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四十出 余韵（戊子九月）
（净扮樵子挑担上）【西江月】放目苍崖万丈，拂头红树千枝。云深猛虎出无时，也避人间弓矢。 建业城啼夜鬼，维扬井贮秋尸 [2]，樵夫剩得命如丝，满肚南朝野史。在下苏昆生，自从乙酉年同香君到山，一住三载，俺就不曾回家，往来牛首、栖霞 [3]，采樵度日。谁想柳敬亭与俺同志，买只小船，也在此捕鱼为业。且喜山深树老，江阔人稀，每日相逢，便把斧头敲着船头，浩浩落落，尽俺歌唱，好不快活！今日柴担早歇，专等他来促膝闲话，怎的还不见到？（歇担盹睡介。丑扮渔翁摇船上）年年垂钓鬂如银，爱此江山胜富春 [4]。歌舞丛中征战里，渔翁都是过来人。俺柳敬亭送侯朝宗修道之后，就在这龙潭江畔，捕鱼三载，把些兴亡旧事，付之风月闲谈。今值秋雨新晴，江光似练，正好寻苏昆生饮酒谈心。（指介）你看，他早已醉倒在地，待我上岸，唤他醒来。（作上岸介。呼介）苏昆生。（净醒介）大哥果然来了。（丑问介）贤弟偏杯呀 [5]！（净）柴不曾卖，那得酒来？（丑）愚兄也未卖鱼，都是空囊，怎么处？（净）有了，有了！你输水，我输柴，大家煮茗清谈罢。（副末扮老赞礼，提弦携壶上）江山江山，一忙一闲，谁赢谁输？两鬓皆斑。（见介）原来是柳、苏两位老哥。（净、丑拱介）老相公怎得到此？（副末）老夫住在燕子矶边，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 [6]，我同些山中社友，到福德神祠祭赛已毕，路过此间。（净）为何挟着弦子，提着酒壶？（副末）见笑，见笑！老夫编了几句神弦歌 [7]，名曰“问苍天”。今日弹唱乐神，社散之时，分得这瓶福酒，恰好遇着二位，就同饮三杯罢。（丑）怎好取扰？（副末）这叫做“有福同享”。（净、丑）好，好！（同坐饮介。净）何不把神弦歌领略一回？（副末）使得！老夫的心事，正要请教二位哩。（弹弦唱巫腔。净、丑拍手衬介）
【问苍天】新历数，顺治朝，岁在戊子。九月秋，十七日，嘉会良时。击神鼓，扬灵旗，乡邻赛社 [8]。老逸民，剃白发，也到丛祠。椒作栋，桂为楣，虔修普建。碧和金，丹间粉，画壁精奇。貌赫赫，气扬扬，福德名位。山之珍，海之宝，总掌无遗。超祖祢 [9]，迈君师，千人上寿。焚椒兰，奠清醑 [10]，夺户争墀 [11]。草笠底，有一人，掀须长叹。贫者贫，富者富，造命奚为？我与尔，较生辰，同月同日。囊无钱，灶断火，不啻乞儿。六十岁，花甲周，桑榆暮矣。乱离人，太平犬，未有亨期 [12]。称玉斝 [13]，坐琼筵，尔餐我看。谁为灵？谁为蠢？贵贱失宜。臣稽首，叫九阍 [14]，开聋启瞆。宣命司，检禄籍，何故差池 [15]？金阙远，紫宸高，苍天梦梦 [16]。迎神来，送神去，舆马风驰。歌舞罢，鸡豚收，须臾社散。倚枯槐，对斜日，独自凝思。浊享富，清享名，或分两例。内才多，外才少，应不同规。热似火，福德君，庸人父母。冷如冰，文昌帝 [17]，秀士宗师。神有短，圣有亏，谁能足愿？地难填，天难补，造化如斯 [18]。释尽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注释：
[1] 戊子：清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
[2] “建业城啼夜鬼”二句：指清兵南下时，金陵、扬州两城百姓被屠戮。建业，指南京，三国时改名为建业，晋代时又改作建康。维扬，指扬州。《史记·夏本纪》有“淮海维扬州”句。
[3] 牛首：牛首山，一名牛头山，在金陵城南。
[4] 爱此江山胜富春：指柳敬亭喜欢龙潭江风光更甚于富春山。富春，指浙江桐庐的富春山。汉武帝时，严光，字子陵，是刘秀的同窗，刘秀称帝后，他无意仕途，隐姓埋名于山中，垂钓于富春江畔，其钓鱼处，后人称为“严子陵钓台”。
[5] 偏杯：指背着人独自饮酒享乐。
[6] 福德星君：传说中的财神。
[7] 神弦歌：原指古乐府“清商曲”中祀神的乐曲。据《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神弦歌》有11曲，多为民间祭祀神灵的内容。后李贺也作有祭神、送神的《神弦曲》《神弦别曲》。此处泛指祭神音乐。
[8] 赛社：指古代乡间祭祀社神的活动。赛，祭神以酬报神恩。社，春、秋两季祭祀土地神。
[9] 祢（nǐ）：指奉祀亡父的宗庙。
[10] 醑（xǔ）：指美酒，用以祭神。
[11] 墀（chí）：台阶。
[12] “乱离人”三句：指离乱中人，没有通达、亨通时光可以期待，“乱离人，太平犬”，化用俗语“宁作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13] 称玉斝（jiǎ）：高举玉制的酒杯。
[14] 九阍：原指宫殿之门，此处指天庭大门。
[15] “宣命司”三句：指老赞礼责问天庭宣命司，何故让自己的命运如此多舛。命司，掌管人命运的机构。禄籍，登记品秩禄位的册籍。差池，有差错。
[16] “金阙远”三句：指天庭离人间太远，不了解老百姓的疾苦。金阙、紫宸，指天庭宫殿。苍天，原作“花天”，据清康熙刊本改。梦梦，指糊涂、昏乱不明。
[17] 文昌帝：掌管人间功名、禄位之神。
[18] 造化：指大自然的创造化育。
（唱完放弦介）出丑之极。（净）妙绝！逼真《离骚》《九歌》了 [19]。（丑）失敬，失敬！不知老相公竟是财神一转哩。（副末让介）请干此酒。（净咂舌介）这寡酒好难吃也 [20]。（丑）愚兄倒有些下酒之物。（净）是什么东西？（丑）请猜一猜。（净）你的东西，不过是些鱼鳖虾蟹。（丑摇头介）猜不着，猜不着。（净）还有什么异味？（丑指口介）是我的舌头。（副末）你的舌头，你自下酒，如何让客？（丑笑介）你不晓得，古人以《汉书》下酒，这舌头会说《汉书》，岂非下酒之物？（净取酒斟介）我替老哥斟酒，老哥就把《汉书》说来。（副末）妙，妙！只恐菜多酒少了。（丑）既然《汉书》太长，有我新编的一首弹词，叫做《秣陵秋》，唱来下酒罢。（副末）就是俺南京的近事么？（丑）便是。（净）这都是俺们耳闻眼见的，你若说差了，我要罚的。（丑）包管你不差。（丑弹弦介）六代兴亡，几点清弹千古慨；半生湖海，一声高唱万山惊。（照盲女弹词唱介）
【秣陵秋】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 [21]。骀荡柳绵沾客鬓 [22]，叮咛莺舌恼人肠。中兴朝巿繁华续 [23]，遗孽儿孙气焰张 [24]。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25]。蛾眉越女才承选，燕子吴歈早擅场 [26]。力士签名搜笛步，龟年协律奉椒房。西昆词赋新温李 [27]，乌巷冠裳旧谢王。院院宫妆金翠镜，朝朝楚梦雨云床。五侯门外空狼燧，二水洲边自雀舫 [28]。指马谁攻秦相诈，入林都畏阮生狂 [29]。春灯已错从头认，社党重钩无缝藏 [30]。借手杀仇长乐老，胁肩媚贵半闲堂 [31]。龙钟阁部啼梅岭，跋扈将军噪武昌 [32]。九曲河流晴唤渡，千寻江岸夜移防 [33]。琼花劫到雕栏损，玉树歌终画殿凉。沧海迷家龙寂寞，风尘失伴凤徬徨 [34]。青衣衔璧何年返？碧血溅沙此地亡 [35]。南内汤池仍蔓草，东陵辇路又斜阳 [36]。全开锁钥淮、扬、泗 [37]，难整乾坤左、史、黄 [38]。建帝飘零烈帝惨，英宗困顿武宗荒 [39]。那知还有福王一，临去秋波泪数行。
注释：
[19] 《离骚》《九歌》：屈原所作诗歌，收在《楚辞》中。
[20] 寡酒：指无果品、菜肴相佐而饮的酒。
[21] 井带胭脂：也称“胭脂井”，指隋兵攻打南京时，陈后主携着张丽华皇后、孔贵嫔匆匆躲避在景阳宫井中，后被俘虏。
[22] 骀（dài）荡：指摇曳、荡漾之状。
[23] 中兴朝市：指弘光朝廷。
[24] 遗孽儿孙：指弘光帝、马士英、阮大铖等昏君、庸臣。
[25] “只劝楼台追后主”二句：此两句为反讽句，借陈后主、李后主亡国事，讽刺弘光帝只知沉湎娱乐，不顾清兵南下之风险。后主，指陈后主。残唐，指南唐李后主。
[26] 燕子：指阮大铖的《燕子笺》。吴歈（yú）：指昆腔。
[27] 西昆词赋新温李：北宋初年，杨亿、刘筠、钱惟演仿照李商隐、温庭筠之文风创造了西昆体。西昆词赋，指西昆体，追求华丽辞藻，堆砌典故。
[28] “五侯门外空郎燧”二句：指边防紧急，金陵城里君臣却只顾个人淫乐游荡。五侯，指宦官近臣。汉成帝时，重用外戚，封了五位舅舅为侯。此处指四镇总兵及史可法。阃（kǔn）外，原作“门外”，据清康熙刊本改，指京城以外的地域，此处指将官驻守的军事防区。空狼燧，指空有狼烟报警，无人响应。二水洲，指南京白鹭洲。自，任意。雀舫，朱雀舫，一种游船。
[29] “指马谁攻秦相诈”二句：指马士英、阮大铖之乱政。指马谁攻，化用秦国赵高指鹿为马之故事。秦相，借指马士英。入林，归隐。阮生，原指阮籍，此处指阮大铖猖狂诬陷复社文人，以报私仇。
[30] “春灯已错从头认”二句：指阮大铖曾有改过之心，但得势之后又反悔，复社文人重被报复、牵连，无处可藏。春灯已错从头认，指阮大铖在《春灯谜》里用“十错认”来表达自己的悔过。钩，牵连。
[31] “借手杀仇长乐老”二句：借长乐老和贾似道，讽刺阮大铖、马士英奸政。长乐老，五代时名相冯道，精于权谋，不知廉耻借手杀仇，自号“长乐老”。半闲堂，指宋代权相贾似道，参看第二十一出《媚座》注。
[32] “龙钟阁部啼梅岭”二句：老态龙钟的史可法在梅花岭落泪，跋扈将军左良玉嚷着要离开武昌，东下。龙钟阁部，指史可法。跋扈将军，指左良玉。
[33] “九曲河流晴唤渡”二句：九曲黄河旁，白天里清兵相互呼唤渡河；千里长江岸边，黑夜里驻守部队悄悄移防。指三镇只知堵截左良玉，却倏忽于防守清军，使其轻易渡江。
[34] “琼花劫到雕栏损”四句：指扬州、金陵失守，帝王家眷都如丧家犬般不知何去何从。琼花劫到，指扬州失守，清兵屠城事。琼花，指琼花观，在扬州。玉树歌终，指南明王朝的灭亡。玉树，指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歌终，指陈后主亡国，借指弘光朝的灭亡。
[35] “青衣衔璧何年返”二句：弘光帝被俘降清，不知何年回返。忠臣们血溅沙场，就地赴难。青衣衔璧，指弘光帝。典自晋怀帝被匈奴俘去后，被迫穿着青衣斟酒，受辱的故事。衔璧，古代帝王投降后，往往背绑双手，口衔玉璧去见敌人。碧血溅沙，指大将黄得功为国自刎。
[36] “南内汤池仍蔓草”二句：指南京城里颓废、苍凉的景象。故宫护城河边长满荒草，孝陵里的辇道日日映衬着落日。南内，指金陵城内的旧皇城。汤池，指护城河。东陵，指南京城东的明孝陵。辇路，指天子车驾专用道。
[37] 全开锁钥淮、扬、泗：指淮阴、扬州、泗阳诸多战略要地失守。
[38] 左、史、黄：指左良玉、史可法、黄得功。
[39] “建帝飘零烈帝惨”四句：历数明朝帝王的不幸与昏庸，批判弘光帝的荒唐结局。建帝，指建文帝，朱棣攻破南京后，建文帝失踪，相传他云游在外。烈帝，指崇祯帝，自缢身亡。英宗，瓦剌入侵，英宗带兵征讨，被俘。武宗，宠用刘瑾，荒淫无道。福王一，指弘光帝，在位只有一年。
（净）妙，妙！果然一些不差。（副末）虽是几句弹词，竟似吴梅村一首长歌 [40]。（净）老哥学问大进，该敬一杯。（斟酒介。丑）倒叫我吃寡酒了。（净）愚弟也有些须下酒之物。（丑）你的东西，一定是山肴野蔌了。（净）不是，不是！昨日南京卖柴，特地带来的。（丑）取来共享罢。（净指口介）也是舌头。（副末）怎的也是舌头？（净）不瞒二位说，我三年没到南京，忽然高兴，进城卖柴，路过孝陵，见那宝城享殿，成了刍牧之场。（丑）呵呀呀！那皇城如何？（净）那皇城墙倒宫塌，满地蒿莱了。（副末掩泪介）不料光景至此！（净）俺又一直走到秦淮，立了半晌，竟没一个人影儿。（丑）那长桥旧院，是咱们熟游之地，你也该去瞧瞧。（净）怎的没瞧？长桥已无片板，旧院剩了一堆瓦砾。（丑捶胸介）咳！伤感煞也。（净）那时疾忙回首，一路伤心，编成一套北曲，名为“哀江南”。待我唱来！（敲板唱弋阳腔介 [41]）俺樵夫呵！
【哀江南】 [42]【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田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沉醉东风】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折桂令】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 [43]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指煞】 [44]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副末掩泪介）妙是绝妙，惹出我多少眼泪。（丑）这酒也不忍入唇了，大家谈谈罢。（副净时服，扮皂隶暗上）朝陪天子辇，暮把县官门 [45]。皂隶原无种，通侯岂有根？自家魏国公嫡亲公子徐青君的便是，生来富贵，享尽繁华。不料国破家亡，剩了区区一口。没奈何在上元县当了一名皂隶 [46]，将就度日。今奉本官签票，访拿山林隐逸，只得下乡走走。（望介）那江岸之上，有几个老儿闲坐，不免上前讨火，就便访问。正是：开国元勋留狗尾 [47]，换朝逸老缩龟头。（前行见介）老哥们有火借一个？（丑）请坐！（副净坐介。副末问介）看你打扮，像一位公差大哥。（副净）便是！（净问介）要火吃烟么？小弟带有高烟 [48]，取出奉敬罢。（敲火取烟奉副净介。副净吸烟介）好高烟，好高烟！（作晕醉卧倒介。净扶介。副净）不要拉我，让我歇一歇，就好了。（闭目卧介。丑问副末介）记得三年之前，老相公捧着史阁部衣冠，要葬在梅花岭下，后来怎样？（副末）后来约了许多忠义之士，齐集梅花岭，招魂埋葬，倒也算千秋盛事，但不曾立得碑碣。（净）好事，好事！只可惜黄将军刎颈报主，抛尸路旁，竟无人埋葬。（副末）如今好了，也是我老汉同些村中父老，捡骨殡殓，起了一座大大的坟茔，好不体面！（丑）你这两件功德，却也不小哩。（净）二位不知，那左宁南气死战船时，亲朋尽散，却是我老苏殡殓了他。（副末）难得，难得！闻他儿子左梦庚袭了前程，昨日扶柩回去了。（丑掩泪介）左宁南是我老柳知己，我曾托蓝田叔画他一幅影像，又求钱牧斋题赞了几句 [49]，逢时遇节，展开祭拜，也尽俺一点报答之意。（副净醒，作悄语介）听他说话，像几个山林隐逸。（起身问介）三位是山林隐逸么？（众起拱介）不敢，不敢！为何问及山林隐逸？（副净）三位不知么？现今礼部上本，搜寻山林隐逸，抚按大老爷张挂告示，布政司行文已经月余，并不见一人报名。府县着忙，差俺们各处访拿，三位一定是了，快快跟我回话去。（副末）老哥差矣！山林隐逸乃文人名士，不肯出山的。老夫原是假斯文的一个老赞礼，那里去得？（丑、净）我两个是说书唱曲的朋友，而今做了渔翁、樵子，益发不中了。（副净）你们不晓得，那些文人名士，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从三年前俱已出山了。目下正要访拿你辈哩。（副末）啐！征求隐逸，乃朝廷盛典，公祖父母 [50]，俱当以礼相聘，怎么要拿起来？定是你这衙役们，奉行不善。（副净）不干我事，有本县签票在此，取出你看。（取看签票欲拿介。净）果有这事哩！（丑）我们竟走开如何？（副末）有理！避祸今何晚？入山昔未深。（各分走下。副净赶不上介）你看他登崖涉涧，竟各逃走无踪。
【清江引】大泽深山随处找，预备官家要。抽出绿头签 [51]，取开红圈票 [52]，把几个白衣山人吓走了。
（立听介）远远闻得吟诗之声，不在水边，定在林下，待我信步找去便了。（急下。内吟诗曰）
渔樵同话旧繁华，
短梦寥寥记不差。
曾恨红笺衔燕子，
偏怜素扇染桃花。
笙歌西第留何客，
烟雨南朝换几家。
传得伤心临去语，
年年寒食哭天涯。
注释：
[40] 吴梅村：名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明末清初文学家、剧作家、诗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等职。著有咏史长诗如《圆圆曲》《永和宫词》、传奇《秣陵春》等。
[41] 弋阳腔：戏曲声腔之一，产生于江西弋阳一带，对青阳腔、潮剧及高腔系统的地方剧种曾产生一定的影响。
[42] 【哀江南】：取自贾凫西《木皮散人鼓词》中《历代史略鼓词·哀江南》，字句微有不同。
[43] 【太平令】：原作“【大卒令】”，据清康熙刊本改。
[44] 【离亭宴带歇指煞】：原作“【离亭宴带歇尾煞】”，据暖红室本改。
[45] “朝陪天子辇”二句：早上陪在帝王车辇边，晚上给县官看门，指人生境遇变化、跌转之快。
[46] 上元县：县名，清代将南京分为江宁与上元二县。
[47] 开国元勋留狗尾：徐青君是明代开国名将徐达后代，现在做了新朝的差役，他自嘲为狗尾续貂。
[48] 高烟：价高、质量好的烟草。
[49] 钱牧斋题赞：钱谦益作有《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
[50] 公祖父母：明清时期对地方官的尊称。
[51] 绿头签：清代官府用以逮人或赦免罪人的木牌，在牌头漆上绿色。
[52] 红圈票：清代官府捕人的拘票，上有犯人姓名，涂有红圈。
点评：
本出出评：“水外有水，山外有山，《桃花扇》曲完矣，《桃花扇》意不尽也。思其意者，一日以至千万年，不能仿佛其妙。曲云曲云，笙歌云乎哉？科白云乎哉？”“老赞礼乃开场之人，仍用以收场。柳在第一出登场，苏在第二出登场，今皆收于续出。徐皂隶即首出之徐公子也，先著其名，末露其面。一起一结，万层深心，索解人不易得也。”“赞礼渔樵，或巫歌，或弹词，或弋阳腔，天空地阔，放意喊唱，以结全本《桃花扇》。《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续四十出三唱收煞，即《中庸》末节，三引《诗》云以咏叹之意也。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岂非近代一大著作！”“天空地阔，放意喊唱，偏有红帽皂隶吓之而逃。谱《桃花扇》之笔，即记桃花源之笔也，可胜慨叹！”
该出实已出乎全剧情节之外，并不关事件本末了，但是其设置却使得全剧余味未了，显出文尽意远之态。梁廷枏在其《曲话》一书中，对此结尾颇为赞赏：“《桃花扇》以《余韵》折作结，曲终人杳，江上峰青，留有余不尽之意于烟波缥缈间，脱尽团圆俗套。乃顾天石改作《南桃花扇》，使生、旦当场团圆，虽其排场可快一时之耳目，然较之原作，孰劣孰优，识者自能辨之。”
以该出悠远宁静之气氛，以照见兴亡变迁之历史，的确是以静制动，远胜于生、旦团圆式的俗套，也可以将整剧的立意从生、旦情缘的狭隘视野中拉出来，而放眼于整个历史波劫的变幻。
该出的开场，是苏昆生、柳敬亭二人的相约长谈。
苏昆生先担柴上场，借助他的自我介绍，看客们能够得知苏昆生、柳敬亭二人在侯、李入道之后，是相当惬意的，一人捕鱼、一人砍樵，闲来便谈论兴亡旧事，颇有“渔樵归隐”的意味。两人的行径也是潇洒放达，苏昆生甚至在岸边倒头就睡，并无一丝顾忌。
随后，老赞礼赛社归来与柳敬亭、苏昆生相遇，这才正式拉开几人谈论往昔的序幕。这序幕的开场，是老赞礼所唱的【问苍天】一曲。
这一曲【问苍天】套取自巫歌，原曲当是祭祀时用以娱神、许愿的歌曲。此处一曲固然也是以歌娱神，但其并非意在娱神、许愿，而是在质问苍天之不公，兼以感叹自己离乱中人的多舛命运。
曲之开场，写德福星君庙遇之精致以及众人争拜之景象。正在此景之中，老赞礼自写其暮年形象，随后便开始了对于苍天的发问。先说老天爷富贵离乱安排上的不公，随后又指斥人们盲目拜神求财之执着，最后又分辨清浊以自释胸中的不平。
一曲【望苍天】，将世人熙攘、昏聩的状态描写得如在目前，同时又表现出老赞礼孤高耿直的独特性格。也因此苏昆生才将其与《离骚》《九歌》并举，也无怪后人多以为老赞礼是孔尚任自况，是以在此歌中包藏了诸多牢骚话语。
老赞礼歌毕，话头转换间，便到了柳敬亭表现的段落，充分发挥了柳敬亭作为说书人的特色，及孔尚任所谓传奇“无体不备”的创作思想，将一段弹词展现了出来。
这段弹词，是演说金陵旧事的，前四句写金陵烟水茫茫的柔美景象，作为起兴之笔。接下来四句，写金陵中人多半只有玉树、后庭之心，并无经营天下之意。其后八句，写美女、音乐、媚词、宫闱等林林总总之景象，多方位地表现出帝王的荒淫生活。紧接八句，诉说军事上的窘迫、内政上的纷争，帝王一心只在声色之娱，国家的内外政治自然无甚希望可言。“春灯已错从头认”至“千寻江岸夜移防”八句，则将弘光朝廷败亡的具体原因总结概括出来，每句都可与前面的出数互相印证。随后的“琼花劫到雕栏损”诸句，则言说宫毁墙败、乾坤难转的颓然局势。最后四句，则是集中对福王进行批评，将他与明史上的英宗、武宗两大昏君相对举。
这一段，将头绪万端的各种情节矛盾，以格律整饬的弹词形式表现出来，从起兴到表意，从述史到论人，颇有江河直下之势，令人感慨万千。而且如此词体，正与柳敬亭的个性相般配，也正说明了孔尚任对于逞才纵笔空间把握的灵巧。
接柳敬亭而后的是苏昆生，其一套【哀江南】之曲，意味深长。这套曲并非孔尚任原创，而是取自贾凫西《木皮散人鼓词》之中，与《听稗》一出的《论语》鼓词，算是前后呼应。这一套曲的选用，于戏情戏理十分贴合。
【北新水令】【驻马听】【沉醉东风】三曲，顺着人主观游览次序，从城外到宫中将金陵凋零破败的景象一一描绘，宫墙颓败之景象，犹可作为朝代没落之表征。
【折桂令】【沽美酒】【太平令】三曲，则是借助今昔对比，从金陵残景转移到往日繁华盛况的追忆。“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几句之细节，尤其真切感人。彷佛真使人如在故地，隔院闻声。
【离亭宴带歇指煞】一曲，是对于整套曲的总结与升华，缅怀了诸如乌衣巷、莫愁湖、凤凰台诸景，抒发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也写照出作为一切见证的苏昆生之饱经沧桑。
苏昆生此曲唱完，皂隶便随之登场了。相对于苏昆生等三位遗老，他则是遗少—作为魏国公的后代，他未能如祖先一般成为显赫人物。就如同当年的宫闱尽数化成平凡无奇的沙土一般，他现在也是常人中的一个，仅仅是一名官府的皂隶。
但正是如此一个外人的出现，却将三位老人平静谈话的局面打破了。皂隶因为吸烟过劲，倒头昏睡，不想却偶然听见三个老人的议论，得知他们是朝廷正四处拿访的遗老。由是，三位老人开始警觉，最终逃散开来，整出戏也就随着皂隶追赶出去而结束了。
这其中还包含一个有趣的细节，即老赞礼所说的“啐，征求隐逸，乃朝廷盛典，公祖父母，俱当以礼相聘，怎么要拿起来”—如此一笔，颇有对于朝廷政策的微讽。
皂隶临下场之前所言“远远闻得吟诗之声，不在水边，定在林下，待我信步找去便了”，颇显出一分神秘幽寂的气氛—三位老人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恍若梦境一般，显示出隐者的自由无迹，颇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境。
也正因为人物在如此情景中匆匆下场，以未完作为完结，该出才得以显出悠长不尽的余味。内中所念的收场之诗，明写渔樵生活，实以留白的方式暗绘出全剧之情节波荡，则在隐逸闲适的气氛而外，再一次扬出全剧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