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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晦宴息

向晦宴息




弱而愚者,不知谁看得起他、谁看不起他。弱而智者,最在乎谁看得起他、谁看不起他。强而愚者,以为无论是谁,都看得起他。强而智者,看得起他、看不起他,一样,他对别人也没有看得起看不起可言。


急功近利并非恶德,只有一点遗憾,就是往往无功无利可得,甚而得了其反——急功近利者们的功利观念实在淡薄乏味。


都道“平易近人”就是好的,其实单是“平易近人”还未知是好是不好。

平易近人,似乎意味着有个前科:本来是不平易近人的。如果没有比较,何必称道呢。而且,为什么曾经不平易近人,怎会变得平易近人了,以前不肯平易近之的那些人就是后来平易近之的那些人吗。那些人是什么人。

平易近人,要看近什么人。

而且平易近人是很麻烦的,近与被近都麻烦,如果麻烦而不知麻烦,就会弄得人也不像人。只剩一堆蠕蠕然的“平易”,何“人”之有。

平易,不近人。“平易”就蓄为自我常备的内在态度,这种“态度”或可赋名“无对象的仁慈”——至此,与起首的市井之议实在相去太远了。


孔丘的知名度,乃从受人误解来。生前、卒后、本土、外域,一贯普遍受人误解。如果不误解而理解孔丘,孔丘的声誉早就销歇。


在与上帝的冲突中,“我”有了哲学。在与魔王的冲突中,“我”有了爱情。在不与什么冲突的寂静中,“我”有了艺术。

此复爱尔兰诗人叶芝先生阁下。

(叶芝:“从我们与别人的冲突中,我们创造了修辞,从我们与自己的冲突中,我们创造了诗。”)


路上行人,个个脸色虔诚地朝自己的方向走,似乎要到幸福的所在去,如果那里并不是幸福,何必这样一步一步走,还举着伞哩。

但世界人事是可知的,可推理而明悉的,路上行人,多半往不幸的所在走——既然不幸,为何要去?是哪,就因为如此,才叫不幸。


有朋友,恳托他办件事,他豪爽而诚挚地允诺:“好,没有问题。”

后来,是没有问题,因为问题没有了。后来次数多得令人恍然,憬悟随便什么事恳托这位朋友去办,都是没有问题的。

后来,温婉有情趣地想,假如凡是恳托那位朋友办的事全一一办成了,这个世界可能大为改观。


有受宠若惊,也有受辱若宠。于是先受辱若宠,紧接着转化为受宠若惊,然后受惊若宠受宠若惊地循环下去……

功夫在于受惊若宠时笑容满面满手满身,受宠若惊时要装作惊得不得了,快要惊死了的样子,那就有望博得更大的宠以及更大的惊。


中国文学家们来美国活动,讲演题是:

“我为什么要写作?”

如果国际钢琴家集会,挨个回答:

“我为什么要弹钢琴?”

那就只好认了。


青年时期沉醉于音乐,几个朋友知我聆受莫扎特的作品欠多,不时为之推荐这曲、介绍那首,其热心的程度当然就是其爱好的程度——朋友早已风流云散不知所终,但愿尚未全终,还有一二在听莫扎特。

近年来兀自辗转于莫扎特的作品几及全部,反复苛求乐团、指挥、独奏家、歌唱家,以免被人贻误——渐渐想起青年时期的朋友,当初他们的爱好、热心,依凭什么,即使依凭乐谱,也为他们感到惘然,莫扎特的音乐最容易使人一入耳便自信完全领会而终身不知所云。

臻于艺术至上乘的,非才华,非教养,非功力,非观念,而是莫扎特的那种东西,这种东西古希腊雕刻家也有,而莫扎特还有古希腊雕刻家所没有的“险要性”,他的音乐差一点就是幼稚胡闹,他始终不会差这一点,凭这一点,莫扎特逍遥于“才华”“教养”“功力”“观念”之上。莫扎特位置所在,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自识其位置,反之,如自识,也真是太欢欣太悲伤了(Piano Concerti NO.23的第二乐章中,仿佛透露“自识”的消息,且能使因之而起的欢欣和悲伤盈盈不溢,盈之又盈。是故以“伟大”来颂赞莫扎特,好像是打扰他了)。此外,令人呆愕的是,以后总不会净听莫扎特,那么听谁的呢。不过鉴于尼采曾败坏我胃口,几年之后胃口又会好起来,莫扎特也不致使我一败不振吧。


在哈佛大学逗留期间才证知那种地方是不宜写作的,宜什么,什么也不宜似的。

某日为消食而闲步,行近燕京图书馆,感觉上是过外婆家门而不入,则有点不大好意思。

中国蜜蜂的蜂房,小暗脏闹,意大利蜜蜂的蜂房,轩敞洁静。

这个图书馆,小暗脏闹的模式宛在,“闹”是表现在书群的零乱拥挤上,闻说有中国诗人把自己的东西手抄成册,塞入其间,然后努力于“众所周知”,云云。

英译的《世说新语》,而这部书的原文,对于中国的中、青年两代人,已比英文还难懂了。

外婆墓木拱之又拱,舅辈荡尽产业,表兄弟尚在争那几股不争气的气,表侄们一概不见子都子充,乃见促伹狡童,所以哀莫大于心不死者的回答是,微君之躬,胡出乎泥中。

临去一转身,瞥见书架僻角《王安石文集》紧傍着《毛泽东选集》——有意如此陈列,抑萍水相逢,拗相公与打伞的和尚比邻,这也究竟未可作历史定位观。

若有神助地一笑。


如果提到一个艺术家时,说:“某某,人是很好的。”——说者聆者就这样顺口顺耳地过去了。

而说的那个、聆的那个,如果也是艺术家,大抵也在被说、被聆:

“啊,他,人是很好的。”

“她吗,人倒真是好的。”

这样的顺口顺耳中,“某某”“他”“她”都徐徐死了,到死也都不是艺术家。(“人”怎么样呢,也都并不怎么样,糊涂,小奸小坏)

所以从来没有“莎士比亚人是很好的”“贝多芬人倒真是好的”这种话。


这是一种无以名之的天性,姑且称为“有形上欲的天性”,显现在童年时,被讥笑“多空想”,进入少年就不幸了——未谙航海术的水手爱海而推舟入海了。

秉有这种天性者,生来要以“思想”为终身行役,在正式登程之前,即其童年少年时期,都有好一番徒劳的挣扎。到后来被石雕被铜铸的人,他们的著作、言行录,像是为了自我复仇,切齿于童年少年的愚妄。


某辞典的筹纂者函征我的“文学观”,答:

文学,关于它的本体性云云,心里算是明白得早的,因之一路来有所不为者多,有所为者就不多——文学使人类贤慧,使世界安好,至少原意如此,至少先相信其原意再慢慢说。

“慢慢说”,是“不愿说”的托词,未知该辞典的主事先生们体谅到我的礼貌否。


“文学”有何价值,要看什么文学,谁的著作,哪一本。笼统谈“文学”,开口即糊涂。“文学观”夹杂在其他诸般观点中,或犹可有所阐发,若要单独大剌剌提出来,情况便肉麻,肉麻到无肉可麻那是常见的事。是故文学观素来作为文学家的隐私才有其深意。资讯时代是个条理分明的乱世,南欧北欧的作家都叫苦,他们竭力自卫文学写作的天然和人工的隐私权。只有中国的“专业作家”唯恐人家不问,甚至未问先答,和盘托出,结果连盘子也登在报上,编者读者评者对盘子最有兴趣,汉学家更热心研究盘子。


“文学”的功夫,客气也没用地要计较文字的逐个动定,比弈棋更紧,一字等于一子,悖了就输了。而且文学的功夫又得燮理阴阳,剖析男人女人,“人”却是无法分清男女而加以冷贤评述,文学家动辄有所好有所恶,能做到淡淡入骨,悠悠切齿,已真不容易,看起来是顾及所好所恶者的面子,其实是文学家自己要面子。


那些人各有一份歪才,才度小、歪度大、歪度这样大,这样大的歪度就把才度歪光。


她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世一直是乱的,只不过她独钟她那时候的那种乱,例如“孤岛”的上海,纵有千般不是,于她亲,便样样入眼。

她的文学生命的过早结束,原先是有征兆可循的,她对艺术上的“正”“巨”的一面,本能地厌弃,以“偏”“细”的一面作精神之流的源头,水是活的,实在清浅,容易干涸了。喜欢塞尚的画,无奈完全看错,其不祥早现如此。

正偏巨细倚伏混沌,人事物毋分雅俗,分了,两边都难有落脚处。


门外汉有两种,入不了门,又不肯离门而去,被人看在眼里,称之为门外汉,如果不在门前逗留,无所谓内外,汉而已。另一类是溜进门的,张张望望,忽见迎面又有一门,欣然力推而出——那是后门,成了后门的门外汉。

后门的门外汉绝不比前门的门外汉少。“哈佛大学”的新解是:有人在此“哈”了一下,没有成“佛”。


中国人醒了,不是觉醒的,是吵醒的。


古代人与近代人的区别,在于古者是自然的不知觉的逆子,近者是自然的知觉的逆子。古代艺术家明明背叛了自然,却声称崇拜自然师法自然。但知觉的逆子并不一定比不知觉的逆子高明,古代艺术家尽管嘴上糊涂,心里没有糊涂,他们的作品是悄悄地逆自然,逆得机巧百出,至今看来愈发感到博洽可敬、逴跞可爱。

近代现代后现代的艺术家,相继臻于全知全觉地逆自然,出了许多杰作,可奈也有逆得狞厉露骨惨酷无状者,足见逆过了头会使艺术不成其为艺术。这就很奇怪,先是艺术必逆自然,后来又不能逆过头,凭什么判断这度与份呢。

我与自然有过长期的“情人间的争吵”,终于讲和——生活上的妥协,而非艺术上的迁就。


哲学家密尔将“诗与雄辩修辞”说作是“有热情的真理”“感觉渲染的思想”,他泄漏了天机:不可能有真理,仅只是热情,无所谓思想,至多得到些感觉。


曹雪芹在当时,真是既出了类,又拔了萃,他写贾宝玉的用情,越尊卑,破伦常,忘性别——不止现代、后现代,还远超得很哩。

“天下第一淫人”(意淫)唯曹侯当之,无愧。


中国古代大概以无数事实作了统计,结论为“奸近杀”,撇开社会道德规范的正负两种杀机,爱情本体的专制性是更强烈的潜在杀机。不过,这样粗疏分析出来的杀机,层次还是简单的,仅是妒忌心、占有欲、报复意志所使然。若将“奸近杀”引申为“爱近死”,层次就繁复。高则高到粉身碎骨超凡入圣,低则低到寝皮食肉谋财害命了。

使爱情的舞台上五光十色烟尘陡乱的,那是种种畸恋,二流三流脚色。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殉陨,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


一些纸,一些布,一些石头铜块,一些高低快慢的声音——光荣伟大的艺术。

艺术是最虚幻不过的了,全凭人的领悟而存在,这样的非物质,这样地非附在物质上不可。

艺术的虚幻使我惊惶,也知道自己已落到故作惊惶的地步。


有神论者的宇宙是“神”,不是宇宙——有神论者无宇宙观。

无神论以直面宇宙为起点,颇多无神论者就在此一刻就吓成了有神论(真是,有神论差不多全是被宇宙吓出来的),李耳也被吓,没吓倒,他之所以假借宇宙规律而演绎为人生韬略,大概觉得好玩,众人熙熙如登春台,我何不也玩玩,于是玩了五千言。


可吟可诵可唱的诗,是诗的童年,诗的童年时期的既有特征。而今而后的诗,只宜阅,不需要发声——完全脱出音乐的襁褓。

诗神加冕之夜是寂静的。


只爱女人的男人,是知其“女”,不知其“人”。只爱男人的女人,是知其“男”,不知其“人”。待到你承认这一浅显伧俗的说法煞有深意,可惜为时已迟,男人女人都成为路人,“路”为主,“人”模糊难辨了。


电视布道,感召力极大的牧师,一个叫吉米· 贝克,一个叫史华格,曾经互相攻讦对方为假先知。

吉米·贝克以强奸教会女秘书并诈骗信徒钱财而被捕入狱,史华格因嫖妓内幕暴露而身败名裂。

从电视上看到千千万万的信徒,仰面恭聆吉米· 贝克、史华格的布道,个个如痴似醉热泪横流,她们和他们,现在不知在做什么。


我偏爱的人间一角——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哥雅的作品一一四件油画四七○件素描。Mayor广场,离太阳门只五分钟路程,周围全是十七世纪建筑,窗口挂绣帷。从这里往南走,就是鼎鼎大名的Rastro旧货市场,每星期日早上,Toledo路和Curtidores路一带,便搭起千百个帐篷,古董、宿物、土产、工艺品、艺术品吊满摆满,游人只能一步挨一步前行,我比谁都走得慢,像个快乐的病人。

我还偏爱塞哥维亚(Segovia),那是有原因的——塞哥维亚与布拉诺不同,布拉诺是意大利的彩色岛,塞哥维亚只有黄褐色,处处是时间的痕迹,人们叫做历史的那些东西。

塞哥维亚,马德里西北九十公里,人口五万余。从马德里的Chamartin车站或Atocha车站搭两小时火车,再换一段短程巴士,而Norte火车站附近也有直达巴士可乘。

整个城是原封不动的古迹,罗马人以花岗岩建筑两层拱门的水道桥,长七百二十八米,高二十八点八米,横跨新旧城之间,大小车辆均由桥洞穿过。

全城为石墙所围,中有大寺院、高堡、艺品店、饮食店,城外的尖塔与城景陪衬,一边是河水迂回,一边是无际的荒原,枯木、古堡、苍凉的黄褐色的Segovia。

我偏爱塞哥维亚的原因是,我也黄褐色,也苍凉,而且,英国的家庭教师时常说:“多记印象,少发主见。”至少我在塞哥维亚时是一无主见。


功利主义(功利观念)趋向极端总会流弊百出,政治家和资本家都是短见的。一位船长,明白船在什么海里,要驶到哪里去,航线也清楚有把握,然后,想法使船中的人健康快乐,这样的功利主义还差不多,而这样的船长从来不曾出现过。


继“迷惘的一代”而来的是,“全无心肝的一代”。


“五四”时代的白话诗(新体诗、自由诗)是时代的产物,只够佐证该时代的畸型,故系史学范畴的事,而非文学范畴的事。文学没有怜悯姑息可言,夹生饭不是风格。


“电影”这门后来居上的艺术,正要成熟,纷纷烂掉了。

满目坏电影。看一次等于受一次辱。

偶尔看到了好的电影……报了仇似的痛快。


骄狂是豪奢的,苏格拉底的骄狂何其寒伧,令人想起中国民间传统中的济颠僧。也许圣者都矫情,以此打动人心。


单凭一个人的记忆,多少已死的已消失的人事物都泱泱地活着存在着,而一个人的记忆因其死而消失,与之共亡的人事物不知有多多少少。

记忆最广袤、最完备,越是细节越清晰。

探索物质的基本粒子,探索到最后,会发现它们类同于人脑的记忆。宇宙是一个记忆性的构成。

宇宙的构成是记忆性的。


余固不免好为人师之患,久之,乃知人可教,命不可教也,人皆有命,皆不可教也。或曰:其命,而其曲伟。其命眢,而其诗壮。岂有说乎。曰:其自教也,其善孜孜自教者亦命也,命自可教也。余谨自教,行有余力,复以教人,择能自教者而教之。春日迟迟,桃李在堂,呜呼,后其乐而乐,可不为人师哉。


除了极少数人中的个别者,其余的,我是当做景物看的。景物一直欠佳,看只是呆看。

那“个别者”对面行来,及近相视莞尔,没有理由停步,姗姗走过去了,想回望而未回望,故不知那人回望否。


社交场中善于辞令,是一种本领。默然,蔼然,萧然,却显得很融洽,是一种本领。说话不多,声调不高,而使人一直觉得你在说话,是一种本领——因事因人,随机更换此三种本领者,尤见本领。


朋友交谊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退复进者鲜矣。

于人情之和而合中呈风度,于人情之舛而离时更显风度。“订交”是一项艺术。“绝交”是一项艺术。


人体整个是性征,巨细靡遗地密布欲念的挑逗效应。从第三效应(凝视)到第二效应(偎吻)到第一效应(交媾),此进行式是“死”的进行式。这是瓦格纳、邓南遮、贝勒、路易等等亚当们的话题,而弗洛伊德不是差一步,那是两码事。


认知无神论易,认知无真理论难。有真理论仍然是有神论。

惯于依赖,依赖神不行了,便依赖真理,再又依赖不下去,才可能觉醒——人类的第一次觉醒,以前的都是梦中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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