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施恩走了之后,桃花山就没有一天太平日子。
先是李忠、周通等头领公然反对杨采苓的决策,认为与少华山、二龙山联盟对抗梁山,才是上策。他们对杨采苓的一意孤行颇有微词,况且这决定完全是感情用事,根本没有为山寨的弟兄着想。
杨采苓则对这些流言蜚语置之不理,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内,埋首于山寨事务。
她虽是女流之辈,但决策果断,思路清晰,胆识过人,比之李忠强了不知多少倍。上位这些日子,声望一日高过一日,山寨上下无不对她俯首帖耳。是以就算有不利于她的言论,也丝毫动摇不了杨采苓在桃花山的地位。
另一方面,因在山中发现梁山泊的探子,杨采苓极为重视,命玄武负责山寨守备,李忠、周通协助,各领壮士百人,日夜巡视。众人都忙碌了起来,这下可冷落了延庆公主。她从京师来到这桃花山已有数月,尽管一路上惊险不断,但也总强过待在深宫里,和那些个太监宫女朝夕相处。她性子活泼,最怕气闷,这一连数天只能在院子里踱步,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这天,延庆公主吃过午饭,走出院子,去山林散步。出门时,她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高瘦的叫张五,矮胖的叫李六,均是桃花山的喽啰,奉杨采苓之命保护延庆公主的安危。
延庆公主一路上听张五绘声绘色地说着江湖上的奇闻,故事又惊又险,比闷在院子里快活多了。三人走了几里路,忽然听见水流的淙淙声,走过去一看,是一条山溪。延庆公主正走得口渴,见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便蹲下来掬水喝。她喝了两口,才想起张五、李六也走了半天的山路,恐怕也渴了。
延庆公主道:“你们也来喝点水吧。”说话时也不回头。
话说完了,也没人应她,反而听见枯枝被踩断的响声。
延庆公主回头去看,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原本护卫在她背后的张五和李六,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没了踪影。
“张五!李六!你们去哪儿了?”
延庆公主朝着四周喊了一圈。除了山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响声,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左侧都是嶙峋的岩石,躲不了人,右侧有片林子。延庆公主心头疑云大起,隐隐感到不妙。张五、李六二人虽说不上十分可靠,但也不会平白无故失踪。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在延庆公主喝水时,出现突发事件,两人来不及提示公主,便已采取行动,要么就是两人在短时间内,俱已遭遇不测。
延庆公主抽出腰间匿藏的匕首,反握手中,小心翼翼地往林子深处走去。她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极高。因为踏入林子后,她发现地上的枯叶沾有斑斑血迹,且尚未干涸。
晌午时分,阳光直射在树叶上,使得密林中树影斑驳,让人迷离恍惚。延庆公主打起十二分精神,缓步朝前移动。她心里已猜到几分,张李二人若遭毒手,必是梁山泊的人已潜上山来,想打桃花山个措手不及!
张五、李六二人武艺平平,但也绝非普通的喽啰,对方能一声不响地将他们俩同时结果,武艺之高,可想而知。
延庆公主越想越害怕,不由放慢了脚步,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
突然,耳边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一具尸体从天而降,垂吊在她右上方的树枝上,左右晃荡。延庆公主吓得大喊一声,摔倒在地。她定眼一看,被吊死在树上的人,正是方才生龙活虎的张五。她还来不及站起身来,左侧也哗哗哗响起一片树枝折断的声音,另一具尸体也被抛下,脖子上缠绕着一根粗绳,吊在高树上晃荡。那是李六的尸体。
“什么人!你们想做什么!”延庆公主挥舞手里的匕首,试图恐吓对方,“有种的出来,和本宫决一死战!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好汉!来呀!”尽管她知道,这根本没用。
不知从哪儿传出了一声娇笑,听声音像是个女人。
延庆公主已吓得语无伦次,胡乱说道:“你……你不是男人……也不打紧,你出来,不出来不是巾帼英雄!”
她话音刚落,从悬着两具垂尸的大树上,各闪出一个人影,身披黑衣,但瞧不清面目。
延庆公主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双手握住匕首,刃尖向前,手臂不停颤抖。她吞声忍泪,心里念道:“玄武个死和尚,关键时候,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本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让父皇诛你九族!”
她正想着心事,耳边又传来一阵笑声,距离极近,仿佛就在身后。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蓦地挥起匕首,向后横劈。谁知站在她背后那人早有准备,身形一避,延庆公主就劈了个空。趁她收招之时,那人一个跨步,双手倏出,用擒拿手将延庆公主手中的匕首夺下。
兵刃脱手,延庆公主大惊失色,同时也知道自己与对方的拳脚功夫差距极大,动起手来,根本讨不到便宜。此刻对方只需反手一刺,她必定当场毙命。正当延庆公主准备闭目待死之时,那人又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延庆公主感到奇怪,睁眼一看,惊呼道:“琼英,是你!”
仇琼英朝她一笑,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将匕首双手奉上,口中道:“属下冲撞了殿下,罪该万死,请殿下恕罪。”与此同时,两棵高树上的人影也从枝头跃下,分别跪在延庆公主两侧,齐声道:“皇城司亲事官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原来是你们,平身吧……”延庆公主见是朝廷的人,悬着的心才放下。
三人起身后,仇琼英又道:“我们原本以为公主被徐燎掳走后,一直匿藏在二龙山。派人查了很久才知道,原来公主殿下已被转移到了这里。其中花了不少时间,让殿下受苦了。”
延庆公主见仇琼英言辞恳切,整个人也瘦了一圈,想来这几个月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内心颇为自责,挥了挥手道:“好啦,本宫不怪你们。”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张五、李六的尸首,心中又多了几分愧疚,不禁喟然长叹。
仇琼英环视四周,警惕道:“殿下,这里不宜久留,请速速随我们下山。”
延庆公主犹豫道:“这个……不如你们先走,我……”
“殿下,要是被桃花山的匪盗瞧见,我们想走也走不了啦!”
尽管内心百般不愿,但拗不过仇琼英的催促,延庆公主只得随他们离开。
他们为了避开桃花山的哨站,不走大路,只挑曲折崎岖的羊肠小道行走。延庆公主故意走得很慢,希望玄武能带人追上。可眼看离山脚越来越近,也没见到桃花山半个人影。有几处理应分派人手巡逻,却也不见巡视的喽啰。
仇琼英瞧延庆公主脸上阴晴不定,以为她害怕被追上,笑着道:“殿下不必忧心,此时桃花山的匪盗们正自顾不暇呢!”
“自顾不暇?”延庆公主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来此之前,便已探得卢俊义所率领的梁山大军,已屯兵山下,随时准备对桃花山发起进攻!”
“这……这不可能……若是有大军来袭,为何山寨里的人不知道?”
仇琼英冷笑道:“桃花山四下所布置的哨站,早就被梁山泊黑风亭的刺客捣毁。探子都被割了脑袋,还有谁回去替‘毒药师’报信?”
杨采苓用毒烟制服桃花山群雄的消息已传遍江湖,这“毒药师”三个字,便是江湖中人赠予她的诨名。这件事,她自己却不知道。
延庆公主听到这个消息,脑中一片混乱,内心深处,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在喊:“必须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杨采苓!”
眼下有三名皇城司的高手在她身边,怎么回去报信呢?
或者当着仇琼英的面,表明立场,并以自己公主的身份命令他们协助桃花山众人。不过就算她这么做,皇城司亲事官们也有权拒绝。毕竟桃花山大多是作奸犯科之辈,为正道人士所不容,帮助他们,就等于公然与朝廷作对。
“最晚不过今夜亥时,卢俊义就会发起总攻。届时,这桃花山将变成一片火海。”
仇琼英的口吻,就像在述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而这些话传入延庆公主耳中,却字字如针尖般扎入她的心头。
朝夕相处数月的伙伴们,命在旦夕,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对于延庆公主来说,是表明立场赌一把,还是置若罔闻听之任之,她必须做出抉择。
宋万此时已极为盛怒,手掌已按住腰刀,随时准备冲上前去,与林冲厮杀。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实力远远不及林冲,贸然上前,也不过送死而已。杜迁瞧宋万的表情,知他内心所想,忙伸手捏住他的臂膀,缓缓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只要林冲一声令下,梁山的数千追兵就会向他们冲来,两军兵力相差太远,元老兵团完全无法招架。
林冲身边忽然有一人喊道:“林教头,和这些个叛贼啰唆什么,一股脑杀了便是!宋江哥哥也不会因此怪罪于你!”那人身披战甲,手里提着一杆长枪,目露凶光,正是梁山排行八十位的头领,小遮拦・穆春是也。
此人曾是江州揭阳镇的恶霸,仗着其兄穆弘的声威,连官府都头都让他三分。外人若想在揭阳镇谋生,必先到穆家庄拜谒。因其兄穆弘在少室山被晁盖一箭射死,是以对二龙山一派恨之入骨,对待叛军,自然也不会客气。
“穆春,你仗着你哥哥横行梁山,自以为是,实则庸才!有种的话,来与我单打独斗!我要是怕你,就不姓宋!你敢是不敢?”宋万抽出腰刀,刀刃直指穆春。
他早就看不惯穆春的为人,故而见了他,便破口大骂。
穆春冷笑一声,喝道:“说我庸才?宋万,你虽是梁山元老,这些年又做了什么?宋江哥哥仁义,养你这个废物,换作是我,早就逐你下山了!”
宋万听了,一张脸气得通红,骂道:“没用的杀才!只敢躲在林教头身后叫嚣,有种的上来,咱们比比,我让你下黄泉陪你大哥!”
这句话极为刺耳,穆春一听,登时怒火攻心,大喊一声,正要冲上前去。他身后的士兵见步军将校要上,也准备追随他上前进攻。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突发变故!
穆春拍马上前,林冲忽然旋转丈八蛇矛,以矛尾向穆春的后颈猛然扫去!
这一记变故来得十分突然,穆春毫无准备,后颈蓦地受到重击,整个人摔下马去,头跌在地上,顿时昏死。便在此时,追兵中不少人偷偷将一块红布绑在右手手臂,然后抽出腰刀,纷纷往临近的人身上招呼!
不少梁山追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身中数刀,立时毙命。也有人反应及时,拿手中的兵刃与红布兵对砍。但还有更多追兵敌我难分,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间要害中刀,也纷纷倒下。一时之间,追兵阵地乱作一团,相互砍杀起来!
“你们快走!”
林冲朝宋万大吼一声,扯动缰绳,手中蛇矛倏出,当场扎死一个喽啰。
其实那些手臂绑红布的喽啰,皆是林冲的亲兵。他们按林冲的吩咐混于追兵之中,随时准备发难,替叛军阻挡梁山泊的追击。
林冲出手如电,瞬息之间便击杀了四五个准备追击元老兵团的喽啰。他见宋万、杜迁等人呆立原地,又喊道:“快走!快去找晁天王!”
这时宋万他们才反应过来,林冲是在拖延时间。对于刚才唾骂林冲的言语,宋万内心十分惭愧,大喊道:“多谢林教头!”慌忙下令撤退。
林冲骑在马上,在千军之中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一来他在梁山地位极高,就算叛乱,也没人敢对他下杀手。二来林冲的马上功夫已然纯熟,普通的杂兵,没几个能抵挡得了他猛烈的攻势。
张闲也随元老兵团开始撤退,他回头望去,见身后梁山追兵血流成河,尸骸遍地,心中不忍,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元老兵团急追了三四里,这才赶上大队人马。此时,身后的杀伐声已经没了声响。
东京城,仙音阁。
梁红玉倚靠在阁顶上房的栏杆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已是夜里亥时,御街上仍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好不热闹。路上行人的欢笑声,街上小贩的叫卖声,还有仙音阁内丝竹管弦奏出的乐声,无不传入她的耳朵。
尽管眼前的场面是这样的热闹,可梁红玉的心中却无比的冷清。
尤其在见过那个人之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按理说,像她这样生在风月场的女人,于情感之事,早就该看得淡了。她也知道,男人这东西,天下乌鸦一般黑。可是梁红玉还是觉得,他和经常光顾仙音阁的男人不一样。天下武艺比她强的男人,有很多,但天下能被大家称为英雄的男人,却并不多见。
这时,房间的门被人轻叩三下,梁红玉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丫鬟,先向她行了个礼,才道:“小姐,冯老板又来找你了……”说完就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跟他说,我没空。”梁红玉头也不回地道。
“五天前也这么打发的。他说这次在东京城逗留那么久,就是想听小姐弹一首曲子给他听。一首曲子就行。”丫鬟像是在恳求。
“来几次也没用,就说我身体不适,让他找其他姑娘。”
“可是……”
“怎么?我的话你听不懂是吗?”梁红玉回过头来,眼神中似有愠意。
“是,是,我这就去打发他!”丫鬟吓得忙低下头,退出房间。
过了半晌,楼下传来争吵的声音。梁红玉忽听得啪的一记响声,她心想,定是那冯亮老板气不过,抬手打了翠玉这丫头。
梁红玉轻叹一声,目光又投向窗外。
从少室山回到东京之后,她就没离开过仙音阁。没有刺杀任务的时候,她也拒绝再像以往那样接待客人,为他们奏曲吟诗。在遇到那个人之前,她从来没嫌弃过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仙音阁的虫二爷,她恐怕早在幼时就饿死在街头。但遇到他之后,梁红玉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哀叹,在惋惜,在懊悔。
——此刻,不知他在做什么呢,想必正在为国事操劳吧。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门口又响了脚步声。这次的人没有敲门,而是直接走了进来。
梁红玉不需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虫二爷。
“怎么了?又闹情绪啦?”
说话时,虫二爷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仿佛他只有“笑”这一个表情。
“没什么。”梁红玉还是不去看虫二爷的脸。
“唉,你们都是我从小带大的,又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的?红玉,那冯老板可是山西的大盐商,你下楼对他笑上一笑,就有大把的黄金进账,这么好的生意,你也不做?”
“实在对不住……”
“不做就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虫二爷哈哈一笑,挑了一张交椅坐下,“这冯老板仗着有几个臭钱,对人呼来喝去,没有君子风度,我其实也不喜欢他。可是前天的陆烨华陆二爷玉树临风,会谈天,善戏谑,诗词歌赋是样样精通,你怎么也不见他?”
“我……我不想……”梁红玉不知该如何作答。
“也是,这陆二爷啊,家里有八房妻妾,每日却还在烟花之地流连忘返,也是个浮滑浪子,不见也无妨。”
梁红玉知道,她不愿意做的事,虫二爷从不会勉强她。
“对不起……我……”
“红玉,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梁红玉一惊,抬头向虫二爷望去。见虫二爷还是笑嘻嘻的,并无责怪她的意思。
“你正值青春,喜欢男人,再也正常不过,”虫二爷走到她跟前,柔声说道,“只是这天下间的男人,皆是薄情之人。今日爱你,可为你去死,回头见了新人,便把你忘了干干净净。嘉祐年间,一个穷书生来京师赶考,得到一位山东歌伎资助,并许诺考上了状元,娶她为妻。及第之后,这书生背信弃义,为求荣华富贵,与相国之女成了亲。你自小在仙音阁长大,这种事还见得少吗?”
“他……他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就算他是个守信用、讲仁义的汉子,可你别忘了你的出身。天下间的男子汉,有几个愿意娶青楼女子为妻的?即便有,结果也多是被抛弃,或是做个小老婆,整日受他人白眼,郁郁而亡。红玉,这世间男子皆不可信,唯有孔方兄不会背弃你。”
梁红玉低头不语。
“好啦,不说这件事。昨天官家又来找师师,我和李妈妈好不容易才瞒过去,说她害了风寒,咳嗽厉害,官家这才半信半疑地回宫。你可知道这件事?”虫二爷见她这样,知道她脾气倔,便扯开话题。
“官家来了?”梁红玉忙问道,“他是一个人来的么,还是带了将军护卫?”
虫二爷不知她何以要问“将军”,皇帝逛青楼,怎么会带将军?于是便不理会她,继续道:“不仅师师不见了,元奴、琪花、凤羽这几个,也都见不到人影。红牌没了,老客都去了对面的万花楼,咱们生意可损失惨重啊!我就奇怪了,这些日子也没任务,师师带着她们去做什么了呢?”
“别问我,我可不知道。”梁红玉侧过脸,避开虫二爷的目光。
“你去告诉师师,可别给我捅娄子!到时官家怪罪下来,咱们仙音阁上上下下,都要掉脑袋。”虫二爷说完这句话,嗟叹一声,便走出了房间。
说实话,主上究竟想做什么,梁红玉也不明白。她竟把皇帝晾在一边,跑去梁山泊救什么店小二,说给别人听,恐怕都没人会信。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梁红玉坐在桌前,单手支颐,眼睛瞧着油灯上跳跃的火苗,脑海中尽是韩世忠的英姿。
她和他之间的差距,犹如霄壤,一个是名震天下的青年将军,一个是身处青楼的烟花女子,硬是要在一起,也会引人耻笑,有辱他的名声。想到此处,梁红玉只觉得面颊发烫,心道:“我这般没羞没臊地想他,若是被人知道了,那可丢死人了!”
话虽如此,但只要一想到韩世忠的样子,梁红玉心头还是被一股柔情蜜意包围着。
忽然,又是三下敲门声响起。
梁红玉有些厌烦,没好气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告诉冯老板,我没空。”
门外的人并没有离开,而是自说自话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梁红玉转过头去,正想怒喝,见了那人的模样,登时语塞,整个人僵在座椅上。
进屋的人体格高大,浓眉星目,竟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韩世忠。
韩世忠见了梁红玉,深深一揖,道:“梁姑娘,深夜打扰,实在难以为情。”
过了半晌,梁红玉才蓦地惊觉,起身道了个万福,柔声道:“将军言重了,这仙音阁就是通宵达旦做生意的地方,何来打扰一说。”她没想到心上人会忽然降临在自己眼前,面上虽表现得很平静,内心却是惊喜交集。
“在少林寺时有所冒犯,请姑娘恕罪则个!”
“咱们各为其主,也说不上冒犯不冒犯。何况你将我困于少林寺中,没把我交给官府,也未对我狠下杀手,我倒是应该谢谢将军才是。”
“不敢,不敢。”韩世忠说红了脸,忙低下头去。
“将军今夜来这儿,是想听曲呢,还是喝酒?”
韩世忠见她误会自己,立刻澄清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仙音阁,是专程来找梁姑娘的。”他说完才觉得词句中有歧义,忙修正道:“我找梁姑娘,有要事相商。”
“喔?”梁红玉轻皱秀眉,“将军武功盖世,深谙兵法,我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见识,不知将军有什么事,需要找我来商议?”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暗有些失落。
韩世忠转身合上房门,正色道:“为了梁山泊的事。”
“梁山泊?”
“正是。”韩世忠点头道,“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
浩浩荡荡走了好几日,大队人马终于进了青州地界。翻过了杏子山,再有六七十里路,便可到达二龙山。樊瑞见天色已晚,便提议就近埋锅做饭,当晚就在山上歇息。
这日晚间,因怕梁山追兵赶至,阮小二提议夜里轮番站岗,众人均无异议。扈三娘、玉娇枝与谢素秋伤重,张闲不得不用临时掌握的药理知识,在山上采集草药,替她们疗伤。张闲虽已将数本药典倒背如流,但临场操作还是首次,是以瞻前顾后,十分犹豫。
中国医道博大精深,稍失分寸,疗效极为不同,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个道理,张闲自然明白。扈三娘见他下药时犹疑不决,便宽言道:“张闲兄弟,不打紧,你尽管放手治,反正左右是死,姑且搏一搏。”
张闲见她们三人身体越来越虚,咳嗽不断,时而还会呕血,继续拖下去怕会有后遗症,于是便把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幸好他记忆超群,配制药材的分量丝毫不差,煮水的火候也很精准,因此按古方熬制出来的药汤,把药效都发挥到了极致。他按照每个人不同的伤势,分批调制,三女服用后,挨到天明,内伤均有好转。
天亮之后,众人继续赶路,向着二龙山前行。
走在二龙山的山道上,张闲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山岗没有哨站,一片死寂,山门处也无人把守,完全不像有人在山顶扎寨的样子。不仅张闲,李师师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数千人驻扎的山头,怎么会闻不到一丝人的气味?
沿着山道爬坡,路上开始见到许多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些散落的兵器。
——难道有人攻上宝珠寺了?
张闲与李师师策马上前,赶上做先锋的芒砀山群雄。
“樊道长!”张闲在队伍后方喊道。
“掌教真人,请问有何吩咐?”樊瑞对张闲十分尊敬,如果不是张闲制止,他都想要下马给张闲行礼。
“我觉得这里有点古怪……”
“古怪?”樊瑞不解。
“你不觉得太安静了么?”
经张闲这么一说,樊瑞才蓦然惊觉。其实他在上山之时,也感觉有种不协调感,但他却说不出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
——确实太安静了。
明明已经接近二龙山的本部宝珠寺,可山野中除了鸟虫鸣叫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又行了一里,张闲发现地上散落的兵器更多了,兵器上还沾染着不少鲜血。张闲与樊瑞翻身下马,上前查看。他们眼前的山雾渐渐退去,遥见三百尺远的地上,似乎还倒着一个人影。张闲与樊瑞向那人影奔去,间隔渐近,他们才看清那是个躺在地上的年轻喽啰。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二龙山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张闲扶起那人,急切地问道。
这喽啰此刻已是气若游丝。他努力地想说些什么,可是嘴一张一合,听不见声音,如同一条离水许久,垂死挣扎的鱼,除了鲜血泡沫,什么都吐不出来。勉强了抽动几下,终而一口气没能提上来,瞠目死去。
樊瑞深吸一口气,呛的一声,拔出长剑,左手捏剑诀,右手将剑身齐眉。在他的身后,芒砀山群雄也纷纷亮出兵刃,生怕四下有敌人埋伏。
李师师走上前来,伸手往死者的怀中探去。这不探不打紧,一探之下,见多识广的李师师也惊呆了。这喽啰的整个胸腔都陷了下去,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凹”字。胸膛一十二根肋骨,皆已崩裂,胸廓已不成形,肋骨尖端也深深插入肺脏。受了如此重的内伤,还能活到此时,已属奇迹。
“把他的衣服撕开,让哀家看看!”
樊瑞把长剑搁在地上,双手撕开死者的青衫。
李师师迅速扫视了一遍,果然不出所料。这喽啰浑身上下,并无兵刃造成的外伤,唯一的致命伤就是胸口那团已变黑的瘀青。他是被人一脚踹死的。想到这里,李师师背脊感觉到了一阵寒意。在他的印象中,如此霸道绝伦的力量,即便是武松的绝技玉环步、鸳鸯脚也未必能够做到。
只是一脚,就把一个成年人踢成如此重伤……
李师师不敢想下去。
“兄弟们,继续往前瞧瞧!”樊瑞手持长剑,冲在队伍的前方,李衮、项充各持兵器,紧随其后。李师师也不敢托大,抽出腰间的蜂芒剑,仗剑在前,让张闲躲在她的身后。众人怀着紧张的情绪,缓步朝宝珠寺前行。
渐渐地,空气中飘来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焦炭的味道。离宝珠寺越近,这股味道就越发浓烈。
山道两边,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躺倒在地的山寨喽啰,无一例外都断了气。
忽然有人发出一阵呻吟。是从右侧传来。张闲闻声望去,只见一个喽啰尚存一息,他赶忙跑上前去,将这人扶起。李师师见这喽啰转眼就要死去,忙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花和尚呢?武二郎呢?”
“都……死了……所有人……我……”
“你是说你们的几位头领都死了?那……那栾大哥,栾廷玉怎么样?还有,唐兄弟现在身在何处?唐兄如此机智,武艺又高,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张闲不停发问,希望能得到一个令他安心的答案。
“所有人……所有……”
这喽啰其实已瞧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头脑中也是处于混沌的状态。
“不可能,栾大哥、唐兄弟,他们没那么容易就死的……”张闲有些失神,口中喃喃起来。李师师怕他太过伤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是谁?谁攻的二龙山?”樊瑞急忙问道。
“好……好多人……是梁山……卢……”可惜他尚未说完此人的名字,便把头垂到一边,命归黄泉。
山风呜呜地吼了起来,空中的云慢慢升腾,扩散开来。四周寂寥无声,天空亦暗了下来。
“梁山卢俊义。”李师师说出了那人没说的话,“宋江果然派人奇袭了二龙山。”
接下来,众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其实宋江派人攻打三山,他们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竟打得如此轻松,如此彻底。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跨出的每一步对他们来说,都十分艰难。直到站在宝珠寺前,他们才彻底心灰意冷。
说是人间地狱,一点也不为过。
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为焦土,宝珠寺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了断瓦残垣。寺前的空地上,躺着密密麻麻的焦尸,其中大部分的面目已无法辨认。
众人下马,手持兵刃戒备。过了大约一顿饭工夫,阮氏水师、仙音阁众刺客、元老兵团也都来到了宝珠寺前。见到这般场景,无人不惊愕,无人不叹息,不少在梁山与鲁智深、武松等人私交好的头领,也纷纷陨涕。
扈三娘更是放声痛哭,自责不已。玄泓和尚见状,不忍去看,只是双手合十,默默低头诵经。
面对堆积如山的焦体和无数断剑碎刀,张闲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簌簌而下。
他们千辛万苦从梁山来到二龙山,谁知竟是一场空。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张闲仰起头来,朝着半空吼了一声。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嘶吼的回音,不断地在山间激荡。
这遍地的焦尸,究竟哪一个才是栾廷玉,哪一个才是唐霄?就算张闲拥有一双“龙虎瞳”,也实在难以分辨出来。
皇城司指挥使秘密奏报宋徽宗:
宣和三年冬,鲁智深、史进等头领叛变,宋江遣卢俊义率梁山逆鳞军讨之,间道疾驰数日夜,抵其巢。以闪电之姿,逐次攻破少华山、桃花山和二龙山。于一月内,将三山势力尽数瓦解。三山诸帅,亦被其诛杀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