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动物可以在不同的筛选标准中都占尽优势。
研究发现,地位高的雄性堤岸田鼠拥有更大的睾丸与质量更高的精子。这可能是因为地位高的雄性吃得更好,所以有更充足的能量发育生殖器官,他们的体重也的确更重一些[128]。但这种“强者得到所有,弱者一无所有”的状况并不普适,弱者有办法打破强者制定的规则吗?
求偶需要考虑方方面面,总不免顾此失彼,很多性状之间此消彼长,不可得兼。
蓝鳃太阳鱼群体中的地主占少数,但20%的地主霸占了几乎所有的资源。雌性对他们投怀送抱,对80%没有房的流浪汉却不屑一顾。小偷体形娇小,根本无法通过武力对抗,赢得伴侣,几乎只能靠寄生来短暂地享受性行为。地主家有娇妻,随时都可以啪,小偷却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搜寻正在交配的夫妻。大部分时候地主可以独享美鱼,保证孩子都是自己的,只有10%的时间他们会正面遭遇小偷。而小偷每次交配都是在和地主竞争,因此他们必须产生更多、更快、更持久的精子来增加自己微小的当爹概率[119]。雄性啊,最贵的除了脑子就是睾丸了,小偷的睾丸身体比(睾丸/身体)远大于地主,可收益率却远远低于他们。
由于地主阶级拥有交配优势,保护后宫与增大睾丸相比,前者更有利可图,而小偷的每一次交配都来之不易,必须好好珍惜,所以他们拥有更大的睾丸身体比,以期赢得精子竞争[1]。
大西洋鲑群体里有早熟的“老王”(小型鲑鱼)和晚熟的“老公”(溯河洄游型鲑鱼)两种雄鱼。老王体形远小于老公,只有对方体重的0.15%。晚熟的老公放弃了早交配的机会,选择多吃东西长身体,等强壮了再去求偶,而老王则等不及,早熟可以早交配。但是,雌性喜欢体形更大、拥有巢穴的雄性,于是老王会悄悄地潜伏在鱼夫妇交欢的场所,找准时机排出精子,让漂浮在海里的卵子受精。由于老王每次都会遇上精子竞争,因而睾丸相对身体比重远高于老公[120]。不仅如此,老王的精子还速度更快、寿命更长,小小的老王收割了多多的孩子[121]。
雄性三刺棘鱼在被捕食风险高的时候会降低求偶频率,为了更好的未来,甘愿在当下压抑自己的欲望。但是在繁殖期快结束的时候,哪怕再危险,他们还是要殊死一搏,因为再不拼搏就老了[122]。
交配前选择与交配后选择提供了两种不同的筛选标准。交配前选择的重要标准是打架能力和帅气程度,打架能力高、社会地位高,更容易赢得配偶。然而在很多物种中,交配后选择同样重要,精子数量、质量和社会地位呈现负相关,人们通常认为这是战败者最后的挣扎。如果对象找不到,精子质量又不行,就只能等着绝后了。自然选择和性选择不止有一个标准。如果你在最为大众接受的那一个标准下垫底,不要紧,你依然有机会。但如果你在所有标准下都垫底,则必定不能存活。
同物种的雄性未必都长得一样,有的是同基因不同外形,有的则连基因型也不同。外形差异是表象,更深层的是整个生存和生殖方式的差异。
同样的基因在不同的环境下会朝着“正”“邪”两个方向发展。以甲虫为例,如果发育期食物不充足,雄性甲虫身形矮小,就无法长出带有攻击性的角,因为只有身长超过阈值,才会触发角的生长。可要走正路赢得配偶,必须用角来进攻和防守。没有角,意味着他只能走邪路[123]。
实验人员给一批甲虫亲兄弟,分别投喂充足的和极其有限的食物,和预期一样,食物充足的甲虫骄傲地晃动着坚硬的角,而那些不幸没有被选中的50%则蜷缩在角落里。
雄性甲虫擅挖地道,金屋藏娇,有角的甲虫守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但光荣的战场之下,有一群没有雄风的甲虫,在阴暗中开旁门左道。雌性躲在老公修筑的安乐窝里,老王却悄无声息地凿穿了墙壁,围堵雌性交配。
这些情场里的落败者,用被人不齿的方式传递着自己的基因。鄙夷他们,也许是因为我们总把自己代入到有角的甲虫身上。
对于这些有角的甲虫,虽然不能选择出生的境地,但好歹在命运轮盘中走了一遭。尽管也有遭到饥荒当场扑街的可能,但至少保留了日后成长为人生赢家的可能,至少他们的基因是这么相信的。
而有些老王连相信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和老公的基因不一样,对生活的掌控力又差了一层,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
本书第一章描写的流苏鹬雄性有三种形态,分别是老公、普通老王与长得和雌性一样的老王[124]。老公拥有正常的娶妻生子的生活,普通老王是老公的仆人,只能趁老公不注意给他戴绿帽子,类雌老王会装作雌性接近老公及其配偶们,伺机行动。
他们生下来,命就确定了。
普通老王相对老公的基因是常染色体显性,类雌老王相比其他两类雄性则是超显性基因,只要携带了该基因,表现出来就是雌性外貌。类雌老王是杂合子,其后代有一半都携带了该基因。如果携带了该基因的后代是雄性,就长得和雌性一样。如果是雌性,就比普通的雌性更矮小一些。而老公、普通老王和普通雌性都不会生下类雌的后代[124]。
老王是天生的偷窃者。
相比于以上二类老王的隐忍,有一类雄性能在老公和老王两个身份间自如切换,他们能屈能伸,亦正亦邪,被绿过,也绿过他人,嫉妒也豁达。
热爱社交的绿“邻”好汉蓝鳃太阳鱼,喜欢聚集在一个地方交配,每条雄鱼占一个坑,招徕走过路过的雌鱼。他们热衷于去邻居家串门,尤其是在隔壁欢好的时候。如果家里有娃,准爸爸们会精心守护自己的卵,降低祸害邻居的频率,可那些有房的单身鱼则经常肆无忌惮地破坏邻居的好事[125]。这份自由,是流苏鹬苦求不得的。
老王被简单分为几类:一类是终生老王,他们要么一辈子泯灭自己的良心,要么改邪却不能归正;一类是散漫派老王,他们拥有对生活有限的掌控,想爱就爱,想绿就绿;一类是成长期老王,少年时体形小,只能做老王。成年后才具备了充分竞争的体形。
但无论如何,老王居无定所、老无所依、求欢而不得、求安稳而不能,所到之处尽遭正派人士冷眼,跻身社会边缘。如果老王活着果真有这么大的劣势,他们为什么不被淘汰?
事实上,后天选择做老王的个体们做了一个“理性”的抉择。如果不幸出生在贫瘠的地方,营养不良,身材短小,那么做老王的收益比做老公大。相反,如果食物充足,长的倍儿快,当老公才是最好的选择,且体形越大越所向披靡。
不论是做老公还是做老王,他们选择的都是当下的最优解。
再来看那些无力选择的,命运早已画出了分布图,不管是老公还是老王,他们在群体中的比例越高,适应度越低。
如果群体中所有雄性都做老公,那么老公间的竞争将十分激烈,处于底层的老公有极大的可能追求不到雌性,此时,如果他们改变策略,选择做老王,由于几乎所有老公都没有防备,老王一上一个准。于是,老公们纷纷下岗转做老王,直到达到平衡点。
假如所有雄性都是老王,没有老公可以让老王占便宜,所有老王的收益就是零。此时,只有老王转行做老公,才能获得收益,于是老王纷纷金盆洗手,合法经营,直到达到平衡点[126]。
平衡点在哪儿?看环境。如果地理位置优越,繁殖洞穴竞争不激烈,雄性会更倾向于本分地当老公。相反,若资源太紧缺,环境就会逼良为盗。如果甲虫出生在丰年,那个个都可以长大角,相反,如果食物匮乏,则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
一切价值的参照系是环境,可这个参照系却不断变化,我们不仅无法控制环境,甚至不能预测,构筑于其上的价值体系就更加难以预料了。进化只能针对已发生的事情做反应,它永远比环境变化慢一步。同一件事,今天是好,明天可能是坏。
站在老公的角度看,打击老王是维持世界秩序。站在老王的角度看,用非常规手段获取配偶是反抗剥削、反对垄断。道德劣势不过是立场不同。
试想一下,你既不知道你所属的物种在生物界全景图中处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自己在所属物种中处在什么位置。即使大概知晓了概率分布,你仍然不知道自己落在哪个区间。精神上无可依托,物质上还有随时被毁灭的风险,但“弱者们”未必觉得惨。
德瓦尔在《黑猩猩的政治》一书中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排名老二和老三的雄性黑猩猩联合起来,咬掉了头领黑猩猩的睾丸,并导致其死亡。其中一只获胜的黑猩猩成为新的头领,却遭遇了一样的命运,被围攻至死[127]。强者要维护住自己的强势地位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