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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之思考


“做自己”并不能简单地等于自由自在。“自己”也是压力和负担。做自己是把自己加载于自己身上。关于“做自己”的负担属性,伊曼努尔·列维纳斯这样写道:“在心理学和人类学的描述中,它是这样被阐释的:这个‘我’已经绑在它自己身上,‘我’的自由并非如宽恕般轻飘飘,相反,它一直是很沉重的,这个‘我’(Ich)势必是一个‘自身’(Sich)。” [1] 反身代词sich(soi )的意思是,这个“我”被用链子拴在一个负重的、沉重的、面貌极其相似的人身上,这个“我”被加载了一个重量,一个超重了的重量,只要“我”存在,就无法摆脱这个重量。这种存在的状态表现为“疲劳”(fatigue)。疲劳并非在于“手辛苦地举起某种重量再放下之时,而是在于就算松开手之后,那重量仍然附着于手掌之上” [2] 。人们可以把抑郁看作自我之现代存在论上的一种病态发展。正如阿兰·埃亨伯格所说,它是自我疲劳(Fatigue d’tresoi)。在新自由主义生产关系中,本体的负担无限加重。负担最大化的终极目标就是生产率最大化。

海德格尔所称的“此在”永不疲劳。这种不知疲倦的能力,这种对“做自己之能”(Selbst-seinKönnen)的强调,控制着自我的本体。海德格尔甚至将死亡视作把握自我的绝佳可能性(Möglichkeit)。面对死亡,一种深刻的“我—是”(Ich-Bin)苏醒了。对列维纳斯来说,死亡则表现为“不能之能”(Nichtkönnen-Können),一种极端的被动性。死亡绝对就是“不可能性”(Unmöglichkeit)。它以这样一种事件形式来临,面对这一事件,主体放弃自身的任何英雄气概、能力、可能性和主观能动性:“在领会到濒临死亡之痛苦中——还在现象层面——主体会有由‘主动’掉头转向‘被动’之举动。” [3] 这种面对死亡时的“不能之能”类似于与他者的关系,列维纳斯称这种关系为“爱欲”。列维纳斯认为,爱欲“和死亡如出一辙”。它是一种与他者的关系,一种“不可能被阐释成‘能’”的关系。 [4] 恰恰是“不能之能”的被动性开启了通往他者的大门。

“能”完全就是“我”的情态动词。如今的新自由主义生产关系迫使“能”统一化,这种统一化的“能”使“我”对他者茫然无睹。它导致他者的消失。过劳和抑郁是破坏性的“能”留下的沙漠。

“不能之能”表现为另外一种疲劳,一种对他者的疲劳。它不再是“我—疲劳”。因此,列维纳斯用lassitude来代替fatigue。“原始疲劳”(lassitude primordiale) [5] 指的是一种极端的被动性,摒弃一切“我”的主观能动性。它开启他者的时间。与此相反,fatigue则源于自我的时间。最初始的疲劳开启一个任何“能”、任何主观能动性都不可及的空间。面对他者时,“我”是软弱的。对他者来说,“我”也是软弱的。恰恰在这种“不能之能”的形而上的软弱中,一种对他者的渴求苏醒了。只有通过“做自己”之存在中的一道裂隙,只有通过“存在之软弱”(Seinsschwäche),他者才能来临。即使主体所有的需求都得到了满足,它仍然追寻他者。需求是针对自己的。渴望的轨道却在自身之外。自身的重力将“我”深深拉进自身,“渴望”被从这种重力中解放出来。

唯有爱欲有能力将“我”从抑郁中、从自恋的纠缠中解放出来。如此看来,他者是一道救赎公式。唯有那将“我”从“自我”中抽离、将“我”推向他者的爱欲才能战胜抑郁。抑郁的功能主体完全脱离了他者。对他者的渴求,或者说召唤,或者“转向他者” [6] ,或许会砸开自恋的外壳,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抗抑郁剂。

列维纳斯还曾写道,遭遇一个人,意思是“被一个谜题所牢记” [7] 。如今,我们已经不具备将他者作为谜题或者秘密的经验。他者现在完全屈服于追逐利益的目的论,屈服于经济上的计算与评估,变得透明了。它被降级为一个经济客体。相反,作为谜题的他者是坚决拒绝被利用的。

“爱”始终以异质性为前提,而且不仅关乎他者的异质性,也关乎一个人自身的异质性。人的二重性构建了其对自身的爱:“相对于‘理解’,相对于欣喜地发现另外一个人用其他的、与我截然相反的方式生活、行事和感知,爱到底有何不同呢?如果爱要用快乐来克服这些‘其他’与‘相反’,那么它就不可以丢弃、否认它们。——即便是‘自爱’也包含着一个人身上不可融合的二重性(或多重性),这是个前提。” [8]

当所有的二重性都被抹除,人就会溺毙在自我之中。失去了二重性,人就会与自我熔在一起。这种自恋式的核熔毁(Kernschmelze)是致命的。阿兰·巴迪欧将“爱”称作“双人舞台”(Bühne der Zwei)。 [9] 爱使我们能够从他者的视角重新创造这个世界,抛弃那些习以为常之事物。它是一场开启全然不同之事物的事件。与此相反,如今的我们却流连于单人舞台(Bühne der Eins)。

面对这被新自由主义生产关系专门培育的、为提高生产率而被剥削殆尽的、病态放大的自我,人们急需再次从他者出发、从与他者的关系出发来审视生活,给予他者伦理上的优先权,倾听他者之言并做出回应。对列维纳斯来说,用来“说”(dire)的语言无异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责任” [10] 。如今,作为他者之语言的“原始语言”已经在超交际的噪声中消亡了。

[1] Emmanuel Lévinas, Die Zeit und der Andere ,Hamburg1984,S.30.

[2] Emmanuel Lévinas, Vom Sein zum Seienden ,Freiburg/München1997,S.40.

[3] Emmanuel Lévinas, Die Zeit und der Andere ,a.a.O.,S.45.

[4] Ebd.,S.58.

[5] Emmanuel Lévinas, Jenseits des Seins oder anders als Sein geschieht ,Freiburg/München1992,S.124.

[6] Ebd.,S.321.

[7] Emmanuel Lévinas, Die Spur des Anderen.Untersuchungen zur Phänomenologie und Sozialphilosophie ,Freiburg/München1983,S.120.

[8] Friedrich Nietzsche, Menschliches,Allzumenschliches II ,Kritische Gesamtausgabe,Bd.IV3,Berlin1967,S.408.

[9] Alain Badiou, Lob der Liebe.Ein Gespräch mit Nicolas Truong ,Wien2011,S.39.

[10] Emmanuel Lévinas, Jenseits des Seins oder anders als Sein geschieht ,a.a.O.,S.29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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