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有一个计划。修改音乐家的出生日期只不过是一次行动的初始步骤,我们现在可以提前透露,这次行动所采取的一些手段堪称史无前例,在人类与其死敌的关系史上绝无仅有。如果这是一盘国际象棋,死亡已经出了王后。再走几招,就可以将军,结束战斗了。有人也许会问,死亡为什么不恢复原状,像从前那样,该死的时候人们就死了,不用等邮递员先送来一封紫色的信。这个问题问得不无道理,但是答案也一样理由充分。首先,这个问题关乎荣誉、面子、职业尊严,在大家眼里,死亡一旦回到往日的单纯,就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失败。既然目前通行的办法是用紫色的信,那么大提琴家也得以同样的方式死去。我们只要设身处地站在死亡的角度思考,就不难理解她的理由。当然,我们已经目睹了四回,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怎样能把那封已经疲惫不堪的信送到仍然活着的收件人手里,而要实现这一夙愿,就必须如上文所说,得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但是先别急着瞧好戏,我们先来看看,死亡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此时此刻,死亡什么也没做,只是跟往常一样,用现在的话讲,在那儿闲晃,其实说得更准确一点,死亡就在那儿,不晃。同一时间,她无处不在。她不需要追着人跑,把他们逮住,从来都是人在哪里,她就在哪里。现在,有了邮递通知的方法,死亡完全可以安然地待在地下室里,等信件自己完成投递,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需要感觉到自由,感觉到无拘无束。有句老话说得好,林子里的野鸡不爱住鸡棚。从比喻义来讲,死亡就是林子里的野鸡。她不会再犯蠢,或是懦弱到不可原谅的地步,内心里那种无法限制的扩散本性是她最大的优点,所以她不再压抑,不再吃力地聚拢自己,努力保持一个可见的轮廓,不轻易越轨逾矩,就像头天晚上那样,在音乐家家里的那几个小时,上帝知道她过得多不容易。我们已经说了一千零一遍,死亡是无处不在的,所以她也在那里。狗睡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等着主人回家。它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即便有过一路跟随他的念头,现在也已放弃了,一座大都市里有那么多好闻和不好闻的气味,太容易晕头转向了。我们从没想过狗通过什么认得我们,我们自己一无所知。然而这位死亡知道,大提琴家正坐在一家剧场的舞台上,就在乐队指挥的右手边,和他表演的乐器在一起,死亡看见他用灵巧的右手拉动着琴弓,一样灵巧的左手上上下下按动着琴弦,她尽管从没学习过音乐,连最基本的所谓四分之三拍视唱都没练过,但在黑暗之中她也碰过那把琴。指挥中止了排练,用指挥棒敲打着谱架边缘,评论一番,又发出一个指令,他要求所有的大提琴,也只有大提琴,在这个段落发出声音但看上去又没在演奏,这像是某种音乐哑谜,而那些乐手似乎立马心领神会,艺术就是这样,有些东西在外行人看来完全不可思议,但其实并没那么难。死亡,自不必说,充满了整个剧场,一直涨到最高处,够到了天花板上的寓言画和现在没有点亮的巨型吊灯,但此刻她最喜欢的视角是二楼的一个包厢,略微有点斜角面对着低音弦乐区,包括中提琴,它们是提琴家族里的女低音,还有大提琴,对应着男低音和最低沉的倍低音音域。她就坐在那里,坐在一把罩着洋红色绒布的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首席大提琴手,她曾看着那个人熟睡,他穿条纹睡衣,有一条狗,现在那条狗正在家中的院子里晒着太阳睡觉,等待着主人回来。那就是她的人,一个音乐家,仅此而已,就跟身边近百个男男女女一样,他们围坐成半圆形,中间是乐队指挥,他们自己的巫师,就这几天,未来某一周、某个月或某一年,他们早晚会在家中收到紫色的信,然后空出自己的位置,直到另一名提琴手、长笛手或者吹号手填补进来,坐在同一把椅子上,也许巫师也换了个人,挥舞着指挥棒对声音施展魔法,生活就像一支管弦乐团,无论音调准还是不准,一直演奏个不停,生活又像一艘泰坦尼克号巨轮,不断地沉船又不断地浮出水面,这时候,死亡意识到,自己也可能沦落到无事可做的地步,如果沉船再也浮不上来,再也没有海水沿着舷侧流下,唱着那招魂的歌声,就像当初女神安菲特里忒[1]出生的独特时刻,海水滑过她曲线起伏的身体,发出一声声轻柔的叹息,好叫她环绕着海洋,这也正是她名字的含义。死亡自己琢磨起来安菲特里忒如今在哪儿,涅柔斯和多里斯的女儿会在哪儿呢,她从未在现实中存在过,但是曾短暂栖身于人类的脑海里,好在其中同样短暂地创造出某种特定的方式赋予世界意义,并试图理解现实。人类没能理解现实,死亡想道,他们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因为他们人生中的一切都是临时的、短暂的,一去不复返,无论是神,是人,过去的,就永远结束了,现在的,也不会永远都在,即便是我,死亡,也会消失,到时候我已无人可杀,无论是用传统手法还是用邮递寄信。我们知道,她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想法了,不管思考用的是什么部位,但这种想法头一回让她感到深深的慰藉,就像一个人好不容易干完了活儿,向后靠倒,休息放松。乐团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一位大提琴手的演奏声,这叫独奏,那是段简单的独奏,时长不到两分钟,那仿佛是从巫师召唤的大军里响起的一个声音,它也许是以其余全体沉默者的名义诉说着什么,指挥家本人也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那位乐手,乐手面前的椅子上摊开着一本乐谱,那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D大调第六号组曲,第一千零一十二号作品,在这座剧场里,他永远也演奏不了这部组曲,因为他不过是乐团的一位大提琴手,虽说是提琴组的首席,但名气还没大到可以开个人音乐会,去世界各地演出,接受采访,收获鲜花、掌声、荣誉和勋章,如果偶尔某位慷慨的作曲家想起了乐团中循规蹈矩、无甚新鲜的这一侧,能让大提琴手独奏几个小节,那已经非常幸运了。等彩排一结束,他就会把大提琴收进箱子,打一辆带大后备箱的出租车回家,今天晚饭后,他可能会在谱架上打开巴赫的组曲,深吸一口气,用琴弓擦动琴弦,好让响起的第一个音符在这世界不可救药的平庸中安慰自己,如果可以,叫第二个音符让自己将那平庸彻底忘记,这时,独奏结束了,整支乐队的齐奏刚好盖住大提琴最后一声回响,而那巫师,君临天下般挥了一下指挥棒,又重新做回了声音的招魂者和引路人。他演奏得太好了,死亡为她的大提琴家感到骄傲。好像她成了一位家人,他的母亲、姊妹、未婚妻,妻子不行,因为这个男人从没结过婚。
接下来的三天里,除了必须挤出时间冲回地下室,匆匆写好信寄出去,其他的时候死亡简直就成了音乐家身后的影子、呼吸的空气。影子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只要到了没有光源的地方它也就没了。死亡则是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乘出租车回家,跟他一同进门,善意地看着狗在回家的主人面前热情地撒欢,然后,她像一位受邀而来的客人似的,自己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会儿。对于无须移动的人来说,这很方便,她既可以席地而坐,也不介意择高而栖,待在衣柜顶上。今天乐团排练结束得晚,这会儿眼看就要天黑了。大提琴手给狗喂好食,然后去准备自己的晚餐,他打开两个速食品罐头,倒出来加热,然后在厨房的桌子上铺一块桌布,摆好刀叉和餐巾,倒一杯红酒,然后不急不忙、若有所思地将第一叉食物送进嘴里。狗坐在一旁,如果主人吃剩点什么,留在盘子里递给它,那就是它的饭后点心。死亡注视着大提琴手。按理说,死亡分不清人脸的美丑,或许是因为,她认自己也只看头骨,所以总是忍不住还原我们面孔下的骨架,那是我们陈列商品的玻璃橱窗。归根结底,实话实说,在死亡眼里,我们所有人都一样丑,即便我们荣获了选美皇后或是男性中的对应头衔。她喜欢他强健的手指,估计左手的指肚已经逐渐变硬,甚至轻微结了老茧,生活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公,就比如说他的左手,在大提琴上负责最繁重的工作,但是得到观众的掌声远逊于右手。饭后,音乐家洗了碗,小心翼翼地沿着折痕叠好桌布和餐巾,放进碗橱的抽屉里,离开厨房前又四周打量了一圈,看看有什么东西没摆好。狗跟在他后面进了音乐室,死亡正在那儿恭候他俩。跟先前我们在剧场里设想的不同,音乐家并没有拉奏巴赫的组曲。某天,他和几位乐团里的同事聊天,半开玩笑地谈起,有没有可能用音乐为人立肖像,要真实贴切,不能像穆索尔斯基的《两个犹太人》[2]那样只有刻板的典型,他当时说,如果真有什么音乐可以做自己的肖像,那不是任何一首大提琴曲,而是肖邦的一支练习曲,篇幅极短,作品二十五号,第九首,降G大调。同事问为什么,他回答说,他就是在其他乐曲中都看不到自己,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而在那短短五十八秒中,肖邦把一个从未谋面之人诉说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了。于是之后那几天,乐团里比较幽默的同事跟他开了个友善的玩笑,叫他五十八秒,但这个绰号太长了,很难叫得长久,而且跟这样一个人对话,也很难保持有问必答,毕竟你问他任何问题,他都可以用五十八秒的时间来回答你。这样,大提琴手最终在这场友好的争斗中获胜。现在,他好像感知到了家里有第三者存在,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他觉得有必要向其介绍一下自己,但即便再单调的人生,要讲点有意义的东西也难免长篇大论,为了免于冗赘,大提琴手在钢琴前坐下,稍微停顿了片刻,等待观众坐定,然后弹奏起来。狗趴在谱架旁边,半睡半醒,它仿佛并不在意这场声音的风暴在自己头顶掀起波澜,也许是因为之前听过很多遍了,也许是因为这首曲子并不能增进它对主人的了解。死亡由于工作需要,听过太多别的音乐,尤其是同为肖邦所作的《葬礼进行曲》,或是贝多芬第三交响曲中很慢的柔板,但今天是她极为漫长的一生中头一次发现,原来说什么与怎么说之间,可以有如此完美曼妙的配合。她并不在意,那是不是大提琴手的音乐肖像,他声称的相似之处,无论属实还是虚构,多半是他脑子里编造出来的,但让死亡印象深刻的是,在那五十八秒的音乐中,她听出了一种充满节奏和韵律的流转变换,无论人生平淡无奇还是卓尔不凡,它属于人类生命的全体和每一个个体,她在那悲怆的短暂中听到了,在那绝望的强烈中听到了,也在那结尾的和弦中听到了,它像个休止符,停留在空气中,停留在混沌里,停留在每一处,仿佛还有什么东西言而未尽,无处排解。大提琴手堕入了人类最不可原谅的罪孽,就是傲慢,其实在这幅肖像里能找到每一个人的影子,但他却认为看到的是自己且仅有自己,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们仔细想想,而不是只看事情的表面,这种傲慢同样可以解读为完全相反的东西,它可以是一种谦卑的表现,既然那首曲子是所有人的肖像,那我也必然被画在了其中。死亡犹豫了,傲慢还是谦卑,她无法做出判断,为了打破僵局、摆脱疑虑,现在她开始饶有乐趣地观察音乐家,等待着他的面部表情或是双手能够揭露真相,那双手就是两本打开的书,不是靠什么或真或假的手相术,看什么感情线、生命线,是的,生命线,诸位没有听错,生命,真正的原因在于,那双手会说话,当它们闭合或是打开,爱抚或是击打,擦干一滴眼泪或是伪装一个微笑,搭在某人肩上或是挥别说声再见,当它们工作、静默、睡着、醒来,它们都是在说话,而此时,死亡观察完毕,她的结论是,傲慢的反义词并不是谦卑,即便世界上所有的字典都赌咒发誓说是的,可怜的字典,它们只能用已有的现成词语管理自己并治理我们,但是,有那么多词语仍然空缺,就比如说这种活跃的傲慢的反面,它不是谦卑,绝没有谦卑那么低声下气,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词就写在大提琴演奏家的脸上和手上,但却不能告诉我们它叫什么。
第二天碰巧是周日。天气看上去不错,和今天一样,大提琴手的习惯是带一两本书,牵着狗,去城里的某个公园待一个上午。出于本能,狗会在树与树之间跑来跑去,到处嗅嗅同类的尿味,但它从不走远。有时候它会抬起腿,就地满足一下排泄的需要。另一种需要,我们姑且说是补充性的排泄,则是训练有素地在自家后院里解决,这样大提琴手就不必追在它后面,拿着专用的小铲子,一路捡它的排泄物,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这也许可以当作一个犬类训练优良的例子,但那实际上是狗狗自己的主意,它认为一位音乐家、大提琴手、艺术家,应该致力于优雅地弹奏巴赫的D大调第六号组曲第一千零一十二号作品,在它看来,一位音乐家、大提琴手、艺术家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从地上捡起仍然冒着热气的狗屎,无论那是自家的狗还是别的狗拉的。那样不合适,比如巴赫就绝对没干过那种活儿,这只狗某天对主人这样说道。音乐家回答说,时代已经大不相同了,但是不得不承认,巴赫的确没干过那种活儿。总的来说,音乐家还是比较喜爱各种文学的,在他书房里随便找个书架一望便知,不过他对天文学、自然科学或者说关于自然的书籍有特别的偏爱,今天,他就带了本昆虫学手册出门。因为缺乏专业背景,他也没指望能从书里学到很多,但他在读书的时候欣然获知,地球上的昆虫品种接近一百万种之多,可以分为两个亚纲,即有翅亚纲,就是带翅膀的,以及无翅亚纲,就是不带翅膀的,按目分类又有直翅目,比如蚂蚱,蜚蠊目,比如蟑螂,螳螂目,比如刀螂,脉翅目,比如草蛉,蜻蛉目,比如蜻蜓,蜉蝣目,比如蜉蝣,毛翅目,比如石蛾,翅下目,比如白蚁,蚤目,比如跳蚤,本翅目,比如虱子,食毛目,比如鸟虱,异翅亚目,比如臭虫,同翅亚目,比如蚜虫,双翅目,比如苍蝇,膜翅目,比如黄蜂,鳞翅目,比如骷髅天蛾,鞘翅目,比如金龟子,最后,还有缨尾目,比如蠹虫。从书上的图片来看,骷髅天蛾是一种飞蛾,拉丁文学名叫acherontia atropos。它昼伏夜出,胸节背板上有一个与人类头骨相似的图案,翼展长达十二厘米,体色暗沉,后翅为黄黑亮色。它名字里的atropos[3],就是死亡。音乐家不知道,也绝对想不到,此刻死亡正越过他的肩头,兴致勃勃地看着那只飞蛾的彩色图片。兴致勃勃,但也一头雾水。别忘了,那位负责将昆虫从生命渡至非生命——也就是杀死——的命运女神跟这位死亡不是同一位,尽管两位的索命手法多有雷同,但是不同之处也有很多,就比如说,昆虫不会死于人类最常见的那些死因,如肺炎、肺结核、癌症、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俗称艾滋病),以及各种交通事故或心血管疾病。到这里为止,谁都能懂。最令人费解的,也是让这位越过大提琴家肩头看书的死亡感到糊涂的,是一个人类的颅骨图案,不知在世界初创的哪个阶段,竟然如此精巧准确地画在了一种飞蛾长有茸毛的后背上。的确,有时候人类身上也会出现一两只小蝴蝶,但那不过是一种简单的人为设计,普通的文身而已,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死亡在想,或许当初,所有的生命都是同一种东西,只是后来逐渐地区别开来,分化为五界,即原核生物界、原生生物界、真菌界、植物界和动物界,随着时期更替,每一界的内部又产生无数次宏观和微观的分化,因此,在这场生物杂糅的混乱之中,如果一些物种的特性出现在了别的物种身上,一点也不足为奇。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种名叫acherontia atropos的飞蛾背上会有一具令人不安的白色头骨,而且有意思的是,它的名字里除了有死亡这个词,还包含了冥界一条河流的名字[4],不仅如此,它还可以解释曼德拉草根和人体之间同样令人不安的相似。面对此等自然的神迹、令人敬畏的奇景,很难知道一个人会想什么。但是,死亡越过大提琴家肩头仍然目不转睛盯着书看的时候,她的思绪已经走上了另一条岔路。这会儿她有点难过,因为想到,如果当初使用骷髅天蛾做死亡信使该有多好,而不是寄什么愚蠢的紫色信函,虽说一开始她觉得这是个天才至极的点子。这种飞蛾绝不会有信息被退回的问题,因为它的使命就印刻在背上,它就是为此而生的。不仅如此,就演出效果而言,这跟派个普通的邮递员送上一封信也会截然不同,我们会看见一只十二厘米宽的飞蛾在我们头顶盘旋,黑暗天使亮出了那双黄黑两色的翅膀,它贴着地面画一个圈,不许人迈出半步,接着突然起飞,在我们面前垂直升起,它背上的颅骨与我们的颅骨相对而视。毫无疑问,对于这套特技动作,我们不会吝惜掌声。只是此处不难看出,这位负责分管人类的死亡仍然有很多东西有待学习。众所周知,飞蛾并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不仅是飞蛾,其他所有的动物,无数个品种,都不归她管。那么她就得和动物分部的同事商讨出一份协议,就是负责所有那些自然物种的主管,借调一定数量的acherontia atropos。然而,遗憾的是,考虑到她们分管领地以及对应居民群体的巨大差异,这位同事多半会高傲无礼、斩钉截铁地拒绝,于是我们发现,薄情寡义、缺乏团结不是一个空洞的说法,即便在死亡的世界里,这也是切实存在的问题。你们想一想那本昆虫学入门手册上讲到的一百万种昆虫,如果可以的话,你们想象一下,每一个种类有多少只个体,然后请你们告诉我,地球上的虫子是不是多于天上的星星,或者说银河里的星星,如果我们想给宇宙起一个诗意些的名字;在它令人晕眩的存在里,我们不过是一小坨转眼就要融化的屎。人类的死亡眼下只拥有区区七十亿男女,不足挂齿,他们不太均匀地分布在五大洲,因此,她是次生的、低等的死亡,她对自己在塔纳托斯等级次序里的排位也心知肚明,所以那家报纸把她的首字母大写时,她坦诚地致信做出了澄清。但是,美梦的大门就是那么容易打开,谁都可以随意做梦还不用缴税,死亡此时没有越过大提琴手的肩头看书,而是沉浸在想象里,她幻想着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群飞蛾,听候自己调遣,她一只只地点名、下达指令,你去那儿,找那个人,给他看你的骷髅,然后回到这儿来。真若如此,音乐家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和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影像,就是感觉那只acherontia atropos从打开的书页里飞了出来,根本不像传说中马塞尔·普鲁斯特见到的那样,有什么穿着黑衣服的胖女人来宣布他的死亡,或是如那些眼力尖锐的临终病人所声称,看到了一个披着白布的鬼怪。一只飞蛾,丝薄的翅膀簌簌扇动,又大又黑的飞蛾背上,一块酷似头骨的白斑,如此而已。
大提琴手看看表,发现已经过了午餐时间。狗十分钟前就开始想这件事了,它在主人身边坐下,把头枕在膝盖上,耐心地等待着主人回到现实世界。离这儿不远有一家小餐馆,提供三明治或者类似的小食。每一个来逛公园的上午,大提琴手都会光顾这家,回回都点一样的东西。两个金枪鱼三明治配蛋黄酱加一杯酒给自己,一个半熟牛肉三明治给狗。如果天气宜人,像今天这样,他俩就会在树荫下席地而坐,边吃边聊。狗总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先匆匆解决两片面包,然后才开始享受吃肉,它不慌不忙地认真咀嚼,细细品味着肉里的汁水。大提琴家则心不在焉,想起来才吃一口,心里琢磨着巴赫的D大调组曲,序曲里有一段困难得见鬼,时常会让他停下、犹豫、怀疑,对于一个音乐家,人生中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吃完饭后,他俩伸直了身子,并肩躺着,大提琴手打个小盹儿,狗总是早他一分钟睡着。等他们醒来回家,死亡也跟着他们。狗跑进后院清清肠子,这时候,大提琴手在谱架上打开巴赫的组曲,翻到棘手的那部分,一段梦魇般的极弱音,犹豫的情况再次无情地发生。死亡为他感到惋惜:可怜的人,最不幸的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弄个明白了,话说回来,从来没有人弄明白过,那些貌似接近的人其实还差得很远。就在此时,死亡头一回意识到,整个房子里找不到一张女人的照片,除了一位上年纪的女士,那显然是他的母亲,旁边有一位男士,应该是他的父亲。
[1] 安菲特里忒,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之一,海王波塞冬的妻子。
[2] 莫杰斯特·彼得洛维奇·穆索尔斯基,十九世纪俄国作曲家。《两个犹太人》是其代表作《图画展览会》中的经典片段,作曲家用弦乐器和小号分别塑造了一胖一瘦、一富一穷两个作为社会典型的犹太人形象。
[3] 即阿特洛波斯,希腊神话中主管死亡的命运女神。
[4] 希腊神话中的冥界有五条河流,其中一条叫阿刻戎河(Acheron),意为苦恼之河,河上有摆渡者带领亡者由此进入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