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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与独立电影人

奶妈与独立电影人

(“独立电影”这个名词的确立,在西方内部是为了简化一个对立面:商业电影、大制片人、影城;在西方之外则是为了分裂竞争国或对手国之电影业。找到一个道德起跑线很高的名词,是有很多预设好处的,首先就是将对手放在一个永远的被告席上,而将自己放在永远正确的一面。)

独立电影这个名词,最早是从美国传到巴黎的,时间大约是90年代。一个名词从另一个大陆漂洋过海而来,一般有两个命运:继续作一个诠释外部事物的名词;或由名词变成一种事物。我是眼见它演变成具体人事的。这种演变有时比人们想像得要简单,只需在实际已有的事物上贴上新名词就行了。在巴黎就是这样运作的,人们后来一点点就改了口,将作家电影、小制片人、艺术电影院这些现成的东西,全放进了独立电影的箩筐。这个名词的确立,在西方内部是为了简化一个对立面:商业电影、大制片人、影城;在西方之外则是为了分裂竞争国或对手国之电影业。

找到一个道德起跑线很高的名词,是有很多预设好处的,首先就是将对手放在一个永远的被告席上,而将自己放在永远正确的一面。我以前在文章中谈过西方人设计概念的技巧,就是指的这种本事。你仔细一想就全明白了,道德起跑线高的名词全成了他们的专利。而中国人往往只在这些名词上就已经被灌得酩酊大醉。

再来说“独立”。美国影坛的情况我不详知,不敢妄加评论。法国我算是略知根底,就发觉名词这玩艺是很荒唐的,尤其是当你看到名词下面的东西。但人对名词的接受特别囫囵吞枣,就像对画面给予的信任度一样盲目。电影是个要大钱的玩艺,所以每每听到“独立”二字,就让我起疑心。没有“奶妈”的人才堪称独立,否则都可视为欺世盗名。法国的独立电影人可是有“大奶妈”的摇篮宝宝,多少年就在政府的怀抱里睡大觉。这也无可厚非,但据此抢占“独立”这块道德高地,将对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人置于被审判席上,我忍不住又要打抱不平。

我后来发现“独立电影”这个名词像传染病似的,传到了别的大陆。也有点欺世盗名性质,但与法兰西版又有不同。这一回“奶妈”不是政权了,而是站到了政权的对立面,但是不是就没有奶妈?非也,没有奶妈难有电影。我发觉这些国家的“独立电影”都有一个共同的“奶妈”——基金。基金这种东西有一个另外的名词,就是你永远不知道的后面的手。我从法国各类电影基金设立的时间表,找到与西方意识形态大战“不谋而合”的轨道。我看人没办法不看穿骨髓,法国人不会做一个子儿的赔本买卖。所以各国从“基金”那儿拿钱的“独立”电影人至少应知道自己伟大的艺术事业绑在哪驾战车上。我在此只是置疑“独立”二字,无意评说战车。

以为自己踩着这块跳板能成艺术“大师”,也不是想象得那么简单。我研究了很多年,在黑暗的放映厅里看白了头发,看到了一条秘而不宣的分界线:电影奖有两类,同样的奖也有两个含义,得奖的人不明白,颁奖的人心知肚明。那就是一个是颁给他们真抬举的艺术家;一个是颁给他们要利用的“筹码”。所以同样一个“评委大奖”,领的时候金光一丝不差,界是在下面划的。这两类电影在巴黎艺术院线,受到界线分明的对待。我十几年来就在观察巴黎艺术电影院的节目设制,摸索规律。就是有另外一份名单,那是他们真正接纳的电影人,在这些电影爱好者宫殿都有常设席位,不断地有作品回顾展。但就连进这份名单,也不是才华就能搞定的,还有其他界限,像19世纪以来没有变过的国际版图,以西方为轴心,越接近轴心的国度获选的才子越多,越往外围荡,中奖的人越凤毛麟角。其甄选比率与各国电影水平并不成正比。我说出来要被人骂死,但不说如鲠在喉。被选进这份名单的中国人都不是来自大陆,他们一个是王家卫,香港人;一个侯孝贤,台湾人。这里的电影人或传媒从来不提他们也是中国人。记得侯孝贤有一次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自己是中国人,法国翻译马上译成台湾人。这种例子很多,比如这里只说杨紫琼是马来西亚人。

大陆第五、六代导演中,除了贾樟柯有半条腿进了“贵族沙龙”,其余无一逃出“筹码”的命运。以贾的才华,若不是出生时地理位置没选好,进“贵族沙龙”应该是畅通无阻的。把他们划在外围的那条界非常隐避,带有明显的国籍歧视,否则没法解释这种一网打尽的排斥,除非是大陆电影里异口同声的“革命现实主义”导致了被一刀切?总之电影爱好者宫殿里没设他们的牌位。

而牌位才是真正的入场券,否则“金棕榈”都是虚的。最早出来的那批,当年西方为制造巨大的回声,轰得很厉害,名声多少落到了民间,后来的人就一概不给这样的运气了,完全被封在第二市场内。想想法国人真是玩阴谋的大家,戛纳的红台阶、卢米尔宫的起立鼓掌,导演得漂亮。私底下,你属于界内界外,人家心里早就划好了。

(200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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