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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太初有道


8月24日,星期五

闲坐阶上

夏天就是为屋前闲坐而设的,

再说,还有一个星期就开学了,

哈莱姆[2]正向九月睁开眼睛。


我四下打量我称为“家”的这条街。


看教会的老妇们从门前走过,

鞋跟扫着路面,嘴里跑着火车,

绕西班牙岛一圈的飞短流长;


瞥见老爸在街那头

打开了灭火栓,

任孩子们在喷洒的水中雀跃;


听吉卜赛车队鸣着喇叭,震耳欲聋的巴恰塔舞曲[3]

从他们打开的车窗里飘出,

与小公园篮球场上的喧闹声一决高低;

笑那些老头子——我爸可不在此列——

一轮骨牌玩下来起劲地拍巴掌,

嚷嚷着“碰!”。


我摇摇头,不理会支起耳朵的毒贩,

他们对夏天的笑脸有格外敏锐的嗅觉,

他们会松开紧皱的眉头,

眼睛直勾勾地望向


穿夏装和短裙的女孩:


“哎哟,苏美拉,你也该像那样穿裙子啦!”

“呸,不等开学你就会成了人家的老婆啦!”

“特别是一想到你们这些教会女孩全都是怪胎。”


但我任他们笑话,享尽这最后一丝自由,

等着长长的影子告诉我

妈妈快要下班回家。


到我溜回楼上的时候了。

无处遁形

我无处遁形。


我比爸爸还高,所以妈妈常说

我是“大个子的小女孩”。

婴儿肥被塞进了D罩杯和摇摆的翘臀,

以致学校那些曾叫我“大鲸鱼”的男生

如今向我讨要穿内衣的照片。


别的女孩说我自以为是。骚!浪!贱!

当你的肉体比你的声音更有分量,

你便永远是被流言命中的目标。

这就是为什么我用我的拳头说话。

这就是为什么我学会了耸耸肩——当听到

我的名字被污言秽语所取代。


我要逼自己脸皮尽可能厚些。

“听着,孩子……”

是妈妈挂在嘴上的开场白。

当她一张口是:“听着,孩子……”

我就知道我又哪里做错了。


这次是:“听着,孩子,街对面的玛丽娜

告诉我你又坐在门口台阶上跟小贩说话。”


像往常一样,我闭紧嘴巴不去纠正她,

因为我并没有跟毒贩说话。

是他们跟我说话。但她说她不希望

我和那些男孩,或任何男孩,

说任何话,还说她最好不要听到我像一件湿衣服一样挂在晾衣杆上等着人穿,

否则她会不顾一切把我的脖子拧断。


“听明白了?”她问,但不等我回答就扭头离去。


有时候我真想告诉她,这房子里唯一一个

无人倾听的人   是我。

名字

我是家里唯一一个

没有教名的人。

切!“苏美拉[4]”甚至不是多米尼加[5]人的名字。


我知道,因为我上网搜过。

这名字的意思是:准备迎战的人。


老实说,这个描述大致正确。

就连我来到这世上

也是以战斗的姿态:脚先出来。


医生不得不给妈妈一刀,我才出来。

那是在她产下

我的孪生哥哥沙维尔之后——他是顺产。

而我的名字让一些人念起来也很费劲,

像我出生时一样蹩脚和难受。

非得我一字一顿:

苏、美、拉。

我已经学会在开学的第一天不畏缩,

等着老师卡壳儿傻傻念不出的一刻。


妈妈说她觉得这是个圣徒的名字。

给了我善战的天赋现在又成了咒符。

我还真是当之无愧。


我爸妈可能想要一个愿意坐在教堂长凳上的女孩,

身穿漂亮的花衣服笑逐颜开。

他们得到的却是军靴和一张沉默的嘴,

直到开口时像飞刀一样锋利。

第一句话

你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是我这辈子常听到的一句话。

当我指关节擦伤走进家门的时候:


你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当我洗碗不够麻利的时候,

或是忘记擦洗浴缸的时候:


你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有时也指好事情,

当我考得不错或百年不遇得了个奖:


你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当我妈难产的时候,

而这全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倒了个个儿,

他们还以为我会死掉;


或者更糟,

以为我会害她死掉。


所以他们在教堂围成一圈祷告,

连肖恩神父也到急救室来了。


肖恩神父握着我妈的手。

在她把我生出来的时候,


爸爸在医生身后踱着步,

听医生说这次接生是她经手过的最难的一次,


可我没死反而放声大哭,

挥动着我的小拳头。


而爸爸说的第一句话,

也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


Pero,tú no eres fácil.

你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妈妈的工作

是给皇后区的一座写字楼做保洁。

一大早换乘两次火车,

这样才能在八点钟赶到办公室。

她扫地、擦地

倒垃圾——毫不起眼。

她两手从不停闲——她说。

她的手指摩擦着橡胶手套,

就像掀开她那本翻得卷了边儿的《圣经》。


妈妈傍晚坐火车,

回哈莱姆要再花一个半小时。

她说她一路读着经文,

为晚间的弥撒[6]做准备。

我知道她没骗人。但如果是我,

我会把头靠在铁皮火车的内壁上,

把下摆前的手袋捂紧,闭上眼睛,

在车身的摇晃中,竭力入梦。

8月28日,星期二

坚振[7]班

妈妈想让我接受坚振礼。

一晃已过了三年。


第一年,我初二,坚振班额满。

我们报名晚了一步,尽管妈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她没能给我和孪生哥哥争取到名额。

肖恩神父对她讲,我们等等也无妨。


第二年,卡莉达——我最要好的朋友——去了多米尼加旅行,

正待坚振班开课时,她拖延了归期。


所以我问能否再等一年。

妈妈挺不高兴,但她和卡莉达的妈妈是朋友。


哥哥没等我,当即上了课。


今年,妈妈填了表,

替我报了名,还送我到教会,


不等我告诉她:耶稣就像

我小时候常伴左右的朋友,


可它突然换了一副面孔;

时不时地不请自来,频频地给我发“短信”。


这个朋友我实在不觉得有多需要。

(我知道,我知道……就连这样写也是大逆不道。)


但今年我不知该怎么跟妈妈讲,

倒不是感觉没准备好,

而是知道内心的疑问已经有了答案。

上帝

绝非一两件事,

令我对“上帝”这两个字

产生了疑问。


圣三位一体[8]中

不包括圣母。

这才是问题所在。


只不过随着我长大了些,

我开始真正发觉

教会会用怎样的手段


来区别对待我这样的女孩。

有时感觉就像

我的全部价值都在裙底,


而不在我两耳之间。

有时我觉得

打我右脸时,我再送上左脸[9],


会导致像我哥哥那样的人送死。

有时我觉得

我的生活本可以轻松些,


只要我不觉得亏欠

那位上帝,

而它似乎并非真正


在我身边   替我做主。

“妈妈……”回家的路上我对她说

这句话在肚子里憋着。

我鼓起勇气,

像拉动滑轮

将它从嘴里提起。


“妈妈,要是我

不接受坚振礼呢?

要是我再等等——”


但她打断了我,

她的食指像个重重的惊叹号

在我的眼前晃动。


“听着,孩子,”

她开了腔,“我可不会

好吃好喝的,供着一个异教徒。”


她对我说我该报答上帝

我该奉献自己。

她对我说这个国家太宽松,

给小孩子太多选择。


她对我说如果我不在这儿接受坚振礼,

她就把我送到多米尼加去,

那儿的教士和修女知道

该如何教我虔诚无比。


我看着她指关节上的疤痕。

我真切地知道,她是如何学会了

信仰。

当你的父母老来得子

当他们对生孩子已不抱希望,

然后突然天赐了一对孪生子,

你就会被惊呼为“神迹”。

是祷告得到了回应。

是上帝之爱的象征。

邻居们见到你时

会比画着“十”字,

庆幸你不是妈妈腹中的

一个肿瘤,

庆幸街坊四邻只是一场虚惊。

当你的父母老来得子,续

你爸爸再也不沾朗姆酒。

他不再是酒馆的常客,

那是老男人去拈花惹草的地方。

他不再玩音乐,

那会给人一股带球灌篮的冲动。

你不会伴着悠扬的手风琴声长大,

也不会再听到圭拉[10]的“沙沙”声。


你爸爸会变成“一个严肃的人”。

梅伦格[11]或许是你们民族的舞曲,

但老爸会排斥任何

撩拨他心旌的歌声。

当你的父母老来得子,又续

你妈妈会将你的名字刻在手链上,

另一边刻上“Mi Hija”,意思是“我的女儿”。


这会成为你心爱的礼物。

这会成为一个被嫌弃的枷锁。

你妈妈会开始喜欢去教堂,

像一只鸽子展翅腾空。

她本就虔诚,而现在

望弥撒更是一天不落。


你会被逼着同去,

直到你的双膝领教了长凳上的碎木头碴儿,

焚香[12]时发出的霉臭,

神父甩一下长袍令全场肃静的动作,

所有挥之不去的疑问——

在你的心头轰鸣。

最后再说一句“当你的父母老来得子”

你会对此厌烦起来。


没有人——哪怕是你的孪生哥哥——

会明白你因降生

而背上的包袱;


你的妈妈眼里没有别的,

除了你们兄妹和上帝;

你的爸爸似乎为赎罪而接受着

苦行,发誓要忍受孤独寂寞。


他们的凝视和只言片语

都沉甸甸地饱含

对你长大成人的期许。


有包袱感是忘恩负义的。

怨恨自己的出生是忘恩负义的。

我知道哥哥和我都是神迹。


我们不是天天被这么提醒吗?

听人八卦说

妈妈曾是个自负的女人。

他们说她,自以为是,目空一切,

头发甩得如此夸张,

真叫一个迎风飞扬。


妈妈出生在首都,

家住的地方尽是些酒鬼,

他们会在她的大腿上写诗奉承,

但妈妈唯一的心上人

是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一位。


自打小时候起

妈妈就想穿修女服,

就想祷告,就想尽快得到

进入天堂的

通行证。


听人八卦说,

妈妈是被逼着嫁给爸爸的。

是她家替她定的亲,

这样她就能到美国来。

这本来是一桩金钱交易,

但三十年后,他们仍在一起。


我觉得妈妈从未原谅爸爸,

因为他使得她对耶稣不忠。


或因为他做过的所有其他事情。

9月4日,星期二

第一堂坚振课

我真想一拳打在那些孩子的脸上。

他们盯着我看,简直不知所谓——

或缺乏教养——我确信他们的妈妈教过他们怎么做人。


我咬紧牙关,

一言不发,不让脏话脱口而出。

但我腰板僵硬,没办法释然。


不消说,我和卡莉达年龄稍大些。

但大部分孩子我们都低头不见抬头见,

有些去年还一起上过圣经研读班。


所以我不明白他们见到我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或许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接受了坚振礼,

因为我们的妈妈们整天在教会出没。


或许因为我无法不板起的脸上

分明写着“让我去哪儿都行只要别待在这儿”。

肖恩神父

负责坚振班的课程。

他是我们圣堂教会的本堂神父,

从我一生下来就是。

也就是说他一直如影随形。


去年,给我们少年圣经研读班上课时,他并没这么严厉。

他带着轻柔的西印度群岛口音跟我们说话,

哄我们要向往光明。

也许我那时只是没留意到他的严厉,

因为年长的孩子总是说笑话,

或者问些重要问题。

我们还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比如:

“为什么我们非等到结婚?”

“要是我们想吸烟怎么办?”


但坚振课就不同了。

肖恩神父说我们得深入探讨

我们与上帝的关系。

“你们出于自愿接纳它进入你们的生命。

你们会被打上圣灵恩赐的印记。

这可是件严肃的事情。”


整个第一节课,

我都在咀嚼“自愿”这个词,

就像是一个从未品尝过的水果,

刚咬一口就酸掉牙。

俳句[13]

肖恩神父滔滔不绝。

我却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跟卡莉达交头接耳。

男孩

X:你在多米尼加时有没有和男孩子亲热过?


卡:姑娘,打住。别总是谈论男孩。


X:可你要是没亲过男孩,干吗满脸通红?


卡:苏美拉,你知道我没跟男孩接过吻。就像我知道你也没有。


X:别这么看着我。我可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可自豪的——到现在还没接过吻。真是羞死人了,我们都快十六岁了。


卡:不要说那么难听,苏美拉,也不要冲我翻白眼。你到明年一月才满十六岁呢。


X:我只想说,我早就不想做修女了。跟男孩接吻……该死,我真的很想认识个男孩子呢。


卡:哦,上帝啊,姑娘,我真受不了你。看,这是《路得记》[14],学着守点儿美德吧!


X:啧,啧。你在教堂里满嘴就是这些,都是些空话。算了吧!


卡: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掐死你都不解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你。


X:可能因为我比那些一脚踹不出屁的教友更能逗你笑吧!


卡:真是受不了你。好了,别操心接吻的事了。我保证有一天你会无师自通。

卡莉达和我不像朋友

我们不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我们从没被人误以为是姐妹。


我们看上去不像,听起来不像。

我们简直没道理是朋友。


我发飙时口无遮拦,随时准备以拳相向。

卡莉达满嘴圣经诗篇,主张息事宁人。


我跃跃欲试想感受一下看上男孩的滋味。

卡莉达却想等到结婚。


我怕我妈,所以我听妈妈的话。

可卡莉达尊重父母却是发自内心。


我应该恨卡莉达。她处处像我父母心目中的女儿。

她处处是我做不到的。


但卡莉达、哥哥,还有我,从穿尿片时就很熟。

我们一起过生日,上圣经研读班,


一起在外露营,平安夜也一起度过——在她家

或在我家。


她了解我的程度无须多言,

看看我的脸色就知道是不是山雨欲来,


就知道我是想听她开玩笑,还是想骂人,

或是需要跟我谈谈。


多数时候,卡莉达的判断并非一味地假正经。

她了解我所有的疑问——


关于教会、男孩、妈妈。

但她从不说我错了。


她只是那样看我一眼,

满是爱怜,然后告诉我说她知道


我会一一搞定的。

我的疑问

若没有妈妈那些赖克斯岛监狱[15]一样的家规,

我不知在跟男孩交往方面

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太复杂了。

一段时间以来我滋生出各种情感,

比以往更留意男孩。


而且我颇得小伙子们的青睐,

但这感觉却像圣可乔杂烩汤[16]一样五味杂陈。


这汤的配料不一而足:

部分是受宠,因他们觉得我有魅力;

部分是受惊,因他们只对我的身材感兴趣;

然后再撒上些“妈妈会杀了我”的恐惧。


我会不会因为太倾心于一个男孩而迷失方向?

就像家住阿姆斯特丹街的伊莲娜那样!

三个娃,没爸爸,

墙上挂着围嘴,而不是毕业证书。


我会不会因为太倾心于一个男孩而让他伤我的心?

结果像妈妈一样愤懑、苦涩,

走来走去地喊叫着“男人都不是东西”,

甚至不顾爸爸和哥哥也在同一间屋里。


我会不会因为太倾心于一个男孩而……

而那些事都还没有发生。

它们只是我内心的天平。


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又怎能掂量出

爱一个男孩意味着什么?

9月5日,星期三

开学日的前夜

我躺在床上,

想着新的学年。


我感到自己

正将周身的皮肤扒开来。


尽管有着亚马孙女战神[17]般的身材,

我还是为自己的内在感到渺小。


我想把自己打开,

像一枚鸡蛋猛地磕在桌子边缘。


老师们常说

新学年是一个新的开始,


但还没等这一天到来

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展开。

9月6日,星期四

高中

我的高中是老旧的校舍,

大萧条时期[18]建的,或诸如此类。


同学们来自五大区[19],大多坐公车或火车。

但对我来说是本地学校,天气好时可以步行上学。


奇泽姆高中松松垮垮地坐落在那里,盘踞着整条街,

红砖房、有围墙的校园,校园里有篮球筐和长椅。


不像哥哥的天才学校那么花里胡哨:玻璃幕墙、未来派。

我们这儿是典型的街坊学校,而且并不很久以前


它还被视为全市最糟的学校之一:

一大早就有学生斗殴,教室里流行商品交易。


如今已再不是那样,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那就是名声一朝即可建立,要改变印象还需日累月积。


所以我走过金属探测器,被翻开衣兜,

唤着保安的名字问好;而我只是全校几百人之一,


所有人都像过筛子一样每天经过这几道门。

我低着头,不惊起一朵浪花。


我琢磨我想说的是,这地方就是个地方而已,

既非安全,也非不安全,只是一种手段,一种方式——


更接近逃脱。

嘉利亚诺女士

出乎我的意料。

每个人说起她,

都好像她超级严厉,

总是布置

最难的作业。


所以我以为她是一位上了年纪、

一本正经、头发软塌塌、

穿一身套装的老师,

鼻尖上挂着一副眼镜。


嘉利亚诺女士很年轻,衣着艳丽,

一头天然的鬈发。

她还很娇小——怎么说呢,真的是小巧玲珑。

但她气场很大,明白我的意思吗?

意思是她我行我素,

随便人怎么想、怎么说。


今天,我上了她的第一节英语课,

经过一小时十五分钟打破僵局的开场,

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嘉利亚诺女士念我的名字时,一下就念对了。

她给我们布置了第一篇作文:


写写你生命中对你影响至深的一天


尽管这是开学第一个星期,

尽管老师们总在第一个星期装模作样,

但我还是有一种感觉,就是嘉利亚诺女士

真的想知道我的回答。

第一篇作文的草稿——《生命中对我影响至深的一天》

是我来月经的那天,小学五年级。就是这样的一天

为我的孩提时代画上了句号。

下一句全部大写[20]。


没人讲解过该做什么。

我听比我大些的女孩子谈论过“每个月的那时候”,

但从没听说过那时候该用什么。


我回到家时妈妈还没收工。

我去厕所,只见内裤被血弄脏了。我把哥哥从

电脑前推开,搜索“那地方的血”。


然后我偷拿了妈妈藏在锅底的钱,

买了棉条塞进身体,

就像肖恩神父给圣餐的葡萄酒塞瓶塞那样。


快到夏天了。我穿着短裤。

棉条被塞得不是地方。只塞进一半。

大腿之间,血糊了一片。


妈妈回到家的时候我在哭。

我指了指棉条说明书,

妈妈伸出手,但没去接,

而是用手背抽了我一巴掌,动作太快以致打破了我的嘴唇。


“好女孩是不用棉条的。

你真的是来月经了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只会哭。

她摇摇头,让我那天不用去教堂礼拜,

然后将整盒棉条扔了,说那是坏女孩用的。

说她会买卫生巾给我。说十一岁太早。

说她会代我祈祷。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我停止了哭泣。我舔了舔开裂的嘴角。

我祷告,我祈求,血别再流。

第一篇作文的定稿(我实际上交的)

苏美拉·巴蒂斯塔

9月7日,星期五

嘉利亚诺女士

《生命中对我影响至深的一天》定稿


十二岁那天,我的孪生哥哥省下足够的午餐费给我买了一件好看的东西:笔记本。(我则给他买了些指节钢套,让他用于防身,但他将这些东西用在了一项科学实验的导电上。我哥哥是个天才。)

这个笔记本并非学生们常用的那种千篇一律的冰冷样子。他是从书店买的。封面是皮质的,上面凹刻着一个女子向天空伸出双臂的形象,内页印着些励志的语录,像花瓣一样散落在页面上。我哥哥说我寡言少语,所以他希望这个本子可以为我提供一个记录思想点滴的地方。时不时地,我会给我的想法穿上诗歌的衣裳。想看看我的世界会不会因我写下这些诗句而有所改变。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一个收藏自己思想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哥哥似乎是在说,我的思想很重要。从那天开始,我每一天都在写。有时,写作似乎是使我免于受伤的唯一途径。

日常

每个学年都是一样:

我一放学就回家。

因为妈妈说我是“家里的小小女主人”,

帮她做家务是我的工作。


所以,放学后我先吃个苹果——我喜欢的零食——

然后刷碗、打扫,

拂去妈妈供奉的圣母祭台上的灰尘。

如果爸爸在家,千万别挡了他的电视,

因为他讨厌我在电视前面打扫——

在他看新闻或红袜队[21]比赛时。


这是我和哥哥少有会发生争吵的事情之一,

凭什么洗洗涮涮的破事都是我的?

他永远不用动真格却还是更受妈妈的宠。


他在家时会帮我叠叠洗好的衣服,

或刷刷浴缸。但他不做谁也不会怪他。

我耳边响起妈妈那句口头禅:

“听着,孩子,生活是不公平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得靠奋斗才能进天堂。”

小侍者[22]

对妈妈来说,哥哥比我乖。他喜欢教堂。

他这样一个科学怪才,

却不像我对《圣经》有那么多疑问。


他从八岁起就做了小侍者,

能背诵《新约》中的金句——西班牙语或英语都行——

十岁起就主持圣经研讨班的讨论,

比神父还有声有色。(我不是要对肖恩神父不敬。)


今年他甚至去圣经夏令营做了义工。

眼下开学了,他会想念

他的营友们制作的“耶稣受难像”模型,

是用冰棒棍做的,塑造出

马槽边的玛利亚,还用弹珠拼成镶嵌图案。

他把它挂在了我们房间的窗前,


今天下午打扫房间时我把它扔出了窗外,

眼看它从防火梯的隔栏间跌落。有那么一瞬,

它被阳光映射得五彩斑斓,

直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我会跟哥哥道歉的。说是我不小心。

他会原谅我的。他会装作相信我。

哥哥的名字

从我记事起

我从来只叫哥哥“双胞”。


他其实是以一个圣徒的名字命名的,

但我从不喜欢那么叫他。


那是个还不错的名字,反正诸如此类,

甚至和我的名字一样以“X”打头。


但那叫起来不像我所熟悉的哥哥。

他的大名是给妈妈、老师和肖恩神父叫的。


但“双胞”只有我这么叫,

提醒着我们永远是一对儿。

再说说“双胞”

尽管哥哥比我早出生近一个小时——

轮到生我的时候情况比较复杂——

但他并不显得有多成熟,反而比我还稚嫩。


小时候,我一进家门,

指关节上总会有擦伤血迹,妈妈会唉声叹气地

摇着我说:“你怎么总是打架!

为什么你不能做个淑女?或者像你哥哥那样?

他从不打架。这不是上帝教你的。”


哥哥会与我对视——

站在屋子的另一边。我从不告诉妈妈——

他不打架是因为我的拳头

都是为他打出去的。我的双手懂得

当他被其他小孩欺负的时候

该出手时就出手。


哥哥天生就像轻轻的口哨:

安静,轻声细语,风过无痕。

而我生来就是他需要的暴风,

能把那些伤害他的人卷起

然后摔在地上。

9月11日,星期二

这只是高一的第一个星期

到了高中就是一团糟。

初三还介乎中间,

不再算是初中生,

但仍被人当成孩子。


初三的时候你总是像被冻僵一样,

尽力不哭也不笑。

直到你发现没人在乎

你的脸上是哭还是笑,只在乎你的手要做什么。


我以为高一会不一样,

但我还是感觉像一只孤单的虾,

在溪流中随时会被

弱肉强食,

虾壳太软的先被吞掉。


今天我就不得不呵斥了一个

扯我衣服的小子,

还把一个高年级学生推进了储物柜,

因为他想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身材不错哦,”他们说,

“我们知道你这样的女孩想要什么。”


而我对自己感到厌恶,

因为竟有一丝兴奋感

令我的背部一颤,


与此同时又巴不得

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

蜷缩到最不起眼的角落。

被注视的感觉

如果美杜莎[23]是多米尼加人,

并且有个女儿,我觉得那就是我了。

我的相貌和感觉都像一个神话,

一个被扭曲的故事,等待他人驻足

凝视。


细密的鬈发像烟花

在我的头上爆炸,丰满的双唇紧闭

像剃刀的锋刃,睫毛太长

令我堪称“大美女”。


如果美杜莎

是多米尼加人,并且有个女儿,她或许

会为这个咒符感到吃惊:何以她的血

总会成为某个假英雄的使命?

何以她总是被追杀、被征服?


如果我是她的孩子,美杜莎会告诉我她的秘密:

何以她的容貌能令男人

意乱情迷?  何以他们还是前仆后继?

当他们苦苦纠缠的时候,她又如何摆脱他们?

球赛

这是夏日最后几个暖洋洋的星期六之一。

哥哥、卡莉达和我去了山羊公园。

它位于上西区。


小时候除了溜冰,

哥哥和我都不偏爱运动。

但卡莉达喜欢“尝试新的社交活动”。

而这个星期有一场篮球赛。


我们三个总是这样形影不离。

尽管我们很不一样,

但我们从小就一拍即合。


有时哥哥和卡莉达

更像一对双胞胎,

但我们一生都是朋友。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能感到凉风嗖嗖已经带着寒意。

很快将是穿帽兜夹克的天气,

接着就是穿防寒服的冬季。

但眼下仍算暖和,还能穿T恤,

为此我有点儿庆幸,是为了那些光着上身的球员吗?

他们都好棒——


穿着球裤跑来跑去,没有穿背心,

肌肉上汗津津的,皮肤油亮。

我斜倚着围栏,看他们

在球场上飞奔跳跃。


卡莉达的目光紧跟着球,

但哥哥眼里只有一个球员,和我一样紧盯着他不错眼珠。

当哥哥意识到我在看他,便摘下眼镜假装用衣角擦拭。


球赛结束时(戴克曼队赢了),

我们随着人流推搡着散去。

但就在我们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一个球员——

跟我们差不多年纪——在我面前站住。


“发现你一直盯着我不放啊,美女。”

该死。最近我总是忍不住看人——

毒贩、球员,还有火车上的随便谁谁。

但我虽然喜欢看,却不想被人发现。


突然间我意识到球场上

有许多男生驻足看我。

我冲着这球员摇摇头、耸耸肩。

哥哥抓住我的胳膊要把我拽走。

这球员转向哥哥。


“哦,这是你的女友?身材不错!

你这小个子怎么对付得了她?”


我看到他的坏笑,

看到他用一只手捂着肚子。

我挣脱哥哥,不顾卡莉达倒吸的一口冷气,

上前一步,凑到这家伙的眼前:


“哥们儿,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对付’我?

我看你连个球也对付不了吧?”

他霎时收起了笑脸。我嘬了嘬牙花;

围在四周的男生们开始大笑着起哄。

我扬着下巴,大摇大摆地分开了众人。

后来

这种事发生在酒窖。

这种事发生在学校。

这种事发生在火车上。

这种事发生在月台上。

当我坐在屋前的台阶上。

当我走到拐弯的地方。

当我忘记提防。

这种事随时发生。


我该习惯一点儿。

我不该这么愤怒——

当男孩(有时是

大老爷们儿)

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认为他们可以乱来

或凑上来蹭我,

或天花乱坠地要给我各种好处。

但我从来都不习惯。

这种事总是令我两手发抖。

总是令我喉咙发紧。

我和哥哥回家后,

唯一能让我平静下来的

是戴上我的耳机。

听德瑞克[24]的歌。


我拿出我的日记本,

写啊写,写啊写,

写下所有我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

把尖锐的内心情感写成诗行,

感觉它们好像能

将我

剖解开来。


这种事发生在我穿短裤的时候。

这种事发生在我穿牛仔裤的时候。

这种事发生在我低头看着地面的时候。

这种事发生在我抬头看着前方的时候。

这种事发生在我走路的时候。

这种事发生在我坐着的时候。

这种事发生在我打电话的时候。

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还好吗?

哥哥问我“还好吗?”,

我的双臂不知道

该怎样表达:

一个大大的拥抱,还是该沉重地垂下。


而哥哥一定从我的脸上看出了端倪。

看出我对他的又爱又恨。

他年纪比我大(尽管足有五十分钟)

又是个男孩,但他从不能守护我。


他不知道我有多累吗?

我有多厌恶自己不得不

说话带刺或干脆用拳头说话?


他转身坐到电脑前面

静静地敲着键盘。

我们心照不宣,

对彼此都有点儿失望。

9月16日,星期日

星期日

我坐在长凳上,

盯着前面的柱子,

这样我就无须看到

花窗玻璃上的圣徒,

或祭司的祭坛后面

一米八高的耶稣

复活升天的雕像。

尽管有铃鼓的乐声,

还有节日的吟唱,

但这些日子,教堂似乎

更像是监狱,而不是派对。

圣餐仪式上

我从十岁起,

就一直站在信众的中间,

在弥撒的尾声中领受面包和葡萄酒。


但今天,当所有人从座位上起身

朝向肖恩神父,我的屁股却像钉在了凳子上。


卡莉达擦肩而过。她带着疑问扬了扬眉毛,

走到了前排。


妈妈用胳膊肘使劲碰了碰我,我能感到

她的眼睛像明晃晃的街灯照在我的脸上。


但我直视着前方,让彩色玻璃拼成的

圣母玛利亚模糊成五颜六色的彩虹。


妈妈俯下身子:“听着,孩子,去接受神明。

为你的生命去感谢它。”


她有办法让我心怀愧疚地顺从。

一般总能奏效。


但今天,我有个疑问,

它含在我的唇齿间像一块圣饼:


上帝给我生命又是何必——

若我不能活成自己?


为什么听从它的诫命

常常意味着我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教堂弥撒

小时候,

我热爱弥撒,

叮当的铃鼓,

还有吉他。

教会的修女

唱着圣诗,

伴着梅伦格舞曲的节奏。

坐在长凳上的所有人

拉拉手,拍拍掌。

我那在家时很坚强的妈妈,

这时会有泪有笑

听着肖恩神父

夹杂西班牙语的布道。


只是当肖恩神父

开始谈论经文的时候,

我心里的一切

便会开始拥堵,

污糟得就像厨房的水槽。

当我被告知女孩

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

当我被告知

要等待、要停止、要听从;


当我被告知不要学

黛利拉、罗得的妻子、夏娃;[25]


当我唯一应该做的

就是成为那个可能吓得大气不敢出的

受孕的处女[26];

当我被告知敬畏与烈火

就是我今生所能拥有的全部;


当我环视教堂

见天使、耶稣、玛利亚

或任何一个圣徒形象,没有一个

看上去像我一样:棕色皮肤,高高大大,怒气冲冲;


当我被告知要信仰

天父圣子

信仰男人是男人先被造出来的,


令我觉得如此渺小;


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因为我点头、拍掌,口称“阿门”和“哈利路亚”,

心里却觉得这个房子     它的房子[27]

不再是我想租住的地方。

算不上俳句

妈妈的后背是个大衣架。

她的愤怒是由最粗的毛线织成的,

肯定把她捂得很热。


*


“孩子,听着,

当到了接受基督的身体[28]的时候,

你就别再想打退堂鼓。”


*


但我也能把后背挺得像个衣架。

又直又僵,不为所动,

任她沉重的盯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


“可我不想领受

面包和葡萄酒。肖恩神父说了,

领圣餐应该是并且只能是心悦诚服的。”


*


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直视前方。

很难说这一轮谁赢谁输。

圣水[29]

“我就是搞不懂那丫头。”

妈妈对爸爸小声说。

他们从不认为哥哥和我能听见。


但由于他们彼此很少说上两句话,

除非跟我们有关或是招呼吃饭。

所以他们一说话我们就支起耳朵。


而且哈莱姆区这些偷工减料的墙

几乎隔不住任何声响。


“最近啊,她满肚子坏水。

这些可能随你。

我跟肖恩神父说了,他说

他会在坚振课上跟她谈谈。”


我想告诉妈妈:

肖恩神父跟我谈也没用。

那些焚香令我想吐。

那些闪烁的烛光像乱晃的手指,

想要伸过来卡住我的喉咙。

我再也看不懂她的上帝了。


我听见爸爸嘘了一声让她安静。

“那是到了年龄。少女都是过度兴奋。

青春期的想法变来变去。疯疯癫癫。”


由于爸爸比她

懂女孩子。

她听了便不再说话。


我不知祷告有没有救。

只觉得我的心绪就快要淹死我——

在被教堂的圣水浸没之前。

人们说

爸爸的品行不好。

说他会在发廊里喝醉,

会摸任何女人的大腿,

只要走得太近。


他们说他满嘴

花言巧语,身体

像一只鼓,

紧绷着一层皮。


他们说是我和哥哥救了他。

说要不是我们俩,

妈妈早把他踢出家门,

或者在外面被谁捅死。


他们说爸爸过去喜欢跳舞。

可现在他终于可以挺起腰板,

站得笔直。

他们说这得归功于我们。

关于我爸

你可以有个爸爸住在一起。

天天在饭桌旁吃饭,

在客厅看电视,


整夜鼾声如雷,

咕哝着看账单、看天气

或看你哥哥的全优成绩单。


你可以有个爸爸在运输局工作,

读《里斯汀报》[30],

并且每隔几个月就往那个岛上打电话——

给这个大哥、那个大哥。


你可以有个爸爸,如果人们问起,

你不得不说你们住在一起。

你不得不说他常伴左右。


但即便他去卫生间

跟你擦身而过,

你们也可能形同陌路,


并不会因为你有个爸爸在场

就不算他缺席。

处理一块圣饼

为了表示忏悔,妈妈这个星期

每晚都带我去晚间弥撒,

就连没有坚振课的日子也不落下。


圣餐仪式上,

我跟其他人站成一排,

等肖恩神父将圣餐放在我的舌头上,

我就走回原位,跪在长凳上,

在假装祷告的时候

将圣饼吐在手心上。


我能感觉到耶稣雕像那火辣辣的目光

注视着我将圣饼藏在凳子下面。

这下它的圣体可要喂老鼠了。

9月17日,星期一

告示

“召集所有诗人!”


广告被印在

普通的白色电脑打印纸上。

简单扼要:


放言诗社

召集所有诗人、说唱歌手、作家。

星期二。放学后。

至302室与嘉利亚诺女士面谈。


它被其他颜色更艳、

尺寸更大的告示遮掩着,

但还是令我在下楼时

停住了脚步。

赶上课铃的同学

争先恐后,险些

把我推下楼梯。

但我站住不动,

在嘈杂声中眼前一亮:


这张告示感觉就像私人定制,

如同一张凸纹印制的请帖,

直接寄给我。

归于平静之后

我把广告单揉成一团塞进书包。

揉成一个球,又紧紧攥了攥。

星期二,我得上坚振课。


妈妈绝不会准许我翘课。

我绝不想让任何人听我念我的诗。


我的胸口像有只小鸟在扑棱,

双翅被牢牢抓住


逃不出手掌心。

9月18日,星期二

阿曼

两个星期的生物课之后,

经过安全演习和千叮万嘱——

我们终于开始真正动手。

一个男生,名叫阿曼,被分配做我的实验课搭档。


我去年就在校园见过他,

但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上课。


他和我交换课桌的座位。

他的胳膊肘碰到了我的。


过了一会儿,我又故意换位子,

我喜欢我的手臂蹭到他的感觉。

我飞快地抽回手来。


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让人看到我

在课上“勾引”一个男生。

那会立即一传十、十传百。

但好像被他的胳膊一碰,一切都变了模样。


现在我留意到,我比他还高出几厘米。

我留意到他的嘴唇有多丰满,下巴有几根胡须,


留意到他有多安静,

一双眼睛如何在低垂的睫毛下面偷看我。

快下课了,我们都盯着黑板时

我让自己的胳膊肘顶着他的。这让我们的沉默有了一种安全感。

后来,那天我跟卡莉达耳语

X:学校里有个男生……


卡:这就是为什么你妈妈应该送你去圣贞德中学。


X:你开什么玩笑?那儿有一半的女生在毕业前就怀孕了。


卡:别那么夸张,苏美拉。哎,这下麻烦了。我们该给这段经文做注解了。


X:我们在梦里都能读懂这段经文。觉得一个男生好并不是什么错,你懂的。


卡:可主动对男生有兴趣就是错的,苏美拉。你知道那是罪。


X:我们是血肉之躯,不是机器人。我们的父母也对彼此有兴趣。


卡:那不一样。他们结了婚。


X:你不认为他们婚前就对彼此有兴趣吗?行了,姑娘。总之,学校里有个男生,挺酷的。他的双臂……暖暖的。


卡:我可不想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在暗示你和他做了什么吗?别那么天真了。


X:卡莉达,你总是想保护我,让我远离对……暖暖的双臂……的邪念。


卡: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唯一想保护你免于伤害自己的人。

哥哥察觉到了什么

就在我准备上床睡觉时,我意外地

看到那张皱巴巴的诗社传单

被平整整地铺开,放在我的床上。

肯定是从我书包里掉出来的。


哥哥两眼不离电脑屏幕,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这个世界翘首以待,

等着你展露才华的一刻。”


我哥既非通灵,也非先知,

但这话令我开心到笑,

这是我们秘而不宣的共同期待,

期待我们二人都足够优秀,

造福于彼此,或许也造福于世界。


但趁他去刷牙之机,

趁妈妈还没看到,我把传单撕了个粉碎。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星期二

是属于教堂的。而我所可能具备的所有才华

只属于我自己。

共享

人们觉得奇怪,尽管哥哥和我超级不同,

我们却有那么多的共通之处。

我们共享同一个胎盘、同一个摇篮,

我们生来共住一个房间。


妈妈想找个大些的公寓,

她告诉爸爸我们应该搬到皇后区,

或其他远离哈莱姆区的地方,

让我们各有自己的房间。


但显然,尽管爸爸有了改观,

却还是坚持不搬。

说我们想要的一切都在这儿。

说同住一室又不会死。


是没死。

但有一个问题。我听到过一个传闻,

说金鱼有一种进化的基因,

它们的身长取决于身处水缸的大小,

它们需要伸展的空间。于是我就想,

哥哥和我彼此限制了对方长大,

霸占了对方可能的成长空间。

向嘉利亚诺女士提问

我是第二天英语课最早到的学生之一。

尽管我暗下决心要闭紧嘴巴,

但嘉利亚诺女士跟我打招呼的时候,

那句话还是在舌尖上打了个转,

从我嘴里含混地溜出:“所以你们……嗯……有个诗社是吧?”


她没笑话我。头歪了一下,又点了点。

“对,今年刚开始的,名叫‘放言诗社’。”


我的脸上肯定流露出各种懵懂,

所以她竭力解释“放言”是一种诗朗诵,

但我听起来不得要领……除了记得要把诗背下来。


“如果我演示给你可能会更容易懂。

我今天会在课上放个短片做介绍。

你是不是在考虑加入诗社?”


我摇了摇头。她又用那种眼光打量我,

仿佛一个不认识你的人正在琢磨你,

仿佛你是个停摆的钟,任人拨动着指针。

放言

课一开讲,嘉利亚诺女士放了一段录像:

一个女人在台上,说话声很轻,

接着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像提速的高速列车。


这位诗人谈到身为黑人,谈到身为女人,

谈到美的标准如何使她看起来并不好看。

整个三分钟里,我屏住呼吸。


我看着她的双手,还有她的脸,

感觉就像她正对着我诉说。

她说的那些想法,我才发现不是我的专属。


这位诗人和我,我们彼此不同:长相、身材、背景。

但我不觉得有那么不同,

当我听她诉说,我感觉我被倾听。


录像结束时,在座的同学

平时很少为什么事激动,这时轻轻地拍起巴掌。

尽管那位诗人并不在课堂上。


感觉就该给她这样的肯定,

尽管只是礼貌性的鼓掌,

我也情不自禁。


嘉利亚诺女士问这段录像的主题和表现手法,

但我的手没有举起,而是按在了心口上,

让那一阵战栗慢慢消散。


只是一首诗而已啦,苏美拉。我想。


但感觉它还是更像一份礼物。

等等——

这便是嘉利亚诺女士以为

我会在她的诗社里做的事吗?

她提到的比赛,

我知道指的是“斗诗擂台赛[31]”。

但她不要以为我——

这个在她课堂上不声不响、

不被惹恼就不会开口的人,

有一天会站到台上,

朗诵自己写下的什么文字——

大声地、对着所有人。


她肯定是脑子有病。

身体里装着一首诗

今晚,洗完澡,

我没有盯着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

而是想拼凑出别的东西。

我端详着自己的嘴,想背诵我的一首诗。


尽管我从没打算让任何人听到,

但我想到了课堂上看的那段诗朗诵录像。


我让句子在我的舌尖努力成形。

我让我的手假装是标点符号——

顿号、逗号,各司其职。

我让我的身体终于占据了它想拥有的空间。


我摇头晃脑,我锁紧眉头,

我咬起牙关,我微笑、攥拳,

我手舞足蹈,

四肢争相要做主角。


然后妈妈敲门了,

问我在那儿背什么,

说最好不要背那么多说唱歌词,

我回答:“是诗篇。我在背诵诗篇。”

我知道她以为我是指圣经里的诗篇。


进房间之前,我把日记本藏在浴巾下面,

安慰自己说我其实并没有撒谎。

J. 科尔[32]与肯德里克·拉马尔[33]

既然我们真的做起实验,

阿曼和我就不得不交谈。

多数时候我们小声嘟囔,

有关刻度和烧杯,

但我忘不了我对卡莉达说:


我想了解他。


我问他有没有J. 科尔的新专辑。

胡乱翻着作业等他回答我。

阿曼在实验报告上把名字签在我的下面。

铃声响起,但我俩都坐着没动。

阿曼挺直了腰,他的眼睛第一次跟我对视:


“有啊,我有科尔的专辑,但我更喜欢肯德里克·拉马尔——

我们应该找时间一起听听他的新专辑。”

避难所

我们家有了第一部电脑的时候,

哥哥和我大约九岁。


哥哥用它搜索天文学的发现

或最新的日本动画片,


我用它播放音乐。

把屏幕从音乐视频转换到

可汗学院[34]教程


——当妈妈走进房间。


我爱上妮琪·米娜[35],

爱上J. 科尔,爱上德瑞克和坎耶[36],


也爱上老派说唱歌手比如

Jay-Z、纳斯和伊夫。[37]


我每天都搜寻新歌,

那就像申请避难所。


我就是需要有人救我逃离

这所有的缄默。


我就是需要人们说出

所有让他们受伤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爸爸不再听音乐的原因,

因为它会让你的身体想造反、想呐喊。


我很小就明白了,音乐能成为一座桥——

在你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之间。

我这样告诉阿曼:

“也许。我会让你知道的。”

今夜梦见他

我双手捧着一个男孩的脸。

不过,他已差不多称得上男人。

妈妈的话响起在耳边,

抽打在我的手上。

但我还是向上摩挲,

摸到他下巴上

带刺、短硬的胡子碴儿。

他的颧骨像升起的太阳,

前额如帆,

鼻子高耸。

这是一张不会认错的脸。


男孩将他的身体靠近我的,

我能感觉到他的两手

从我的腰部滑落到双臀

又向上触碰我所厌憎的胸部,

而我向他凑近像投怀送抱。

他的双手如此靠近,我们的脸靠得更近——

然后我的手机闹钟响了,

叫醒我去上学。


在我梦中他的嘴里说出的

不止是咒语和祷告。不止是

面包和葡萄酒。不止是

水。不止是

血。

不止。

9月20日,星期四

关于梦

到了学校

我知道我不敢抬眼看阿曼的脸。


你无法做到在梦里抱了一个男孩,

然后在真实生活中看他时

也不觉得他会看破

你的梦。就像你涂了厚厚的粉底

却遮不住脸红。


但我尽管紧张,

却在走进实验室时

在他身边坐下的那一刻静下了心。

就像我的梦给了我

一种内心的认知,

消除了我的紧张。


“我很想听听肯德里克。

或许,我们可以明天一起听?”

约会

这不算约会。

甚至不算任何罪。

就是两个同学

放学后碰面

听听音乐。


所以当阿曼同意了

我们的“非约会”,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昏过去。

妈妈的约会守则

守则一:我不能约会。


守则二:至少直到我结婚。


守则三:见守则一和二。

针对约会守则的说明

摆在眼前的现实是:

我那老派的

多米尼加父母

从,不,开,玩,笑!


不过,主要还是妈妈。

我不能肯定爸爸

有没有那么立场坚定,

至少他没说过不行。


但妈妈一直这么跟我说,

从我记事起就开始,

说我不能交男朋友,

直到我上完大学。


而且就算如此,

她还是有严格的守则——

有关我找的男友

最好是什么样的。


妈妈这些话

一直就像

刻在石头上的经文。

所以我早就知道


去公园

和阿曼独处

可能就是

该死的第八宗罪[38]。


但我已迫不及待。

非去不可。

9月21日,星期五

感觉自我

昨天整晚,我守着与阿曼见面的秘密,

像护着一阵风就会吹灭的蜡烛。


每当妈妈叫我的名字,或哥哥朝我张望,

我都在等他们问我隐瞒了什么。


今早,我熨烫我的衬衣——明显是一个心怀鬼胎的迹象。

因为我是讨厌熨衣服的。


但没有人提到这件衬衣,

或我乳木果味的新唇膏。


而当我将牛仔裤提到胯上,把衬衣塞了进去,

我感觉双腿在我的手下充满力量。


我回头望着镜中的自己,

笑了。

注解:

[1] 太初有道(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与本书第二部分的标题“道成肉身”(And the Word Became Flesh)及第三部分的标题“旷野中的呼喊”(Crying in the Wilderness)均出自《圣经·新约》,故这里遵循它们的中文通译。值得指出的是,中文通译中的“道”,对应的英文单词“word”,其原意为“言语”“文字”,在本书中的表达有双关的用意。

[2] 美国纽约曼哈顿区北部的黑人聚居区。

[3] 一种起源于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拉丁美洲乡土音乐。

[4] 出自西班牙语“Xiomara”,首字母为“X”,因此苏美拉喜欢别人叫她“X”,也喜欢称自己为“诗人X”。

[5] 即多米尼加共和国,位于加勒比海的北美洲国家。

[6] 即聚会,天主教的宗教仪式。

[7] 或称“坚振礼”,基督宗教受洗前的仪式。

[8] 即圣父、圣子、圣灵。

[9] 语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10] 多米尼加一种特有的打击乐器。

[11] 多米尼加的一种交际舞曲。

[12] 即烧乳香,常见于弥撒等天主教仪式中。

[13] 日本古典短诗,每首遵循三句十七音,由中国古代汉诗绝句演化而来。

[14] 《圣经·旧约》中的一卷书,圣经中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书卷之一。

[15] 美国最大的监狱中心,以“危险”和“可怕”闻名。

[16] 多米尼加等许多讲西班牙语国家的国菜之一。

[17] 出自古希腊神话。

[18] 1929年至1933年间从美国开始的全球性经济大衰退。

[19] 构成纽约市的五个行政区。

[20] “全部大写”是一种网络语言,代表愤怒情绪的宣泄。

[21] 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球队。

[22] 罗马天主教中协助神父举行弥撒的男孩。

[23] 古希腊神话中三位蛇发女妖之一。

[24] 奥布里·德瑞克·格拉厄姆(Aubrey Drake Graham),加拿大说唱歌手、演员。

[25] 以上均为《圣经》中记载的几个曾经背叛丈夫或未能经受住诱惑的女子形象。

[26] 《圣经》中记载圣母玛利亚是受圣灵的感动而受孕,以处女之身生下耶稣。

[27] 它的房子,意指“教堂”。

[28] 基督的身体,《圣经》中对“教会”的隐喻。

[29] 由神父祝圣过的水,通常有洗涤污染的心灵之意。

[30] 多米尼加共和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

[31] 斗诗擂台赛,盛行于美国的一种诗朗诵比赛形式,也是“言说艺术”(Spoken Word Art)和全民皆可参与的平民艺术。游戏规则是:由参赛的对手(打擂者)各自登台背诵自己的作品,由观众成员评判,几轮淘汰赛后胜出者成为当选的擂主。斗诗擂台赛1984年发起于芝加哥,初衷是面向大众的读诗活动,为了不那么乏味,活动中加入竞技的元素,使其成为一项有输赢的比赛。

[32] 杰梅因·拉马尔·科尔(Jermaine Lamarr Cole),美国说唱歌手、词曲作者及唱片制作人。

[33] 美国著名说唱歌手,作品曾获格莱美奖。

[34] 美国一家非营利教学机构的网站,提供多种学科的免费教程。

[35] 美国著名说唱女歌手、词曲创作人。

[36] 坎耶·欧马立·韦斯特(Kanye Omari West),美国说唱歌手、唱片制作人、作家、歌手。

[37] 以上均为美国说唱歌手的名字。

[38] 根据天主教对人类恶行进行的分类,人类天生有七罪宗,或称“七大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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