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诺·波斯克看着白色泡沫从尼克的嘴巴里冒出来,接着从他的耳朵和鼻孔里渗出。11月中旬确诊后的几天里,这位年轻的酒保似乎好转了一些。他的脑部肿块消退了。尼克甚至偶尔还和恩诺开起玩笑来。然而诊断性手术之后,尼克再也没能恢复体力。他发了一次心脏病,又恢复了,然后被送进重症监护室,一根管子通到他的喉咙又进入肺部,以确保他能呼吸。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有时候会睁开眼睛看看高大健壮又极其无助的恩诺。恩诺确信尼克想表达些什么,但是他的眼睛接着又闭上了。他们把管子拔出来,直接在尼克的喉咙上开了个小口,以缓解他的呼吸困难,即便有力气他也没法说话了。他又发了两次心脏病,不过护士和机器还是把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医生说一种叫巨细胞的疱疹病毒正在他的身体里疯狂扩散,充满了每个器官,他的肺也已经被什么感染了。没有人说得清楚。
1月15日,星期四,一个清爽的早晨,恩诺和尼克的姐姐在他的床边守了一夜。这时,一位护士说道:“他好像是为了谁在使劲撑着呢。”尼克的姐姐转向恩诺,说出了那句躲不开的话:“我们为什么不把它关了?”
机器断开了,恩诺低头看着这个他很久以前在火焰岛海滩上遇到的年轻人,曾经那么帅气、活泼。他就这样看着,当机器的信号声停止时,尼克的胸膛起伏了最后一次。
* * *
恩诺前往尼克的宾夕法尼亚老家参加了隆重的意大利式葬礼。这趟远门回来后,他无精打采地走进位于80街的公寓。他从未感到如此孤独。电话响了,一个匿名来电,对方张口便是脏话。恩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爱人刚刚死了,你个混蛋!我刚刚从葬礼上回来!”他大喊道。
“哦,上帝啊,”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悔意。“对不起。”
2月1日,亚特兰大,疾控中心技术员桑德拉·福特的小办公室坐落在一片红砖建筑群之中,那里是联邦政府监测公共卫生的神经中枢。此刻,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第二次查看戊烷脒申请表。戊烷脒是十来种极少被使用的药物之一,联邦政府通过与食药局(FDA)合作,统一储备此药供全国使用。这些药物没有广泛使用的许可,而且没有利润,商业公司也不愿意制造。如果医生要用,就找桑德拉·福特申请。
30岁的福特过去两年一直在疾控中心6号楼狭小的161室工作,她处理戊烷脒申请表,把小瓶装的药放进加固纸箱,外面再贴上“急件”标签。
她心想,干这一行不可能拯救世界,但是她的职责很重要,她为自己的认真负责自豪。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把一位纽约医生交来的这份戊烷脒申请表看了两遍。表格上说,她需要此药来治疗一例肺囊虫肺炎患者。这并不奇怪,因为戊烷脒在治疗肺囊虫肺炎时最常用到。但是,和其他申请表不同的是,这位医生并没有说明她的病人为什么会得这种罕见的肺炎。福特知道,只有人的自然免疫力降到最低时才会得肺囊虫病。她拿到的用药申请一般总是会提到免疫抑制的潜在成因。最常见的需要这种药物的是化疗后的白血病患儿,还有淋巴结病患者或者需要此药来阻止器官移植后的排异反应的患者。桑德拉在脑子里记了这份特别的申请表,有条不紊地将其归档,同时填好了订单。
华盛顿,雷伯恩众议院大厦“你是支持总统还是反对总统?”
2月初,国会山的每个共和党人似乎都在重复这句话。全国上下好像都被新总统彻底弄晕了,他刚刚以友好的方式保证大幅削减联邦预算的规模,随后竟能宣布令美国蒙羞的伊朗人质危机结束了。由于失去了对参议院的控制,现任总统又连任失败,遭受打击的民主党人总体看起来很不安,就像高中毕业舞会上呆立一旁的青少年。在1981年的头几个月,他们似乎失去了斗志。
一直令人担心的里根政府预算报告刚一送到蒂姆·韦斯特摩兰德的办公室,他就拿在了手上。每个人都知道,这是走马上任的里根政府在削减国内开支方面打响的第一枪。整本文件摸上去还带着印刷机的余温,韦斯特摩兰德迅速翻到了有关医疗卫生项目的章节。作为众议院卫生与环境小组委员会的首席顾问,他将代表国会工作人员为民主党医疗卫生议案进行辩护。韦斯特摩兰德很感谢他的上司——洛杉矶国会议员亨利·威克斯曼,居然放弃了彻底的自由派立场,转而为联邦医疗开支说话。
这本预算报告在里根的就职典礼结束后没几天就迅速拼凑出来了,就像个潦草的手写笔记的大杂烩。卡特政府在医疗支出方面卡得很紧,但在韦斯特摩兰德看来,里根政府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里根的提案中,国家卫生研究院的情况不是很糟,仅比卡特提出的38.5亿少了1.27亿。然而当韦斯特摩兰德看到里根计划拨给疾控中心的预算时,他叹了口气。美国行政管理和预算办公室(OMB)想把卡特提议拨给疾控中心的3.27亿预算削减到1.61亿。
这些都不是特别令人惊讶的。里根总统已经就职,他承诺把联邦项目移交给各州。从疾控中心预算中削减的经费,将有近一半以固定拨款的形式转给各州,以便他们在地方管理类似项目。然而韦斯特摩兰德担心的是,削减疾控中心的预算会招致灾难。当国家遇到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时,疾控中心就是前线阵地。过去10年间,疾控中心曾受命对付军团病(1)和中毒性休克综合征(2)。这可不是二流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想出来的特殊利益“政治拨款”或者社会工程计划。当民众的生命受到威胁时,疾控中心就要出手。
纽约大学琳达·罗本斯坦因医生一眼认出了保罗·波帕姆,知道他是瑞克·威利考夫的朋友。瑞克就是去年12月死于罕见皮肤癌的那名教师。保罗再次来纽约大学治疗牛皮癣。她告诉保罗,现在有6个人患上了那种癌症——卡波西肉瘤。有意思的是,他们全是男同性恋,她补充道。
洛杉矶,加州大学手指上的真菌感染、腹泻、疱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告诉迈克尔·戈特利布医生。他说他已经发烧3个月了,体温一直是104华氏度,体重减了30磅,但喘不上气的问题是最近才有的。
乔尔·魏斯曼医生把病人转到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希望他们能找出是什么在无情地摧残他的身体。迈克尔·戈特利布对检测报告感到震惊,这个人的症状与他去年诊治过的一个年轻人极其相似。无独有偶,第二位病人也是同性恋。肺部活检表明,这位30岁的病人和去年的患者一样,也得了肺囊虫病,戈特利布很吃惊。更惊人的是T细胞的缺失,去年那位患者也是如此。
* * *
当迈克尔·戈特利布和乔尔·魏斯曼以及另外两位专家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戈特利布的办公室坐下来讨论病例时,戈特利布觉得魏斯曼看起来很焦虑。魏斯曼的确很焦虑,因为他还没有告诉戈特利布,他还有一位病人也有这些奇怪的症状,完全一模一样,包括现在突然变得不罕见的罕见肺炎。两起病例已然值得引起注意了,三起的话就是大事了,他觉得这预示着有更多的事会发生。
魏斯曼指出,那个人的免疫系统可能受到病毒影响而失效了,也许是某种新型的巨细胞病毒,或者巨细胞病毒和爱泼斯坦-巴尔病毒的结合体——这种与癌症有关联的病毒最容易引发单核细胞增多症。新病人的血液中,巨细胞水平明显升高,并且每天都在起伏。戈特利布同意巨细胞病毒和这种疾病有关,他会继续研究,但他不认为是巨细胞导致了疾病。这种病毒已经存在多年,根据记录,有高达93%的男同性恋感染过。如此普遍存在的病毒,不会只挑一小撮人下手。他们决定继续深入研究。不久,魏斯曼就把他的第二个肺囊虫病人送到了戈特利布那里,这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接收的第三例此种病患了。和魏斯曼一样,戈特利布也明白有些大事正在发生,即使他不确定那是什么。他开始仔细钻研关于巨细胞病毒、器官移植病人的免疫疾病以及他能找到的一切跟免疫抑制有关的书籍,并着手构思一篇关于“肺炎的小流行”的论文。
纽约,圣卢克-罗斯福医院把自己送到曼哈顿的高级医院看病,没有几个海地人能负担得起费用吧,迈克尔·兰格医生心想。而据众议院的人透露,病人是海地“终身总统”让-克洛德·杜瓦利埃的保镖。兰格注意到,患者受到严重的念珠菌感染,更糟的是,结核杆菌已布满全身。他的免疫系统显然已被攻陷,而且查不出原因。在另一间病房里,兰格也遇到类似的疑团——一位患有肺囊虫肺炎的吸毒者。据传,皇后区的一家医院正在治疗静脉注射吸毒者中爆发的肺炎。
3月3日,旧金山,加州大学医生轻轻地把那名男婴从他母亲的子宫里取了出来。这次分娩的复杂性不仅在于剖腹产,还因为这是一个“Rh溶血病婴儿”。由于一种不寻常的遗传并发症,他的身体携带自身血液的抗体。只有完全换血才能挽救他的生命,到下周他全身的血液将要换6次。
婴儿出生一周后,一位47岁的男子来到欧文纪念血库献血。捐献者看起来健康无恙。他的血液当天就被分解成各种成分。其中一部分,即具有凝血功能的血小板,第二天就在加州大学帕纳苏斯校区的医疗中心注入了病婴体内。
旧金山,卡斯特罗街一见面,基科·戈凡特斯就向比尔·克劳斯说起了去年同性恋大游行那晚,他第一次去浴池的事。比尔笑着拥抱了他,说他简直太单纯了。自从他们相遇的那天起,基科的健康纯洁一直让比尔着迷。
基科知道,在那家嘻哈舞酒吧,他对比尔是一见钟情。这个种马一样壮实的男人穿着斜纹的棉布裤子、网球鞋,胸肌和平坦的腹部在针织马球衫下若隐若现。
“我在市政厅上班。”比尔语气中透着自豪,一有可能就把话题往政治上带。
“市政厅在什么地方?”基科问。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在跟一个不知道市政厅在哪的人聊天,”比尔说,“我为哈里·布利特工作。”
“谁?”
“就是接替哈维·米尔克的那个人。”比尔回答,似乎这么说就全解释清楚了。
基科也没听说过哈维·米尔克。
“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比尔说,这让他有点高兴。
比尔不敢相信,基科已经在旧金山住了6个月了,竟然没跟人上过床。当看到基科床头放着印度教典籍《薄伽梵歌》时,他不禁嘲笑起这个诚挚的24岁青年来。
“你就像个小小孩。”做完爱之后,比尔总结道。
“还能怎么样呢?”基科问他。
基科被这位热切的政客迷住了,他看起来如此渴望帮助他人并改变世界。比尔向基科解释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同性恋政治、结盟的重要性以及他的新计划——把重要的同性恋活动家安置到不同政治领袖的办公室,以此提升同性恋的影响力。
“光是邀请这些人来参加你的鸡尾酒会是无法获得权力的。”比尔滔滔不绝地说,“你必须加入他们。”
但是,最令比尔感受到恶作剧般快感的,似乎是吓唬这位新人的敏感神经——他向基科解释勾搭手法的细微差别,以及浴池之类同性恋圣殿的惯例。
“这太脏了。”基科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对闹哄哄的浴池性行为的看法。
“这不脏——你这是在做价值评判,”比尔答道,“如果当事人自己感觉不错,那就不脏。”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陌生人把手伸进他们的屁眼里?”基科问,“那跟爱情有什么关系?”
“那些人是从莫林(3)来的,”比尔解释道。当他感觉要跟人争论的时候就很难保持镇定,“他们一辈子都在受压制,现在他们变得有点极端,有点怪异,但是最终会恢复原状。就跟异性恋船员在船上待久了之后是一样的。”
就算招架不住了,比尔也很少承认自己的观点有漏洞。基科觉得比尔对于同性恋性行为的商业化过于敏感,并且急于防御,似乎是在为他自己的纵欲无度找理由。而基科那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事实上,比尔很难协调好同性恋团体的性乐园和少数派政治理想之间的关系时,争议就产生了。性行为始于同志之爱,其中包含着温情和兄弟情。他第一次去浴池是在檀香山的时候,那次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自由。你可以在那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没人会推开你的手,也没人会说你变态。然而到了70年代中期,当人们的口袋里冒出红手帕的时候,来自中西部保守地区的比尔感到有点愤怒。“这就是这些人和世界沟通的方式吗?”他感到不解,“让别人和自己拳交或者让人在自己身上撒尿?”
同性恋性行为开始变得越来越去人性化:一开始你和一个人上床,整夜相拥、聊天,第二天早上一起享用鸡蛋饼。后来早餐没了,因为鸡蛋饼吃多了终究会无聊,然后连一起过夜也没了,有了浴池以后,你连聊天都不需要了。还有“荣耀之洞”俱乐部、“玉米洞”俱乐部这样的时髦去处,在那里你甚至都不用看你在和谁性交。比尔的左派倾向让他将这些归咎于金钱的诱惑和商人的堕落。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场所,就是因为有利可图。比尔本人挺享受这种性爱的便利,有时候他会去第八大道的巨型浴池以及“霍华德”的周二老友之夜。但是从政治角度看,去人性化的性行为麻烦很多。
更麻烦的是异性恋加入后发生的事。1981年初,比尔卷入了“美洲豹书店”所引发的争议。“美洲豹书店”是卡斯特罗街区中心地带的一个性俱乐部,是旧金山十几家同性恋私人性俱乐部之一,它在图书方面的盈利远低于会费收入,只要交了会费就可以到后面的黑屋子鬼混。在那里,无论白天黑夜,任何时候都能找到正在进行所谓非自然性行为的人。这家店想扩张到三楼,但是街区的异性恋集会反对这种扩张将造成的分区变化。作为监事哈里·布利特的助手,比尔·克劳斯支持性俱乐部的主张,而布利特遭到一些保守街区的严厉批评。对比尔而言,这是事关阵地的当务之急。假如同性恋不能在他们唯一的地盘卡斯特罗街上说了算,那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发挥影响力?
尽管如此,这场争议还是让他对同性恋性产业的企业家们生出了一种苦涩的感觉。尽管“美洲豹书店”的老板在公开场合声称自己是反同性恋偏执狂的牺牲品,并希望得到同性恋的支持,但是一旦得到他所要求的分区,他就不再对城市政治表现出兴趣。在比尔看来,他就是一头只知道赚钱的猪。不过,比尔并不后悔参加这次政治活动,就算只是因为他确信直人不该介入同性恋性生活。在旧金山建立这样的性自由花了10年时间,他们不能有丝毫让步,否则将前功尽弃。
一天下午,当基科和比尔沿着卡斯特罗街散步时,比尔向他解释了一切,基科觉得整个推论过程愚蠢之至。
“我还是觉得脏。”基科说。
3月30日,旧金山,圣弗朗西斯医院疼痛像沉重的木槌一样重重地砸在两只眼睛上,稍微动一动就感觉砸得更重了,就像有人要他坐在那儿忍受每一次痛苦的搏动。
詹姆斯·格朗德沃特医生知道这种情况很严重,雾蒙蒙的周一早晨,他要求肯·霍恩立即到医院来。和其他几个专家一样,格朗德沃特完全无法理解肯的健康为何会每况愈下。格朗德沃特看过很多皮肤病患者,知道什么样的状况是良性的,什么样的不是。不管肯·霍恩的紫色斑点是由什么造成的,肯定不是良性的。那个阴沉沉的早晨,他安排肯住院的时候非常确信这一点。
肯发烧不退已经好几周了,他抱怨说头痛得越来越厉害,今天又加了木槌重击般的剧痛。肯的脾气一个月比一个月暴躁。他不想做检查,只想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与此同时,他的病情日益恶化。2月,他的脸颊和上颚出现了新的病灶。3月初,背部下方也布满病灶。
格朗德沃特觉得这可能是血管瘤,他把样本送去密歇根的一个实验室,但没有得出这方面的结论。对此,一位癌症专家也说不出所以然。肯住院数小时后,一位神经科医生来为他检查,看他为何如此虚弱。她给他做了个腰椎穿刺;结果发现了一种更令人费解的疾病——隐球菌感染。
当格朗德沃特听说这个诊断结果时,他觉得自己要晕倒了。除了头痛之外,其他的症状都找不到答案。他知道,隐球菌这种寄生微生物最常见于鸟类的排泄物。一个世纪以来,被隐球菌感染的鸽子粪每天都落在旧金山。为什么到了1981年3月突然会有人因为隐球菌而病倒呢?
* * *
1981年4月9日,詹姆斯·格朗德沃特的办公室收到了旧金山第一例卡波西肉瘤的诊断书,是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一位病理学家发来的。他认为,肯·霍恩的症状与这种病“吻合”,肿瘤也侵入了肯的淋巴结。但格朗德沃特认为,肯得的不是典型的卡波西肉瘤,不是能让意大利老人挨过10年的良性肿瘤。格朗德沃特开始对比他能联系上的所有病理学家及专家的诊断意见。肯得的是其他的病,假如格朗德沃特找不出病因的话,肯就要死了。
(1) 即legionnaire's disease,大叶性肺炎,因在美国退伍军人大会期间确诊而得名。——译注
(2) 一种由葡萄球菌外毒素引起的综合征,其特征为高热、呕吐、腹泻、意识模糊和皮疹,可很快发展为严重而难治的休克。——译注
(3) 美国伊利诺伊州罗克艾兰县的一个城市,此处指保守之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