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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后记

川端康成(1899—1972),具有世界性影响力的日本现代文学大师,是新感觉文学流派里达到最高成就的作家,他用现代主义文学技法重新发掘出日本的古典传统美,留下了一大批具有极高审美价值的文学财富。因其《雪国》、《古都》、《千羽鹤》等作品荣获一九六八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是日本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是亚洲第一位用东方文字写作的该奖得主(一九一三年印度诗人、作家泰戈尔获诺贝尔文学奖,但获奖作品诗集《吉檀迦利》系英文写成)。《雪国》,以一种淡淡的哀愁烘托了沦为艺妓的年轻姑娘驹子的辛酸、郁闷和对爱情义无反顾的追求,在梦幻的氛围中,将驹子那炽烈似火的情和岛村的飘渺阴冷之爱对照描写,有如一首哀婉动人的抒情诗;《古都》,将双胞胎姐妹失散多年又重逢的悲欢离合故事融在四季风物之中;乱伦的情爱,是《千羽鹤》这篇小说的内容,但茶具被赋予了生命,高度展现了日本“物哀”的美学理念。川端的著名作品还有将少男少女淡淡的恋情融于伊豆旖旎风光中的《伊豆的舞女》;通过对丑陋、衰老、死亡的否定及对年轻生命力的向往来展现淡淡哀愁美的《山之音》……

川端六十二岁时获文化勋章,六十九岁时获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认为川端“以丰富的感受性,表现了日本人内在的精华,给了世界人民以深深的感铭”。川端文学的价值正是在于他的文学真正继承和发扬光大了本居宣长倡导的平安时代《源氏物语》以来“物哀”的日本文学传统理念。“物哀”,指的是表示客观对象的“物”和表示主观世界的“哀”高度一致,将调和、优美的情趣世界理念化,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触景生情”。纵观川端的这些作品,无一不是如此。我们以川端获奖作品《雪国》、《古都》、《千羽鹤》为例,来探讨一下川端文学的实质。在《雪国》中,因家贫而沦为艺妓的美丽少女驹子,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徒劳无为”的岛村,而岛村却是把驹子当成了“雪之精怪”这样一个美的对象来鉴赏,这表现了岛村对虚幻、美丽的非现实世界的向往;《古都》,其背景实际上并非实在的京都,而是梦幻中的世界,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双胞胎姊妹俨然梦幻都市的市民,一切都有着异国情调;《千羽鹤》中,太田夫人被死去的老情人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菊治身上的乃父面影所吸引,生出一段乱伦之爱,而菊治将美丽妖艳的夫人当作志野茶碗之精灵,他和夫人的女儿文子也有了肌肤之亲,有负罪感的文子把母亲遗留下来的“志野茶碗”在石钵上摔碎并留下一封信引咎遁走了。虽然小说由茶会开场,整个情节和美学意境都是由茶道来推进,但川端自己说:“读我的小说《千羽鹤》,认为那是写日本茶道形神之美,那乃是误读。其实我写的是如今世间的俗恶之茶,对其表示质疑,并让人们引以为戒。”河上彻太郎认为《千羽鹤》“以镰仓为风土舞台,以茶道为纽带,刻画有闲阶层青年男女形象……整个作品弥漫着非现实的魅惑。也可以说这是一部借现代形式表现中世幻想的小说”。实际上,川端文学的魅力,或许正在于这种亦真亦幻的虚无缥缈之中。

川端文学的价值还在于他出色地运用了现代主义文学技法惟妙惟肖地表现了日本的传统美,具体来说,也就是所谓“新感觉”的笔法。译者记得,川端在《雪国》中有这样出色的特异笔法:岛村用手抹掉列车窗玻璃上的哈气,玻璃就变成一面镜子,将叶子那美丽的面庞映在上面,而背景则是飞驰而过的万家灯火。“这种时刻,她的脸上点起了灯火,镜中影像不能清晰到可以消去窗外的灯火,而窗外灯火也消除不了镜中影像,这样一来,灯火也就流淌过她的整个面庞。然而,那灯火又不能将她的脸照射得灿灿生辉,而只是遥远的冷光而已。姑娘的眼睛和灯火重合,小小的瞳孔周围便突然变亮,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就像漂浮在暮色苍茫的海浪中妖冶、绚丽的夜光虫。”其笔法的奇特与新感觉派前辈横光利一(1898—1947)的“正午,满员的特快列车高速奔驰,沿铁路线的小站像小石子一样被抹杀”(横光利一:《头与腹》)“那绿色的森林倒映在马额头上的汗珠里,在摇摇曳曳”(横光利一:《苍蝇》)等笔法如出一辙。

川端获诺贝尔文学奖后不到三年时,突然将煤气龙头含在嘴里又套上塑料袋,“万无一失”地自杀了。年龄刚过七旬,获奖后事业如日中天,写作技法炉火纯青,后生小子们对其趋之若鹜,在这个当口突然自杀,委实让局外人难以理解。笔者以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川端康成的自杀可谓禅宗佛教式的自杀,和他的佛教世界观、人生观密切相关。何以见得?有文为证。川端说过:“我相信东方古典,尤其是佛典,这是世上最伟大的文学。我尊重经典,不是作为宗教的教义而是作为文学的幻想。”“芸芸众生解脱轮回的羁绊,达到涅槃的圆满境界,那些每每转生的灵魂大约都是执迷不悟的可怜灵魂。然而,我还是从内心感到,世上再没有比轮回转生的教义更富于幻想的故事了,这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爱的抒情诗。”他将佛教的生死无定、轮回转生的精神贯注到其作品中,认为死不是终极,而是生的起点,是至美的表现,是最高的艺术;认为人只有悟到死,方能看到真正的美。有人说,川端作品中总是有一种神秘的光若隐若现,那就是从死亡深渊中射出的。显而易见,川端内心有一种极浓烈的虚无观。阅读川端作品,读者在欣赏美的同时,也不能不为种种美的表现背后所透出的那种荒凉和不毛而颤栗。川端在获奖感言《美丽日本的我》的最后说道:“有评论家说我的作品虚无,但西洋的‘虚无主义’安不到我头上。我以为心的本质不同。道元的《四季歌》也题为‘本来面目’,但却是既咏诵四季之美、又强烈地和佛禅相通的。”显然,川端的虚无属于佛禅的虚无,这是无法否定的。

川端的虚无思想来源于特定社会历史背景和他本人的不幸遭遇。二十世纪以来,世界规模的恐慌、战争和杀戮、物质文明的畸形发达带来的颓废和人文精神的沦丧,动摇了知识分子对文艺复兴以来自由、平等和博爱的信仰,他们不再相信人类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于是,文学也不再是文艺复兴以来的对人文主义的讴歌,而把人生看成一场毫无意义的悲剧的思潮应运而生。日本社会经过了一战、二战,一部分知识分子陷入了消极悲观之中;个人生活的不幸也伴随川端整个生涯。他一岁丧父,二岁丧母,七岁失去了祖母,十岁唯一的姐姐夭亡,十五岁,最后的亲人祖父也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下他成了真正不知爱为何物的“孤哀子”,“孤儿根性”贯穿了他的一生。日本战败后,他在《我的信条》中写道:“日本的战败使我更切身地感到,对于活在当今日本的我来说,内心的哀愁甚于政治上的愤怒。我的工作无法逃离悲哀。”

不仅如此,他每年都要向他的朋友的遗体告别,好友们一个个离他而去,显然,川端生的意志越来越稀薄。川端的虚无悲观应该来源于此。所不同的是,川端借鉴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技法,但却从东方的佛教教义中找到了解脱。据弗洛伊德理论,人的“希生本能”由快乐主义和现实主义来支配;而人的希死本能则由“还无主义”(源于佛教的语汇,其意是将自我化为乌有以求解脱)支配。佛教,实际上是源于死的宗教。在佛教中,“死”被叫做“往生”,意思就是到那个世界去再生,因此死并非是一次性的,而是可以再生的轮回,人生是可以往返多次的。在川端的美学意识里,传统的真善美变形成“哀愁”、“虚幻”的美。他对虚无世界的刻意追求,使他找到了新的美,更找到了对浮世种种烦恼的解脱;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认为:“死”,是一种“回归”的美,最后他在发掘美之中涅槃—笔者以为这大约就是川端自杀的谜底。

本篇小说《岁岁年年》是川端不很出名的作品,尤其对中国国内读者来说可能相当陌生。小说登场人物除女主人公松子外,还有松子父亲朝井、松子母亲道子、松子的恋人宗广、宗广妻子卷子、宗广弟弟幸二、道子情人绀野、父亲的朋友木崎老人及其年轻的妻子;未出场人物有已经战死的松子大哥敬助、二哥照雄、宗广父母等。故事情节大致如下:松子母亲道子是其父亲朝井远亲家的姑娘,因家道中落,本是来顶替保姆的,后被扶正成为续弦。或许因道子和松子父亲年龄过于悬殊,加之松子父亲对她不够珍惜,她竟然私奔到绀野那里过着简陋公寓的贫寒生活。朝井的世交高谷家的老大宗广尽管已和松子有了肌肤之亲,但却无情地抛弃了松子而和卷子结了婚,却因婚后三天即吐血,加之和卷子同床异梦毫无感情使他陷入悲观颓废的泥潭。他住进疗养院,最后了无生趣自杀身亡;松子和幸二虽然惺惺相惜,但因为幸二哥哥宗广的关系,即便宗广死后两人也无法正常恋爱;朝井是个实业家,他心地善良,对失去两个儿子剩下的唯一女儿还是疼爱有加的,但对后妻道子的背叛深恶痛绝,不过晚年也反思到对这个续弦妻子不够珍惜,从而在死前表示允许自己死后松子和母亲一起生活。松子的两个哥哥特别是大哥敬助战死前和这位继母通信频繁,可能因为在战地举目无亲的缘故,对继母表示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敬慕和向往。两个哥哥战死后,继母道子动议将大哥给继母的信件出版,而大哥的同学绀野顺理成章地担任了编辑。绀野油画达专业水平,文笔又好,在前线时已是小有名气的士兵,很受道子母女追捧。道子本希望松子和绀野结婚,但那时松子和宗广已感情很深,并有了肌肤之亲。据宗广说,其父母因了解到道子的私奔,认为如此伤风败俗的女人的女儿不能要,从而不同意宗广娶松子,宗广说这是抛弃松子娶了卷子的原因,但松子则认为宗广抛弃自己还有自己所不清楚的另外原因。不过,因宗广身体状况不佳,结婚三天即吐血入院,一切都无从谈起了。爱情的不理想,造成宗广性情乖僻,妄自菲薄,行为颓废,最后对自己和生活失去希望而自杀;宗广妻卷子则由于对松子严重嫉妒而变得放浪形骸,对爱情不抱希望。而另一方面,朝井在街上见到私奔而去的道子精神大受刺激脑溢血发作而猝死,使父女相依为命的松子变成孤身一人。朝井的朋友木崎老人有个年龄悬殊的妻子,但两人伉俪情深、夫唱妇随,很受朝井的羡慕。木崎老人对失去父亲的松子百般关照,是个厚道、善良的老人,按松子意愿买下了松子家的房产。

本作品和《千羽鹤》有共同之处,也是由茶会开始。开头是父亲带松子去京都参加光悦茶会,其间与宗广弟弟幸二偶遇;仅仅一年光景,日月沧桑,人事巨变,松子迎回了和年轻情人绀野闹翻无家可归的母亲并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在和父亲参加光悦会整整一年之后,和自己已不能与其正常婚恋的宗广之弟幸二相约,纪念性地再次去京都参加光悦会,并入住去年和父亲下榻的同一旅馆同一房间,难免百感交集。

这里,作者从叙述者佛教生死观的立场,冷眼旁观浮世的悲欢离合,一方面点出男人的生死似乎与关系密切的女人紧密相关,另一方面又冷静地描写出人们对日月沧桑、世事无常多变中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表现出极强的适应性。

如果要谈谈本篇小说与众不同的特色,译者想举出三点:

译者以为,首先,本篇小说是最典型反映作者佛教世界观的作品之一。作品中有两处点题之笔:一是朝井死后木崎老人送给松子的一幅字画,这是日本著名僧人寂室写的八个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其意就是佛眼观生死,即佛教生死观,教诲善男信女世事无常易变,能将生死全部放下才是大自在、大解脱。其实,这也正是作者本人的生死观和世界观。另一处点题之笔是下列段落:

然而,如果说母亲私奔造成父亲的死去,松子的离去造成了宗广的身亡,那么,男人寿命的年年岁岁似乎属于女人,松子不由得感到身为女人的自己的可怕。

给男人带来死亡的母女二人,用男人工作留下的钱购买锦衣华服,以一副悲伤的岁岁年年不久即将过去的表情,返回到自己的小窝。

作者冷眼观察和娓娓叙述着仅仅一年之内的岁月沧桑,人事更迭,讲述了有婚姻纠葛的两个家庭内外悲欢离合的故事。特别是女主人公松子遭遇了一连串的事件—两个异母哥哥战死、和宗广的爱情梦碎、父亲上街途中猝死、母亲私奔后又回归,最后不得不卖掉父亲房产,和母亲到东京去讨生活……就是说,尽管遭遇种种劫难,小说结局松子还是有自信地和母亲开始了新的生活。

其次,作者的心理描写,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中国有位歌唱家唱的歌被人赞誉为“用嗓子绣花”,说的是其歌唱技巧中的音准、吐字、运气、共鸣、节奏、情感表达等诸方面好像绣女绣花一样做工细腻,火候精准。而川端康成作品中的心理描写,译者以为也像绣女绣花一样细腻精准。我们从书中松子穿塔夫绸丧服时的一段心理描写来看看作者观察生活是何等细致:

因为是塔夫绸,所以下脚料就都做成了丝带蝴蝶结之类。“要是裁宽点戴到西装袖子上,就成了黑纱。”松子自言自语道,但又想到这不太吉利,便收住了话头。松子又察觉到,自己连给自己衣袖上缠黑纱的丈夫或情人也没有。把那条细细的黑色丝带不太显眼地扎在自己的居丧发型上,是为了让自己更显得恭谨谦卑。

作为一位五十二岁的男作家,描写年轻姑娘的心理活动竟然如此细致、如此贴切,功夫全在平素的观察和深入思考上。

再比如,描写已被宗广抛弃的松子,去疗养院最后一次看望宗广,目睹宗广穿衣的内心活动时,作者写道:“她看到宗广的衬衣后背起了皱褶并在腰带上部堆出一个鼓包。自己曾帮宗广展平皱褶将鼓包部分掖进他的裤子里,松子回忆起这些不免心如刀绞……宗广穿上毛衣,将胳膊伸进外套的袖子里,这个穿衣顺序松子不看也谙熟于心,这再次让松子油然忆起那些帮他穿衣的日子。”这里,作者用这些描写暗示出原本松子和宗广关系已经相濡以沫却遭到宗广无情的抛弃,从而引起读者对松子的同情。一位男作家把年轻姑娘内心丰富的联想、多愁善感以及对抛弃她的男人的亦爱亦怨亦恨的复杂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还有,对病人宗广在疗养院精神空虚、百无聊赖的语言表现,作家的功夫可谓入木三分。

“每天在海边散步的年轻情侣多了去啦!我呢,在沙地边休息边目送人们的足迹,就能辨认出高跟鞋的脚印了。”

“这样啊?”

“无聊透顶啊!”宗广自嘲似的耸了耸肩膀。

“好不容易走到海滨,第一次从这里回望疗养院时,感到有点怪怪的。因为原来总是从疗养院的窗子眺望大海和海滨沙地的吧。”宗广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第一次来海滨沙地吗?那是去年九月末。当时啊,我是没和松子你结婚,但也并不是和卷子结了婚。我觉得我是和那座疗养院的屋顶结了婚了。你明白和疗养院的屋顶结婚是怎么个意思吗?”

作为一位年过五旬的中年作家,描写住疗养院病入膏肓的年轻病人的心理活动竟然如此细致,如此深入内心,功力非常人可比。

第三,作为新感觉派里最有成就的作家的作品,本小说也不乏“新感觉”笔法。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对鉴赏日本西洋画家青木繁的名画《海物》时对松子观画感受的那段描写别具一格。请读者朋友看看书中这段描写:松子也注视挂有《天平时代》那面墙好一会,又转过头回看《海物》。因为《海物》画中一个渔夫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松子。一丝不挂的渔夫们抬着偌大的鲨鱼,从画面右边向左分两列行进。渔夫们都在朝前看,唯独一个渔夫朝旁边看,目光与观画者正好相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少女般秀气的面容,可能是个毛头小伙子。只有这一人的面部白皙,笔触细腻,与这张面孔相比,其他渔夫的脸简直就像半成品一般。仅有一名俊俏青年从靠里面那排向这边窥视,给人的印象是那青年的眼睛就像这幅画的瞳孔一般注视着松子。作家把画观察得这等细致并不算多了不起,但把观察出的细微现象和书中主人公的心境关联起来,甚至写道“那青年的眼睛就像这幅画的瞳孔一般注视着松子”这就不是一般作家所能办到的了。译者认为对松子与渔夫小伙子眼睛的描写,和前述《雪国》中对叶子眼睛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委实不同凡响。

本书中类似这样的笔法还可以举出三处例子:

那花瓶宛若飘浮在昏暗壁龛里的一盏明灯,又恰似神秘的珍珠贝在海底熠熠生辉,被水浸湿后艳丽得甚至透出一股妖气。

松子张开嘴露出雪白精致的一排牙齿,简直就像街道树的浓绿映在牙齿上面似的。

木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黑眼睛的松子,感到她的眼底好像栖息着一只黑色的活物,她一低头,那活物的影子似乎就映在眼球上。

诗人陆游在他逝世前一年,给其子传授写诗经验时写的一首诗中有一句“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我们是否可以推而广之,你要学习写小说,功夫在小说外。从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川端对日本文化的精华之一的茶道、茶具知识储备相当渊博,在作品中对一件件名贵的古茶具简直如数家珍;同时,作者对古书画以及著名西画特别是法国印象派画家的画作,也都谙熟于心,知识积累非一般作家所能比。顺便提一下,译者翻译过不少作家作品,但这次碰到比较陌生的古茶具,当然是很好的学习,不过为了比较准确地做出脚注,也确实比翻译其他作家的作品要吃力得多。这也算是完成本作品汉译后译者想吐露的一点译事甘苦吧。

值得一提的是,具有佛教生死观的大作家川端康成,在日本战败前夕的一九四五年四月曾作为“海军报道班员”被弄去冲绳前线鹿屋基地亲眼参观自杀飞机小伙子们的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返的悲惨现场。让这位作家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刚刚学会开飞机的风华正茂的青年无谓地去送死,军部当局可能想让他鼓励那些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学子义无反顾地去“玉碎”,而这位佛教生死观的大作家内心有何感受,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难能可贵的是,从一九五二年五十二岁时写出的本作品中,川端借松子父亲之口对政府发动的愚蠢的“大东亚战争”,对不关心人民疾苦的政府都有明显的批判:“国家和炉子的那番话,确实是个疑问。炉子的温暖很容易感受到,而国家是温暖还是冷漠,是很难搞明白的。把两个儿子征去杀死—至少炉子不会干这种事吧?当然,煤气开关忘了关,你睡着时也会中毒而死的。”这种批判尽管委婉,尽管表现出一种无奈,但对军部和政府当局的不满是无法否定的。

关于书名翻译,我以为,从书中文字分析:本书原日文标题“日も月も”虽然没有谓语,但谓语在书中。作者是站在纯客观立场冷眼旁观两个家庭的人事沧桑,作者要表现的是:男人生命的岁月长短似乎取决于女人;对当事者来说,悲伤的岁月似乎不久就会过去;虽然短短一年,但却世事沧桑、物是人非,仅一年,松子姑娘接连遭遇父亲猝然去世、母亲和情人绀野分手回归家庭、原恋人宗广和其妻卷子分手后自杀等一连串变故。变化之巨大,印证了本书作者要表现的万事皆无常的佛教世界观和人生观。所以,译者拟借鉴唐代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诗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诗句来烘托主题。“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颠倒重复,不仅排沓回荡,音韵优美,而且强调了时光流逝的无情事实和人们只得听天由命的无奈情绪。“花相似”、“人不同”的形象比喻,突出了花卉盛衰有时而人生青春不再的对比,和本书作者的感喟有契合之处。尽管有些中国读者不一定了解完整的《代悲白头翁》诗,也不一定知道作者是谁,但因为几乎无论男女老少都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诗句耳熟能详,所以,看到“岁岁年年”这个标题,中国读者自然而然会联想到后面省略的词句“人不同”,这恰恰符合了作家要表现的主题。

关于汉诗、俳句、和歌的翻译。拙译中,了庵的点赞,还原成七言诗;俳句翻译成五七五;和歌翻译成五七五七七。翻译不敢说很理想,但至少汉字数和日文假名数对应,以示俳句、和歌与中国的五言诗、七言诗并不是一回事。

在本书翻译过程中,对于个别费解之处的分析理解特别是涉及古茶具的某些知识,日本学者三室勇先生给予了大力协助;对个别句子的理解日本著名研究文学学者铃木贞美教授给予了大力协助,反复讨论研究,交换意见不厌其烦。关于书名的翻译以及对本书内容的分析理解等方面,研究川端文学卓有成就的北京语言大学周阅教授提出很多建设性意见。对以上三位学者,在此谨表由衷的谢意。

最后,虽然译者的工作自认为尚比较认真仔细,并对一些疑难及费解之处多方查阅穷追到底,但毕竟水平所限,仍不敢保证本书中没有不妥乃至谬误之处,在此敬请日语界前辈、同仁及诸位老中青读者朋友批评指正。

王述坤

2017年2月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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