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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营救

张闲抬起头,环视着这间破旧且逼仄的牢房。

牢房的地上,铺陈着干草,墙角因长年湿气而发霉,长出细细的白毛,十多根手腕粗细焊死的钢条将牢房围得严严实实,任凭你力气再大,也无计可施。更可怕的是地上那些数不清的蜈蚣、蟑螂、老鼠在牢内肆无忌惮地爬行,竟不惧人,时常会爬到张闲的衣服上。牢门外,便是一条窄窄的走道。因是山洞内,没有光源,只有墙上插着的火把勉强照出些光亮。

两个腰间佩刀的喽啰在走道上来回巡视,稍有不如意便大声训斥囚犯。

在此之前,张闲没有坐过牢,也没想到自己会坐牢。更没想到的是,竟然会被一群匪徒关在牢里。从义助栾廷玉、少林寺报信,到潜入天书阁,这一切于他来说,更像是一场梦。

他常常幻想,会不会第二天一早醒来,眼前的景象又变成了云来客栈,耳边则是卢掌柜喋喋不休的责骂,夜里收工之后,韩四还会约他一起去玩大象戏。干活勤快一点,赚够了钱,就去把云来客栈对面的铺子租下来,卖炊饼、卖糖果,做一点小生意。运气好,可能还会娶个媳妇,生一对儿女。然后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了却一生。

想到这里,张闲竟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幸好我没有这样过一辈子。

熟悉的事物总会令人有安全感,就像东京城,张闲熟悉它每一条街道,每一座石桥。他还从南来北往的客人口中,得知哪家馆子的羊肉味道最好,哪个酒家的自酿酒最香,哪家青楼的姑娘最美。

可是每日重复自己,岂不是等于只活了一天?

他想起了云来客栈隔壁卖梨的董老头,年近半百,每天的兴趣就是喝酒、听书,数十年下来,天天如此。张闲心想,他每天都这样,不腻么?他不想这样。但是说不怕死,又是假的。谁也没死过,死的滋味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不太好受。张闲也怕痛,对未知的事充满了恐惧。而死确实是最不可知的领域,没人知道阴曹地府什么模样,死去的人也不可能活过来,向你描述这一切。

张闲不是害怕死,而是讨厌死这件事情。

“喂喂喂,想什么呢?吃饭啦!”狱卒用手中的短棒敲击着牢房前的钢条,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架子真大,臭冒牌货,还以为自己是咱们的头领呢!”他把手里的木盘从牢门的下沿塞进去,背后众狱卒笑成一片。

盘子里是一些蔬菜和一个馒头。

张闲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嚼出一股酸味。被打入狴犴房的头一天开始,他就对这种腐败的酸味习以为常。吃完盘子里的食物之后,张闲把身子靠在墙角,后脑勺抵住墙壁,开始闭目养神。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就算狱卒把他带出去砍头,他也不会太意外。至于会不会吓得浑身发抖,有没有好汉的样子,张闲倒有些吃不准。

“喂,小子,你很有种嘛!”

透过墙壁,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你是谁?”张闲也冲着那堵墙壁说话,这种感觉非常怪异。

“我观察你很久了,倒是很有种,一直没有讨饶。”

仔细听下来,张闲发现那人的声音十分粗犷,似乎是个硬朗的大汉。

“讨饶也没用啊,他们又不会放了我,”张闲叹息一声,又对墙壁道,“大哥,你又是为何被他们抓住,关在这里的呢?你是朝廷官兵吗?”

“不是,我拜菩萨的。”

“菩萨?”张闲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拜菩萨的人关起来。

“小兄弟,你知道光之国吗,或者摩尼教?”

“江……江南方腊!”

“是了。方腊是我们光之国的明使,又称光明皇帝。咱们拜的是大明尊,从波斯国传来的宗教。因为我教行事诡秘,很多正派人士都瞧不上,就连朝廷也屡次对我们进行围剿。其实光之国的明尊,是来咱们大宋救苦救难的!”

“我只知道方腊在睦州起事,就连朝廷军也不是对手。”

“有大明尊的护佑,朝廷的军队又怎么会是敌手?这狗皇帝派人到各地搜刮民间花石竹木和奇珍异宝,用大船运向汴京,劳民伤财,岂不是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君不以民为贵,这样的王朝,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十年之内,我们必会成功!”

这人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牢房外有狱卒前来呵斥。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张闲问完就后悔了,忙道,“如果大哥不方便,也可以不说,我只是随口问问。”

“你叫我一声大哥,也算把我看作自己人。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方腊麾下‘江南十二神’之一,霹雳神・张近仁是也!”

张闲从未听过什么“江南十二神”,但听其名头,想必也是武功高强之人:“你怎么会落入梁山手中?”

“咱们光之国与水泊梁山,素来不对付,只是一南一北,各不相干。我路过这附近的城镇,却让他们当成谍人抓了起来,岂不冤枉?”

原来光之国的信徒爱穿白衣,也不吃荤腥,在人群中极为扎眼,故时人称其为“吃菜事魔”。梁山的探事郎察觉到张近仁行踪诡秘,见他身穿白衣,不食荤菜,当即察觉此人与光之国脱不开干系。张近仁武功虽高,可在花荣、徐宁两位天罡联手之下,还是力战不敌,最后被擒获,打入狴犴房中。

“他们抓错了人,怎么不放了你?”

“对头的大将,怎么能说放就放?罢了,只可惜我瞧不见咱们光之国推翻宋王朝,立千秋大业了。嘿嘿,恐怕狗皇帝躺在龙榻之上,也无法安眠吧?”张近仁说到兴奋之处,将方腊对宋的战略计划都一股脑说了出来,什么先取杭州,再打婺州,或攻克衢州,北上宣州之类,讲得滔滔不绝,张闲听得却兴致索然。

他这是第一回听人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从前就算是李逵,也不过悄悄抱怨两句朝廷,还怕被宋江责骂。而这个张近仁,一口一个“狗皇帝”,听得张闲毛骨悚然。

张近仁正骂得兴起,忽然牢房大门被推开,有人朗声道:“光之国的贼子,满口大逆不道之言,今日宋江哥哥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反贼。来人,拉出去斩了!”张闲光听说话的语调口音,就知道此人是裴宣。

“哈哈,老子顶天立地,还怕死吗?”

张闲再听,见隔壁传来一阵铁链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是张近仁的惨呼声,他口中不停地念叨摩尼教经文,为自己壮胆:“爱惜肉身终须舍,但是生者皆归灭……与我离苦解脱门,令我速到光明界……”

又听狱卒笑道:“他妈的,老子以为你是好汉,好汉怎么还尿了?哈哈!”接着爆出一阵哄笑。

惨呼声越来越远,张闲却听得暗暗心惊。他心想:“江南十二神尚且如此,我一介脓包,到时候必会吓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丢尽了脸面。”又转念一想:“我张闲也不是英雄好汉,在东京被牛二打一顿,也是哭爹喊娘。今日被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悍匪杀死,哭上一哭,也不丢人。”想到这里,心态倒平静不少。

左右无事,张闲盘腿坐在地上,开始回忆自己在天书阁读过的那些书籍。

其中不少秘籍他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当时只是囫囵吞枣,不管懂或不懂,全都背下。此时慢慢回味,方才慢慢理解。被收押的这些天来,一得空闲,他就会这样做。

挨到日落,张闲忽然听见一阵杂乱的靴声由远及近,向他牢房走来。他本以为是送饭的来了,也没放在心上。那一行人约有五个,走到牢门前才停下脚步。张闲抬头望去,为首那人竟是樊瑞,顿时大奇。这樊瑞虽然是他的属下,但自从被童氏兄弟抓进狴犴房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此人,不知这次来牢里探望他,有何意图。

“你骗得我好苦啊!”樊瑞看着张闲,意味深长地说道。

“樊大哥,我也是身不由己,请你不要怪我。”

在天书阁的那段日子,樊瑞对他毕恭毕敬,生活方面也颇多照顾。张闲对他并没有太多恨意,眼下四目相交,竟心生些许愧疚。

“虽然是个冒牌货,不过瞧在你也没为难我们兄弟,我来送你一程。”说话间,樊瑞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朝张闲眨了眨眼,又努了努嘴。

张闲不知他为何要朝他挤眉弄眼,正疑惑时,耳边传来“嗖嗖嗖”几声,走道里的火把瞬间熄灭,四下登时漆黑一片。紧接着,黑暗中就传来几声惊呼与惨叫,铁门被人推开,张闲瞧不清来人的长相,手腕却被那人紧紧抓住。

“臭小子,还不跟姑奶奶走!”

张闲一听这声音,心头一震,惊道:“可是阎姑娘?”

阎凤羽不和他多话,拖着张闲的手就往外冲去。

张闲忙道:“救人!还有三娘和小玉!”

阎凤羽没好气道:“臭小子,你先管好自己,她们自然有人去救!”

张闲兀自喋喋不休,念叨着要救人,却被阎凤羽抓住手腕,往外跑去。他目不视物,耳边不停传来拼杀声,吓得他双腿发软。

终于奔出洞口,此时虽天色渐暗,但比狴犴房内却明亮百倍,张闲这才确认来救他的人正是阎凤羽。他见阎凤羽身穿黥徒军哨兵的衣服,极不合身,不禁莞尔。

阎凤羽怒道:“臭小子,笑什么笑,再笑姑奶奶割了你的舌头!”吓得张闲立刻闭嘴。

此时,樊瑞浑身披血地冲将出来。他一见到张闲,纳头便拜,口中道:“掌门真人在上,受弟子樊瑞一拜!多谢掌门重新将逆徒招入龙虎宗门下,弟子感激不尽!”过不多时,骆琪花、李衮和项充也随之出洞,三人手里各扶了一个女子,正是重伤的扈三娘、谢素秋与玉娇枝。

骆琪花见了张闲,眉开眼笑道:“官人,别来无恙。有没有想念我?”

张闲红着脸,尴尬得搔头抓耳,不知如何回答。他瞥见扈三娘与玉娇枝,忙上前慰问伤势。两人身受重伤,元气还未恢复,只是朝张闲微微点头,表示还能坚持,话并不多说。

原来樊瑞带了李衮和项充,又将阎凤羽、骆琪花扮作哨兵,假意探视张闲,趁狴犴房不备,项充先使飞刀将火把击灭,骆琪花、樊瑞、李衮便大开杀戒,转身砍杀狱卒,阎凤羽负责救人。待将张闲救出,骆琪花、李衮与项充再将扈三娘、谢素秋与玉娇枝从牢房中带出来,一边冲杀,一边沿走道砍断牢门铁链,将狴犴房中其他囚犯放出来,以制造混乱。

张闲被樊瑞拜得莫名其妙,忙上前将他扶起。随后,狴犴房洞内传出一阵阵呼喝,是那些被骆琪花、李衮、项充放出来的囚犯与狴犴房狱卒混战的声音。洞内还不时跑出一些身穿囚服的大汉,手里拿着朴刀,窜逃出去。

阎凤羽恼道:“快走吧,不然援兵赶到,我们可就走不了啦!”

张闲不肯,说道:“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阎凤羽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闲转头对樊瑞道:“回天书阁,我有东西要取!樊大哥,你陪我回去,你们几个,先带她们离开此地。”

众人见张闲执意如此,也拗他不过,商议之下,阎凤羽与樊瑞陪张闲,骆琪花、李衮和项充带着三女先去金沙滩等候。

三人径向南奔,跑出二里地,终于到得天书阁。门口侍卫见是樊瑞,正想上前询问,却被樊瑞一刀一个劈死。阎凤羽领着张闲上楼,见喽啰便杀,书生画匠乱成一团,各自逃散。到了顶层,张闲轻车熟路,走到一间密室之前,上前猛踹一记,大门纹丝不动。

张闲十分懊丧,问阎凤羽道:“这门怎么踢不开?”

阎凤羽冷笑,上前一脚蹬开,满眼嫌弃。

张闲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这间屋子不大,二十余尺见方,四壁白墙,上位的供桌后,有一尊九天玄女娘娘的白玉神像,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栩栩如生。供桌上,放着数卷文书,题着“天书”二字。

张闲取来麻袋,将供桌上的天书一股脑装了进去,背负在身上。他心想:“天书阁中,就这间密室里暗藏的天书没见过。宋江既不愿让人看见,其中必有阴谋。”他隐隐觉得这天书的内容,可动摇梁山泊的根基,是以不顾生死,也要把这几卷天书带走。

樊瑞跑进屋内,满头是汗,喘着粗气道:“掌门真人,追兵快要来了。”

张闲点头道:“好,我们这就走。不过,临走之前,我还要送给宋江一点礼物。”

说完,张闲快步走出密室,来到书桌前,拿起一盏油灯,将油全部倾倒在书架上。他再取来火镰摩擦火石,点点火星掉在灯油上,登时蹿起几簇火苗。片刻之间,那火苗就在书架上连成一片,熊熊燃烧起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大功告成,我们走吧!”

张闲丢掉手里的火镰与石子,背起麻袋就走,阎凤羽和樊瑞紧随其后。

三人冲出天书阁时,阁顶窗户中已有滚滚浓烟涌出。右侧道上忽然出现一队黥徒军,樊瑞冲着他们大喊:“天书阁走水啦!天书阁走水啦!快来人扑火!”

那黥徒军的头领知道宋江十分在乎天书阁阁顶所供奉的“天书”,如今阁顶烧起了火头,心中大乱,生怕宋江怪罪下来,自己项上人头不保,忙指挥手下汲水灭火,哪还有余力去注意樊瑞他们一行?正乱间,三人趁机逃走。

天书阁的火势逐渐蔓延至二楼,整个阁顶已被包裹在一团巨焰之内,噼啪之声不绝。夜风一吹,阁顶的焰火蹿起好几丈,忽上忽下,将四周照得如白昼一般。楼底下的黥徒军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用唧筒喷水、水囊投掷,但面对这样的火势,不过是杯水车薪。

离天书阁十丈远的地方,跪着一个满脸黑炭的腐儒,正痛哭着朝燃烧的天书阁叩首。他发眉焦黑,头上方巾凌乱,皆是因方才不顾生死,冲入火场救火之故。只是火势太大,他一缸水都浇完也无济于事,不得不退出阁外。黑夜之中,他恸哭之声极是悲戚,口中不停哀道:“多少文籍武典,从此绝矣!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可他并不知道,天书阁内的藏书虽已被尽数烧毁,其所有藏书的内容,却被一人完完全全记下。说天书阁已毁,不如说天书阁正以另一种方式,存乎于天地之间。

话说张闲三人又奔了一段路,忽听耳边传来兵刃相交之声,火光之中,见不少从狴犴房逃出的囚徒,正持刀与梁山泊的哨兵互相砍杀。有个哨兵瞥见张闲,刚想大喊,就被背后那虬髯大汉一刀劈开了脑袋,当场毙命。

张闲见这哨兵脸熟,应是旧识,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哀伤。阎凤羽见他停了脚步,上前扯了扯张闲的衣衫,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离开!”这时远处隐隐传来鼓声,樊瑞也道:“恐怕已惊动了大军,趁他们赶到金沙滩之前,我们就要乘船离开!”

三人加快脚步,往金沙滩跑去。张闲筋疲力尽,全靠咬牙坚持,一旦松懈下来,恐怕就要瘫软在地上。他们一路上偶尔遇到四五人组成的巡逻队,都被樊瑞与阎凤羽两三下解决,所幸没有遇到厉害的梁山头领,否则想要速战速决,也是难事。

“咦?这里怎么会有少林和尚?”

临近金沙滩时,张闲忽见前方有两人扭打在一起。定眼一看,发现其中一人光着头,身上竟穿着灰色的少林僧服。

“那人是少林寺的玄泓和尚,这次来到梁山泊,主要是想将燕青抓回少林。那人便是燕青。”阎凤羽用手里的铁尺,指着另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

张闲看那燕青的容貌,心中大惊,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燕青果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正与少林僧人对战。他心想:“难怪这么多人会认错我俩,就算让我爹爹来认,恐怕也瞧不出两样。”

两人手中都无兵器,完全赤手相斗,你一拳我一拳地对打,以硬碰硬,旁人瞧来也是惊心动魄。他们周围,横七竖八躺着一圈哨兵的尸身。

少林拳法威震天下,近距离的比拳更是占尽优势,几个回合下来,燕青渐渐落了下风。忽然间,燕青变拳为抓,左手揪住玄泓的手腕,往后一扯,玄泓反向用劲,燕青立即松开左手,同时右脚勾住玄泓右脚跟,玄泓重心顿失,向后摔倒。

张闲眼目收紧,骇道:“他在用相扑的摔跤术!”

玄泓后脑朝下,摔在了地上。燕青上前一脚飞踹,玄泓闪到一边,立起身子,又向燕青攻去。因之前后脑跌地,使得玄泓头昏脑涨,脚步有些凌乱。燕青抓住时机,抢近玄泓,扭住右手,左手探裆,肩胛顶起玄泓胸脯,整个人托将起来。玄泓头重脚轻,燕青扛起他,借力旋了四五旋,将玄泓远远抛去!

玄泓与人拳脚打斗,摔跤术却接触得极少,甫一交手,竟手足无措,被燕青先发制人。他被抛出后,腰椎猛地撞在一棵树上,剧痛传遍全身。

张闲抱头惊呼道:“鹁鸽旋!”

阎凤羽忙问道:“什么旋?这招式好古怪!”

张闲解释道:“此乃摔跤术的一种,十分厉害,没想到这燕青竟练得如此纯熟。不过这鹁鸽旋虽然凌厉,却也不是无解。少林武学中,亦有一种跤术,名叫‘罗汉钩’,出手明快,进逼沉猛,不输给这燕青所习的绝招!”

两人说话间,玄泓已站起身来,背脊受到重创,使得他动作更加迟缓。燕青奔踏上前,将左腿插入玄泓两腿之间,猛地向外旋踢小腿,同时右手向前一推,玄泓双手去抓燕青的衣襟,却被他手腕一翻,挣脱开来,玄泓重心又失,跌倒在地。

张闲一拍脑袋,叫道:“这招‘大得合’使得厉害!”

燕青从地上揪起意识模糊的玄泓,从身后抱住他,前腿上步抵住玄泓背脊,双手猛然发力,掰其下颚。

张闲惊道:“糟糕,这招‘掰子手’会要了和尚的命。”当即冲着玄泓大喊道:“快使‘罗汉折枝’卸招,再使‘罗汉伏虎’制敌!”情急之下,张闲情不自禁地说出两招“罗汉钩”中的招数,也不管玄泓学没学过。

玄泓正迷糊中,耳中一听“罗汉折枝”,心中顿时一片明澄,这“罗汉钩”的招数许久不练,已渐渐淡忘,此时被张闲提醒,一招一式皆在脑中恢复,立刻左右双手各掰住燕青的中指,往外一折。燕青吃痛大叫,立刻撒手,玄泓双手同时扣住燕青右腕,双膝弯曲,成高马步站立,倏地扭动腰腹,一招“罗汉伏虎”借腰力将其摔在地上。

燕青倒下,玄泓上前一拳,却被他躲过。燕青起身之后,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去抓玄泓左肩。

张闲脱口而出道:“不要被他抓住肩膀,快使‘顶心肘’,再用‘挂面拳’打他的脸!”

玄泓不及思索,上身立起,下盘成左弓右箭步,右手屈拳在内,右肘猛然前冲,一招“顶心肘”击中燕青心窝。燕青被打中要害,气息不畅,才抬起头,又见玄泓左手上捎,右手握拳护腰,左脚踏前,右拳由腰下提起,向燕青面门一击!

燕青躲闪不及,砰的一声,鼻梁猝然中拳,登时鲜血喷射出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向后退去。玄泓又冲上前去,一记飞腿踢中燕青胸口,将他踹倒在地。未等他起身,又一脚踏在他的胸膛上,令燕青起不得身。

“杀我戒律院师兄弟的人,是不是你!”玄泓脸上都是伤痕,犹如怒目金刚。

燕青不理他,转过头去看远处的张闲,笑着道:“你可真厉害。”

张闲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摇了摇双手道:“我不厉害,我一点武功也不会。”

阎凤羽见地上有一柄朴刀,脚尖一提,将刀高高挑起,飞向玄泓,口中道:“和尚,快杀了他!再等下去,时间来不及啦!”玄泓双目怒视燕青,也不瞧阎凤羽,凌空接住飞来的朴刀刀柄,手腕一翻,刀尖直指燕青咽喉。

“贫僧这就超度了你!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燕青嘿嘿一笑,道:“我只嫌当日杀的和尚太少!”

玄泓听了,怒火更甚,举起手中朴刀,一刀刺了下去!

这一刀却没刺中燕青,而是插在了他边上的泥地上。燕青受了大惊,登时昏死过去。张闲一众见玄泓没下杀手,心里均感到奇怪,只见玄泓愣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是武僧,可对于出家人来说,杀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已丧失还击能力,手无寸铁的人。

此时他内心着实为难,他看了看燕青,再看了看手中的刀,心道:“我这一刀下去,固然痛快,可师兄弟又岂能复活?师父曾经说过,须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佛祖过去修忍辱波罗密时,被歌利王割截身体,没有动过怨恨之心,唯有慈悲的念,是以他并没有感觉痛苦。若不放下怨恨,我又如何证得罗汉、菩萨境界,甚至成佛……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唉,罢了!罢了!”接着刀刃向燕青脸上劈砍过去。

青光闪了几下,玄泓在燕青脸上划了几道血口,接着冷冷道:“贫僧要让你永远记得今天的耻辱!你就用余生好好忏悔自己的罪孽吧!”燕青仍是昏迷不醒,完全听不见他的话。

远处又传来一阵喧闹,隐隐有杀伐之声,樊瑞催促道:“快走吧!大队人马就要到了!”

四人继续向金沙滩疾奔。过了一会儿,终于来到泊岸,只见数十人在沙滩上战成一团。骆琪花、李衮与项充护着扈三娘、谢素秋、玉娇枝三女,正与敌人拼杀,又见赵元奴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所到之处,鲜血飞溅,不少喽啰殒命当场。还有三个陌生男子,正挥舞刀剑,协助赵元奴应敌,正是宋万、杜迁和朱贵。

张闲一瞥,又见七八个喽啰围住一个女子死斗,他凝神再看,赫然是这些日子朝思暮想的“蜂后”李师师!

“李姑娘!我……我在这儿!”

张闲忍不住朝她喊了一声,但立刻后悔,生怕令她分心。

李师师遥遥望见张闲,心头一热,手中蜂芒剑陡然间剑气纵横,有如一片光网,洒向四方。那些个喽啰纷纷倒地,喉咙上只有针尖大小的伤口。李师师突出重围,向张闲奔去,张闲也不顾危险,迎了上去。有几个喽啰想要伤他,便被身边的骆琪花与阎凤羽杀退。

张闲跑了几步,在李师师面前停下,红着脸道:“李姑娘,又见到你,真好。多谢你来救我。”他想自己这一生,命贱如蚁,竟有人不顾生死,舍身来救他,眼泪不由得簌簌而下。李师师伸出柔软的手掌,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往后,哀家不许别人再欺负你。”张闲轻轻握住李师师的手,满心欢喜,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啦,上船吧!”李师师抽出手来,脸上也是一片红晕。

岸边驶来一条战船,一面绣有“阮”字的旌旗迎风招展,船头上立着三人,为首一人双眉竖起,胸口长有黄毛,便是大哥立地太岁・阮小二,身后壮汉是二哥短命二郎・阮小五,余下一人便是小弟阮小七。

原来赵元奴先找到樊瑞,出示玉龙簪。樊瑞大惊,没想到张继先已将龙虎宗掌教之位传给了张闲。赵元奴又假借张闲之口,重新将樊瑞归入门下,但要求其必须协助她们营救张闲,樊瑞自然义不容辞。李衮与项充早在芒砀山就追随樊瑞,加入梁山泊,也是听从了樊瑞的号召。眼下樊瑞要反出梁山,两人也无异议。

此后,赵元奴又将晁盖在少林寺抄写过的佛经,交给樊瑞,让他去说服三阮。这件事对于樊瑞来说,可不容易。

不过也非全无办法。樊瑞知道阮氏兄弟不服宋江,在他们心中,唯有晁盖才是真正的梁山之主。其外,阮氏兄弟厌恶招安,甚至公然顶撞过朝廷命官,对于宋江示好朝廷,内心是瞧不上的。想到这两点,樊瑞便应承下来,表示可以一试。

樊瑞找到阮氏兄弟后,便将宋江毒杀晁盖的阴谋告之,起初阮氏兄弟并不相信,阮小二还将其怒叱了一顿。

他们三人根本不信晁盖之死与宋江有关。

无奈之下,樊瑞只得将少林寺中晁盖亲手誊写的佛经,拿了出来。阮小二读书虽少,却认得出晁盖的笔迹,见之大惊。他想起曾经追随晁盖的岁月,心中一阵酸楚。

既见亲笔手信,阮氏兄弟对樊瑞所言,也不再怀疑,加上阮小七在旁添油加醋,众人便下了决心,脱离梁山。

阮氏兄弟知道宋万、杜迁和朱贵早就对宋江派系心存芥蒂,便邀约他们来战船商议此事。正巧宋万、杜迁和朱贵也正恼宋江,六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转投二龙山。

众人见阮氏兄弟的战船已到,不再恋战,且战且退,都上了战船。

战船上的数百水兵手持弓弩,透过弩窗为张闲等人做掩护,不断向黥徒军放箭,一时间漫天箭镞,如暴雨般朝金沙滩上的黥徒军射去。追击之人大多中箭,哀号声此起彼伏!

“开船!”阮小二怒吼一声,两排船桨同时启动,数十人棹桨,战船缓缓往后移动。

阮小五与阮小七穿上水靠,领了一支水性极好的水兵,纷纷跃下水去。他们生怕“鲛人”突袭,凿破船底,是以在水底护航。

伴随着岸上震天的叫骂声,阮氏战船越行越远。

渡过水泊,众人弃船上岸,杜迁数百个心腹手下与芒砀山群雄正在此处接应,各路人马聚在了一起。众人七嘴八舌,追问接下来该何去何从。阮小二朗声道:“咱们是梁山好汉,不是他妈的朝廷走狗。宋江要投降,我们可不愿意。晁天王现在尚在人间,我们去二龙山寻他,重新拥他为梁山之主,到时再杀回此地,光复梁山泊!”众人齐声称是。

于是由樊瑞、李衮、项充领着芒砀山群雄为先锋,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着阮氏水师为中路,玄泓、扈三娘、张闲、李师师领着仙音阁众刺客紧随其后,而杜迁、宋万、朱贵等带着梁山元老兵团断后。四路人马望二龙山进发。

行了大约十里路,元老兵团的探子来报,说后有追兵赶至,过不了多久,便要追上。

宋万调转马头,怫然道:“既然如此,咱们跟他们拼了!”

过了半晌,梁山追兵已至,元老兵团众人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头,数之不尽,口中喊道:“杀叛贼!杀叛贼!杀叛贼!杀叛贼!”声震山谷,回音不绝。

追击他们的梁山军团恐怕有三四千人之众。杜迁手下这几百个老兵,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就算加上阮氏水师、芒砀山群雄,也无法与之抗衡。

张闲与李师师听得身后有异响,策马赶来,见了梁山追兵的盛威,也是暗暗心惊。两军对垒,实力极为悬殊。梁山数千人喊声大作,如同闷雷一般。

绝望的情绪弥漫开来,元老军团中不少人开始抱怨,当初为何相信杜迁,叛出梁山。此时若被捉拿回去,定会被打入狴犴房。众口纷纷,军心大动。

此时,忽有一人身披银色铠甲,手持丈八蛇矛,从梁山军团中疾驰而出,身手极为矫捷。

杜迁见了,拱手道:“原来是林教头!”

那人面色白净,眉宇间似有郁郁之色,正是前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他见宋万说话,也回道:“不敢当。你们叛出梁山泊,我奉军师之名,将你们带回梁山。请不要让兄弟我难做。”

宋万怒道:“别人来抓我,我也认了,怎么你林冲也这般不明事理?晁天王没死,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林冲听了宋万的诘问,并不作答。

宋万又道:“当年晁天王收留你,如山一般的恩情,你有没有报答?现在竟做了宋江的走狗,翻脸不认人!当年王伦果真没看错,你不配在梁山做好汉!”

“你们随我回去,我自会向宋江哥哥求情,”林冲将手中丈八蛇矛横在胸前,面露杀意,“否则,就休怪我不念旧人之情,把你们的人头带回去了。”

蛇矛的矛尖在月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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