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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旷野中的呼喊

第三部分
旷野中的呼喊
The Voice of One Crying in the Wilderness

沉默的世界

整个星期五和周末,

我生活的世界

都被胶带

封住了嘴。


我戴着隐形的

Beats耳机

如同消音器。


我听不见老师的话,

或肖恩神父,

哥哥,或卡莉达。


阿曼试着和我说话,

但即使在做生物实验时

我也假装我的双耳塞了棉花。


我不理任何人。

世界近乎平静,

当你不再尝试

去理解它。

11月11日,星期日

沉重

主日弥撒结束后,

在妈妈的眼皮底下,我走到肖恩神父跟前。

他正亲吻婴儿,和老人们寒暄,

但他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


我提出找他做告解。

他的眼神变得近乎温和起来。

但我说不清这是不是我的想象。


他瞥了一眼我的身后,

望向妈妈站的地方。


他没有和我约在告解室,而是让我

去教区长室与他会面,

那是教堂后面一个亮堂堂的会客室。


我不知有多少真话

会被我结结巴巴地说出。

我穿过边门,

眼神躲避挂在墙上的圣徒像。


我一直在躲着什么,

那件事像十字架一样沉重。

我的告解

该怎么承认这样的事情?

你会以为我怀孕了。

我爸妈的做法

像是我让他们觉得丢人。


说到爸妈。我是指我妈。


我爸通常就是训斥一通,

让我好好听妈妈的话。

而妈妈也是一通训斥,

让我还是好好读读《路得记》。


而我只想告诉他们,

事情没那么严重。


我没有染上性病,也没有怀上孩子。

只是舌头而已。舌吻。


所以我不是很确定当我

进了会客室该对肖恩神父说什么。

或许我对《圣经》记忆有误,

但我真不知我犯了七宗罪中的哪一条。


他坐在我的对面,两脚交叉。

“准备好了就说吧。


我猜你不需要匿名,而且我觉得

这样谈谈要比告解轻松些。你想喝茶吗?”


我望着自己紧扣的双手。因为我无法直视他的脸。


“我想我犯了罪。我没有顺从父母……

尽管他们从没说过我不可与男孩在火车上

接吻,所以我不知这是否就是罪。”


我等着肖恩神父开腔,

但他只是凝望着高挂在我身后的教皇像。

“你真的感到愧疚吗,苏美拉?”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摇摇头,不。我说:


“我为我惹了麻烦而愧疚。

为我不得不到这里来而愧疚。

为我不得不对你和她假装

自己把告解当回事而愧疚。

但我不为吻一个男孩而愧疚。

我愧疚是因我被人看到。

我愧疚是因我不得不偷偷摸摸。”

肖恩神父说

“我们的上帝是仁慈的。

即便我们做了不该做的,

上帝也理解肉体的软弱。

但只有当一个人真的悔罪,

宽恕才会被赐予。

我想这比在火车上与男孩接吻

更加深刻。”

祷告

肖恩神父是牙买加人。

他的西班牙语里夹杂着一种特别的口音。

所以当他给拉丁裔教徒传道时,

他讲的话有一半都像自造的。


小孩们捧腹大笑;

老人们为之莞尔。


轮到跟我妈说话时,他既不会自造西班牙语,

我妈妈也不会笑。他望着我妈,

淡褐色的眼睛里透着决然

和温和:


“阿尔塔格蕾莎,我不认为苏美拉

已经准备好接受坚振礼。

我觉得她还存在疑惑。

我们应该先让她找到解答。”


他解释说这并非因为我的告解,

而是我问的一些问题

以及我和他的讨论,

让他觉得我应该

继续上课,

而不是急于在今年接受坚振礼。


我的妈妈绷紧了脸,

好像有人抽空了她所有的欢乐。


我躲避她的眼神,

但她的眼神里一定流露了些什么,

以致肖恩神父抬起了手。


“阿尔塔格蕾莎,请冷静。

记住发怒同样是罪,

像苏美拉可能做错的任何事一样。

我们都需要时间来面对

某些事,对不对?”


我不知道

肖恩神父这是在给我祝福,

还是为我盖棺论定。

我如何分辨

我能分辨出妈妈真的生气了。

因为她的西班牙语说得比平时快,

像卡丁赛车一样冲撞着蹦出来。


“听着,孩子……你别再去教堂让我难堪。

从现在起,你自己好自为之。

听见了吗,苏美拉?


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但我知道她其实会再跟我说第二遍。还有第三遍。)

“真得动点儿真格的了。”

在我们走进家门之前

“你不能背弃上帝。

我本来要进修道院的,

准备做它的新娘[1],

却嫁给了你爸爸。


我想这是一种惩罚。

上帝让我来到美国,

却将我锁在一个坏男人身上。


这是惩罚,

让我很长时间没有怀孕,

直到我怀疑这世上是否有人会爱我。


但即便是一笔买卖也有约定。

所以我们还是在教堂里结下婚盟。

所以我从未离开他。


尽管我竭力找回

我的初心。

而坚振礼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步。


但你这孩子像家长一样犯下罪孽。

看看你,选择这样一条路,而放弃神圣。

我不知道你是更像你爸爸


还是更像我。”

我的心是一只手

紧握

成拳。

它皱巴巴的,

像一粒葡萄干,

像太紧身的T恤,

像蜷曲的手指,

却没有另一只手

握住它。

所以最终

它只能握紧自己。

11月14日,星期三

一首我妈妈永远不会去读的诗

Mi boca no puede escribir una bandera blanca,

nunca será un verso de la Biblia.

Mi boca no puede formarse el lamento

que tú dices tú y Dios merecen.


Tú dices que todo esto

es culpa de mi boca.

Porque tenía hambre,

porque era callada.

pero ¿y la boca tuya?


Cómo tus labios son grapas

que me perforan rápido y fuerte.


Y las palabras que nunca dije

quedan mejor muertas en mi lengua

porque solamente hubieran chocado

contra la puerta cerrada de tu espalda.

Tu silencio amuebla una casa oscura.

Pero aun a riesgo de quemarse,

la mariposa nocturna siempre busca la luz.

译文

我的嘴巴不会向你挂出白旗,

它永远不会说出圣经的经文。

我的嘴巴做不出谢罪的口型,

哪怕你说你和上帝都应得到我的道歉。


你想让这一切看上去

全都是我嘴巴的错。

因为它饥渴,

因为它沉默。但你的嘴巴又如何?


你的嘴巴是订书钉,

猛力地刺穿我。


而那些我从未说出口的话

最好就留在舌尖,

否则它们只会撞上

你身后紧闭的大门。

你的沉默装饰了一间暗室。

但即使引火烧身,

飞蛾也总是寻找光明。

心碎

我从不想伤害任何人。

我看不出我怎么能

仅仅因为偷吻

便在耳边低声许下承诺。

而现在我知道它被当成了耳边风。

我假装在走廊里没看到他。

我假装在家里看不见他们。

绝顶的演员,因为我总是在假装,

假装我是瞎子,假装我没事。

我装得这么像,真该得个奥斯卡。


这是不是悔恨?这是否值得宽恕?

提醒

我躺在床上做作业

哥哥在看动漫视频。


他不戴耳机了,

这样我也可以听。


(这实际上破坏了妈妈定的规矩,

但她从不会惩罚哥哥。)


剧情进行一半时,插入了

去年冬奥会指定的一个广告。


我肯定是弄出了响动,

因为哥哥回过头来望着我。


他将笔记本电脑静了音。“你还好?”


但我只是把头埋在枕头里。

提醒自己呼吸。

写作

第二天和第三天,

每一堂课我都在本子上写啊写。

嘉利亚诺女士带我去见辅导员,

但我连她也不想搭理,

直到她威胁要给家里打电话,

于是我编造了肚子痛啊压力大啊诸如此类的借口。


躲进我的日记

是我能做到不哭的唯一方法。

我的家是一座坟墓,

连哥哥也不和我说话了,

好像他害怕一开口,

就会让我的表面出现裂纹。


我听到妈妈在电话里

定下计划,要在夏天将我送到多米尼加;

这是终极后果:

她要让我回老家的岛上磨炼一下。

每当我想到将要离家,

离开英语,离开哥哥和卡莉达,

我就感觉像船儿漂在海上:

所有恣意闯荡的可能,

所有迷路的可能。

当阿曼又发短信致歉时,我想告诉他

你放在我手上的手很冷,

你贴近我耳边的唇很暖,

你的“对不起”热辣辣,

但你没有必要道歉。

我很懂沉默。

这一切从不是关于你的,

你只是一次失败的反叛。

(当然    我在撒谎

你就是一切

但我不能拥有你

除非我打一场打不赢的仗。)

我知道这一场接一场的仗,

无一是我的初衷。

11月21日,星期三

帮忙

感恩节的前夜,

哥哥拔掉我的耳机,

递给我一个切好的苹果

和一个温柔的微笑。


“你最近吃得不多。”


我接过盘子,盯着水果,

惊讶于他居然留心着我。


“我只是不饿。”

但我将几片苹果一扫而光,只剩下种子。

因为我知道哥哥担心我。

而我真的无法抗拒苹果。


“苏美拉,你可以帮个忙吗?

写一首关于爱的诗,好吗?

为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活中

而感恩?”


我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哥哥。

我不知他是否知道

他的脸就要

被苹果的种子刺穿。


某种东西在我的五脏六腑

向苹果发起反叛,

我感觉它想出来,

一股脑儿涌上我的喉咙。


一瞬间,

我想起为阿曼写的

所有的诗,

但我把这个想法赶走了。


我把盘子推到哥哥面前。

“你要我写一首情诗?

为你……那个白面小生?

这苹果就是为了这个?”


哥哥盯着我,满脸困惑,

然后他的表情豁然开朗。

他抢过空盘子端在胸前,就像防弹衣一样。

“他的名字是科迪。

但这首诗实际上是为你,

我想它可以是一种解药,

你该为自己写点儿美好的东西。”

拉我一把

电话响起时,我正帮妈妈做土豆泥沙拉,

切着土豆和甜菜根。


她接听之后转给我。

我想不到会是谁。

卡莉达的尖嗓在我的耳边响起:


“听着,女人,我知道你不开心。

我知道你忙着招架。

但你怎么敢一连两个星期不理我?

难道手机被没收了你就无法打电话给任何人?”


我非但没被惹恼,反而泪水涌上双眼。

这是多么无足挂齿的小事。但又如此寻常。

卡莉达对我从来就是“少来那一套”,

她让我知道这次也不例外。


她叹了口气,声音转而变得温柔。

“我为你担心,苏美拉。不要把我们拒之门外。”

她看不到我在电话这边点头。

但我低声说了一声“对不起”。告诉她我得挂断了。

我知道,她知道我其实在说“谢谢你”。

11月22日,星期四

在感恩节

感恩节,

哥哥和我在教堂,和妈妈一起

帮忙舀土豆泥

和豌豆,以及其他我们从不在家吃的

美式食物,

放到无家可归者的盘子里。

我一整天都感到不适。

正如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的——

我唯一感恩的事情

就是妈妈沉默不语。

就连哥哥用一脸乞求的表情

看着我时,

也令我想掀翻桌子,

用脚跟碾碎所有这些糊状的豌豆。

俳句:感恩节最棒的事件就是妈妈

把手机还给了我。

然后我想起,

我并没有可以发短信的人。

第四篇作文的草稿——《你上次感到最自由是什么时候?》

我那时应该是五六岁,

因为这段记忆很模糊。


但我记得爸爸一直在收看

电视播放的空手道电影,


我妈妈在教堂。

所以没有人打扰我们。


哥哥和我把长袖T恤

缠在头上,


把我教堂礼服上的蝴蝶结

像系空手道腰带一样系在腰间。


我们认为这让我们看起来像忍者。

我们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从沙发的塑料套上滑下来,

但千万不要落入“岩浆”之中。


(为什么我们是火山里的忍者?谁知道呢。)


我记得一抬头,

看到妈妈在客厅门口——


我扑向她的怀里。那里有自由,

我飞奔。我相信自己会被接住。


我不记得她是不是接住了我。

但她肯定接住了,否则我怎么不记得跌倒过?

第四篇作文的草稿——《你上次感到最自由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我上一次开心地读诗?

阿曼在我身边听着,两眼微合——

就在我的嘴巴张开之前的那一刻,

当时我紧张得很,心跳怦怦,

但我知道不管怎样,我都行,我能行。

就在这一刻,说点儿什么,什么都行。

有个人在倾听。

第四篇作文的草稿——《你上次感到最自由是什么时候?》

台阶可否算是个自由的地方?

每当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都好像可以打量这个世界,

又不会被它盯得太紧。

整个夏天,就像多年以前,

楼下的台阶成了我的游乐场。

那是我可以自在呼吸的时刻,

没有任何人要求我做不想做的事,

当不想当的人:

一个女孩,差不多算是女人,

坐在阳光里,享受着温暖。

当你坐在自己家的台阶上,

小子们不会太打扰你。

当我和那个我以为真的很关心我的男孩

一起坐在台阶上时,那时也有自由。

以我们的身体相互依偎的方式,

以我终于让自己鲁莽冲动的事实。

来来往往中也有自由,

没有别的理由,你就是可以。

当一切都在催促你走、快走,

你有自由选择坐着,一动不动。

第四次作文的定稿——我实际交上的

苏美拉·巴蒂斯塔

12月4日,星期二

嘉利亚诺女士

《你上次感到最自由是什么时候?》定稿


“自由”是一个复杂的词。我从未像纳尔逊·曼德拉或某些生活中的人那样被监禁过,也从来没有像斗狗用的罗威纳犬或我爸妈养的公鸡一样被关起来。“自由”似乎是一个如此宏大的词汇,是某种过于宏大的东西;或许就像我见过的摩天大楼,在其脚下仰视,但从未获邀登临。

消失

现在

就连午餐

也变成了

另一个

我极其讨厌的时间。

一群男生

开始在

我们安静的桌旁

驻足,

或是试图挤进来,

坐在我们旁边,

看看女孩们

正在画着什么。

有的还伸长脖子想偷看一眼

我的日记本。

这些男生

有些跟我同班,

有些甚至和阿曼一起吸过烟。

老师执勤时

偶尔会留意到。

如果是嘉利亚诺女士,我就没事。

如果不是她,我只能希望

另一位老师

会格外留意坐在角落的

安静女孩。

我已经惹不起

一点儿麻烦了。

所以我的双手

放在腿上一动不动。

嘴巴像

拉链一样紧闭。

每一天

我都希望我能

溜之大吉。

12月10日,星期一

当嘉利亚诺女士发回第四篇作文时,

我以为我的名字旁边会有个红色的“零”。

但相反,那里有一段批语:


“苏美拉,

一切可好?下课后来谈谈吧。我发现

你下笔不似平时那么深思熟虑,并且你

又有一门测验不及格。来见我。”


我想着各种

可以从人们眼皮底下溜走的办法。

我没有什么要说——

无论对嘉利亚诺女士还是其他任何人。


我将作文纸叠起来,

叠成小小的、小小的方块,

直到我可以像把握命运一样

把它紧紧地握在手心。

可能性

嘉利亚诺女士是“机灵鬼”。

不等下课铃响

她就将我叫到她的桌前,

并要我站在她身旁,

等她打发走其他学生,


并且她也没打算缓和一下气氛

就直入正题:


“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交作业,

而且比平时更少言寡语。”


但我没有什么可告诉她的。

要说有什么,那就是我的家人信奉的:

家丑不可外扬——

家里事,在家说。

所以我只是耸耸肩。


“诗社的事怎么样了?

我一直期待你来。

你的写作非常好。

你甚至不必读诗。

或许你可以只是听听,看看感觉如何?”


我差点儿告诉她我要上坚振课,

时间上错不开。


但后来我记起,肖恩神父

并不指望我再去上课了……

嗯,好吧,妈妈指望我去。

可谁会知道我逃课?

只要她去接我的时候我在。


再说,我有太多要宣泄,

我想我已准备好面对听众。

我压住了就要挂上眉梢的

笑意,只对嘉利亚诺女士说了句:


“如果可以的话,作文我想重写。

还有,明天诗社见。”

什么也不告诉我

不知我上一次心怀向往是什么时候。

与阿曼一起的下午似乎已过去很久。

我们现在被分到了新的小组,彼得纳先生

已给我们调换了实验课搭档。

我和一个名叫玛西的女生分在一组,她在

她的笔记本上没完没了地涂画着“桃心”。


有时我会突然发现阿曼在课堂的另一边看着我。

远距离的张望拉长了我们之间的物理空间,

虽然我仍然气恼他没有为我撑腰,

但也有些感到也许我自己也很糟糕。


但即使我想重修旧好,也真的毫无理由。

他和我彼此不能有任何关系。

回想从前,也许我们有的只是一种寄生关系?

其中一方想摄取,而另一方只想维持下去。


也许我们最好到此为止。否则我能给他什么?

别无所有,除了偶尔的吻。

别无所有,除了写了一半的诗。

别无所有,除了躲躲藏藏和为所有我撒过的谎后悔。

别无所有。但至少有明天。至少有诗歌。

12月11日,星期二

伊莎贝尔

“你不就是那个所有男生

总在谈论的高个子新生?”


我在嘉利亚诺女士的办公室,

望着房间里唯一的另一个人——


穿粉色芭蕾舞裙和乔丹鞋的女生,

一看就是那种穿着混搭型的人。


尽管我手心冒汗心跳飞快,

但还是差点儿笑喷。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诗社

该有什么与众不同。


我耸耸肩。“我其实高二了。”


她向我歪歪头,拍拍她旁边的座位。

“我是伊莎贝尔,谁会想到你是个诗人呢?真是酷毙了。”

第一次诗社会议

有趣的是,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列起来,

摆放好了只为

朝你的屁股一推。

如顺水推舟。


我本该对伊莎贝尔的说法感到不快;

但是相反,我喜欢她能那么直率。

大多数人只是在我背后谈论我,

但她心直口快。


我不想为此兴奋,

因为谁知道呢,我可能不会再来,

但嘉利亚诺女士的那几张海报似乎

招来了一小帮形形色色而又可爱的人。


我们一共四个人,一个很小的诗社,

两个男生——克利斯,曾在我们班上朗诵过一首诗——

就是派发传单那次。还有斯蒂芬,

他超级安静。然后就是来自布朗克斯的伊莎贝尔。


嘉利亚诺女士欢迎我加入诗社。

她要求每个人朗诵一首诗,

作为一种大家互相

自我介绍的方式。


克利斯和伊莎贝尔是背诵,

但斯蒂芬是拿着笔记本朗读。

还没轮到我的时候

我的手就开始颤抖,我只是不停地希望

可以莫名其妙地跳过我。


斯蒂芬的诗充满了最缤纷的意象。

每一行都如百发百中的射击一样精彩。

(我并不是每一行都听得懂,

但很喜欢它在我的脑海里形成的画面。)


克利斯·霍奇斯声音洪亮,说话就像连珠炮,

他对每一首诗都进行了点评——不是“深刻”就是“精彩”。

他自己的诗中则不乏“深邃”和“蒸腾”等词语

(我认为他正在为SAT[2]备考)。


还有伊莎贝尔·培德蒙特·赖利。

她的诗很押韵,她说起话来

像个语速很快的说唱歌手。可以判断出她也喜欢

妮琪·米娜。这个女孩是说故事的高手,

描绘出了一个邀你同游的世界。


我坐在那儿想着,写作是如何

让这些奇怪的陌生人走到了一起。


然后,轮到我开口了。

紧张

我张开嘴,但说不出话。

这可不像我读诗给阿曼。

虽然我希望他喜欢听,

但并不觉得必须得让他刮目相看。


眼下我很紧张,

而这首诗让我觉得还没写完,

或根本不像一首诗,只是一篇流水账。


我的胃里有一个拳头在握紧。

我深吸一口气想松开它。


我从没有想过我的诗要面对观众。

如果有的话,我的诗也该是看的,而不是听的。


房间如此安静,我清了清喉咙——

连我的停顿听起来也太大声。

伊莎贝尔开腔了。

“该你了,女孩。让我们听清楚每一个字就好。”


嘉利亚诺女士点点头,

斯蒂芬轻轻地嗯哼了一声。

于是我紧紧抓住日记本,开始我的“表演”。

当我读完

伊莎贝尔打了个响指,嘉利亚诺女士面露微笑,

不用说,克利斯点评了一番——

关于我的诗的复杂的叙事结构,

或诸如此类。


我不记得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当我讲话时

人们鸦雀无声,认真在听。


自从阿曼之后。

但很高兴,我知道我不必为了找人倾听

而想到他。


我的话语

感觉很有分量,哪怕只是片刻。

这种感觉会令我沉溺其间。

赞美

“你今天做得棒极了,苏美拉。

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让自己那样站出来。”嘉利亚诺女士说。


虽然我习惯了听到赞美,

但很少听到有人赞美我的思想,

所以我无法掩饰脸上泛起的笑容。

我努力在笑开花之前收敛它。


但这感觉就像一个大人终于认真倾听了我的声音。

这是“出事”以来的第一次,

我的感觉近乎幸福。


我想留下来和其他同学交谈,

或者跟嘉利亚诺女士谈谈,但我抬头一看时钟——

我知道我得火速赶往教堂,否则妈妈会知道

我逃了课。所以,我只是说了声“谢谢”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诗社。

卡莉达站在教堂外面

卡:坚振课提前结束了。你妈妈正在里面祷告。我告诉她你在洗手间。


X:糟糕。对不起。我知道你讨厌对她说谎。


卡:没关系,苏美拉。但听着,你这次撞了大运,肖恩神父下课后直接去了教区长休息室。


X:我知道,我知道。他本来可以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卡:你又在和那个男生来往?


X:实际上,我是和两个男生在一起。还有一个女生。天啊,你好像要晕过去了!我是去参加诗社活动。那里还有其他同学。放松。


卡:我心脏病差点儿发作。说到诗歌,听说有个“开放麦”[3]活动,在这个星期五。我们有一段时间没社交活动了。跟我一起去吗?


X:我不能去,卡莉达。你知道我妈妈不会让我去的。我麻烦未了。


卡:她会让你去的。只要是和我和你哥哥一起。

希望是个长了翅膀的东西

尽管我对此表示怀疑,

但“希望”已经迅速

飞进了我身体的各个角落。

12月13日,星期四

这里

虽然妈妈余怒未消,

像一条巨龙盘踞在家里,

但阿曼已经停止了

向我说“对不起”的努力。

哥哥似乎越来越伤心——

一天比一天伤心。

我的沉默就像一条皮带

被拉向四面八方,

但我其实已经开始

在英语课上举手,

回答嘉利亚诺女士的问题。

因为至少和她在一起时,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行。

俳句

食堂

似乎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只是更适合放松、躲藏。


*


我没去食堂吃午餐。

而是进了洗手间,

坐在隔间里写起了俳句。


*


俳句是诗。

由三句组成,遵循

“五—七—五”句式。


*


传统上,

是将形成反差的想法

巧妙地联系在一起。


*


我就像一个俳句,

有不同的面向,

但没有巧妙的联系。


*


我计算音节,

十指并用,

直到铃声响起。

提供

当洗手间的门被一把推开时,

我收拾起自己的想法和手上的东西,

头压得低低,正匆匆走出去。

我听到一个大嗓门在喊:


“嘿,X。”


我抬头见是伊莎贝尔,

穿牛仔布衬衫和另一条褶边裙,

卷曲的金发蓬松着,

眼神里透着“我行我素”。


“别跟我说你是在洗手间吃的午饭?”


我把托盘上吃了一半的午餐

扔进垃圾桶。一言不发走向门口。


“我只是在诗社见过你,

并不意味着我们是哥们儿。”

这是我没说出口但想说的话。


伊莎贝尔将一只温柔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那只手令我停下了脚步。


“X,我午餐时去摄影室,

在那儿吃饭、写东西。

就在走廊的另一边,很安静,

而且那个美术老师令我很放松。

你如果愿意也可以过来。”

搂着哥哥

我把家门关好,

伸手拿起家里的座机,

准备打给妈妈让她知道我已准时到家。

但哥哥的抽泣声令我浑身一震。


我把背包丢在门口,

急急闯进卧室,

哥哥正蜷曲着身子,

在我的床上,抱着

一只毛绒大象哭泣。


至少这一次,

我很高兴我们不需言语。

我抚摸着他的一头鬈发,坐在他身边。


我知道出事了——

跟那个红毛男生。


“又被打了?”

我问,使劲摇晃他。

“是科迪吗?之前打你的是不是他?”


但即使满眼是泪,

哥哥看我的眼神仍像我疯了一样。


“不,他没有打我。科迪永远不会打我。

上次眼睛青肿是个白痴干的。

但这次,这次真是糟透了。”

科迪

哥哥的讲述支离破碎:

他上周遇见了科迪的家人,

是在科迪的父母送他去学校时。

显然他们喜欢哥哥(谁不会呢)

并希望他来家里共进晚餐。


(别人家的父母怎么会如此开明?

对我来说真不可思议。

因为一想到如果我爸妈知道了

会是什么反应……想象一下,都会令我的每一节骨头作痛。)


看起来无懈可击,哥哥说,

终于有一个人、一个地方和一个家庭

接受他真实的自我。


但事实证明科迪的父亲

冬天过后就要

为工作而搬走,而科迪

认为相距遥远会令二人关系太难维系。

所以他和哥哥提出分手。

似乎在此过程中,他打碎了

他内心的某种东西。


我将哥哥搂进怀里,

来回摇晃着他。


“我们这对巴蒂斯塔双胞胎没有爱情运。

本来以为我们能聪明地

守护住我们的心。”

麻烦

哥哥止不住发抖,

他瘦弱的身躯一直在颤。

他是如此上气不接下气,

眼镜片上不停地起雾。


我把眼镜从他脸上拿下来,拍拍他的背,

告诉他我们会一起想办法,

说会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让这一切看得更加清楚。


我瞥了一眼时钟。

“你需要冷静一下;

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糟糕。”


妈妈!我忘了给她打电话了。

多米尼加人的西班牙语课程

布拉瓦(Brava,阴性词尾):形容词,意为“暴躁、凶猛、暴跳如雷”。

【例句】:妈妈回家就很布拉瓦,因为我一直没给她打电话。当她看到哥哥在哭时就更是如此,以为我对他做了些什么。


【例句】:哥哥没有纠正她,我就变得布拉瓦起来。(我想他可能是忙着止住呜咽。而我现在最不宜做的事就是纠正妈妈的任何说法。)


【例句】:我和妈妈都布拉瓦了;她已威胁寒假一过就要送我去多米尼加,而不是等到明年暑假。(我现在最不宜做的事就是火上浇油。)


【例句】:她是如此布拉瓦,脸色铁青,并且开始屏住呼吸,在心里默祷。然后她一指洗手间,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让我去做清洁。

许可

那天晚上卡莉达来电时

妈妈一直在电话里听她讲。

虽然妈妈听起来语气不错,

但她一直给我最阴沉的眼色。


最后,她说“好的”。好吧。

我可以和卡莉达一起去参加诗歌活动。

但要哥哥也去才行。


我以为会很难说动他。

他的眼睛已经哭肿,

他不得不骗爸妈说

他是做化学实验不小心揉了眼睛。


但是当我提到“开放麦”之夜,

他肯定是想随便找个借口将科迪丢在脑后,

因为他很快就答应一起去。

12月14日星期五

开放麦之夜

传说中的“纽约黎各”诗人咖啡馆[4]

距哈莱姆区并不太近。


我们坐了两趟火车后还要步行,

冻个半死才走到那里。而当我们到了那里,

排队等待进场的人已甩出了半条街去。


附近的夜总会没有哪一家

能赶上这里一半的人气。


咖啡馆里灯光昏暗,墙上挂着名画。

主持人是一位雕像般的黑人女性,

头发上插着一朵鲜红的花。


当她朗读手上的名单时,

我惊讶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报名

卡莉达告诉我她已替我报名登台。

我的手立刻开始打战。

我必须现在就立即走掉。

卡莉达却若无其事。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哥哥也拉住我的

另一只胳膊。


“你行的,苏美拉。”


但每当有人上台,

我都将自己与之比较。

我的诗引来的会是

嘘声还是叫好声?

如果没有人鼓掌怎么办?


有些诗人的表现是那么、那么好。

他们令观众捧腹大笑,

他们让我几乎泪如雨下,

他们运用自己的身体和表情,

并且知道如何使用麦克风。


主持人让演出继续推进,

当又一个人走下台时,我知道

我的名字正从她的名单上浮出,直到

她用清晰、干脆的声音喊道:“苏美拉!”

我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觉得她害羞了,各位。

有人告诉我她是一个开放麦新手。

大家请继续鼓掌,别停,继续——

直到她上台。”


所以我现在不仅身体僵住,

而且脸也红了,浑身冒汗。

但不知何故,我站起身来,

灯光照亮了我的脸,

令我的眼睛更加眨个不停,而咖啡馆

之前看起来那么小,现在却像

坐满观众的麦迪逊花园广场。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安静。

一百个人在等。

等待我开口发声。


而我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我的手抖得太厉害,

我想不起诗的第一行。

记忆里只是一片空白。

我的心在我的胸口艰难地嘀嗒运转。

我看到最近的出口,

就在通往台前的楼梯边上——

麦克风是“开放”的

——第一行灵光一闪。

我脱口而出,声音颤抖。

我清清嗓子。

我吸了口气。

我重新开始。

我忘记了比较。

我忘记了紧张。

我让字句充满整个室内。

我让字句带我御风而行。


人们在看。人们在听。

当我背诵完

我对镜练习过的

一首诗,他们鼓起掌来。

听起来很大声,

大到我想遮住双耳、

捂上脸。在我之后,

还有两位诗人表演,但我没有听进

一句。卡莉达攥了攥我的手,

还有哥哥,这时也看上去很开心,

他低声说:“厉害啊,我的X!”


但直到我们要离开时,

主持人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说:“你做到了。

你应该来参加青年斗诗擂台赛。

我会在二月份主持。

我想那才真的带劲。”

就在那一刻我发现,

我迫不及待地想再来一次。

邀请

主持人所说的斗诗擂台赛,

就是嘉利亚诺女士

在诗社提到的。

我不是那种相信

“一切都有前兆”或诸如此类的人,

但当我生命有这么多部分

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我很难不追随而去。


即使到了家,

我的手还在发颤。

而我尽量不表现出

汹涌澎湃的内心感受。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这是第一次——

哥哥看上去不悲伤也不心烦。

他只是在我们的房间不停地转身,

脸上放光。“苏美拉,你干得太漂亮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醉过,

但我相信那感觉必定是这样的:

走路不稳、傻笑、如梦似幻。


我真切地知道哥哥的意思。

因为今晚这么多诗歌

听起来都像是我们自己的故事。

如同我们看到并被看到。

那该有多么疯狂——

如果我能让别人也有这样的感受?

12月16日,星期日

一路亢奋

整个周末,我都在回味开放麦。

星期六和星期日我不得不按捺住兴奋,

做家务之余奋笔疾书——

写的是诗而不是作业。

星期日去教堂之前和之后都在写作。

我迫不及待想去诗社。

就像要去那里经受淬炼一样;

帮我勇敢起来,

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他们讲纽约黎各。


我写啊写,直至夜深,

我的日记本一页页地

因我留在上面的所有文字而胀鼓鼓的。

那感觉近乎

我在纸上写得越多,

我内心的某种东西越能尽快愈合。


星期二对于我已相当于

妈妈的星期日。一个祷告会。

12月17日,星期一

星期一的午餐

我去了美术室,

伊莎贝尔在那儿戴着耳机,

还有一本杂志和一袋辣味多力多滋。

我隔着长桌坐在她的对面,

打开了我的日记本。


突然,她抬起头,

摘下了硕大的耳机。

“告诉我你怎么看。”


她开始朗读,

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

我把苹果放下,全神贯注,

因为我感觉这像是个重大时刻。


她结束时没有看我一眼。

而伊莎贝尔并不是那种目中无人的人。

我没说她读得很好,尽管确实如此。

我没说她诗写得漂亮,虽然这也是事实。

“令我为之一震。”我说。

“我被打动了。”我说。

“你应该写下去。”我说。


她冲我微微一笑。

我也以笑回应。

12月18日,星期二

在诗社

我让每个人都知道我去过一次开放麦。


他们似乎很惊讶,

向我询问详情,


并对我说等下次我表演时

他们想去支持。


而让我感到突如其来的

是伊莎贝尔抓住我的手尖叫的样子。


还有嘉利亚诺女士微笑的样子

就像我做了一件令她自豪的事。


“你做得怎么样?”克利斯问道。

我耸耸肩。“没演砸。”


每个人都笑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我表现得不错。

每天的英语课后

嘉利亚诺女士让我给她读些新写的东西。

课间只有五分钟,

我知道我得提前选出最短小精悍的作品。

但每天选一首新诗也令我随之学会了:

慢下来,吸气,自我调整,表达情绪。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

嘉利亚诺女士告诉我:你真是含苞待放。


我想了想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闭合的花苞,开始绽放。

虽然是陈词滥调,但还是完美的。


我在走廊里遇到斯蒂芬时,

他给我读了他刚写的俳句。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遇到克利斯时,

他总是给我一个微笑

和一句“怎么样啦,X!又写了什么新东西?”。

而我知道我已为打擂台赛做好准备。

我知道我的诗已成为我引以为豪的东西。

那些词句道出我的心声,

在起承转合中,

语言连接起了人与人。


我终于明白了所有那些

“我永远做不到,永远、永远”的话

是缘于害怕,但即使这样也不能

阻止我了。再也不能。

12月24日,星期一

平安夜

我妈妈不买圣诞树。

相反,她买了三盆大株的一品红,

将它们放在红色的桌布上,

摆在客厅的窗台上。


平安夜,美好的夜晚,

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节日之一。

电视里的白人家庭

总是在圣诞节那天拆开礼物,

但大多数拉丁裔人会在平安夜庆祝。


白天的时候卡莉达来了,

带着她妈妈拿手的蛋酒,

就是点缀了一点儿朗姆酒的那种。

我们和哥哥一起玩电子游戏

并交换了我们为彼此制作的圣诞卡。


妈妈总是让哥哥和我

去参加午夜弥撒庆祝襁褓中的耶稣,

当我们回到家,就能获准拆开礼物。


今年这天我们从教堂回到家,

我便直奔我的房间。


我知道最好不要期待任何事情。

我躺在床上,听着Chance the Rapper[5]。

这时听到敲门声。

我看了看,以为是哥哥在表示尊重。

但不是他。妈妈打开了门,

手里拿着一个包着的小礼盒。


她慢吞吞走进房间,把礼物放在桌上,

然后好像两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她从电脑椅上拿起哥哥的运动衣,

重新把它叠整齐。

当她坐下时,我从床上坐起,不知所措。


但她站起身来,就像她坐下时一样飞快,

一边朝礼物指了指,一边走到门口。

“我为你重新调整了大小。

我知道你有多喜欢首饰。”

是一串十字架念珠

我在打开盒子之前是这样想的。

因为妈妈不信任

任何其他类型的首饰。


但是当我打开盖子时,

我看到一枚小小的金片,

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由一条细金链穿着,穿成

一条完整的手链。


我知道我见过

这枚金片。

我把它翻过来时

想起了在哪里见过。

刻在里侧的

是两个西班牙语单词:

“Mi Hija”(我的女儿)。


这是我儿时的手链。

妈妈肯定一直珍藏着。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

但她现在为什么要调整它的大小?

绝对没有道理。


我将它戴在手腕上,

扣上锁扣。

一侧是她的女儿,

另一侧是我自己。


我百感交集

但主要还是为收到的不是念珠而松了口气。

12月26日,星期三至1月1日,星期二

最漫长的一周

圣诞节后的一周,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周。

我写啊写,我把诗读给哥哥听。

他仍在为情所困,拒绝

和我谈论科迪,但我看到他发短信给卡莉达,

她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富同情心的人。

所以他这么做可能是对的。


我频频地读诗,反复地推敲,

不经意间那些诗开始烂熟于心,

直到我的脑袋里装满了文字和故事,

直到我在梦中也在写诗。

而我越写越有斗志。


我写妈妈,写我感觉像一只蚂蚁,

写男孩们总想对我放肆,

写阿曼,写哥哥。有时我一直写,

写到天已破晓,写到妈妈起床

去上工。这么多文字填满了我的本子,

我迫不及待地想分享它们。


但诗社的活动还要再等一星期。

1月2日,星期三

等待的游戏

因为过新年,

我们要等到星期三才开学。


所以一天之差,我错过了诗社。


虽然我很沮丧,

但多出来的一周让我有更多时间写作。


伊莎贝尔和我在午餐时交流诗歌。


如果在楼道里逮住斯蒂芬或克利斯,

我们会插科打诨或谈论新写的作品。


再过一个星期是我的生日。

我意识到新年的开局并不那么糟糕。

1月8日,星期二

生日

生日这天一早,哥哥和我交换礼物——

在出门上学之前。


我给了他一本《冰人》漫画书,

尽管这不是他通常会读的。


哥哥一见就拆开了,

冰人可是个酷毙了的变种人。


并且也是个同性恋。

我给了他一个熊抱,

而他一边推开我,一边说:


“我不知我是否告诉过你,

但我和你是一伙儿的。永远。”


哥哥紧紧地拥抱了我,

并递给我一个包裹。

我扯开胶带,看到皮革封面——

又一个日记本,与第一本如此相似。


“没别的可送吗?”我取笑。


他摇摇头,又冲着我放在厨房桌子上的旧本子点点头,

它胀得鼓鼓的,眼看就要散架了。


“不是的,你那本旧的写得太满,而我知道你还没写完。”


我们收拾好东西,手挽着手走向车站。

今天将是美好的一天。

好事

卡莉达在我的语音信箱里唱了五次《生日快乐》。

唱得很滑稽,声音好难听,

但我每次听到都笑。我敢肯定她是想快点儿长大,

在一天之内变成十六岁。


午餐前收拾生物课本时,

一个信封飘落到地上。

里面是两张打印的门票——

参观布朗克斯以北的一个苹果园。


整个学校只有一个人知道

我有多么爱吃苹果。阿曼。

一阵大笑冲上我的喉咙,一直延伸到我的嘴角。


终于又到了诗社活动,

我飘飘然走到门口,斯蒂芬一把将我拉进教室,

克利斯摘下他的棒球帽,哼唱起《生日快乐》——

是史提夫·旺达[6]的版本。

伊莎贝尔递上一块蛋糕。

嘉利亚诺女士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想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这次庆生。

坏事

我们开始在室内走来走去

朗读我们的诗。我把手伸进书包。


我摸到了哥哥给我的新笔记本,

然后又掏了几下,意识到


我一定是把旧本子忘在厨房桌子上了。


有那么一刻,我非常焦虑:

我见缝插针写下的所有那些诗,

此刻却一首都没法与人分享。


但我凭着记忆,

背出我最得意的一首。

它脱口而出,

如同我有备而来。


推出新作的感觉真好。

听克利斯、斯蒂芬和伊莎贝尔新写的诗

感觉也很棒。


终于我想到了看一眼时钟。

我意识到去教堂要迟到了。


妈妈迟早会发现

我一直没去坚振课。

或许在全班接受坚振礼后

我就再也无法为诗社编造借口。


但就目前而言,我还能继续蒙混过关。

只需赶在她等我之前赶到教堂外面。


我匆匆抓起书包,

挥挥手就跑,而不像平常那样说“再见”,

并紧紧拉上我的北面[7]。


我抓起手机飞速地给卡莉达发了短信,

才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

妈妈在语音信箱的留言

如冰锋刺进我的骨髓:


“我在家等你。”


啪嗒。电话挂断。

丑事

我到家的时候气喘吁吁。

我从车站一路小跑回来,满脸通红。


先匆匆瞥了一眼厨房的桌子

再冲进房间——我的日记本不在那儿。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

我的日记本就躺在她的双手之间。


她抬眼盯住了我。

我感觉自己脸上顿失血色。


从客厅里传出棒球赛声,

但我知道爸爸和哥哥谁都救不了我。


我的手有一种想把日记本抢过来的冲动。

但我站在门口没动。


她轻声说:“你以为我的英语

不足以看懂你在谈论男孩、


教会和我?你以为我看不懂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情?”


我的妈妈似乎总是一个大女人。

尽管她比我纤瘦矮小。


这一刻,她站起身。

我在她愤怒的目光中畏缩了。


“你的那些想法,你写出来,

供人们阅读……而不感到内疚、羞耻,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她好像失去了方向。好像我突然拔走了锚——

从她漂浮的唯一的船上。


她一手抓着本子。

这时我注意到了一盒火柴。


那盒总放在炉灶上的火柴。

此时放在我的床上。


我不知道哮喘发作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肯定是这样的:


像一只爪子伸进你的胸腔,

把每一口空气都猛烈地抽走——让你喘不过气,


在你猝不及防时重重一击——


她点燃了火柴。

让我解释

我对她说。

说没有人看到这些句子。

    说那只是我自己的心事。

说写下来对我有益。

    说那都是隐私。

说她根本不该读到我的诗。


说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我的手指紧掐门框。

    这是唯一能撑住我、


              阻止我的东西。


我的愤怒想要成为一个生命——

    有牙齿,有指甲,但我紧紧地揪住它,

因为这是我的妈妈。而且我的确很抱歉。

让她发现,  我写过,我曾以为

    我的想法是我的。


她举起点燃的火柴,

          对着我日记本的一角。


“去拿垃圾桶来,苏美拉。

我不想在我的地板上留下灰烬。”

如果你的手使你犯罪

“如果你的手使你犯罪……

如果你的眼睛使你犯罪……

如果这个本子,这些文字,使你犯罪……”


皮革烧着的焦味刺激了我。

我一把推开门框,

冲过去伸向她的手。

几百首诗,我想,

一年又一年的写作。


没等我够着日记本,她转过身子,

胳膊肘猛地推抵我的胸口,

口中一遍遍重复着:


“如果你的手使你犯罪……

如果你的眼睛使你犯罪……

如果这个本子,这些文字,使你犯罪……”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

理解了“绝望”这个词。

它是腹中怎样一种尖锐的饥饿。


求你!求你!求你!


她举着点燃的火柴甩开我,

但我又抓了一把,

冒着烟的本子落到了地上。


我们都伸手去拿。

正当我的手指触到封面,

感受到皮面上那个已经被磨旧的女人图案时,

我的妈妈狠狠地给我的屁股一巴掌。


圣诞手链“啪嗒”一声跌落,

但当我倒在门口地板上喘气时,脸颊被擦痛,

我能做的只是眼看一页页纸燃烧。


当她口诵经文时,

话语也从我嘴里冒出,

我记忆中所有的诗句和篇章都涌了上来,

声音越来越大,乱成一团,

直到从我肺的深处发出号叫,

像从胸口掏出匕首一样吐出字句,

它们是我唯一能用以还击的武器。

诗篇

“我是X标记的所在,

我来应战——”

“万福,玛利亚,[8]

你充满恩宠;”

“我即指示,

我在这条线上签字。”

“上帝与你同在;

你在妇女中

受赞颂,”

“我是X,

身披铠甲,

每天早上武装好自己。”

“你的亲子耶稣

同受赞颂。”

“我的名字很拗口,

我的双手也硬邦邦。

我举起它们来建造

我自己的教堂。

这个X总是个预兆。”

“天主圣母,玛利亚,

求你现在以及我们临终时,

为我们罪人祈祷。

阿门。”

妈妈盯着我,就像我说着方言一样,

并继续她的祷告。


我们是疯女人,互相用诗歌和经文叫骂,

像战场上的手榴弹,暴力的诗刺耳轰鸣——


然后我们都气喘吁吁,相对无语。


泪水从我们的脸颊滚落,

但我的泪不是因为烟雾。

我靠着自己的舌头咳嗽。

我从来没有为死去的东西哀悼过,

直到这一刻。


我没有更多的诗了。我的大脑空白一片。

一声咆哮从我嘴里裂开:

“烧掉它吧!烧掉它吧。

这就是诗歌的葬身之地。”我说着,

用一只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


“你会烧了我吗?你会把我也烧了吗?

如果可以,你会连我也烧了,不是吗?”

有烟就有火

我不能确定爸爸和哥哥是何时出现的,

但我感觉到哥哥从我身边冲了过去。

他伸手去抓日记本,

但妈妈喝退了他,

并在冒烟的本子上踩踏。


爸爸来到房间。

他对我的妈妈轻声细语,

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阿尔塔格蕾西亚,阿尔塔格蕾西亚。”

当他伸手要拿那个本子,

她再次喝止他;

但他以柔相待,

像去接近一只怒气冲冲的比特犬。

他弯下腰,抓住了日记本的一角,拽过来。


趁她一松手,他将本子拍打在墙上,

试图扑灭烧着的皮面,

冲哥哥大喊快拿灭火器。

一种气味是否可以文在你的记忆里?

这是一个复杂的隐喻,不是吗?

我的日记本烟熏火燎,

我的心感觉像被烤得酥脆,

而我所能想到的只是复杂的隐喻。

日记本烧着的瞬间,你在想

如果我被火烧着,

我能靠谁

泼水把火浇熄?


如果我是一堆灰烬,

我能靠谁

将我敛入一个漂亮的花瓶?


如果我不过是灰尘而已,

会有谁去追风

努力把我重新拼凑到一起?

日记本烧着的瞬间,你还在想

我永远不会

再写一句

诗了,

永远不会。


我永远不会

让任何人

看到我全部的内心

并毁了它。

妈妈试图抓住我

爸爸从哥哥手里抢过灭火器

扑灭了火苗。

妈妈一直站在火焰后面。

但随着化学干粉在我们之间扬起,

我的膝盖都知道她将带我往何处去——

在粉尘落定的那一刻。


我爬着后退几步退到走廊,

腾地站起身来,

没让她抓到我。


我挺起身来站着。

我很高兴我仍然

穿着外套挎着书包,

因为我要离开。


我冲到门口,

转身见哥哥拉住妈妈。

她举着手臂      一把弯刀

      准备劈向我。


我三步并作两步下楼。

而当我终于出了家门,

我吸了一口气——

我无处可去。

一无所有。

回复

哥哥立即开始给我发短信。

但我不回。


当我终于回复时——

我回复的是两个月前收到的一条短信。


X:嘿,阿曼。我需要谈谈。行吗?

往车站走的时候

我打电话给卡莉达。

她一接通先唱起了《生日快乐》,

但刚一开口马上打住。

“怎么了,苏美拉?你在哭?”


我只说了声“嘿”。

但她从我的声音里分辨得出

我的世界着火了。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

她让我去她那里。

她告诉我她会等我。

她问我需要什么。


“联系一下我哥哥。

确保他没事。

我只是需要透气。

我只是需要离开。”

一个很长的停顿。

我可以想象她在点头——

在电话那边。


“我在这儿等你吩咐。

你会搞定的。”


这就够了。

乘车

火车停下来又启程,

像一个咳得厉害的女人。

但当我上了路,

我又岂止是感觉昏头昏脑,

所以火车的颠簸

对我完全不算烦扰。


在高地站下车时

天上飘雪了。

我仰起脸感受雪花的浸润。

我假装置身电影,

天空在为我疗伤。

但结果这让我感觉更冷。


我站在那里等。

我知道他说了他会来。

相信他会。


脖子上被轻轻地扎了一下,

给了我唯一的线索,

随即我闻到了他。

他的古龙水是一朵云,

里面有我们太多的回忆,

我甚至毫无察觉。


阿曼伸出手来

碰到我的手。但他沉默不语。


我继续仰着脸。

把他的手握紧在自己手里。

不回头

阿曼问这问那,

但我几乎没听进一句。


我唯一感到的

是他手掌的温暖。


我们漫无目的走了一阵。

直到我注意到:阿曼在发抖。


我终于看着他。

认真地看着他。


他的头发湿了,他的睫毛上

沾着雪融的水滴,


他穿得很单薄,

只有一件薄薄的连帽衫。


我可以看到他运动裤下裸露的脚踝——

他一定是没来得及穿袜子就冲了出来。


我拉着他的手,看着他冰冷的脸颊低声说:

“你冻坏了。我们离开这儿吧。

你就住在附近,对吗?”

他扬了扬完美的眉毛。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心翼翼

爬了漫长的五层楼梯。

我把全部的沉默和时间用来思考。


我知道阿曼的爸爸上夜班。

我知道阿曼在晚上听音乐、做作业。


我差点儿笑了。

我们在一起的开心日子里,我一直回避来这里。


而现在我只剩下了一团糟,

才会不顾一切进了他的家。


他的沙发软软的。棕色,垫子似的。

和我的一样,没有塑料套。


我不脱外套。也没卸下背包。

我只是把头往后一仰,闭上眼睛。


我能听到阿曼在我身边走动。

桌子腿刮蹭硬木地板。

冰箱门轻轻开合。


然后音乐响了。

但不是我预期的J.科尔。


根本不是嘻哈。

相反,是贝斯琴弦和软钢鼓。


是索卡[9],我想,但舒缓而抚慰人心。

当阿曼拽我的靴子时,我终于睁开眼睛。


他正在我面前弯着腰,

盯着我那双不匹配的袜子。

然后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终于开始觉得温暖。


他没问我出了什么事。

但这个问题就像一只飞艇划过他的眉心。


所以,我给他讲了我所有的诗、

所有的句子、所有的想法——那个我曾经安放自己全部的


唯一的所在,

已化为一堆灰烬。


浓烟必定仍旧呛在我的胸口,

因为当我说完的时候那里是如此的痛。


阿曼一言不发。

他只是将我拉入怀中。

在阿曼的怀抱里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 觉得

温暖。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 觉得

安全。


在 阿曼的 怀抱里,他说

对不起。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说

对不起。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想

忘记。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的

嘴找到了他的。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的

手触摸肌肤。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的 衬衫

脱落。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

羞涩了一瞬。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

美啊 美啊

好美。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 感觉

好美。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的

扣子松开。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 裸裎

自己。


在 阿曼的 怀抱里,赤裸裸

肌肤相亲。


在 阿曼的 怀抱里,亲吻

亲吻 我的脖子 和

耳朵。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指尖

触到我的双乳。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屏住

呼吸。


在 阿曼的 怀抱里,我感觉

美妙。


如此美妙。

而我也知道

我们必须停下来。

因为眼下,我们躺在沙发上,

他在我身上。


他的吻如此温柔,

一切如此美妙。

但同时,我感到他压了过来。

那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我没有回应。


当他的手抚摸我的大腿

然后向上移动——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岛民们要悬崖跳水。

为什么他们要在一跃中领受自由、放飞

以及他们必先怎样地恐慌一下——

当海浪冲向他们。


我阻止了他的手。我从他的亲吻中别过脸去。

他呼吸急促。他还在用力地吻我。

他的身体还压着我的,重重地。


“我们必须打住。”

纠结

有时我会戴那种很长的三股项链。

我喜欢它们的样子。像仿金的蜘蛛网。

但它们最难存放。


下次想戴时,它们就如同一团乱麻,

分不清头绪,打成了结。

这就是我要阿曼停手那一刻的感觉。


像一大团乱麻。

我感觉:罪过,因为他看起来如此

泄气。我感觉:炽热得想要。我感觉:想哭,

因为一切都乱了套。我感觉:


恐慌在慢慢消散,因为我能思考了。

我只需要片刻,让事情放慢速度,

好让我打开体内的结。

接下来

我等着他喊出各种骂名。

我知道女孩在这一刻会被羞辱。


我坐起来把内衣遮在胸前,

不记得它是怎样被解开的。


当他的手指掠过我的背脊,

我的身体整个僵住。等候着。


但他只是拉起我的肩带,

将我的内衣扣好。将我的T恤递给我。


我穿上时,我们沉默着。

我等着他递给我靴子,


冲我指指门口。

我知道事情本该如此。你顺从,或者你出去。


所以我很惊讶,他递过来的不是靴子,

而是他自己的T恤,


见我满脸困惑地望着他,

他又收了回去,用袖子


擦去我脸颊上的泪水。

有些话

需要说出来。

但我们一句不说。


我们看冬奥会的精彩视频。

我帮阿曼炒鸡蛋和甜芭蕉。


我抿着马耳他[10]。阿曼喝着一瓶

他爸爸的加勒比啤酒。


窗外的纽约夜已阑珊。

但在阿曼的客厅,时间已经停止。


我打起瞌睡,灯光昏暗,

电脑嗡嗡响。


耳边伴着阿曼轻柔的呼吸,

我想到了我今天经历的所有的第一次,


以及所有我选择保留的。

这个想法比那个


打破的想法更好。

因为我的内心深处知道


今天走出的一步,

我将永远无法撤消。

1月9日,星期三

面对

我走进第一节英语课的教室,

嘉利亚诺女士看了我一眼,

并从她的桌边站起来,示意我出去谈谈。


阿曼给了我一件他的T恤,

但我穿着并不合适,

所以我身上还是昨天的衣服。

而嘉利亚诺女士看我的眼神

让我知道她已看出不对劲。


但她没有提衣服的事;

她说的是她给我家打过电话,


说当我跑出诗社时,她就很担心,

从学校通讯录中找到号码,

跟我爸爸通了话,他听起来急得发疯,

说我全家都不知道我在哪里。


她问我是否给家人打过电话。

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而我正心潮起伏。


因为我不知道该跟她从何谈起。

她把一只温柔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我看着她的脸——

她并不比我大太多,

是个拥有西班牙裔姓氏的女子,

喜欢书籍和诗歌,

我第一次留意到她很漂亮,

有着柔和的嗓音,并打过电话到我家,

因为她放心不下。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向她和盘托出:


坚振课,为参加诗社撒了谎,跪大米,

烧日记本,离家,睡在阿曼家。


我的脸滚烫。我说得飞快,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些,

也不知别人是否在看我;但我似乎停不下来,

说出我一直咬紧牙关绝口不提的一切,

还说出了我甚至不曾察觉到的想法:

“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我冲口而出,冲撞着嘉利亚诺女士娇小的身体,

而她紧紧拥抱了我,用她纤细的双臂搂着我。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


“深呼吸。深呼吸。

没事的。深呼吸就好。”

“你不必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竟没意识到我需要这么做。

何曾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也许只有阿曼,他从不勉强我——

吸烟、亲吻,或任何事。


可其他所有人都想让我听话:

妈妈想让我做一个得体的小淑女。

爸爸想让我甘愿不被放在眼里、不声不响。

哥哥和卡莉达希望我乖乖的,这样我就不会

    引起注意。

上帝只想让我规规矩矩,这样我才配活下去。


谁为我想过呢?苏美拉想要什么?

何曾有人告诉过我

我有权阻止这一切?

无须我的拳头,或我的愤怒,

只需几句简单的话语。


“但你得和你妈妈谈谈。

认真谈谈。你确实需要弄明白

怎样与她建立行之有效的关系。”

嘉利亚诺女士递给我一张纸巾,然后我对她说

好的。

回家

是我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之一。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不确定我需要做什么,


以及怎么做。一想到这些,

一想到我走进家门时会发生什么,

我的手就发抖。


因为我说话的时候妈妈会充耳不闻,

她唯一能听进去的就是上帝的圣训。


午餐时,伊莎贝尔没问我出了什么事,

她只是递给我一袋多力多滋。


生物实验课后,阿曼在我们走出门时搓了搓我颤抖着的手。

他温柔的举动温暖了我。


最后一节数学课,嘉利亚诺女士来到教室,

给了我一个写有她手机号码的字条,以便我需要时

    可以跟她通话。

当我牵着阿曼的手,走出学校时,

卡莉达和哥哥都站在校门前。


虽然他们都不能替我去见妈妈,

但我知道我并不孤单。

而且我终于想到谁可以帮到我。

阿曼、哥哥和卡莉达

我将阿曼介绍给哥哥和卡莉达,

然后我们一起往火车站走。


我想问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昨晚离家后。


但我不想知道。


我可以看出他有多疲惫,

不管是因为什么,都不是好事。


过了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卡莉达攥了攥我的手嘱咐我“给她打电话”。

阿曼吻了我的额头,告诉我“我们会好的”。


当哥哥捕捉到我看他的眼神,

他给了我一个温和的微笑。


接着他的眼睛开始湿了。

在那辆晃动的火车上,我们也摇晃着相拥。

神助

我停了一下,

在回家之前。

因为我知道

救兵来了——

以一种神秘的方式。

而我将需要

一切尽可能的帮助。

回家

在家门口,我把钥匙插进去,

但没有拧开。

我能听到身后两个人的呼吸。


妈妈可能还没回来。

我还有时间整理我的思路。


我让自己冷静一下,

但当我打开门的时候,

她就在那儿,站在厨房里

拧着一块抹布。双眼通红。


她看起来很瘦小,如此瘦小。

哥哥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在我身后来回走着。


我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


“妈妈,我们需要谈谈。

而且我认为我们需要帮助。”


我闪到一边,让肖恩神父侧身挤进厨房。

他向妈妈伸出一只手:“阿尔塔格蕾西亚。”


这个我惧怕的女人,

这个既是妈妈又是怪兽的女人,

我天空中最耀眼的太阳——

明亮、刺目、把我烧着的太阳——


她隆起双肩,开始抽泣。


静静地,静静地,哭得全身颤抖。

我哽咽了,一动不动。


然后我走到她的身边。

妈妈和我

可能永远不会成为朋友。

绝不会一起选购舞会的礼服,

或给对方的指甲油上画图案。


我的妈妈和我

可能永远学不会

如何给予和接受

来自对方的道歉。

我们可能彼此

过于相像。


但我们的手臂可以做到

我们的言语所不能及的。

我们的手臂可以够得到。

可以紧紧拥抱。


可以教我们

要相互铭记。

那种爱可以是一根绷带:

拉得太紧就会断开;

但也足够有弹性,

能从最乱糟糟的死结中绕出来。


我的妈妈并没有说对不起。

没有说她爱我。

我希望有一天她能说出口。

但眼下,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背,

一只手穿过我的头发——

这小小的、瞬间的柔情,

便足够了。

1月24日,星期四

更加强大

在生物实验课上我们了解到“侵蚀”。

了解到水滴如何随着时间的流逝

可以在几个世纪之后滴穿一块岩石,

可以劈开整座大山——

一点、一点地。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

妈妈和我努力打破

我们之间的一道道墙。

我们每星期见一次肖恩神父,

与他交谈。有时谈谈我们彼此。


有时只谈谈我们的日子。

妈妈开始教圣餐仪式课,

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快乐。

小孩子们令她笑口常开,她兴奋地

教着某些礼节,令我想起

她也曾经这样教我。

这段甜蜜的记忆变得更加甜蜜,

当我们第三次与肖恩神父会面时,

她把刻着我名字的手链还给了我,

金链断口已被煅接过,

但仍算完好。

哥哥和卡莉达有时也参加我们与肖恩神父

的会面。哥哥坐在椅子上不自在地

扭来扭去。我知道他有很多话欲言又止。

但我希望,有一天,他能说出来。


令人惊讶的是,爸爸挺能说的。一旦开了口,

他就让我们所有人忍俊不禁,而当我们谈论

他所做过的伤害我们的事情,他并不走开。

他会倾听。


有一天,在大家正要离开的时候,

肖恩神父转向我,

我强打起精神,

担心他会问坚振礼的事——

那仍是我不想捅的蚂蜂窝。

但相反,他说:

“你哥哥说你要参加诗歌比赛。

那是属于你的擂台,对吗?

我猜我们都在受邀之列吧?”

备战擂台赛

嘉利亚诺女士不许我退缩。

尽管诸事缠身,

她说我绝不能错过。


所以,我不是在家对着镜子彩排

就是在诗社。


虽然我损失了那么多诗,

且每当想到这些损失,我都更加痛心,

但我同时也为我记起的一切感到骄傲。

我试图说服自己,重写首先意味着

这些句子真的重要。


我需要一首真正精彩的诗,尽管我讨厌

被人评判和打分……

但我喜欢有人听我读诗。

(当然,还喜欢能赢。)


但,问题是,我所有的诗都是私人的。

其他一些参赛者——

我知道他们写的都是政治和学校的事情。


而我的诗呢?是关于我的。

关于哥哥和爸爸,关于阿曼,

关于妈妈。

我怎能在陌生人面前说这些呢?

家丑不可外扬,对不对?

“你错了。”嘉利亚诺女士对我说。


她告诉我文字使人得以

做血肉丰满的自己。难道这些不正是


我最需要听到的诗?

嘉利亚诺女士解释擂台赛的五大规则

1.所有诗朗诵都必须限定在三分钟之内。

2.所有作品都必须是诗人的原创。

3.不得使用道具或服装。

4.不得与他人同台表演。

5.不得使用乐器。

苏美拉参赛的五大秘密规则

1.不要在台上晕倒。

2.不要在台上忘词。

3.不要在台上口吃或明显露怯。

4.不要对自己的诗做免责声明或介绍。

5.不要在尚未朗诵完一首诗之前走下台。

擂台赛之真正的诗社规则

1.发自内心。

2.不忘初心。

3.全情投入。

4.言无不尽。

5.不要演砸。

2月1日,星期五

诗性正义

距擂台赛还有一个星期的那天,

哥哥、妈妈和爸爸坐在沙发上。

我做了个深呼吸,

克制着焦虑。

我张开嘴


又闭上嘴。

我做不到。

我演不了——

在他们面前。


感觉客厅太小;

他们离我太近。

诗句缩起来躲到我的舌头下。


哥哥冲我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但我看得出连他都紧张于

爸妈会如何反应。


我闭上眼睛,

感觉这首诗的开头几句

正一点点舒展开,


在我的嘴里扩张,

令我放声——

后面的诗行如期而至。


感觉房间太小,

所有目光都在我身上,

我退后一步,


继续盯着墙壁,

全家福

悬在爸爸的头顶。


当我一首终了,哥哥报以微笑。

当我一首终了,爸爸鼓起了掌。

当我一首终了,妈妈歪了歪头


说:

“少用手势,

下一次,en voz alta(大点儿声)。

大点儿声,苏美拉。”

2月8日,星期五

擂台赛前一天的下午

阿曼和我去了吸烟公园。

我没告诉他我很紧张,

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

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

放妮琪·米娜的歌给我听。


听完专辑,

我起身要走。

但他拉住我的手

把我拉到他的腿上。


他对我笑着:

“X,我有礼物给你。”


我看到他的手机屏幕

已经从

音乐播放应用程序转换为笔记本程序。


我震惊了,他竟然开始

给我读一首诗。


诗很短,也并不是很好,

但我仍然眼泛泪光。


因为除了我所有那些

写给他和其他人的诗,

这是有生以来别人写给我的第一首诗。


“我永远写不出像你那么好的诗,诗人X。

我相信你足够强大,

能同时保护你自己和我。


但我会永远支持你,

我会永远守护你的心灵。”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比这更值得打一百分的话语。

在纽约全市斗诗擂台赛上

在嘉利亚诺女士的帮助下:我让诗从我的心中升起。

有哥哥帮我备战:我递上诗稿时就像奉上我精心包装的礼物。

拿着全新的日记本:我表现得就像我理应来到这个地方。

受阿曼(和J. 科尔)的启发:我没有看到大家起立鼓掌。

有音乐视频和英语课:我没有看到卡莉达和伊莎贝尔在喝彩。

有卡莉达牵着我的手:阿曼和哥哥互相碰拳击掌。

妈妈和爸爸坐到了前排:我没有看到一袭长袍的肖恩神父在微笑。

有肖恩神父在观众席:我没有看到爸爸对人们说“那是我女儿”。

伴随伊莎贝尔和诗社同伴的欢呼:我看了看妈妈,冲她点点头——


我站在台上,朗诵了我的诗。诗行里面充满力量。

为我庆功

擂台赛之后,

妈妈和爸爸

邀请我的朋友们做客,

还有嘉利亚诺女士和肖恩神父。


妈妈做了米饭和豆饭,

订了披萨——

真是奇怪的混搭。

但我没有抱怨。


妈妈和爸爸

不会称阿曼

为我的男朋友。

但他们让他坐在沙发上。


兴之所至,

伊莎贝尔开始用手机

播放一曲巴恰塔,

把卡莉达拉起来一起跳舞。

在我旁边,

我看到哥哥用脚轻打着节拍,

并假装不去看斯蒂芬。

阿曼开始用声田[11]播放歌曲。


嘉利亚诺女士和肖恩神父

开始热烈地谈起弗洛伊德·梅威瑟[12]。

然后有人在我的肩头

轻轻拍了拍。


我转过头看到老爸

正向我伸出手,

然后拉我的胳膊

叫我一起跳舞。

“我早就应该

教你跳舞。

跳舞是一种表达爱意的

好方法。”


我正好看见妈妈的眼神,

她站在客厅的门口,对我笑笑,说:

“往前走,苏美拉,

别后退。”


她说得对极了。

别后退。

我和爸妈相视而笑

然后向前走。

作文——草稿与定稿

苏美拉·巴蒂斯塔

3月4日,星期一

嘉利亚诺女士

《阐述一句你最喜欢的名言》


“你的言语一解开,就发出亮光,使愚人通达。”——《诗篇》(119:130)


我在一个终日祈祷和沉默的家庭中长大。虽然耶稣宣扬爱,但我并不总能感到被爱。《圣经》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它里面几乎所有内容都是一种隐喻。所以在我看来,当《圣经》将“教会”描述为“两个或更多人讨论上帝的地方”时,这并不仅仅意味着它是像教堂一样的教会。我不知道上帝为何物、何人或在何处。但如果一切都是隐喻的话,我认为他或她是我们的对照。我想我们都像上帝一样。

我想,当我们聚在一起谈论我们自己、谈论身为人类、谈论有什么令我们受伤时,我们也在谈论上帝。所以也就是谈论教会,对吧?(我知道这似乎是亵渎神明,但我的神父告诉我,发问并没有关系……即使提出的问题看起来很奇怪。)所以,我喜欢《诗篇》里的这句话,因为即使它谈的不是诗歌,却是与诗歌有关的。它是关于一切能将我们聚在一起的词汇,关于我们如何从中组成一个家。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像我的母亲一样敬仰上帝、像我的哥哥和最好的朋友一样虔诚。我只知道,我要学会相信自己话语的力量,这是我生命中最能放飞自我的体验。是它,给我带来了最多的光亮。

伊丽莎白·阿塞韦多

Elizabeth Acevedo


《纽约时报》畅销作家,

拥有表演艺术学和创意写作学双学位,

美国斗诗赛大满贯冠军,

现居住在美国华盛顿特区。

注解:

[1] 它的新娘,基督宗教的女性修行者被视为“基督的新娘”。

[2] 申请美国大学入学资格及奖学金的重要考试。

[3] 即“开放麦克风”,一种练习现场表演的活动。在欧美国家,特别是美国的很多酒吧或咖啡馆都会定期举办开放麦活动,为各种现场表演爱好者提供练习的舞台。

[4] “纽约黎各(Nuyorican)”是“纽约(New York)”和“波多黎各(Puerto Rico)”这两个英文单词组成的新词,顾名思义是指生活在纽约、说西班牙语的波多黎各人。成立于1973年的纽约黎各诗人咖啡馆已成为纽约市波多黎各文化艺术运动的堡垒,是一个著名的西班牙语裔诗歌、音乐、嘻哈、视觉艺术、喜剧和戏剧的开放论坛。

[5] 原名钱斯勒·乔纳森·班尼特(Chancelor Johnathan Bennett),美国说唱歌手,曾获得格莱美奖等多个奖项。

[6] 美国盲人歌手、作曲家、音乐制作人。

[7] 美国著名登山服装品牌,名称的来由是北半球山峰的北坡是气温最低、冰雪覆盖最深、最难以攀爬的一侧。

[8] 本节楷体字部分均出自天主教《圣母经》经文。

[9] 起源于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种加勒比舞曲。

[10] 一种麦酒,不含酒精的软饮料。

[11] 又译“声破天”,某音乐串流服务平台。

[12] 美国著名职业拳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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