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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重回德钦,重守白马雪山

七 重回德钦,重守白马雪山

天地间有一座白马雪山,

那是我守望的地方。

春来冰雪融化,鲜花开满山,

夏日百鸟欢唱,那是生命的乐园。

风雪飞,天地白茫茫,

跌倒在雪地的兄弟,你站起朝前走!

林中的小路上一串足迹,那是我巡山的日记。

夜来星月照梦乡,春光化寒露,

宿营炊烟袅袅,我的歌声响四方……

——《白马之恋》

如果你有一天遇到白马雪山保护区的人,如果你有机会和他们一起巡山,待到山黑月明,大家围坐篝火,一起喝酒聊天,豪情渐发,他们也许会给你唱这首歌,也许黑暗中还会有泪光闪烁……

这首歌是我们白马雪山保护区的区歌,也是我们巡护时最真实的感受。

我们都曾经是“跌倒在雪地的兄弟”,大自然的严酷把我们一个个七尺男儿打回柔弱乏力的个体,这个时候能依靠的,只有常年一起在野外工作的兄弟。当冰雪达到几乎要把一个人吞没的厚度时,当天地茫茫、白如葬礼般看不到希望时,当行走得嘴唇干裂、眼冒金星时,放弃是最容易的选择,也许一不小心就会让时空永远停留于此。这种时候,能支撑你坚持下去的就只有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你的任何一缕轻微的哀怨都会让他们的脚步更加沉重,而任何一丝哪怕强挤的笑意都会迅速传递……所以,“跌倒在雪地的兄弟,站起朝前走!”这句歌词唱出了属于我们巡山人的骄傲与自豪。

大自然的美丽有很多种,最隐秘的美能让人情愿死在此时此地。“春来冰雪融化,鲜花开满山。夏日百鸟欢唱,那是生命的乐园。”词很简单,但在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真正见过并懂得什么是“生命的乐园”?而我们巡山人的一生,都是在保护这个稀有的“生命的乐园”。

保护区每日实实在在的工作没有任何金钱和利益的掺杂,无论一个人在外面多么有钱、多么风光,回到保护区,工作还是要靠他的双腿和意志。人,回到最原始的状态,赤裸裸地去面对自然。保护区的工作可能是最枯燥无聊的,也可能是最丰富多彩的,地狱与天堂何去何从?答案简单到只取决于一件事:心中是否有对大自然的爱。

一起工作的兄弟们几乎都是年轻时进入单位,等到老了退休,三十几年的生命全围绕着这片山林,这片林子的植物和动物都成了大家最熟悉的朋友。

“今年山椒鸟来晚了,昨天来了一群,可能有六十多只……”

“今年夏天也许雨水会多,小鸟出雏不知道会不会受影响……”

这样的聊天是我们的常态,我们很少聊房子、聊赚钱、聊投资。

“我们老了,不知道哪一天就死了。把骨灰撒到白马雪山一个特别干净、特别漂亮的地方吧,大家一起还能做个伴儿……”

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打算的。

也许汉族人看到这里心中会升起悲伤,可我们藏族人聊起死亡却是如此平常,面对篝火,喝着烈酒,伴着笑声……

我们的保护区区歌诞生于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二十周年,也就是2003年。这一年,云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交流协作会在德钦举办,德钦自然保护局作为东道主承办了这次会议。局领导做了分工,因为我年轻,所有烦琐的会务杂事全压给我了。

来开会的上百号人,即使不是领导也是半个领导,后勤就是一路安排他们的吃住行,陪着喝酒开心,再租车带他们去参观明永冰川。那几天忙得团团转,但是我特别享受那种忙疯了的感觉,“肖林……肖林……”我的名字被或急或缓地呼叫着,我跳进一条名为“繁俗杂乱”的河流,奋力压下每个惹事的浪花。虽然都是些天塌不下来的小事,可我越忙越享受,被人需要的感觉太好了。

忙碌了两天,到了最后一项会议日程——晚会。德钦历来自诩为“歌舞之乡”,其中最有名的首推弦子,客人们早就在期待一场能让认识不认识的人全都跳在一起的晚会了。

我把这场晚会放在德钦县城唯一的广场上举行。当所有会拉弦子的人都比赛一样拉起来,所有人都上场跳起舞,藏族歌舞加上昏暗的街灯、远方黑黢黢的山影,整个山谷洋溢着幸福快乐!

我们的区歌也是这次会议中诞生的。保护区成立二十周年,我也有些感慨,和周围同事反复讲:“我们一起在保护区度过了二十年,从小娃娃长到不惑之年,时间和青春都去哪儿了?看看白马雪山就知道了。所以周年大庆大家一定要合唱一首歌,这首歌一定就是唱我们自己的!”大家听了很赞同,我马上围绕想要的歌词意境写了几段短文,拿去找好朋友莫梭。他是藏传佛教的居士,学问很高。

我算了算时间,只有一个星期了。

“这是我围绕歌的内容写的一篇短文,你这几天一定要帮我把词定下,把曲谱出来!”

莫梭为人认真,也急了:“可我不了解你们的工作呀!”

拉他去体验生活肯定来不及了,那就聊吧!就着几杯青稞酒,我的思绪回到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保护区生活,其中,最有魅力也最重要的无疑是野外巡护。

我们巡山都不愿意背重的东西,帐篷是最被大家嫌弃的笨重物件。不带帐篷,大不了最后就露天睡觉。晚上如果是阴天,就找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依靠着它半夜不会被雨水浇醒。如果是晴天,就去找一个平缓的坝子,天为被,地为床。早起时,睡袋上蒙着薄薄的露霜,阳光渐渐打了过来,白白的露霜转瞬即逝。点火烧茶,看着升起的炊烟和早晨特有的莹白色光线慢慢交融……

我俩就这么一边聊,一边推进,都找不到感觉的时候就各自回去睡觉,第二天喝着酒继续聊。

我说起在巡山途中要是突然遇到暴风雪,兄弟间的团结就是渡过生死关头的唯一保障。雪地里最可怕的就是走不动坐下来,所以哪怕相互搀扶也要朝前挪。“我们保护区兄弟间的情感谁能比!每一次巡护就是要把自己的命交到其他人的手里啊!”我说得眼睛湿润,莫梭听了非常感动,曲子两天就写完了。

“天地间有一座白马雪山,那是我守望的地方……”

这首歌成形了,我把莫梭直接带了过来,通知大家:“下午练歌!”男同志们参加了一会儿就全溜走了,女同胞们倒是一直都在练。也许男同胞觉得一起唱歌这种事和自己的雄性身份不相吻合吧。我反思,自己的激情还没有影响到他们。渐渐地,女同胞们会唱了,我再鼓励男同志一起参加。很快,男女合唱已经没有问题了。真不愧是傈僳族人和藏族人为主的队伍,都是天生的好嗓子。

参加会议的全省代表们一起聚餐时,我们就直接集体亮相了。“我们作了一首区歌,不知道好不好,就想给各位领导唱一下。”歌声响起,大家纷纷放下筷子,面对几百双眼睛,我们越唱越自豪。后来有人偷偷告诉我,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嘹亮自信的歌声了。歌毕,大家都很激动。后来,云南省林业厅副厅长专门在会议上提起这首区歌:“这不是一首普通的歌,唱的是我们这个职业。你们唱起这首歌的表情啊,不只是表演这么简单,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歌里唱的是你们干了一辈子的事业。太了不起了,这是中国第一首保护区的区歌。”

哇,弦子晚会已经够出风头了,现在又加上这个“中国第一首保护区区歌”!

世界上歌曲千千万,我至今最钟情这一首《白马之恋》。歌声从喉咙涌出,我马上就会进入背起行囊在野外巡护的状态。而那些一开始在练歌时溜走的兄弟们,后来却在各种场合主动唱起这首歌,情到浓时泪水涌溢。

我知道我的兄弟们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在想什么,谁说我们的工作没有难言之隐?我们保护区的工作在很多人眼里意味着低微的身份和不高的收入,甚至被人轻蔑地称作“看林子的”。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没有考入保护区,或者没有遇到滇金丝猴三年考察任务,我现在的生活也许将只围绕着钱,活得应该远比现在富足。但何等幸运,我这一辈子没有离开大自然,没有离开白马雪山。我们守护了大自然,大自然也默默回报我们一个健康强壮的身体,赐予我们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精神享受。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兄弟们,和其他人相比有种不一样的气质,找不出那种机关算尽、巴结奉承的“机关气”。大山没有给我们金银财宝,却给了我们人世间最稀缺的财富——健康、快乐和朝气,还有和大自然一样的真善美。想到我们这一生的付出与收获,怎能不泪水涟涟。

2010年,结束滇金丝猴国家公园建设项目后,我重新回到德钦,担任保护区德钦分局局长。此时我参加保护工作已经快三十年,巡护依然是保护区工作的重中之重。没想到,一次巡护,我遇到此生又一次惊心动魄的险境。

那是保护区建区二十年后,第一次开展滇金丝猴种群数量普查工作。我们的普查队伍一共五人,到目的地需要跋涉一个星期。有一天,翻过山脊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大家走得有些分散,我赶紧叫回已经钻进杜鹃灌丛的同事。这种光线下,只要钻进灌丛就会有走失的可能性。大家聚在一起后,再次确认了视野里的珠巴洛河与支流的汇合处就是我们今晚的夜宿地。不到三个小时,队员们陆续到达,数数人数,却只有四个,还有一个迟迟未见。大家焦急地远望愈发昏暗的天地,这个时候还没到,如果不是摔下悬崖峭壁,就可能是在过支流时在薄冰上滑倒受了重伤……不能再等了,四个人沿河一起寻找,夜里十二点才回到宿营地。没有,一丝线索都没找到。

这样的夜晚谁又能入睡?熬到凌晨三四点钟,大家又起身去搜救,直到身上最后一粒粮食吃光。我心急如焚,但还是理智地告诉大家,搜寻必须在早上十点结束,找不到也必须停止,赶到最近的村子请求支援,否则我们会一起陷入危境。

那一天,我们从早晨十点走到夜里九点,几个身强力壮的专业巡护者已经在丛林中疾走了十一个小时,一粒米都没有吃,再加上脚底起泡,都累得脱了形。同行的护林员把偷偷留的最后一点糌粑掏了出来,救了我们。

赶到最近的村子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不算之前的巡护和一夜一早的搜寻,我们已连续步行了十六个小时,相当于平常巡护两天的路程!在一片漆黑中,我们终于摸进了村子。人类聚居地带来的安全稳定的感觉,让我们几个大男人有了流泪的冲动,但是谁也不允许自己松懈下来。质朴的村民们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好几家灯光亮了起来,连夜为我们赶做干粮。

三个小时后,凌晨五点钟,我们再次分成两个组,一组原路返回寻找,另一组沿着珠巴洛河找,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整个山林。虽然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但兄弟们急疯了,加入队伍继续寻找。我回到茨卡通找了辆农用拖拉机,坐到了下面的夺松村,那时只有这里才通了电话。电话线的另一端是当时的保护局局长西罗,通话时我的声音异常冷静:“巡护中一人走失,而且这个人很可能已经没了,也请局里通知家属做后事准备。”

又坐着拖拉机回到茨卡通,我强装镇定,让几天没有合眼的兄弟们赶紧休息。同事失踪已经三天了,大家都不忍心把绝望的话说出口,可希望之火在渐渐熄灭,再组织村民寻找,似乎也只是寻求心里的慰藉。继续找,还是停下来?这个决断如此艰难,重重地压在我的头上。就在这个时候,失踪的同事找到了!他满身都是擦蹭的伤痕和血迹,一脸恍惚,目光痴呆,我冲了上去,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

他恢复过来后说,走路时他好像突然受到某种牵引,所走之路和以往皆不相同,那条路最终引导他去到一个神秘之所,小鹿和熊赶过来欢迎他,还有从未见过的奇异花朵正在怒放,山泉水奏出美丽的音符……这个同事描述出的世外仙境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不真实。他在几年后就去世了。

我年轻时深受保护区工作的各种苦:巡山的体力之苦,长期在山上的枯燥之苦,想读书深造却得不到批准的压抑之苦……如今做起近四十个人的“小班长”,我总希望最大程度地避免同事们也经历这些无谓的身体之苦,以及无力发展的精神之苦。

等我接手主持德钦分局工作的时候,下面的保护站已从七个缩减至两个,留下的只有奔子栏和霞若,此外,还有一个曲宗贡监测站。记得我参加工作后的许多年,都是在煤油灯和烛光下看书学习,现在轮到我来主持工作,必然要加足马力,尽可能用水、电、太阳能等清洁能源来解决供电问题,满足卫生需求,办好公共食堂,也最大程度地解决野外工作者的装备问题。现在保护区工作者的条件已是今非昔比,非常优越了。

保护区每年都有新人考进来,我有双金睛火眼,很快就知道他是否适合这份职业。

什么样的人适合野外?

第一,能吃苦;第二,善于积累野外经验;第三,有和当地老百姓主动交流的适应力;第四,永远不会熄灭的求知欲。这四条难度递增,一条比一条更能考验一个人的本色。我见过太多有钱、有势、有名气的人,但他们的心灵又真的能与他们的品德、地位相匹配吗?野外是一个人心灵的试金石,极度的疲乏会让绝大多数人变得自私、冷漠、怨气冲天。要学会从别人的角度体察事情,哪怕这个人的地位、文化水平和你差距甚大。现在有很多人到藏地山区考察拍摄或者徒步旅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会把雇来的背夫当一回事。或许他们觉得,反正我付钱给你了,你就应该绝对为我“服务”。可一旦到了野外,艰苦的条件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当生命安全都打了问号,金钱还能成为你凌驾他人,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理由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你一路上也体谅他的不易,大家互相照顾,那他甚至可能愿意为你的安全付出生命。

能适应野外生活的人少之又少,我一直跟刚刚进入单位的小年轻说:“这份工作很艰苦,你们要想好愿不愿意一辈子做这份工作,吃这份苦。如果觉得这里不适合你,你可以去考其他工作。”但如果两三年还没有考出去,我就会善意地提醒:还是静下心来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吧。

保护区的工作没有任何可供遵循的机械性规律,全靠个人的悟性和努力。一个有想法的人,日积月累可以做到很优秀。大自然是真正的广阔天地,每个人都可以有所作为。如果一个人十八岁进保护区,一心辨认植物,不超过十年,他就会成为最优秀的物种识别专家。

我带“兵”,最怕的是一种稀里糊涂过日子的气氛,人很容易在这种气氛中变得晕乎乎,糊里糊涂就过了十年、二十年,转头才发觉一切都晚了。我不会要求人人做到“先进”,但希望一个人不要妄对自己的生命。真实是一个人最本质的东西,如果一个人面对大自然都无法做到真实,那他绝对会过得无比痛苦。

外人看我,绝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但是只有我自己清楚,只有身体健康,我才可以保持无畏前行的姿态,而一旦身体出现问题,我的心顿时就会坠到谷底。长期的野外生活给我留下了很多病痛,所有与大自然相约的计划,都需要一副好身体作支撑。身体不出毛病,心里就会塞满了出行计划。

四十七岁那年,我集中姐姐和两个弟弟的财力在江坡老家建房。我们全家搬出江坡足足二十年了,老屋也空了二十年,如今早已是“半屋风影半屋月”的破败模样。我跟姐姐弟弟们商量,老家的房子还是要有,不然不仅我们姐弟四个,连我们的后代也成了没有家乡的无根之人。如果家乡的传统在我们的孩子或者孩子的孩子那一代断掉,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这一代还是要把家乡这个根留住,牢牢地传下去。姐姐和弟弟们一致同意重建老宅,不但要建,还要按照老式藏族房子的规格,泥夯的墙、木凿的窗,前面延展出一个可以直面雪山的平台。建房的钱大家一起出,建房的事情主要由我来负责,因为我在单位参加过不少工程的建设。而且,我是当家的大哥。

那阵子我经常往返于单位和老家,事情多得像理不清的线团,我又是个急脾性,难免出错。先是把脚崴了,脚好了之后,骑马又从马上摔了下来。那本是一个很舒服的黄昏,夕阳的光线把一匹马打扮得通体流金,引诱我翻身上马,骑上后又忍不住促它撒蹄奔驰。但就在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时,已经被直接甩到地上,胳膊撞上一块石头,随之而来的是钻心地疼,伸手一摸,感觉胳膊上面鼓出了一块,肯定是骨折了。我摔的这地方在村子的上方,这个时段早就没了人影,我索性直接躺在地上专心对付疼痛,等到生出些力气走路就赶紧回家。到家了,一屁股坐到刚刚修好的门框前,放声大哭。

三年滇金丝猴考察结束之后,我就没有这么使劲地哭过了。年轻的时候,遇到无人可以帮助的难处时,会想到那个有父母妻女的家。而这一次的痛哭,我只想到了两个远在外地读大学的女儿,突然悲从中来,生出了英雄白头的凄凉感。我曾是个最不称职的父亲,两个孩子幼年时期,我几乎每半年才能见她们一次,总觉得她们还小。这次却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如此需要她们,第一次明白原来我也会孤独无依……

哭完了,我重新上车,镇定地用独臂开起夜车,五个小时后到了香格里拉医院。

我和钟泰前后脚分别做了白马雪山保护区管理局德钦分局和维西分局的负责人,钟泰的工作重心放在了管理滇金丝猴国家公园那群猴子上。

钟泰一直说,如果没有滇金丝猴,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一个边远山区的初中毕业生,被单位送到西南林业大学读了四年书,成了大学生。2017年,他还为所有付出毕生精力保护滇金丝猴的人们争了光,获得公务员的最高荣誉——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称号。

我呢,回到老家德钦,终于可以利用资源做一直非常想做的事情——保护好曲宗贡。

如果你看过《格萨尔王传》,一定会记得“寄魂”的故事。格萨尔王打起仗来,战无不胜。他有九个灵魂,分别寄住在不同的地方。敌人可以伤他的身,却伤不了他的魂,洒完热血,他依然是那个伟大的战神。

在神话故事中,山、湖、树、石……世间万物都可以寄托魂灵。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如果可以寻到一片自然,双手捧上自己的心魂,虽然此后人生路依然充满无奈,但是心魂却能得到一种别样的关照与滋润,这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如果有一个地方,我愿把心魂交付,那只会是——曲宗贡。

“曲宗贡”,意为“两条河流汇合的坝子”,后来有人美化成“两条圣水交汇之处”,其实藏文意思没有那么高冷,就像绝大多数藏地山水的名字,“驴都爬得喘气的山坡”“石梯般的水台”“卧佛的山”,起得随意,却有种质朴的美。

是的,这里简单到了只是两条河流汇合的坝子。但,这是怎样的河流?又是怎样的坝子?

白马雪山主峰扎拉雀尼峰因冰川融水淌下了两条河流——金妞和金妮,这两条溪流绕过山的阻隔再次欢聚,而流水常年冲积的力量在这里化出一捧温柔广阔的草甸,这就是曲宗贡。

我们藏族人对水有很多抒情的比喻,经常会用水来形容人之间的感情:我们不是来自一个家庭,也不是来自一个地区,但终究会如溪流般奔涌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来到曲宗贡,你的眼前,就是三江并流的精华。白马雪山一手劈开澜沧江和金沙江,离怒江的直线距离也不过20公里。从这里出发,横向来看,最短距离仅74公里便可横览三条中国重要河流;纵向来看,主峰扎拉雀尼海拔5429米,而海拔最低的霞若乡河谷2080米,两者相距不到40公里,高度差就高达3400米。高山与大河的挤压伸缩,使曲宗贡成了自然资源的“浓缩体”——干热河谷的稀疏灌丛草坡带、高山松林带、针阔混交林带、亚高山暗针叶林带、高山灌丛草甸带、流石滩稀疏植被寒漠带、高山冰雪带,七个生物立体气候垂直带,相当于中国南北几千公里范围内植物的水平分布。

如果把压缩的视角拉广、拉远,从曲宗贡放大到横断山脉去看:北部是高高隆起的青藏高原,往南而行则是潮热湿润的热带,横断山脉连通这两个极端,也成了物种交汇、迁徙的巨大走廊。曲宗贡正在这条物种交汇带的中段,它两边的沟壑就是动物的两处天然庇护所,多少物种选择在这里停下脚步。

再说这两条沟壑,从地质学上讲,是典型的冰蚀河谷,呈现出线条柔和的U形。金妞和金妮流入珠巴洛河,下游便是德钦县的“鱼米之乡”霞若乡和拖顶乡。

雪山、杜鹃林、高山草甸、清澈的冰雪融水……曲宗贡可以满足你对高原山地的一切渴望与梦想。

这里最早被牧民发现,成为肥沃的夏季牧场。

巍峨的雪山啊,怎么翻也翻不过去;

富饶的草场呀,草怎么长都长不完;

干净的流水啊,怎么用都用不尽……

这里的牧民们流传着这样赞美曲宗贡的诗歌。藏语朴实、简单,读起来朗朗上口,可惜翻译成汉语就少了许多味道。

我喜欢高山牧场,喜欢这里每日响起的打酥油调。小时候,当我的个头还没有超过酥油桶时,我就会站在凳子上尝试着打酥油,因为妈妈说:“我们藏族人的娃娃,从小打酥油的身体是最棒的!”我喜欢边打边唱:“酥油嘛,我已经打了一下啊;酥油啊,再打了第二下啊……”如此数下去。

打酥油很费体力,酥油棒的一端套着一个轮子样的圆圈,手要一边旋转一边使劲捅到底部,把奶充分搅起来,再使劲一提,就这么“一、二、三、四”地边唱边打下去,等数到一百下,人已大汗淋漓。

我还喜欢酥油的香气,打到那层柔滑细嫩的奶脂慢慢浮上来,香气撩得人无法把持,我就伸出小手指,告诉自己只沾一点点。点上舌尖,丝滑油嫩得让心都酥软下来,我眯上眼,直到奶脂一点点完全融化到身体里……真是人间美味。如果让妈妈看见了,就会心疼地责怪我太过浪费。酥油对于藏族人来说,比肉食还重要。我家当时只养了一头母牛,攒上十天的牛奶才够打一次酥油。

我家的酥油桶和屋子的主柱子绑在一起。酥油打累了,我就用刀子沿着后脑勺顶,使劲在柱子上刻上一刀,记下此时的身高。刻痕渐渐往上升,再后来又多了两个弟弟的刻痕。三兄弟抢着打酥油,轮流打上三百下,又抢着在主柱上刻下自己的印记。

主柱子,也称“中柱”。藏族人主屋的主柱子是神圣之物,是“家神”。我家的老房子是爷爷奶奶那辈留下来的。据说他们会走进森林中,千寻万寻才找到独独有缘的那一根,请来做撑起全家的柱子。只可惜,老家拆房子的时候,大家都疲倦地为新生活奔忙,谁都没有想到要去留下这根主柱。

主柱旁边就是火塘,里面住着“火神”。火神最讨厌煮的牛奶或者汤汤水水溢出来,但主妇们难免犯这样的错,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会很快地找出糌粑撒进火塘,口中急急念着:“不是我家的,不是我家的!”

小时候家里养了二十只羊和几头牛,有一天,母牛生了一头小公牛。妈妈最关心母牛的产奶量,而小公牛则成了我们三兄弟最好的伙伴。小公牛在父母眼里地位最低,因为它既不产奶又不下崽,家里人会把有限的饲料都留给产奶的牛。而我们兄弟三人最偏袒小公牛,家里餐前饭后的任何入口之物都会被我们藏起来,最后成了小公牛的美餐。放牛的时候感觉好极了,我把包和羊皮褂子放到小公牛身上,看它一颠一颠乖乖地跟着我,简直成了我最贴心的小伙伴。夏季牧场开始时,我们弟兄三个把小公牛送出村,眼巴巴地看着它跟着其他的牛一起被赶上牧场。几个月后,夏季牧场一结束,回来的所有牛都会变个样子,我们三兄弟马上就会去找自己的小公牛,然后抱着搂着一起回到家。

对曲宗贡的天然好感,正是这一份童年记忆的延伸。

工作后,我第一次进曲宗贡是1986年,当年10月份保护区组织巡山。我们走到这片雪山前的广阔草场,远远看见几个黑牦牛毛织成的简易帐篷。过去,老百姓不在高山牧场建棚子,而是带上两根木头,再加一张铺天盖地的粗糙布匹,便可天地间随处为家。

曲宗贡属于白马雪山保护区的核心区域,本应到处都是野生动物,但进来之后却发现空空如也。偷猎!肯定是非常严重的偷猎,我的眉头皱得死紧,看得出其他人的情绪也都很压抑。

我们顺着左边的金妞河谷,很快就走到了巍峨的雪山脚下,这就是白马雪山的主峰扎拉雀尼。洁白的冰川悬在头顶,冰川融水送出最纯净的溪流去滋润高山草甸,河谷两边的山林已铺盖出秋天特有的黄,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恢宏的金色。然而,我们一路上仅仅在路边就见到了五六十个钢丝套。在高山牧场的草甸上,高山岩羊的头骨、林麝的蹄骨被随意丢弃……

一个地方哪怕美如天堂,但是没有了生命,又有什么魅力可言?

我们这一趟没有抓到偷猎分子,但是捡的钢丝套有五六百个。当时保护站的培布站长很有经验,他教我们:“好的保护工作者也要具备猎人的思维。比如面对一条山脊,动物更喜欢阳坡,横着的树干上肯定有猎人放的钢丝套;动物非常喜欢在一面裸露另一面是森林的山脊活动,因为视野好便于观察,在裸露这面可以找到昆虫和草,遇到敌害可以飞快隐藏回森林中;如果有小溪流,就要在河边观察野生动物的足迹,附近任何一个隐秘的地方都可能有钢丝套,因为有的地方周围几公里都没有水,唯一的水源就成了生命不可或缺的资源,如果有猎人驻守,野生动物的生与死只是瞬息一刹……”我一下子感觉到保护工作的担子是那么地重。

曲宗贡的防偷猎工作一直做得不错,再加上曲宗贡没有公路直通,任何资源都很难运出,所以森林一直没有被砍伐过。唯一一次可以算作生态灾难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为了扩大牧场,政府鼓励村民放火烧林。结果可想而知,这片山林烧成了一片炭黑色,而这些烧得黑炭一样的大树依旧矗立,在雪山的背景中有种别样的美感。

经过了三十多年,曲宗贡由于地处保护区核心区,被完美地保存了下来。三十多年,对于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大自然来说如白驹过隙,是微丝毫毛。而我们这批保护它的人已到中年,阅历增长,突然发现曲宗贡如珍珠美玉,是自己家里藏着的珍宝。

2002年,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我建议在曲宗贡建一个野外管护站,大家听了都有点抗拒。因为之前保护区的二期建设项目,新的旧的加起来一共建了八个保护站,这就带来一个问题:谁去守站?刚刚派到站上的一般都是小姑娘、小伙子,从十八九岁,一守就守到三十岁,夫妻长期两地分居,加上孩子上学、老人生病照顾……一大堆问题。

“还要建站,谁去守呢?”大家发出同一个疑问。

“在曲宗贡建站的意义不在于守护房子。曲宗贡山高皇帝远,是保护区资源管理的盲点,现在要建的只是一个据点、一个温暖的窝,兄弟们随时可以进来巡护,再挂一个‘保护区管理站’的牌子,谁还敢来偷猎?我们不能守了半天只守那些离老百姓近的山林,而忘了白马雪山最精华的部分,况且这里是珠巴洛河无人区的入口。”

时间转到2005年,保护区开始三期规划。管理局的谢红芳局长在保护区转了一圈,曲宗贡建站的事就此一锤定音。曲宗贡所处的地理位置特殊,无论从资源保护、反偷猎、自然教育方面,还是从未来生态文明建设成果对外展示方面来说,都有必要加大建设力度。

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整套曲宗贡的建设方案。几次国外的参观经验让我对曲宗贡的未来越琢磨越美好,一幅关于曲宗贡的美丽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2007年,保护区三期建设规划投资完成了管护房及防火瞭望塔建设,并于2011年正式成立了曲宗贡生态定位监测站,设立了针对不同生态系统与不同物种的固定样地、样线。人工促进野外白马鸡种群恢复、高山岩羊监测、高山雉类冬季食物补充、自然教育等一系列工作有序开展。

这里聚集了我们保护区弟兄们的心血。我们的肉身和心灵,哪个更需要一个美丽纯净的大自然?干净的空气和食物养育肉身,而心灵需要的则是坦诚、舒畅与真挚,我们的心灵比肉身更加需要自然的呵护。白马雪山的弟兄们参加保护区工作这么多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然与心灵的家园”。他们在清澈的溪流、青绿的草甸与远远矗立的雪山之间,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曲宗贡基地。当时还想着借溪流建一个小型水力发电站,300公斤的水力发电机,又高又宽,放到公路边气势逼人。可是进去的路只有一条约4公里的羊肠小道,我们本来指望附近村子的村民们能想办法把机器运进去,可他们提出来的都是天价。不过我们也能理解,但讨价还价几个回合后都没了耐心,“我们自己干!”几天之内,单位里所有能干活儿的同事都来了。几十个人弄了几根粗竿子,把水力机捆在上面,用肩扛的、往前拉的,边推边护住左右的,就这么上坡、下坡,走了4公里的山路,真的把水力机运了进去。

提起曲宗贡,任何一个同事都有“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情感!”的感叹。也许正是大家伙儿全身心的投入,每一次我们回到曲宗贡时才会有回家的感觉。放下行囊,谁都会发现忙不完的活儿,边忙着,边乐着。

就连一座普通的小桥,我们也不想随便搭就。大家商量之后,仿照当地人的工艺建了起来,现在小桥已成了曲宗贡的一道风景。世世代代居住在珠巴洛河沿岸的百姓的智慧不得了,路边简简单单一条木凳,工艺简单又实用,和云冷杉相伴而驻,成为大自然不可缺少的装点。

每到夏天,当你经过一个小时的跋涉来到这里,眼前豁然开朗,透过冷杉树的层层遮掩,视线与一片只有最纯净的河流才能滋润出来的绿色不期而遇。这绿色之上还浮着一抹淡黄和浅粉,这是锡金报春和丽花报春;或者干脆一块重重的紫色,这是鸢尾;还有各种马先蒿、翠雀花、毛茛、拟耧斗菜、百合、龙胆……大自然铺就的绚烂之上就是这座质朴的小桥,相信你会愿意在桥上席地而坐,静静地待上一会儿。这种感觉太舒服了,尤其对于每一个保护区弟兄,坐在自己亲手建成的桥上,看着桥下溪水流动,感觉水流都是流来滋养心田的,连水上跃起的闪光都是在给我们鼓掌。

春暖花开,我们面对大山,自己砌石、平地、建蔬菜大棚。在海拔4000米的地方,认真地种上白菜、葱、萝卜、青菜、香菜。曲宗贡就是我们在大山中的据点,我们在这里关心大自然的一切,巡护、科研、培训……渐渐地,以前在路边见不到的雉类及熊、苏门羚之类的野生动物又回来了。外来人乍一看,这个地方野生动物真多啊!但他们不知道,我们用了十多年的时间,付出了这么多,才使得野生动物终于能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繁衍生息,种群数量才得以渐渐恢复。

曲宗贡是珠巴洛河无人区的入口,是一个能让你四处徒步的秘境。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从曲宗贡沿珠巴洛河,在原始森林里走上五天来到金沙江边;也可以翻越白马雪山垭口,独览澜沧江峡谷。除了一览被独特的南北走向的横断山带向远方的澜沧江,你还能在山巅遥望壮观伟岸的卡瓦格博,那是藏传佛教中人人朝拜的圣洁雪山,顺路还可以看到林麝、苏门羚、黑熊、水鹿……其中最有故事的要数高山岩羊和白马鸡。

岩羊的栖息地在雪山之下、悬崖之上。当秋天来临,放牧了一个夏天的人们已经赶着牛群回到了干热河谷的村庄。11月之前气温短暂回升,草会抓住这个机会再次萌生,大山里的一切又静了下来,野生动物也从周边的悬崖峭壁上下来觅食。可生命的力量刚刚呈现,就降下第一次霜,草便早早地结束了短暂的生命。这种霜后的草是岩羊最喜爱的食物,它们宁可冒着风险也要下到山谷中,拼命进食,以迎接寒冬的来临。

高山岩羊非常喜欢舔舐含有盐分的东西。在野外,你会见到它们舔高山石头上的硝酸盐,甚至会跟着牦牛转悠,因为牦牛的小便中含有盐分。盐是岩羊新陈代谢不可缺少的一种矿物质,生存的本能需求促使它们用各种方式来汲取大自然中的盐分。

从2014年开始,保护区在一块巨大的高山裸岩的岩脚处人工投盐,还在岩石附近安置了多台红外线相机,既为保护和科研提供了这一物种的监测记录,又保证了它们的健康需求。岩羊冬季全体集群活动,夏季则由公羊集小群活动。现在曲宗贡的山谷里最多可见到近两百只高山岩羊,这几年的人工投盐功不可没。

为了恢复曲宗贡的生态,我们还做了一件事情:人工促进白马鸡种群恢复。

我们要养的可不是普通的鸡,而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马鸡。这种鸡曾被称为“藏马鸡”,是雉鸡的三十个亚种之一。在中国的西南版图中,雉鸡品种丰富,它们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反射着金属光泽的尾巴。有学者甚至认为,正是雉鸡的存在使得中国产生了独特的图腾——凤凰。现在人人都倡导保护独特的文化,而独特的文化往往出自独特的自然。如果没有雉鸡,或许中国的老祖先也不会有灵感创作出凤凰。

白马鸡个头不小,浑身雪白,相比中国特有的雉类绿尾虹雉、白尾梢虹雉,并不那么出名。而且白马鸡不难看到,在藏东或者川西的野山群岭中,属于找一找就能见到的野生动物。

人工繁殖白马鸡的计划出台之后,很多人都有疑问:这种许多地方都能看到的“菜”鸡,有人工繁殖的价值吗?再说白马鸡个大身壮,通体白色,相较长着美丽尾巴的雉鸡,观赏价值确实无法相提并论。

我还是先来讲一个白马鸡的故事吧。

我第一次在白马雪山保护区见到白马鸡就是在曲宗贡,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白马鸡的叫声很特别,粗粗的鸣叫声在山谷中引来一串回音。我们那个时候抓盗猎,缴获的盗猎品中有鹿有熊,而白马鸡这种,盗猎者根本瞧不上眼。但到了八十年代末,在这个山谷里做的物种调查显示,白马鸡只剩下二十只左右的一群。到了九十年代初,这一物种就在这个区域完全绝迹了。

一个物种的消亡竟然可以这么快!

我们推测消亡的原因——偷猎。白马鸡必去之地无非是水源地和食物地。偷猎者往往在白马鸡栖息地的水源边下套子,或者一场大雪后,把没有雪覆盖的、裸露出来的草地用套子圈死,白马鸡只要过来觅食就是自投罗网。野生动物在偷猎面前非常脆弱,没有任何办法逃出魔掌。

对于白马雪山保护区的实际工作来说,说到保护国宝滇金丝猴,当地老百姓都很容易理解;但说到保护雉类,却很难得到当地人的重视,他们觉得打只鸡无非是偶尔改善伙食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让我们的基层工作更难做。有一次,一个我们之前一直认为深受我们环保宣传影响的老牧民居然套了只雉鸡,“套山上的猴子,想都不要想,那是犯法的!但是套一只鸡来补补身体,再正常不过!”而他眼里的这只“鸡”是血雉,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们去了之后特别严肃地教训他:“这只‘鸡’就足够关你两年了。”之后,他自觉地把放在山上的套子全都收了回来。

山野中的任何一种野生动物都是山林的灵魂。白马鸡消失之后,山林中再也听不到那个称不上悦耳的叫声,保护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等到我回到德钦主持工作,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能不能重新恢复白马鸡这个种群呢?让白马鸡回归本属于它们的曲宗贡!

白马鸡种群恢复成功之后,香格里拉的一个记者问我,选择白马鸡而不是其他物种,是不是因为白马鸡对我个人有什么感情上的触动。真的很抱歉,我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篇完整的小说,唯有主角欠缺,可我无法直接跳进这个故事。如果说有感情,那也是整个保护区兄弟们共有的感情。我只是自然保护区的一个小小的“班长”,一个种群的恢复不能只从自己的情感出发,而是要充分考虑到整个团队。只有团队有动力,才有行动力。

一辈子待在一个自然保护区,也许干三十年就退休了,再过二十年回来和大家讲的故事,无非就那么几种:巡山的艰苦、工作的烦琐,每天都大同小异,但总会有一个特定的时间,某个因缘不知不觉就降了下来。

我们一起参加工作的这批人,是1983年开始工作的,就自称为“83届”。大家哪怕长久不见也有那种暖洋洋的亲切之感,尤其是再去看看一起栽下的那些成片的树。树丛见证了我们的青春岁月,也在无形中把我们这群人凝聚在一起。到了现在的德钦分局,维系所有人的那条线,也许就是我们一手恢复起来的重新在曲宗贡鸣叫的这群白马鸡。曾经一起工作的人,也许有一天会天各一方,甚至交恶,但是为了白马鸡,一群人曾经一起努力过,这个缘就会一直在那里,大家的情感也都会凝聚在那里。藏族人讲究因果缘分,繁殖白马鸡是大家种下的一个“因”,那么也会一起收获那个“果”。

我们恢复白马鸡种群的蛋源来自保护区周边,挑选了同种同源的白马鸡的蛋。对于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无论是繁殖还是恢复任何物种,首先要保证那不是外来物种。

繁殖白马鸡的工作,我交给曲宗贡生态监测站来做。监测站的提布站长有着一副典型藏族人的魁梧身材,做事却极为精细。繁殖白马鸡的过程无比琐碎,还真亏了他的细心。选好蛋,又购置了孵化器,但谁能料到现代的孵化器却出了问题。控制温度、湿度稍不留意,就会孵出残疾个体。为了正常孵化,过程十分烦琐。德钦6、7月份有时会停电,为了不断电,我们准备了两台发电机,哪怕是凌晨两点停电也要马上起来发电。我们还想出用当地土鸡做“替身妈妈”的孵化方式,就这样,孵化出来的小鸡越来越多,乖乖地围绕着它们的土鸡“妈妈”。孩子白白胖胖,“妈妈”棕黑枯瘦。小白马鸡渐渐长大,有要超越“妈妈”的趋势了,我们这些“借腹生鸡”的始作俑者也日渐感觉到目前的饲养空间有限,还担心这群“家养”小鸡没有了野性,丧失了躲避天敌和寻找食物的原始本能。于是,很快我们就在曲宗贡建设了白马鸡笼网饲养基地。饲养基地海拔3900米,高度正符合白马鸡的野生环境。我们直接在100平方米的黄背栎丛中罩上大网,将水引到草地中,打造了一个接近它们自然栖息地的环境。野生白马鸡晚上会在树上过夜,这是它们躲避天敌的天性。在德钦县城跟着土鸡长大的白马雏鸡们,一回到属于它们的广阔天地,基因中的野性顿时被激发,到了傍晚,一个接一个地跳上了三四米高的黄背栎。

待到3月份,成双成对的白马鸡疯了一样地在笼子里面狂跑。长期驻扎在曲宗贡的管护员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动物知识培训,他们不明白此时的白马鸡已接近繁殖期,“谈情说爱”的程序已经走完,它们迫切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巢区,巢区与巢区之间还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距离。体质越好的白马鸡会选择海拔越高、天敌越少的地方筑巢,而体质差的只能在低处,大自然的法则早已做好安排。

我和提布商量,是时候把白马鸡放归野外了。白马鸡繁殖成功,监测站的同事们付出最多,全单位几十个人三五年的努力也凝聚其中。放归值得纪念,我们就和东竹林寺联系,要举行一个简单而有意义的放生仪式。格西和喇嘛听了都非常高兴,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其中一个喇嘛说:“你们做得真好,这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很大的功德。”我知道很多喇嘛常常如此赞扬人,这也是一种劝人向善的“语力”。我们保护区整个团队为白马鸡繁殖付出那么多,放生不仅是为了白马鸡,更是为所有对生态环境保护做出过无私奉献的人。

我们希望放生之后的白马鸡能得到真正的保护。放生那天,我们集中了附近所有的牧民,请格西和喇嘛们给大家讲经。牧民们听完后明白了:“山上的白马鸡一定要得到严格的保护,这可是东竹林寺和白马雪山保护区一起放生的!”因了放生,我们成就了一次有效的自然教育。

白马雪山保护区和东竹林寺的合作一直很密切,经常一起巡山。但我们不赞成他们在河流放生外来水生物种,也多次和他们开诚布公地讨论过。比如,东竹林寺每年会买大量鱼苗去金沙江和珠巴洛河放生。放生本身功德无量,但前提是放生物种要回到它原有的生态系统。外来物种对整个生态系统的破坏极为严重,一旦繁衍生息,本地物种就会减少甚至消失,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杀生吗?我们小的时候常见的高原裂腹鱼正在逐年减少,有的种群甚至成了濒危物种,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受到了外来物种的侵害呢?

东竹林寺的喇嘛有自己习惯的做法,我们也一直想培养本地鱼苗来交给他们放生,但是关于放生的这一分歧一直没有解决。白马鸡的放生却恰恰符合两方面共有的诉求,自然保护和宗教在此找到了契合点。

重新恢复白马鸡种群也标志着白马雪山的自然保护工作有了新的进展,人类不再死守着一个地方的生态,眼睁睁地看着物种变化,而是积极参与到生态系统的保护和恢复之中。当然,这需要全面了解生态知识,并尊重大自然。对于我们自然保护工作者来说,这就是对生命的最大善行。白马鸡种群恢复也意味着保护区工作的一个转变:进入21世纪,环境保护工作不再只意味着“守林子”,保护工作开始主动有所作为。

2014年3月底,东竹林寺的喇嘛选了一个吉祥的日子,法号吹起,煨桑燃起,佛事特有的气氛在曲宗贡腹地升起。没有一个藏族人会不喜欢煨桑的味道,香柏枝混合上敬佛的香料,这种气味已经成为藏族人生命中的一个密码,轻易地把我们送进那个敬畏的天地。

此时天气尚冷,但仪式仍然进行得一丝不苟。圣水洒向天地,献祭的“多玛”祝福世间万物的和谐。天地和谐,说来玄妙,但也可以用简单的方式去理解。东竹林寺的僧人们到曲宗贡做法事,第一件事就是挂起风马旗,风马旗在空中飘荡,蓝、白、红、黄、绿,分别代表了天、云、日、地、水,象征着天地间万物的和谐。

僧人们念经完毕,打开白马鸡的巨大笼舍,白马鸡迫不及待地飞翔而出。不到五分钟,30只白马鸡便全部回归大自然,也回归了曲宗贡这个本就属于它们的世界。

天阴着,雪粒纷扬,这是一幅典型的白马雪山的冬景。白马鸡白亮活泼的身影就像冬日的暖阳,它们跳跃着、飞腾着进入山林中,很快就不见了,没有一丝对我们的留恋。这便是野生动物,人类与野生动物惺惺相惜的故事往往只是出于杜撰,但我们人类却依然对这些“白眼狼”情深无限。每当我们在曲宗贡巡护,听到白马鸡的叫声,就会舒坦得要醉了过去。

从此,每逢春暖花开,我们会随时注意看白马鸡的巢穴,一直看到白马鸡身后跟着小鸡,才会放下心来。到了冬天,白马鸡集群而居,我们一休息下来,就想去找视线中的白马鸡。瞧,它们又在对面的悬崖上列成一条白线了。这时,大家最大的乐趣就是数白马鸡的数量:10、11、12、13、14……每次数到20只以上时,声音中都会带着期盼,数到30,声音中就满是兴奋了,最多一次数到45只,大家纷纷兴奋地拍起大腿——这个种群恢复得太快了!

曲宗贡至今未对外开放,因为它属于保护区的核心区。在这片大自然的秘境中,我们日积月累,用双手建造了一个属于我们保护工作者的家园。兄弟们没有那种“我是去巡山、去工作”的感觉,而是“我要回我们那个窝子去看一下啊,去看看家里的那些动物是否安好”……

因为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曲宗贡的旅游开发一直被按着,已经按了十几二十年。从长远来看,这个决定是对的。如果开发过早,曲宗贡或许早就被建设得“全面开花”、面目全非了。时光的脚步迈到今日,我们的国家强大起来了,旅游业也逐渐走过门票经济时代。一些特殊的景观生态系统,正渐渐展现出它们的公益属性。白马雪山不需要经济利益最大化,生态效益和社会效益才是最大的利益。曲宗贡将迎来最好的发展时期。

2017年,迪庆的“门票大户”普达措国家公园被叫停整顿,公园内最吸引游客的“碧塔海”因为地处自然保护区核心区而被封闭。这样的治理力度真是前所未有。

国家的强大,我们感觉到了;国家对自然资源前所未有的重视,让我们心里更觉得痛快。决策者没有一个不重视政绩,而现在政绩的一大衡量标准就是生态环境状况。

如今进入曲宗贡,车辆只能停在214国道的路边,十几公里的路程只能靠双脚完成。曲宗贡的道路是我们保护区兄弟们走出来的;曲宗贡的所有设施,甚至一根钉子,都是靠我们的肩膀背进去的。

曲宗贡的路走了多少遍?几千遍总有了吧。

一个冬日,我一个人在雪天走进曲宗贡。为了什么已经无法记起,也许是为了给冬天还要驻守那里的两个兄弟送给养,也许是为了做惯常的工作检查,也许什么都不为,只是有段时间没进曲宗贡便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个人正走得舒畅,但感觉有什么东西隐隐从这条路上浮起。我停下脚步看过去,理智告诉我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但这条平日里普通的巡护路,却突然让我看得入醉,于是我端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这张被我反复观看的照片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路边的树落成光芒,芒投向天际,似乎长出一条我血脉的分叉,一切全发生在那么一瞬间。

一条路走得太多,竟也能走出一首诗来。

我常常和新进单位的后辈说,他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如今政策对环境保护越来越重视,社会舆论也愈加强调大自然的力量。不仅仅是中国人,整个世界都走了一大圈弯路,最终又回归到对自然要谦卑的认知上。人类曾经挣脱大自然的怀抱,试图去改造它,而一度忘记正是大自然守护着人类的灵魂家园。如今,无论心理学、社会学还是伦理学中,都能看到大自然对人类的积极作用。

我们的保护工作变得更加灵活了,应对着大自然的风霜雨雪,也渐渐摸出在顺应大自然规律的前提下保护自然生物的法则。2015年,整个迪庆州大旱,白马雪山的植被高大丰盈,整个生态系统本身就有强大的抗旱能力,只有高于海拔4000米的流石滩,动植物受干旱影响较大。整个夏季,流石滩都光秃秃的,雪莲花和紫瑾等典型高山植物都生得少了,高山绢蝶等依靠高山植物繁衍的动物也相继减少,我们所做的只能是严格记录并随时和专家保持联系。好在第二年便是丰水之年,生态系统迅速恢复。而同样面对干旱,日尼神山就更加缺乏抗御能力。因为日尼神山地处干热河谷,植被以矮型灌木为主,这些灌木一遇旱就干枯。这一年有很多野生动物也死于疾病,没有一个保护区人见到此景还无动于衷。我们很快决定人工建一个蓄水池,解决动物的饮水问题。日尼神山隶属奔子栏管理所,我和所里的同事山上山下跑了几趟,最终在面对金沙江大拐弯的地方建了个蓄水池,野生动物的饮水问题解决了。

现在做环境保护还要和科学研究紧密联系。大理大学东喜马拉雅研究院于2015年和我们合作,在白马雪山安置了两百台红外线相机。在野外安置红外相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下这么大的血本还是少见的。红外相机从白马雪山最高的海拔四五千米的流石滩上,一直安到金沙江边,海拔跨度近三千米,是用现代科学手段建了一个浩大的生态学意义上的信息系统。而且,这次安置的不仅有红外线相机,还有温湿度传感器和雨量仪,相当于一个小型气象站。物种种类的检测一直是自然保护区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项,但运用科技的力量,得到白马雪山保护区内陆生野生动物一个周年的记录结果,并做出气候、水文、生态类型的全方位系统检测数据,这还是第一次。

我们设想的这个蓝图似乎拥有重建世界的秘密力量,让我莫名地激动起来。

安置红外线相机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反偷猎。红外线相机会发回图像信息,里面偶尔会出现人类,我们一眼就能判断是不是去放钢丝套的偷猎分子。是的话便会兵分两路,从蹲守到抓捕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现在当地老百姓都会说:“保护区可不能随便去偷猎了,他们安了‘天眼’,厉害得很!”

从2015年开始,中国环境保护界开始了“雪豹热”。雪豹是一个明星物种,从每个顶级食物链的动物生存状态就可以判断出一个生物链是否健康,何况雪豹的美丽无与伦比。从生物学角度来看,白马雪山完全可能存在着雪豹,但目前还没有影像记录作为佐证。即使看了一辈子的白马雪山,这座山对我来说还是广博又神秘。

2017年,滇金丝猴全境监测启动了。借这个机会,我又一次来到珠巴洛河无人区参加大巡护。上一次参加无人区巡护还是1985年,我和同事小王在培布站长的带领下,在这个区域抓获了十九个偷猎者。整整三十二年后,我们又回到这片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白马雪山保护区28万公顷的精华所在地。

安排这次11月份大巡护有三个目的:第一个,选择11月份这个偷猎者最活跃的时间,希望能对偷猎者形成威慑;第二个,永麻通附近的巡护员最近发现了新鲜猴粪,我们一直希望可以观测到这个种群;第三个有点文艺,我们希望在秋色最美的时节为白马雪山留下些美好的图片视频资料。局里新买了一台无人航拍机,同事们都跃跃欲试,想看看我们守了一辈子的大林子在俯瞰视角下有多么美。

跟我们一起巡山的有两个向导,都是当地巡护员一再推荐的对无人区非常熟悉的老人。见面后我吃了一惊,虽然经过了三十二年岁月的蹂躏,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俩都是我当年抓过的盗猎者。但他们似乎没有认出我来,一路大家都是有说有笑,我也故作无事,但心里一直在琢磨,怎么能让他俩说出实情?这三十年来这个区域的盗猎情况到底如何?

进山后各有分工,很难有机会闲聊。终于在第四天下午,因为天气变化,我们提前收工。回到夜宿地,我开始写当天的日记,突然发现日期竟然是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提布站长顺水推舟,提议大家喝点小酒。几杯酒下肚,同事江楚农布又把当年的反偷猎行动渲染成一种英雄壮举。就这样,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老猎手汪玉打开话匣子,给我们讲述了时隔三十年的故事续集:1985年,他被我们抓到森林派出所后,只接受了简单的处置就被放回老家,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偷猎收入来得快。

“就在你们抓我之前,那回我进了一次山就收了十五个麝香,那可是我这辈子都没有挣到过的钱啊!说实话,第二年,我又和几个村民进山放钢丝套了。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我们放钢丝套就转到了珠巴洛河往西,那边远,你们巡护一般走不到……”

我听了,气血上涌,激动得不能自已。我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只是内心被自责与内疚毒蚀着!这些年我到底做了什么?据他所说当年套了十五个麝香,按照林麝的雌雄比例推算,那次他们套到的林麝至少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而现在,见到林麝都是极为稀罕的事了。

此前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其他滇金丝猴种群的数量逐年增加,唯独永麻通这个种群,明明在整个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无人区,还拥有方圆上百公里最好的原始森林资源,却常年没有种群数量增多的迹象!保护区北部吾牙普牙的一个滇金丝猴种群,数量从1992年的178只到今天已经突破450只;而永麻通这个种群,在九十年代监测数量少于100只,到今天依然只是稍多于100只,反差如此之大!

三十二年前,十九个偷猎者布下的上万根钢丝套,曾经让这个区域的野生动物接近灭绝,那次的反偷猎行动在保护区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现在,我陷入了深深的反省,为什么保护区管理者尤其是我自己,没有保住当年反偷猎的战果,整整三十年没有在此区域大规模清除钢丝套。我不能去责怪别人,甚至是怪眼前这位曾经盗猎过的老大哥,我也无权责问他当年为什么不按照森林派出所的判决收手并回去清理钢丝套。

怪别人、怪自己都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是从现在开始去解决问题。巡护出山的当天,我马上组织了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清除钢丝套。经过十六天的地毯式搜索,清理出钢丝套近千根!而此次搜索的仅仅是白马雪山28万公顷的一个角落。

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最近二十年的变化翻天覆地。2000年保护区扩建,管理人员从四十人增加到七十人,从工程师到正高级工程师,从科员到处级干部,人才济济,巡护监测、社区共管等各个领域都名声在外。或许就是这样,我们“无意”或干脆就是“有意”地忽略了自己“看林子人”的这个身份!

我们做了一辈子的保护工作,但还是需要一再地提醒自己:自然保护工作越到基层,越不可花样太多,否则就会流于形式。工作不管怎么创新都不能丢了根本,这个根本就是“看林子”。做好保护区的资源管理,这需要我们每个人拿出自己最笨、最傻、最实在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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