总是说要她嫁一个贵族吗?”

“是说过。”

“他就是个贵族。”

“结果是个穷鬼。”

“嘿,这是她心甘情愿的!”

外公出去了。我觉得他们的谈话有些不对头,便问外婆:

“你们在说什么呀?”

“你什么都要问。”外婆没好气地答道,她在擦脚,“小时候什么都想打听,等你老了就没什么可打听的了……”她说罢摇头晃脑地笑起来。

“唉,老头子啊,老头子,在上帝眼里,你是微不足道的!廖尼亚,你千万可别说出去,你外公彻底破产了!他把一大笔钱借给了一个老爷,想不到那个老爷破产了……”

她陷入了沉思,脸上还带着笑容,坐在那里久久地沉默着,她那宽大的脸庞布满了皱纹,神色暗淡、忧伤。

“你在想什么呀?”

“我在考虑给你讲点什么,”外婆精神抖擞起来,“好吧,就讲叶夫斯季格涅伊的故事,行吗?你听着:

从前有个教堂执事,
他的名字叫叶夫斯季格涅伊。
他自以为天下他最聪明,
神父和贵族都带有傻气,
那些老狗们更是不值一提!
他趾高气扬,清高孤傲,
常把自己比作美丽的神鸟。
左邻右舍都挨他训斥,
他觉得一切都很不顺心:
教堂低矮使他生气,
狭窄的街道让他心烦,
他嫌苹果长得不红,
太阳为什么早早地东升!
不管你向他指出什么,
他总是说——

这时外婆学那教堂执事的样子,瞪大眼睛,鼓起腮帮,她那慈眉善目的脸庞变得愚蠢可笑起来,懒洋洋地用低沉的声音说:

这些东西我心中有数,
我会做得非常出色,
只是我一直抽不出空儿。

她沉默片刻,微笑着轻声讲下去:

一天夜里,魔鬼们来拜访执事:
“执事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
很不如意?
不如跟我们同去地狱,
那里有炭火,保你舒服!”
聪明的执事还没戴上帽子,
魔鬼们早把他抬了起来。
它们边走边叫,还不停地胳肢他;
两个魔鬼骑在他肩上,
然后把他扔进地狱的火坑。
“执事先生,在我们这里顺心了吧?”
执事被烧得好难受,
两手叉腰四下瞧,
高傲地把嘴噘得老高,
他说:“你们地狱里煤气呛人!”

她懒懒散散地用低沉的声音讲完这个寓言,转换了表情,轻轻地笑着给我解释说:

“这个叶夫斯季格涅伊,在地狱里烈火烧身还嘴硬,脾气倔极了,就像咱们家的老爷子!好了,睡吧,该睡觉了……”

我住在阁楼上,母亲很少来看我,即便是来了,也待不了多久,匆匆跟我说几句话就走了。她一天天变得漂亮起来,打扮得越来越好看了,可是我觉得,她跟外婆一样,正在发生某种新的 变化,她瞒着我,但我感觉到了,猜测着这是为什么。

我觉得,外婆讲的故事渐渐不如过去那么有趣了,即便是讲我父亲的事,也不能使我得到安慰。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忧虑不安,并且这种情绪在我心里与日俱增……

“父亲的灵魂为什么得不到安息呢?”我问外婆。

“我哪里知道?”她两眼微闭,对我说,“这是上帝安排的,天上的事情,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夜里,我常常睡不着觉,透过淡蓝色的窗户望着天空,群星在夜空中缓缓浮动着。我构思一些感伤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是我父亲,他总是独来独往,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后面跟着一条披毛狗……

[1]  东正教习俗,圣诞节后十二天为圣诞节期。

[2]  在唐波夫省鲍里索格列勃县的科留潘诺夫卡镇,我曾听到这个传说的另一种结局:钢刀落下来杀死诽谤后母的继子。——高尔基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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