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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陶亢德

闲话陶亢德

实斋

不知是在民国廿三年,抑还是廿四年,林语堂辞去《论语》半月刊编辑职务,版权页上的编者换上了陶亢德的名字,自那时起我才知陶亢德其人,只是并不认识。好像是在民国廿四年,我在苏州,陶的友人林张二公来苏游玩,我经周公介绍,陪了林张二公玩了一天,在河船上周公问起陶公怎么不一同来苏游玩,张公不假思索,立即答道:“他怎么会来,此公做事都有计划的。”林公也接口道:“我们是好事的,他那里会干我们这样没有目的之事。”自那时起我才略知陶亢德的个性。

大约是在民国廿五年,那时陶公正在开始创办《宇宙风》,记不得为了接洽一件什么事,我赴愚园路宇宙风社去看他,社内有写字台三四具,他坐在居中一具,面南伏案贴样,见面后他立了起来,说道:“请坐,请坐。”我还没有坐下,他已面南坐下,继续伏案贴样,忽而用尺,忽而用刀,状颇紧张。我暗暗诧异,心想那有约了客人来而置诸不理的。约模过了十数分钟,大约样是贴好了,方才转过身来蓦地发言道:“你是否主张骂人?”我说:“只要骂得好,像鲁迅那样,那么似也未始不可。”他说道:“我是不赞成骂的。”言下很是直截坚决,我心里又暗暗诧异,心想那里有初次见面立即与客表示异议的。那是我识陶亢德的开始,记得那天见面绝对没有经过所谓“寒暄”那步手续,以后屡次会见,也是绝未寒暄的。且说那次的初会:过了数十分钟,所约的几位都到齐了,陶公立即兴致勃勃的询问诸人道:“今天该是谁请客吃饭?”结果议定预支稿费,赴九江路的状元楼去小吃。在电车上乘客相当的拥挤,亢德见有一个空座,立即跑去占了,毫不客气。在车上我开始端详陶亢德这个人:他头戴一顶半新不旧的呢帽,坐在电车的角里低着头似笑非笑的似乎在盘算什么;在室内时倒不觉得,在电车上他那么坐着,看去生得很是短小,配着那个聪明脸孔,确乎当得“短小精悍”四字。只是看他那个较常人略大的鼻子,鼻尖二边又似乎长着很多的紫斑,又见他低头深思之状,心里有点害怕,直觉地感到这个人必工心计,倒须小心提防才是。这是我对他初次的印象。

余识亢德,八载于兹,时间似乎不算短,可是对他过去的身世不甚了了,只知他是绍兴人。只为我不爱人家查问我的过去身世,所以人家的身世我是绝不过问的。不过也偶然听得友人中间有谈起亢德的,才稍稍知道他的所谓出身是不大好的;到过东北,做过学徒,在苏州乐群社任过职员,做过青年会干事,在沪上名律师陈霆锐处当过文书;后来不知如何和《生活》编者邹韬奋发生了关系,在《生活》周刊上以“徒然”的笔名写“望远镜与显微镜”一栏,也曾写过小说,有《徒然小说集》行世,这本小说集曾在旧书摊上看到过,读了数段,觉得不是我所要读的书,所以未买,再后来不知如何他又和林语堂结识,此后便正式认真过他的编辑生活了。听说他是小学也未曾毕过所谓“孽”的,可是如今他非但能文,而竟能读日文,又能读英文。有一次我自他的三楼寓所辞出,跨下楼来,见楼边倒散着一堆破烂书籍簿册,其间有一本练习簿,顺手捡了起来一看,写的似乎是法文,我便惊问主人:“这是你的吗?”主人哼了一声道:“我学过一点法文的。”我自扶梯上一档档的跨下来,心里一边大为感动,一边又深为叹惜,一路思量天下竟真有这样好学的人,这不是兀的《儒林外史》里的王冕再世了吗?

亢德不只在好学一端像王冕,在精神抖擞一点上也是很像的。记得《儒林外史》里的王冕少时好像是为人牧牛的,一边牧牛,一边读书,很有自得其乐之慨;又善于利用闲暇,忽干这事,忽干那事;晚上书声朗朗,有人约他下棋,他便放下书本,立即兴致勃勃的去与人下棋了。至于亢德,不说别的,只说我每于下午去看他,他往往是正在睡午觉,听得我的脚步声,他会立即醒来,不用洗脸,立即会戴上眼镜,精神百倍地踞床与客人高谈阔论,与未睡午觉一般,绝不会稍呈睡眼惺忪之态。据说邹韬奋饭后必睡午觉,到了一定的时候必会睡着,睡了十五分钟必会自动醒来,无须他人催醒。我提起这事不是说亢德也有这种本领,只是说在精神健旺一点上是颇相似的。更举一事:有一次我见他正在一边忙着干那老把戏,忽而用浆糊贴稿样,忽而取剪刀剪《纽约时报》上的漫画,只见他精神贯注,双手挥舞如飞,可是一边却在与朱雯商谈某事,口内滔滔说道:先该这样后才那样,计划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但见他工作虽紧张,却绝无忙乱之状,一如他的一心能两用似的。可见他的头脑是相当冷静的。

说起头脑冷静,不禁想起陶亢德的其他方面来了。他的自制力看来是很强的。有好几次我间接知道他在与人闹别扭,事情已经弄得互不相容的地步了,可是他绝未在友人前攻讦对方,揭扬敌人的短处,或是怒冲冲地为自己辩护说对方的不是处;至少对我从没这样过,这样处事的态度是一般人所难能的;也许是我与他之间的交情还不够到谈论阴私的地步,这可不得而知了。不过纵或有人说及对方的不是之处,有时他却竟会替对方声辩,道是“这也说得太过份了,坏得那样却是不见得的”。言语之间,他屡次主张中庸之道,这也许就是他的所谓中庸之道了。即使是在正面与人冲突的时候,他在言语方面也是往后退步的,可是并不屈服,却节节使自己处于更有利的地位,或是避重就轻,使自己处于害比较小的地位。在与人谋事的时候,他也是一贯作风的:先定出一个方案来,问你这样好不好,你若是不以为然,他绝不与你辩解,却另换一个方向另外定出一个办法来向你游说,你若是仍然不同意,他便也就拉倒,决不生气,不像常人那样患得患失。这有点像林语堂的《瞬息京华》里姚思安的妻舅叫冯什么的;林语堂写冯某是否影射陶亢德固不得而知,在精明干练头脑冷静上言却是很有相似之处的。我与亢德相交八载,只有一次见他动怒,那次可真是动怒了,而且还口出恶言,命人滚出去,而其起因却是为了打扑克时算几毛钱的出入,那时他的神情至今想起来还是觉得颇为滑稽的。亢德似乎好赌,或许是他的友人之中有好赌的缘故,每逢有三五个人相聚的时候,十有九次倒是要赌一回的。他在赌钱时的态度却与办事时大不相同,显得不大镇静,尤其是在打沙蟹喊着“看一只!”的时候,看他神气尤为慌乱,只不知这是什么缘故。

前谓他的友人说他决不做没有目的之事,这话经我与他几年交往业已证明不错。他写信虽勤,却决不会无故写信给你;虽爱与友谈论,却决不会无事专程访友;即使实在闲着没事,他宁可在家白天睡觉,这个他叫做“解脱”;为了久未把晤殊深思慕而通信,或是闲着无聊来找你谈天在亢德是绝对不会有的事。他写到信或是登到门多少是有点事的,只是所谓事也许是你的事,多半却是他自己的事。他曾说某某行事如下棋,着着都有深意,实则这却是他本人的写照;不过我说这话绝无恶意在内,我意做人理应如此,庶不致把大好光阴虚抛了,只是我个人学不到罢了。

又前谓他的友人说他做事都有计划,这话经我与他几年交往亦已证明不错。试举一例:我曾问他的少爷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明明,这里有个缘故,我已想好了四个名字了,叫做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说那话时他好像还只有一个男孩子,白白,清清,楚楚都还是子虚乌有的。如今他膝下果然有了二男二女了,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却是叫洁洁,不是楚楚,虽与原定计划稍有出入,然也可算得不离了。我疑他生孩子也是照预定计划按图索骥地去实行的。只是他于生男生女在一索之际亦有精密的预谋否?再举一事:他本人是已向保险公司保了人寿险的,虽说保人寿险是极平常极普通的事,可是在文人之中究竟是少见的;又他遇儿女一生出来便立即去预付一笔教育储金,到了入学年龄他本人或有一个三长两短,子女的教育费用便有所着落了,社会人士实行这种办法的似乎更少,于此可见他用心之细,计划之远,于此亦可见他对于子女的爱护之深。只是我每念及此,总是为他叹气,为的是这种计划在目前局势之下都落空了,试想一人用尽心思详细计划了去做一件事儿结果却是一场空,岂非大可伤心的?再说一事:前年他患病甚重深恐就此不起,虽热度甚高,却趁自己还活着竟立起遗嘱来,规定了身后的计划;连身后的事也要计划一下的,你想。他的行事类都如此,你看他现在已是身在日本了。

二年前上海形势颇形恶化,我对他说如此怎么是好,不是死路一条了吗?他说惟其死路一条,所以要死里逃生,说时又是一副直截坚决的神气,他说了这话后过了不数天便决然别家赴香港了;亢德这个人真是所谓Man of action了。

上面的话虽我认为都是据实说的,然容或有对他本人冒昧不敬之处,这个且容后当面叩头陪笑罢。

(原载《天地》第四期,1944年1月1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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