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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赏金猎人

东京开封府,城东南街桑家瓦子。

在甜水巷与榆林巷交叉的十字街口,一簇人众正围住街口,看榜上的海捕文书。人群喧阗,不时有人交头接耳地谈论文书上的内容。原来那张泛黄的文书上,隐约写着几个人的姓名以及标价,如“夜行者”之首,阎帝・孙列,四千贯文;如“破戒僧”之首,生铁佛・崔道成,四千五百贯文等。大部分百姓面对文书上所绘的那些穷凶极恶之徒,都报以敬而远之的态度,看上几眼便走。

这时来了几个官兵,在原榜上,又贴了张新的海捕文书。此时,有好事者朗声读给众人听道:“现捉拿梁山贼首, 呼保义 ・ 宋江 。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弋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万贯文……”听了这价格,四下如炸开锅般,有人惊叹,有人呵斥,纷纷议论起来。

北宋末年,时局动荡,内有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邦彦等奸权“六贼”当道,贪赃枉法,外有辽、金、西夏纷争不断。四境之内,群盗蜂起,各自占山为王,天下大乱。

其中以“四大寇”最有实力,分别为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其中,尤以山东宋江率领的“水泊梁山”最甚,占据水泊天险,啸聚山林,拥兵自重,令宋徽宗惶惶不可终日。

除了“四寇”之外,略逊一筹的“五匪”也纷纷揭竿而起。除了不庭山、敢炽军、夜行者、破戒僧等山贼集团,更有号称“滚海鲛王”的大海盗鱼弄潮。鱼弄潮驶着长四十余丈的巨型旗舰“九色帆船”,在福州沿海横行无阻,拥有千艘舰船与十万部众,枭勇异常。大宋水师多次前往剿捕,始终没能制服。

所谓内忧外患,巨盗是内忧,而外患便是虎视中原的辽、金、西夏等外族政权。辽人会定期派遣使者,在大宋境内物色汉族“谍人”,以重金诱之,对宋进行军情、政情的搜集。当然,朝廷的情报机构“皇城司”,也会对有间谍嫌疑的人进行跟踪监察,以防国情外泄,甚至主动出击,特遣“谍人”去辽、金、西夏、大理、高丽、吐蕃、西域诸国,搜集境外信息。

所以,单是国土周边的这些蛮国,便已让朝廷疲于奔命,更不用说如星罗棋布般,在大宋境内崛起的各种贼寇势力。于是朝廷发布海捕文书,许以金银赏赐,鼓励民间奇人异士猎杀盗贼头目。民间将他们这种人,称为“盗贼猎人”!

此时,忽然有一位年约四十、体型魁梧的汉子,用手拨开两边,挤进人丛。这壮汉头顶黑色斗笠,八尺之躯肩宽背厚,一身洗得发白的干净青衫,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窄小无比,不仅如此,手臂处也甚是紧绷,双手的粗壮可想而知。

更奇怪的是,这人除了身上斜挎着一团铁链之外,腰间还佩着三根两尺长的炭黑色铁质短棒。铁棒的粗细约为一寸半,棒顶圆端,分别刻了“风”“雷”“电”三个小篆体的古雅字形。从棒身上深深浅浅的凿痕来看,这对兵器定是身经百战,绝非摆设。

几个被他推开的泼皮正待发作,但一见他这般模样,也就不敢吱声了。

阳光从高空斜射下来,可壮汉的整张脸都埋在斗笠中,形成了强烈的光影对比。

“一万贯文……”藏在斗笠阴影下的嘴角,微微上扬,“有意思。”

壮汉站在人群中,比身边众人整整高出一个头,显得鹤立鸡群。周围的百姓见他佩刀,也开始捂着嘴,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见此情景,他悄悄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斗笠的宽边,往下压了压。接着转身退出人群,朝城西宣德楼的方向走去。他不想让这些无聊的人看见自己的长相。因为每次自己摘下斗笠,都会引来一阵惊呼!他已经厌倦别人惊愕的表情了。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脸……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起来。

即便现在让他的脸再丑上一百倍,他也不会在意。他只关心手中的刀剑,能不能杀人。

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壮汉摸了摸肚子,自言自语道:“才吃过三斤牛肉,肚子怎么这么快就饿了?一定是上午出手教训几个泼皮,消耗太大。”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到东街的八仙楼,于是迈着流星大步朝酒楼走去。

八仙楼在浚仪桥街已经开了二十年,也算得上是东京的名店。牌匾上“八仙楼”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据说是当年苏学士亲题的,不过是真是假,无从考据。招牌下悬着两排红灯笼,甚是气派,入得厅内,分上下两层。壮汉拾阶而上,来到二楼临街的位子坐下。

方才坐定,就来了个腰里系着青花布手巾的焌糟,手脚麻利地给他斟茶量酒,顺带介绍了几个出名的“茶饭量酒博士”。

壮汉笑道:“废话就少说,肚子都快饿扁了,快点儿上好酒,再把这家店最出名的小菜都端上来。”

那焌糟先应了一声,便转头去后厨房吩咐大伯料理。

壮汉自饮自斟了几杯,不到一炷香时间,菜肴便上了齐整。只见桌上一盘元羊蹄、一份角炙腰子、一份五味炙小鸡、一份白炸春鹅、一条酒蒸鲥鱼、一碗梅花汤饼、四张胡饼,瞬间把一张不大的桌子放得满满当当。坐在他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惊叹,心想这汉子虽然体格壮大,但这么一大桌子的菜,能吃得下吗?

当然能!

他不顾旁人的目光,低头猛吃。昨天刚到东京,在路上消耗了不少体力,又打了一架,趁现在得好好补充一下。

因为晚上,还有重要的任务等着他!

店里食客见他如此狼吞虎咽的模样,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注目于他。壮汉被他们瞧得不自在,于是摘下斗笠,放在长椅边上,继续吃。

这下终于没人敢看他了,甚至有些客人已经开始结账,想早些离开这八仙楼。

毕竟他的这张脸,实在不能算好看。

何止不好看,简直是三分似人、七分似鬼,绝对算得上丑陋!

左侧脸颊被一条长达六七寸的疤痕所占据,一看便是被利器所伤。这条竖着的刀痕上至额头下至颏颔;疤痕经过之处,左眼已废,徒留一个黑漆漆的空洞,额顶则是一道脱了发的创痕。壮汉脸上的络腮胡也是密密麻麻,虽然前不久刚用刀片修理过,可没过几天,细密的胡楂又钻了出来。这也为那原本凶悍的脸面,又平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大快朵颐后,他心满意足地喝下了一杯热茶。

——这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今天,就在今天,终于找到他们了!

闭上眼睛,壮汉的神情有些悲凉。这些日子风餐露宿,纯靠抓捕恶贼的赏金为生,已经被江湖中人认定为朝廷的走狗。但他对这些看法,满不在乎。江湖名声?这早已不是他所追求的东西了。此时此刻,孤高伶俜的他,目的只有一个。

——三娘,坚持住!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一定!

他伸出右手,来回轻抚自己右脸上,那条深刻的疤痕。他蓦地竖起双眉,流露出凶狠的表情。像极了一头饿狼。

——而且,这一斧之仇……我也会加倍奉还!

东京开封府,城东马行街,云来客栈。

卢掌柜觉得自己这几天,倒霉到了极点。先是昨天陆续入住了几个奇奇怪怪的江湖中人,眼下又来了一批。四个清一色粗麻褐衣的男子,每个人的腰间都别着一把用布头裹着的腰刀,袖口都紧紧缠着白色的绷带。这几个人一进店就四处张望,举止鬼祟,比昨天那些人更加奇怪。

这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自从上元佳节,那群梁山的贼寇闹了东京府,引得宋徽宗暴怒以来,这官府军士隔三岔五,便跑到店里来搜查一番,不少客人都吓得不敢住店,纷纷改投民宿。原本只待这风头过去,便能安安心心做生意。谁料想,这几天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来了这么多佩刀带剑的江湖人士。

“客官这边请,上楼右手第三间厢房。”

为这四个褐衣男子引路的小厮,是个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少年郎,名叫张闲,大伙儿都喊他“天平桥下的小张闲”。只可惜,这小张闲虽生得外貌风流、俊俏堪夸,却在客栈干着店小二这下贱的勾当。不仅如此,还时常要忍受掌柜和客人的双重欺压。幸好他生性乐观知足,被客人骂两句,甚至打上几下,都毫不介怀。

把这几位客人引上楼房后,小张闲立刻小跑下楼,去准备茶水。客店内的大部分客人见这小二年纪轻轻,端茶送水倒无不勤快,没有怨言。受到这样周到的服务,心里自然欢喜。

活儿干到一半,卢掌柜悄悄走近张闲,低声耳语道:“这两天来的这些江湖人,一个个贼头贼脑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你都留意一下。若是些贼人恶霸,我这就去报官。省得被官府的人搜查,说是我们匿藏匪类,到时候可就扯不清了!”

小二张闲挠了挠头道:“小的刚刚在楼上忙活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些谈话,可眼下又都忘了。”说完对着掌柜傻笑。

“呆子!”卢掌柜抬手打了张闲一记爆栗,痛得他捂头乱叫。

就在此刻,客栈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张闲放下肩上的抹布,方抬起眼来,就瞧见二十四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鱼贯而入。卢掌柜一见又是这些人,顿时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是卢掌柜的常态,见了刁蛮的客人,他会无措,回家见了夫人,他会无措,就是女儿使个性子,他也会无措。整个东京城,卢掌柜敢明目张胆欺负的人,恐怕只有张闲了。这么懦弱的人,能够打理云来客栈这样规模的生意,也算是一个奇迹。

“给我搜!”

“官老爷,我真没见过这人!”卢掌柜哭得都快跪下了,“你们这样冲进去搜查,客人都给吓跑了呀!军官老爷,算我求求你们,放我一条活路吧!”

张闲觉得奇怪,瞧这些人的穿戴,也不像是城中负责巡警的铺兵。究竟是什么来头?

卢掌柜正待进一步询问,为首那黑衣人也不瞧他,只冷哼一声,就高举一块金黄色的令牌,朗声道:“奉皇城司探事司指挥使沈大人之命,前来追查朝廷钦犯,如有违抗者,严加提究,重罚不贷!”

卢掌柜一听是皇城司的“乌鸦”,立刻住口不语。因为卢掌柜知道,在“乌鸦”面前多说一句,他们随时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要了他的命!

张闲看着这群传说中的“乌鸦”,不禁瞪大了双目。

“乌鸦”自然不是这些黑衣人的正式称谓,而是坊间杂谈时,顺口取的绰号。因为这群公人永远身披一席绣有飞鹰图腾的黑色斗篷,来去无踪,如同传说中的“鸦兵”。他们的正式称谓,应该唤作“皇城司亲事官”,也称察子。这些人专门负责在京城各处,下至花街柳巷、上至政府大臣,探听大小消息。皇城司不受其他机构管辖,直属皇帝,所以权力极大。

真宗时期,皇城司的亲事官曾在相国寺附近,发现一个冒充商人的辽国间谍,自此往后,皇城司更进一步扩张,对大宋安内攘外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与后世的锦衣卫不同,皇城司只负责侦察,通常不管具体的案子,逮捕的人犯,一般都要移送开封府处理。

为首的亲事官见张闲在看自己,向他走几步,问道:“你可见过这个滚马强盗?”

原本手中的令牌,变成了一张绘图的通缉密令。

画中的男子名叫徐燎,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很年轻,面目也算得上俊朗,只是眉间那道疤痕,如同开了第三只眼,乍看有些骇人。

“禀大人,小的从没见过这人。”张闲捂着头上的肿包,如实回答道。

那亲事官上下扫视了张闲一圈,心想,谅这个少年伙计也不敢说谎,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举起手来,指了指二三楼,喝道:“给我搜!”

身后二十三名亲事官飞奔上楼,踹开厢房木门就搜,气焰嚣张之极。

张闲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二楼右手的第三间厢房。下午那四个鬼鬼祟祟、粗麻褐衣的男子,面对皇城司的亲事官,不知会如何?

出乎意料,亲事官踹开那门,竟然空无一人。

“这间屋子没人!”

“继续搜!”

那群亲事官搜了一圈,果然没什么发现,这才悻悻而去。因他们碎裂的桌椅板凳、瓷器茶盏到处都是,留下一堆烂摊子。卢掌柜坐在地上,看着这一片狼藉,欲哭无泪。张闲知趣地弯下腰,开始打扫。这个时候可千万别招惹卢掌柜,不然可不只是扣薪水这么简单。

就在这群亲事官走出云来客栈时,一位身披纯黑貂皮大氅的华贵公子哥,大摇大摆地走入了客栈,与他们擦肩而过。

这进门的少年公子长相也是相当俊美,顾盼之间,又有俗人远不及的贵族气度,只是略有些男生女相,不够男子汉的硬气。

那黑氅公子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随从,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原本沮丧的卢掌柜,顿时来了精神,他多年经商的直觉告诉他,这黑氅公子,绝不简单。瞧了一眼掌柜,黑氅公子脸上立刻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像足了一个花花太岁。

“掌柜的,我要三间最亮堂最宽敞最华贵的上等房。”

不等卢掌柜询问,那黑氅公子倒先开了口。虽然说的是官话,但听在张闲耳中,这口音绝不是本地人,像是川渝地区的语调。

卢掌柜露出为难的表情,叹息道:“可惜公子来得迟了,客栈最后的三间上等房,已被另外几位客官预定,要不换另外几间次一等的……”

“可是你一定不会留给他们的。”黑氅公子低低笑了一声。

“为什么?”卢掌柜还真不知道。

“因为掌柜的,绝不会是一个笨蛋。”

“我当然不是。”

“不是笨蛋,一定就是聪明人。”黑氅公子又笑了。

“是,是。”

“那么,聪明人,绝对不会拒绝这个。”黑氅公子边说着话,边从袖口里取出了一锭十两的金子,“啪”的一声敲在柜面上。

卢掌柜惊喜交集,忙拿起那锭金子,左看右看,不停摩挲,心想看来今日自己并不算倒霉!何止不倒霉,而是大大的走运!捧着金子瞧了半天,他才恍然道:“公子猜对了,这房间,小可定不会留给他们的。”

“看来,掌柜真是个聪明人。”黑氅公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正待转身往门外走,忽然停住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轩眉问道,“对了,掌柜的,我想向你打听个去处。你可知道,这东京城的首富小财神・孙沁文,所居何处?”

站在一旁的张闲,刚想抢着回答,迎面便又走进来了一位身材壮硕的汉子。和黑氅公子不同,这个汉子一副流浪武人的装扮。他头上顶着黑色斗笠,腰间插着三根短棒,看上去很是威风。

黑氅公子不由朝着这位汉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有风霜之色,衣袍也有些破烂,但顾盼之间却有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不由心生仰慕。这种好汉气质,在宋人之中极其罕见,倒似几分辽国武士。

可没等那汉子开口,卢掌柜就摆了摆手,驱赶道:“走吧,房间都满了。”

那汉子略有些尴尬,站立了片刻,不愿离去,道:“应付一晚就成,我第二天就走。”

卢掌柜板起脸来,不答应,也不理睬,若非见他是个魁梧的武人,早就破口大骂了。

那黑氅公子见状,立刻从袖口取出了一锭金子,塞到卢掌柜的手中,嘱咐道:“有劳掌柜的再找一间舒适的单间。若真腾不出来,我那三间房,也可让出一间给这位侠士。”

汉子停住脚步,望向黑氅公子。虽然戴着斗笠,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也能感觉到他的惊讶之情。过了一会儿,汉子拱手道:“多谢。”

黑氅公子也急忙躬身回礼。

“当然,当然!既然是公子吩咐的,一定照办!”卢掌柜捧着两锭金子,爱不释手,心想何止安排房间,这些银两,把云来客栈包上个把月都行。

小二张闲则来回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两个人,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见到的,净是些奇怪的人?

那黑氅公子出了客栈,由众随从引着,又雇了几个脚夫抬着轿子坐了,朝孙府方向行去。坐在轿上,公子透窗望去,发现他们走的这条道竟以砖石铺路,又见街边商铺林立,屋宇雄壮,门庭开阔,除了酒楼茶舍,还有解库、书棚、香药铺子、医馆、小摊等铺席。那些小吃摊子,供应粥饭点心,每份不过二十文。再往前行,有一家门面上挂着一个铜壶,随从说,这是“香水行”,亦即浴堂。供人沐浴泡澡、饮茶歇息的地方,一次十文钱足矣。

东京的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使得他在心中暗暗惊叹——国家富庶如此,虽盛唐不及也。

行了半日,见街南并列着三扇兽头大门,门上悬着一块匾,匾上大书“孙府”两个大字。轿子到了门前,孙府里便涌出了四五个小厮,为首那人跪在轿前,恭敬地问道:“轿中可是兵诛城的唐大少?”

轿前的随从应道:“正是我家少爷。”

那人又道:“小的受少爷吩咐,在此恭候多时,请唐大少入府。”

东京开封府,城西浚仪桥。

朱子庸瞧了一眼天色,已是戌牌时分。虽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前的事了,但此时他还是浑身战栗不已。如果晚一步,出了什么差池,当真是罪不容诛了!当时,他们四个小小的莲台寺传事郎,还在云来客栈二楼的厢房里闲聊。正聊到莲台寺派往东京的新头领时,皇城司的“乌鸦”竟突然来了!

——是谁把我们的行踪泄露了?

朱子庸想不明白。

他看了一眼苏湘博,不像,自从上山落草之后,他就一直跟着自己,这四个人中年纪最小、朱子庸最信任的人也就是他;周鑫?更不像!他这种怂包,借他十个胆子恐怕都不敢做出违背哥哥的事;那么,就只剩下范波了。

——完全不可能!就算我成为叛徒,他也不会!

朱子庸不愿意再去多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和新来的头领汇合。

原计划改变,朱子庸指挥其余三位撤退的时候,还用炭笔留下了只有莲台寺的人才看得懂的暗号。算上从城东赶到城西的路程,这个时候,新头领也应该到了。可是离相约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新头领还没有现身。朱子庸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在桥上待多久。

“新来的家伙,名叫韩伯龙吧!”身材略微发福的范波手掌顶着腰间的刀柄,来回转动,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会不会不来了?”

——他是我们的头领,就算迟到一年,我们也要在这里等下去!

朱子庸没有回答范波,作为莲台寺的情报人员,他觉得这种问题非常愚蠢。

范波见朱子庸面露不悦之色,忙闭上嘴,照旧摆弄刀柄。这时,远处忽然跑来一位彪形大汉,走到朱子庸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什么?”朱子庸瞪大了眼睛,“湘博,你确定没有看错么?”

“绝对没有看错!周鑫还守在那边,等你来了,我们一起进去。”由于刚才剧烈运动,苏湘博早已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竟然这般不守规矩!简直……简直匪夷所思!”朱子庸长叹一声,然后把头转向范波,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说,“新头领在金家北食店。”

“他去那儿干什么?”范波反问。

“吃胡辣汤。”

东京开封府,金家北食店。

坐落在东十字大街上的,金家北食店的胡辣汤,是全东京最好喝的胡辣汤。这一点,就算问遍城里所有的美食家,也不会有异议。喜欢喝胡辣汤的人,绝不会少,所以金家北食店的生意,一直很旺。可奇怪的是,今天店里却异常冷清——简直可以用空空荡荡来形容。

全因为店内,有一位古怪的客人。

老金的脸色很难看,虽然那位客人已经喝了十碗胡辣汤,但自从他进店之后,就没人再敢进店用餐了。也是,任谁见了这么一位打着赤膊,肩背厚硕,双臂突起层层肌肉的八尺汉子,都会害怕。更何况,他的背脊上还刺了一条狰狞的青龙,右手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根手腕粗细的齐眉棍。

“老板,再来一碗!”

这汉子转过头来,用粗壮的手臂抹去嘴上的油渍,显然还没有吃饱。

“客官,您已经喝了十碗了,再这么喝下去,我怕你的胃吃不消……”老金露出为难的表情,好言相劝。

“废话少说,快上。”汉子冷哼一声,斜睨老金,怒道,“我又不曾少你银子,叽叽歪歪作甚!再在我耳边聒噪,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家店!”

“是……是……这就上……”老金面色忽青忽白,过了半晌,才挣扎着应承。

这时,门外走进来四位身穿粗麻褐衣的青年,腰中佩刀皆用麻布裹住,以避人耳目。这四人见了刺青汉子,俯身便拜,齐声道:“属下朱子庸、范波、周鑫、苏湘博,拜见韩伯龙韩头领。”老金一看四个人和这家伙是一路的,登时心中叫苦不迭。

韩伯龙还是背对他们,头也不回,沉声道:“东西带来了没?”

“带来了。”朱子庸环视这家小店,见没有其他客人,店主老金也躲进了厨房,便轻声道,“待会儿到了安全地点,再拿给韩头领过目。”

“现在就拿过来。”韩伯龙侧过脸,看着他们四人,“我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

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朱子庸不敢忤逆,犹豫片刻,便从腰带中取出一张叠成寸余的短笺。韩伯龙接过之后,从上至下仔细读了一遍,禁不住“扑哧”笑道:“就这么屁大点儿的事,还需要哥哥如此费心?杀鸡竟然用牛刀!”

朱子庸低着头,心想这位新头领如此狂放不羁,目中无人,也是有道理的。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正面接下“黑旋风”一斧,而且还有反击余地的男人,绝对有目中无人的资格!

老金颤颤巍巍地端上了第十一碗胡辣汤,被韩伯龙一把抢过去,仰头便喝!汤汁沿着他粗壮的脖颈流下,经过他那两块突起如岩石般的胸肌,打湿了腰带。可他却毫不在意。喝完这碗胡辣汤,韩伯龙拿起这空无一物的粗瓷碗,猛地往地上一摔!

“他妈的!你想烫死我是不是?”韩伯龙如同老鹰抓小鸡般,一把揪住老金的衣领,将他高高举起,“老儿,我的舌头都起燎泡了,伤势重得很,你总要赔我一些药钱吧?”

“这……好汉,我小本生意,求求你放我一马吧……”老金吓得浑身瘫软,面色惨白。

范波、周鑫二人见状,忙把店门关上,亮出兵刃,横刀站在门口。朱子庸和苏湘博虽然没有动作,但也都泰然处之。

作为“上山的人”,这种事,他们见得太多了。

店里的两个伙计见状,也伏在地上给韩伯龙磕头,求他放过老金。

韩伯龙满脸得色,微微一笑:“要怪,就怪你们做的胡辣汤太好喝了。”接着转过头看着朱子庸和苏湘博,吩咐道,“你们两个,把柜子里那些值钱的玩意儿,都装进袋子里!”

听他这么一说,朱子庸微微皱眉。

如今正事要紧,这新头领怎么只顾这些小钱,却不把军师哥哥的密令放在心上?

不过毕竟是头领的命令,他只能照办。

“咔嚓。”

“咔嚓。”

正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金属敲击的声音。由远及近,仔细聆听,又像是有人故意把锁链拖在地上,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噪声。

声音越来越响,韩伯龙的脸色也愈来愈严峻——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原本紧紧抓住老金衣领的手,也在不自觉中松开了。

“咔嚓。”

“咔嚓。”

感觉噪声的声源,已经到了门口。果然,声音停止了,转而代之的,是“嘎吱”的开门声。

原本紧闭的门扉,被一双长满厚茧的大手一把推开。与此同时,金家北食店里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把目光向店门口投去。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体格不输给韩伯龙的壮汉。这壮汉的扮相也十分奇怪,头顶带着黑色斗笠,宽厚的肩胸将洗得发白的青衣撑得满胀。他的腰间并不是像寻常武人那样配着刀剑,而是插着三根两尺长的乌黑铁棒。铁棒的顶端,还刻着几个看不清的古字。

最令人奇怪的,还是他手中那条长达一丈的铁链。刚才就是因为他拖着链子走路,才会发出那种刺耳的摩擦噪声。

“无关人等,立刻离开。”戴斗笠的壮汉冷然说道,“否则,后果自负。”

韩伯龙和四位褐衣青年都呆立在原地,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有点儿发蒙。还是老金反应迅速,立刻察觉到了空气中隐含的危机,向另外两个伙计使了眼色,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店门。那两个伙计也慌忙离开,幸好没人阻止。

不是不阻止,而是韩伯龙此刻的兴趣,全都落在了这个头戴斗笠的壮汉身上。

待店主和伙计离开,那斗笠壮汉竟然背过身去,将金家北食店的门闩横上,再用手中的铁链,将门闩,一圈一圈缠绕起来!

“喂!你在做什么!”韩伯龙再也忍耐不住,蓦然喝道。

斗笠壮汉并不答话,只是专心地用铁链把门闩缠紧。完成之后,他伸手搭在铁链上,使劲摇晃了几下,才满意地转过身来。

——他把我们都锁在房内,意欲何为?

别说韩伯龙,朱子庸他们四个,也觉得莫名其妙。

直到那个男人取下斗笠,露出那张被利刃劈伤,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脸面。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朱子庸一张脸霎时间全无人色,“你……你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这五人中,似乎只有朱子庸认得他。

“朱兄,这人是谁?”周鑫把腰刀横在胸前,满腹疑惑。

朱子庸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答道:“这人便是……栾……栾廷玉……”

“什么!”这次惊愕的人换成了韩伯龙,“这家伙就是祝家庄教头——铁棒・栾廷玉?”

栾廷玉从腰间抽出印有“风”“雷”字样的短棒,立在门口,魁梧的身躯挺得笔直,仿佛天降神兵。朱子庸他们也不再多言,四人横刀当胸,摆了个门户,随时准备迎战。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和“山上的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一起上!杀了他!”朱子庸大喝一声,四口腰刀银光闪动,冲着栾廷玉劈砍过去,势道威猛之极!

栾廷玉见状急退两步,正面用两根短棒,点打对方的四口腰刀,不能让他们呈合围之势。最先劈向他面门的是周鑫的腰刀,栾廷玉右手抬起,用短棒将那腰刀压下,左手短棒侧身挥出,同时格挡住朱子庸和范波的两口刀刃。与此同时,压在周鑫腰刀上的短棒猛地发力,连消带打,直击他的额头,只听“咔嚓”一声,周鑫额头皮开肉绽,仰面倒下,登时毙命!

苏湘博见状,将刀横向顺势朝栾廷玉腰腹砍去!

传统棒术的不传之秘,便是“同动近取”,近取是指对手哪里离你近,就打哪里,包括对方的兵器!而此时的苏湘博虽然作势横劈,撩刀之时,先把头往前伸,致使面门大开。栾廷玉哪里会错过这等机会,立刻朝着他的头,猛挥一棒!见栾廷玉一棒戳来,忙仰头往后退去,方才的攻势自然崩溃!

栾廷玉逼退苏湘博的同时,范波手中腰刀疾刺栾廷玉右腿,而朱子庸则直上直下、大开大合,一刀劈向栾廷玉的胸腹!此时栾廷玉右腿往后一跨,然后闪过范波疾刺,左脚又往前方跨步,侧身躲过朱子庸的劈斩。这套灵活的步法唤作“阴阳三角步”,是当年真腊国的棍王游历中土时所传,当身处狭窄的格斗环境中,其他向体后或体侧做大幅度的步法移动受限时,三角步则能发挥较大的威力,躲避敌人攻势。

闪过两人夹击,栾廷玉的耐心也到了极点,双手猛地向左右两边同时挥出短棒!

栾廷玉一记接着一记挥出短棒,每记都同时喊出一声:“断!”每一声“断”字之后,总伴随着一阵短促的惨叫声,不消一刻,其余三人的头部、颈部、咽喉、锁骨、胸部、肋部、腹部、裆部、膝部等部位,都被栾廷玉以铁棒击伤击碎,纷纷瘫倒在地。范波更是天灵盖吃了栾廷玉一记重击,当场头骨崩裂而亡。

他们不敢相信,栾廷玉如此壮硕的身躯,实战时竟如同猿猴般灵敏!更可怕的,是那双神出鬼没的短棒!

——这个家伙,竟然有四十多岁,体力却远胜过无数二十岁的男子!

武谚有云:拳怕少壮,棒怕老郎。徒手搏击更多依赖体能和力量,而器械格斗则更多依赖经验和技术。特别以棒法为例,短棒的发力,主要在于手腕,而腕关节是人体中最后退化的关节,也就是说,一位六十岁的男子可能腿脚不能和年轻时相比,但是手腕的灵活度,却可以毫不逊色!如果加上长年累月的实战经验,反而会更强!

“有意思。”韩伯龙见自己的手下在短时间内,接连被栾廷玉击毙,竟没有表现出愤怒,反而咧嘴笑了起来,“有这等本事,看来,你是货真价实的栾教头。”

栾廷玉用单目直视这个姓韩的头领,手腕一抖,将“风”“雷”两根短棒上的血渍挥洒而去,并未回答。

“祝家庄的那场战争,虽然那时我还未上山,可还有所耳闻的。能在弹指间,就灭了名动武林的祝家庄,也只有梁山泊能做到。而哥哥,就是站在梁山巅峰的男人。”

栾廷玉知道他口中的“哥哥”是谁。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想到这里,栾廷玉情不自禁地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双棒,手指的关节也被捏得咯咯作响。

“江湖中,有为祝家庄叹息的,也有为祝氏三杰痛哭流涕的。”韩伯龙把桌上那根齐眉棍扛在肩膀上,在栾廷玉面前来回走动,“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栾廷玉的右眼睑,忽然抽动了一下。

“这个世界,原本就不是为弱者创造的!成王败寇,祝氏三杰的出路,就应该是死。”

韩伯龙咧开两排牙齿,放肆地大笑起来!

死去的徒弟被这样侮辱,栾廷玉再也无法容忍,额头青筋暴起,扬起双棒,向韩伯龙冲了过去!韩伯龙感应到栾廷玉的杀气,止住笑意,抬起齐眉棍,发力向栾廷玉横扫!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向对方发起进攻!

刹那间,棍棒交接,火星四溅!

栾廷玉右手挥出的短棒,击中韩伯龙长棍的顶端,立刻感受到了一阵排山倒海之势!

他没想到,这个汉子竟有如此蛮劲!眼看自己的短棒被反压下去,忙起左手棒,呈“二”字形招架,才勉强抵住那股如飓风般的力量。但双棒的力量,已然无法将长棍的巨力拨去,膝盖猛坠,只听“啪”的一声,地上青石板蓦地碎裂。

仅此一招,栾廷玉竟被压得单膝下跪!

可栾廷玉也非凡夫俗子,就在膝盖弯曲的同时,就想到了破法。他倏地扭动腰腹,以弓步腿的后脚跟作为支点,旋转身躯同时右手腕和脚跟突然发力,用棒尾杵击韩伯龙下颚!

这招“棒尾攻击法”中蕴含了拳法的秘诀,攻击时除了手臂的力量,还加上了腿部肌肉的力量,如果正中目标,韩伯龙的下颚骨必然粉碎,即刻丧失战斗能力。

韩伯龙同时也看穿了栾廷玉的意图,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动作,头部骤然往后仰去。栾廷玉的棒尾擦着韩伯龙下巴,呼啸而过!韩伯龙还未来得及回到原来的动作,手中却已舞出一圈又一圈的棍花,意图逼退栾廷玉。此时栾廷玉已抢入韩伯龙近身,哪里肯轻易离开,忙抖擞精神,舞开双棒,向韩伯龙身上招呼过去!

如果近身格斗,持长棍的韩伯龙必定处于劣势,所以他的目标,就是把自己和栾廷玉的距离拉远,用长棍法挑打他!

短棒就快要击中他的下盘,无暇思考,韩伯龙不愧为棍法高手,立刻双手从棍梢滑向长棍中段的位置,以长棍中心为原点,左右两边打剪栾廷玉的双棒!

所谓打剪,非招架之棍,乃攻击之棍。非打击于敌棍未动前之棍,乃攻击于敌棍已近身之棍。换言之,打与剪,皆在敌棍上,不在敌身上。栾廷玉双棒虽近战得地利,但被韩伯龙这奇招招架几下,优势渐消!

——我要找出他的生死门!

栾廷玉一改进攻套路,弃用短打,用棒身黏缠韩伯龙的棍梢,旋转划圆,使其棍梢不能逃离自己双棒的控制范围,以压制韩伯龙发力!

他这么做,是为了破韩伯龙的生死门!

棍法中所谓的“生死门”,通俗来讲就是棍的力点。如果向着棍的“死门”走,就等于自己投身于敌棍的力点之内,瞬间便会被打得体无完肤;栾廷玉双棒缠绕韩伯龙的长棍,使他棍速变慢,更容易察觉出“生门”的位置!

栾廷玉单目瞬间紧收目光,眼神如同一头愤怒的雄狮!

——找到了!

“乒乒乓乓”一阵交击之声过后,韩伯龙腹部中棒,于是忍着剧痛,顺势滚出一丈,想拉开和栾廷玉之间的距离。谁知栾廷玉也奸似鬼,早就把韩伯龙的心思了然于胸,在韩伯龙翻身往后滚的同时,也肩膀下沉,在地上滚了一圈!

韩伯龙刚一抬头,迎面又是一棒子劈打下来,忙侧身让开,可惜避之不及,肩膀又中一棒,痛之入骨!如果他不是在临中棒前,紧缩肩部层层厚实肌肉,硬吃这一下,恐怕肩胛骨都会被猛烈的短棒打裂!

——这家伙……好强!

杂乱的念头渐渐紊乱了韩伯龙的思路,他的动作开始缓慢,腿部和手肘也中了几记击打。反观栾廷玉,双棒灵活变换,越战越勇。他知道韩伯龙力大无穷,不去正缨其锋,反而选择以步法配合身形躲闪,见缝隙才出招棒打,屡获奇效。

和打仗一样,虽然武斗是身体肌肉的对抗,但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是战略。

韩伯龙近距离吃了几棒,顿时怒火中烧,大吼一声,双手又把握住长棍末端,急速旋转庞大的身躯,瞬间变招,形成一阵如同龙卷风般的棍势,想用蛮劲把栾廷玉从身边扫出去!

栾廷玉忙收棒招,双棒呈交叉十字形去接,同时深扎马步,浑身从下至上一起发力,这才抵挡住了韩伯龙这记将长棍抡过半圈的蛮力攻击!但这招后劲依然很足,栾廷玉接招的同时,为了卸去那股霸道的劲力,不由连退了七八步!

见栾廷玉向后疾退,韩伯龙怎能放过这等好机会,长棍上贯尽全力,蓦地递出,直戳栾廷玉眉心。棍谚云:持棍须识合阴阳,扎人单手最为良,前手放时后手尽,一寸能长一寸强。这一招“单手扎枪势”原是少林的棍法结合马战的枪法独创出来的,韩伯龙在实战中已得手数十次,是以此时得势追击之时,毫不犹豫地使出这招“撒手锏”!

——扫棍易挡,点枪难防,我这一点钢棍戳你眉心,看你怎么躲!

韩伯龙此时似乎已经能够听见栾廷玉额骨破碎的声音。

可是,棍势忽然削弱,停滞不前。

——有东西缠绕在棍子上,这……

韩伯龙定眼望去,差些失声喊出来!

缠绕韩伯龙长棍的,是一根半寸细的铁链,不,这不仅仅是一条细铁链这么简单——铁链两头,各自连接着一根短棒。

“风”“雷”双棒,依靠中间这条铁链,连成了一根双节棍。

栾廷玉一直紧绷的脸,就在这时,忽然笑了。他站直了身子,又从腰带中抽出刻有“电”字样的短棒。棒顶处有个不显眼的搭扣,用以连接链条,栾廷玉很轻松地就扣上了。

这时,原本的双节棍,赫然变成了三节棍!

韩伯龙发力抽回长棍,横在胸前。

忽然之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恐惧感,涌上韩伯龙的心头。

——这家伙,原来一直在玩我……

栾廷玉双手紧握“风雷电”三节棍的两端,伸了个懒腰。接着,他单手握住三节棍一端垂地而立,用藐视的姿态看着韩伯龙。

“现在,我一棒就可以打死你。”

作为受人敬仰的棍法高手,韩伯龙哪里受过这种侮辱,怒火从眼中迸出,举着长棍就向栾廷玉劈头打来。栾廷玉也压低身形,单手拖着三节棍,抢步上前!

三节棍的一头被拖拉在地,摩擦中擦出点点火星,甚是耀眼!

韩伯龙方才被栾廷玉言语撩拨,又因身上多处受创,此时已失去理智,宛如一头失心疯的野猪,迎风飘扬着一头鬃毛,向栾廷玉猛击!

也正因为失去理智,完全不顾招式是否适当,导致生门大开!

栾廷玉左右踏着三角步法,灵巧地躲过韩伯龙的攻击,韩伯龙的长棍劈打在地上,发出一阵巨响!在同一时间,栾廷玉蓦地跃起,侧身两次同样的翻腾,那长达一丈的三节棍在半空中划出两道凌厉的弧线,猛地朝蹲在地上的韩伯龙挥去!

韩伯龙一棍劈打在地,力气耗损大半,喘息之时,顿然觉得脑后生风,忙双手紧握长棍两侧,高高举起迎挡!

栾廷玉那两记腾空翻所产生的惯性力量,为“风雷电”三节棍上的力道增强了何止两倍?此时又加上单臂的力气,更是势不可当!

“风雷电”中的中段“雷”字棒,与韩伯龙架起的长棍中段交接,虽然棒势威猛,可韩伯龙以双手双腿之力,硬是抵住了这下。

可是,韩伯龙没有料到,这个兵器是三节棍!

“雷”字棒力道已衰,可为首的“电”字棒速度却未减,中间连接的那条铁链倏地弯曲成九十度,“电”字棒狠狠击中韩伯龙的后脑勺!

“咔嚓!”

一记清脆的响声,颅脑被铁棒击碎!

韩伯龙瞠目欲裂,双手还是高举长棍,保持全力招架之姿,可是脑后却溅起一片血花以及灰白色的脑浆……那魁伟如夸父的身躯,却像脱线的傀儡,骤然坠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灰尘四扬。

直至死亡,韩伯龙的眼睛都没闭上,目光中透着诧异。

栾廷玉扯下韩伯龙的腰带,用来擦拭短棒上的血迹和脑浆。擦完之后,便随手一抛,然后蹲下身子在韩伯龙的尸体上寻找什么。

他找到了一张短笺。短笺上的内容,令原本处变不惊的他,勃然变色。

他低头计算了一下时间,如果从今天开始赶路,或许还来得及,可是这个消息怎么才能传播出去呢?

这是一场真真正正的“武林浩劫”!

如果真如短笺所书的内容,“浩劫”之后,武林将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

——正如那个贼首口中所说的——江湖新秩序!

没有时间再让他多想了。栾廷玉立刻起身,将“风雷电”三节棍插回腰间,丢了一锭银子作为给店主老金的补偿,接着,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门闩上的锁链被他单手抽离,然后一脚踢开大门。

屋外光芒大盛,数十个东京城居民手持火把或者灯笼,积聚在金家北食店的门口,其中包括店主老金本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望着栾廷玉。而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这种百姓对待猎杀匪徒的英雄,投以的崇敬目光。

——这,只是第一百〇九位头领,前方,还有一百〇八个魔君等着我!

栾廷玉怀着激荡的心情,迈开步伐向前走去。围观的人群,非常自觉地退向左右两边,为栾廷玉让开了一道大路。走了很远,他才听见那些百姓的呼喊,他用冒汗的手心,紧紧握住腰间的短棒。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但是无论如何艰难,咬着牙也要走下去。

——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

梁山泊势力之大,便是连朝廷都忌惮三分。正规军几次三番的征讨都无功而返,他只身一人,又如何能成事?便是去了少室山,协助少林寺击退梁山泊的胜率,又有多少?他虽接连杀了好几个梁山的喽啰,但正面击杀梁山头目,今天还是头一回。

然而,真正的强敌,还未现身。

身边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延绵不断。栾廷玉忽然止住脚步,呆立在原地。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转过头,往后看去。他看见了一双双热切的眼神。

——想要打败梁山泊的人,也不会只有我一个。

他当下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能够将天下最强的“盗贼猎人”集结在一起,或许还有击溃梁山泊的希望。

但是,新的问题随之出现。

梁山泊的敌人,去哪里才能找到呢?

他将韩伯龙的短笺再次展开。发现少林寺讯息下面,还有一条用细笔写就的文字,虽然只是寥寥几字,却让栾廷玉改变了主意。

栾廷玉吃力地辨认着短笺上的文字,读了两遍后,才敢确定。

他握紧了拳头。没想到,这几天,东京城竟然会这么热闹。

给少林寺报信的事,暂时可以缓一缓。

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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