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后,“世界已缩小”一说变得稀松平常。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便捷交通、通信设施的迅速普及。从19世纪30、40年代起,汽轮、铁路、电报就在欧洲和北美洲广受采用;到了19世纪70年代,它们已进入世上的广大地区,为原本通行不便(且成本高)而缺乏信息的地区打开进出的通道。1869年苏伊士运河的开通,使汽轮航运公司及其定期航班服务往东延伸,创造出一路绵延到上海、横滨的商品航运大干道。海底电缆和陆上电报,这时能在数天内将东亚的商业、政治消息送到欧洲,后来更缩短到数小时。但最重要的是,铁路彻底改变了人们的距离观。19世纪末是铁路扩张的鼎盛时期。英国人、法国人在非洲西部、东部、南部的殖民地铺设铁路,将动荡不安的内陆与他们设在沿海的桥头堡连接起来。外里海铁路(1880—1888年)将俄国势力带进中亚。西伯利亚大铁路(1891—1904年,所有帝国铁路工程中最浩大的一项),意在将俄国的“蛮荒东部”改造为欧洲的延伸部。欧洲人还大胆规划了其他路线,但都未能完成:连接汉堡与巴士拉(和波斯湾)的巴格达铁路;连接欧洲与印度的“横贯波斯”的铁路;从好望角绵延到开罗,贯穿英国整个非洲统治区的铁路,这是塞西尔·罗得斯的梦想。英国伟大地理学家哈尔福德·麦金德认为,铁路将改变世界史。海权挂帅的“哥伦布时代”,即将让位给掌控大量资源而几乎坚不可摧的陆上大帝国的新时代。[1]
19世纪结束时,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地区不受这场交通革命的影响。在经济联系和战略本质方面,世界都已成为(或者更快速地成为)一个整体。距离的消失,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已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欧洲人在其拥挤大陆上惯有的密切邻国关系,将在全球范围内被复制。欧洲人所熟稔的好斗倾向(商业对立、外交摩擦、文化敌意)将需要全球性的解决之道,而非局限于欧陆。欧洲人与欧洲以外国家的接触越发频繁且规律,在这种情况下,国际社会(欧洲人提出的概念)需要扩大,以包容更多的国家。而在19世纪中叶理查德·科布登(Richard Cobden)这样的自由贸易主义者眼中,全球范围的相互依存正是全面进步与和平的最佳保障。但这种“世界性”未来(许多自由主义思想家深深迷恋的未来)被截然相反的一种趋势打断了,而从事后来看,这种趋势才是那个时代的标志。
前几章中,我们已了解日益富强的欧美如何侵犯诸多亚非社会的地盘。有些社会被征服,有些被分裂,还有些社会则得到警告:若不迅速革新,就难以保住自治地位。但在19世纪70年代之前,如此迅速的大规模变革是否必然发生,仍有可怀疑的空间。欧洲资源有限,在本土发生的反抗或叛乱,已使欧洲列强政府难以确定该不该再接新包袱。1875年《泰晤士报》评论道:“身在中国的英国国民应能理解,我们并不想担负起治理另一个印度的责任。”[2]当时人们仍认为,亚非各国有可能振衰起弊,恢复国势。19世纪70年代有了重大改变。该年代结束时,大规模的地缘政治危机已开始席卷仍保有独立地位的亚非诸国——北非的马格里布地区,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区,奥斯曼帝国、埃及、伊朗构成的中东,中亚诸汗国,东南亚大陆地区,以及中国。这些地区的国家看起来日益衰退,当时某位政治家称其为“垂死诸国”,另一位政治家则称其为“苟延残喘的东方诸国”。它们的政治体制似乎处于瓦解边缘,内部秩序正在崩溃,财政也日益紊乱;它们往往无法保卫划定得不明确的边境,无法保护外国财产和外国人,暴力、盗匪和种种狂热行径也危及它们的旧社会秩序。问题是:它们的下场会是如何?
正在“全球化”的世界,连同欧洲以外诸国的衰弱与落败,激起了各个种族、各类文化对当时世界的兴奋与忧虑。这有助于说明欧洲政客、外交官、商人、殖民者、传教士讨论其“帝国”未来时,为何充满急迫之情。三种不同的前景影响了他们对未来的期望。世界作为“单一体系”,被火车铁轨和无形的金融、商业纽带越来越紧地收束起来,会变得无限繁荣。贸易会扩大,投资活动会更兴盛,会有更多土地被用于商业生产。欧洲的势力范围,特别是欧洲宗教的势力范围也会相应扩大。一连串投机性行业自然会涌现,特殊利益的游说团体也会出现——他们会募集资金,进行公共宣传,并以政府为依托。但第二种可能的情景,就没那么让人放心了。世界变得四通八达,不再受到“距离”这道护城河的保护,而在这种感觉出现的同时,人们也普遍忧心世界正被快速“填满”。1893年,美国年轻史学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发表“美国开放的边境已然关闭”的著名主张,紧接着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有人提出类似警告。[3]全球温带地区已无“空地”可供欧洲人施展拳脚,因此欧洲人将会为了控制热带地区和“垂死诸国”的土地、商业,而互不相让。[4]在这些地方,本土体制衰弱,外国的强大势力将主宰一切。一个条约、一条铁路、一家银行或一座基地,就能使当地变成形同保护国、外交附庸的排他性贸易区。机会主义和警戒之心,乃是在这即将到来的世界秩序里存活所要付出的代价。而其结果将是欧洲列强之间的对立日益激烈,兵戎相见的概率越来越高。
再来是第三种可能的前景和第三组焦虑。在日本、中国、印度、中东、非洲观察家眼中,危险似乎在于欧洲人可以用其傲慢的干预,轻轻松松就破坏他们的社会团结和文化自信。欧洲人愈是易于在他们的国家走动、贸易,外国利益团体和影响力就愈容易冲破他们的防御,在他们境内插入飞地,颠覆当地政权。即使在东亚,都不难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西方贸易、海上武力、基地、条约口岸、传教士使该地区分裂,文化瓦解,任人宰割。日本的史学家和中国研究专家内藤湖南说,世界已经变小。欧洲和美国已包围东亚,种族斗争即将到来。[5]在欧美人当中,与亚非大型社会的社会经济关系更趋紧密的前景,引发了另一种不安。欧洲人可能主宰全世界,但一如史学家出身的政治人物詹姆斯·布莱斯指出的,欧洲人大举入侵较“落后”的社会,已产生“世界史上的危机”。[6]他认为,“基于经济目的,全人类正快速融合为单一民族”,而在这单一民族里,“落后国家”将沦为不具备专门技能的底层阶级。避免接下来会发生的“种族敌对”将相当不容易,因为通婚(最佳的解药)不为白人所喜爱。[7]将个人税务工作经历与社会研究相结合的本杰明·基德,在其极具影响力的大作《社会演进》(Social Evolution,1894年)中警告,只有坚持不懈地追求“社会效率”,欧洲人才能保住其称霸地位,因为肤色、血统及智力都不是他们得以称霸的关键。劳力在这新出现的全球经济里的流动性,则是令欧洲人忧心的另一个根源。许多移民国家(加拿大、美国的太平洋沿岸诸州、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担心日本、中国、印度、非洲其他地区的廉价劳工涌入,因而滋生出被迫害妄想,怀疑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入侵。
因此,在得意扬扬地预言欧洲将称雄全球的同时,欧洲人对未来还怀着更悲观的隐忧。为防止种族摩擦持续不断,种族隔离成为必要方案;为防止白人以外的人种大量涌入温带诸“白人国家”,必须出台彻底拒绝这些移民的政策(例如澳大利亚的白澳政策);必须严厉控制新征服的民族,以免国力出现衰弱迹象时发生叛乱。尽管如此,查尔斯·皮尔森(Charles Pearson)在《民族生命与性格》(National Life and Character,1893年)里思忖道,未来发展仍有可能不如人愿。他认为,一旦所有温带土地都被占满,再无地方输出欧洲多余人口,经济停滞必然降临。而由于“劣等人种”的人口增加速度,比“高等人种”快得多,欧洲得意的日子必然短暂。“这一天终会到来,或许距今已经不远。”他警告读者:
届时,欧洲观察家举目四顾,将看到绵延不断的黑人、黄种人居住区围绕地球一圈,黑人、黄种人将不再虚弱得挡不住侵略,也将不再是受保护者,而是享有独立自治地位或几乎独立自治的地位,垄断他们所在地区的贸易,限制住欧洲工业的发展;届时中国人和印度斯坦诸民族、中南美洲诸国(那时已由印第安人占人口大多数)……刚果河与赞比西河流域受外国强势阶级统治的非洲诸民族,将受邀派出舰队来到欧洲海域参加国际会议,将在文明世界的冲突中以文明世界盟友的身份受到欢迎……我们将赫然发现自己被人漠视,甚至被挤到一旁,而我们向来认为那些人具有奴性,永远只能扮演满足我们需求的角色。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将是这些改变已无可避免。[8]
[1]关于埃及社会和政治危机的研究著作,首推A.Schölch,“Egypt for the Egyptians”:The Socio-Political Crisis in Egypt,1878-1882(London,1981)。
[2]E.Abrahamian,Iran between Two Revolutions(Princeton,1982),p.28.
[3]参见H.Algar,Religion and State in Iran 1795-1906(Berkeley and Los Angeles,1969),第1章。
[4]H.Algar,Mirza Malkum Khan(Berkeley and Los Angeles,1973),pp.24ff.
[5]A.K.S.Lambton,Qajar Persia(London,1987),pp.20,21,44.
[6]P.Avery,G.R.G.Hambly and C.Melville(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ran,vol.7:From Nadir Shah to the Islamic Republic(Cambridge,1991),p.726.
[7]Lambton,Qajar Persia,p.292.
[8]19世纪中期,大概有150个欧洲人住在伊朗,到1890年时也不过800人。参见Ibid.,p.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