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娃是一家国际化妆品公司的地区企宣经理,年轻貌美,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是优点和长处,经常吸引不少条件不错的追求者。不过,她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挑战男人,乃至藐视他们,也因此追求者几乎全都知难而退,唯独一人例外,他自始相信玛娃总有一天会心软的,但显然目前还没。
“头脑与肉体的结合真是个无比优雅的玩笑,就像骑士驾驭着马匹,虽然骑士可以控制无知的马匹要往哪走或停下来,甚至可以用食物引诱马匹越过重重障碍,但难保哪一天它不会突然野性大发,将威风的骑士重重从背上摔下,疯狂似的只顾自个乱跑。这岂不是讽刺至极的事吗?我相信爱情终究不过是场玩笑,如果我相信爱情,我就不再相信自己了。”玛娃说完吃了一大口草莓布丁。
“所以你才不回我的电话和信,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因为没空。我了解,为了让自己舒服安心,刻意想出一套解释把一个恐怖威胁说穿,这也是免不了的人性,不然要脑子做什么,对吧。”贵格做了个表情说。他在一家大型的购物商场里负责接洽活动,从一次参与赞助的机会两人认识交往至今,正好两年,但由于工作忙碌,其实实际接触的时间扣一扣也不过数星期,而且多半还是在公众场合上碰面。说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少见面才合不来,还是因为合不来才少见面的,总之两人每次交谈总是没动听的话。
“就偏不相信你到七十岁说话还是这个口气,你会这样说只因为正年轻。”
“对,可是如果我七十岁时有机会再回到年轻,我还是会这样说话的。”
“你避开重点了,我是说我们争吵的时间都够登上喜马拉雅山了。”
“还有这家餐厅上菜的时间也够。奇怪,我的面还在佛罗伦斯路上吗?”
在一个新产品发表的酒会上,几个朋友坐在一处聊天。“我看他们只是打情骂俏罢了,要真没意思还用得着开口吗,实在太假了,我很不喜欢。”另一位说:“难说,两个人都好强,风度的底下,说不一定其实都想狠狠教训对方。”回答说:“管他的,和我们又无关,说这干吗,等着看就知道了。”
明知准会被拒绝,而且是奚落式的拒绝,但是贵格认为还是有必要让她晓得,自己是真心诚意的,希望能终止无谓的争执。这绝不是勉强,他知道玛娃这种人在某方面来说,如果不稍微推一把,就永远不会动。他想过这时机绝不会太早,因为依她忙碌的情形来说,通常一个约会得半年前就预约,目标定在新年。这没什么好兴奋紧张的,反正就算玛娃破例答应接纳他,接下来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化,其实他也觉得为这种事劳神是很愚蠢的,他还真希望天底下真有顺其自然这回事。
“是谁把衬底改成这个红色?这是猪肝红。”他带着美工来看一面迎客墙。
“是你昨天说的,可能是灯光的影响吧,这应该算深玫瑰红才对。”
“深玫瑰红就是猪肝色,你还怪灯光,把你的太阳眼镜先拿掉再说,你想让顾客一进门就想到内脏吗?这不是医院或什么广东烧腊店。去把色卡和印刷厂的电话拿来。”贵格已经快被心事烦得比孕妇还敏感了。下班后,他空着肚子赶去参加一个基金会办的爱心义卖会,路上随手翻翻这份慈善报告书,里头几个成功资助的案例让他想起了一件小事。好像是在等候剧院入场前不久,他们两人在路过地下道时,看见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在乞讨。当时天气很冷,玛娃看着婴儿露出白白的赤脚,觉得这样不行,但她也没像别的路人一样丢个钱就走。她走到前方卖袜子的小摊贩,买了双小袜子,回来给婴儿穿上,还稍微把那坨小圆肉般的脚握暖了些才离开。“我很怕脚冷,走吧,快开演了,可以睡觉了。”她说。
大吃了一顿消夜后,贵格到客厅钢琴前习惯性地弹几个曲调,他总是说“弄点声音来听听”,不过往往也只是玩个两下子就想到别的事,仿佛得到灵感指点。他随手写了些话,心想也许用书信表白会比当面口说更恰当。可是才刚写进了肺腑便犹豫了,他开始存疑究竟自己了解人家几分,为何玛娃讨厌男人却又不拒绝他?而自己何必又自讨苦吃,乖乖忍受一次次测验般的闲斗嘴。许多平时没想过的事,现在一到想表白时,竟然一下子全跳了出来,顿时把整件事变得无比烦人,好像这便是玛娃衷心期待的胜利。
一个月后的周末,玛娃邀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尝她按照食谱煮的墨西哥菜,包括一个有女性化倾向的化妆师安迪,还有刚从美国亚斯本晒得一身褐色皮肤回来的茉莉,她是整个晚上的焦点,不停解说一堆传阅的照片。贵格忍不住插嘴:
“还有,你的鞋底还有丹佛的灰尘,不要忘了,这点很重要。也许还有踩扁的丹佛蚂蚁。”大家当作没听见,只有主人瞪了一眼。后来是茉莉自己心虚,赶紧把话题让给主人谈居家布置。才说没几句关于挑选餐具的考量,她又接说:
“我在丹佛就看到一组仿古的瓷盘和你这组一样的,不,手工更细,我差一点就要买。”主人即时把贵格叫到厨房帮忙,省得他又开口。
“怎样,要我帮忙找仿古的餐巾环吗?”掀开锅盖。
“不准开我的好朋友玩笑,知道吗,他们和你不一样。”食指一戳。
“是吗,我刚才已经忍住没昏倒了啊。葡萄酒要开了吗?我以为你有龙舌。”
“你有没有闻到辣豆的香味,一定很好吃。”她脱下围裙。
“没有,我只有闻到堂娜·卡伦的香水味。”他看看每道菜,“这才不是墨西哥菜,你只是把墨西哥辣酱倒在每样食物上而已,这是玛莎·史都华教的吗?”
“这是简化风格的家常菜,你到餐厅吃还不是批评主厨,实在很让人难堪。”
“我只是把一本食谱塞进意见箱而已,我是在帮忙才会对蘑菇有意见的。”
“我不在乎,反正等一下如果赞美不出来,你就假装鼻塞好吗?还有,这不是堂娜·卡伦的香水,是迪奥。”
饭后不久,一通电话临时把贵格叫去办公室,因为有一家厂商要取消传单上的赠品,而中庭的保丽龙天使掉到了女鞋部门。早一步先走后,他便出现在他们的话题中。
“他是很有趣的朋友,很热心,可惜怎么说,不是我要的型。”
“不,是你们的关系决定他会是什么型,也许他只是没有机会表现。”
“我认为朋友已经就是最好的人际距离,再近就很麻烦了。我不是怕或不满,有些事不尽然是绝对的。对了,你猜最近谁要结婚?”这晚大家聊得很尽兴,瓶子里的酒大半都是被安迪喝了,理由是:爱哭的人要多补充水分。
不过如果她知道几天后茉莉心里打了什么主意,肯定会后悔那天不该开那瓶最贵的酒。因为,后来茉莉来拜访一个朋友。“蓝天”是她以前在艺术学院的同学,是个不得志的画家,茉莉常礼貌上鼓励他继续努力,结果多年后依然没起色,害茉莉深感罪恶与亏欠,也因此非成为他的知音不可。这次来找他是因为那天在玛娃口中得知“瘦妹”结婚的消息,蓝天爱慕瘦妹很久了,她心想一定要来关心一下,否则难保不会发生事情。
“除非我再爱上别人,否则我会永远活在悲伤中。”在安慰的过程中,茉莉突然有了个计划,她打算把蓝天这个麻烦的人物介绍给玛娃,这样玛娃会因此发现相较之下,原来贵格是多好的男人,两人会如她所愿在一起,会感谢她,证明自己那天所说的没错。同时蓝天会更明白自己的缺点,这样茉莉就更有证据不用怕说实话会伤了他的心,成为坏人。“这样子,我帮你介绍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越想越得意,好像成了预言家,不,是命运的舵手。
独自泡着一壶不记得哪来的茶叶喝。好几天过去了,贵格还在为上次的失言在意。反省分析起来,他怀疑自己可能潜意识里希望被担心,才会刻意语多冒犯的。被担心表示自认受委屈,是一种强迫对方摊牌的手段,强迫表示焦虑于无法占有,占有则是欲望强过理智,接下来还有呢?算了,分析到最后结论一定是:为何想要分析到最后?答案一定令人沮丧,全是负面的动机。这时候,他决定不管一切,要写这封想了很久的信,若是因此坏了事,那就坏去吧。
就在收到信的前一天,茉莉不知情抢先进行了第一步。
“这是蓝天,画家、诗人、占星学者兼厨师。这是玛娃,是经理。”
“只是卖化妆品的,反正也和颜料有关,冒犯了。我一向最佩服艺术家。”
“其实艺术家也是经理,是灵魂的经理。”三人安静了片刻。
“普洱茶好吗?”茉莉说。看在介绍人的热诚分上,两人初步谈得算愉快,其实蓝天知道她是个讲求实际的女强人,或说女超人,不可能喜欢上一个悲观的梦想家,所以态度很轻松,离开前还即兴画了张自画像送她,她则回赠微笑。
“很好啊,孤独是成功的前兆,艺术是永远的,看来好处都被你占尽了。”
“是吗?孤独会短命的,讽刺的是,短命又正是孤独者的厚礼。”蓝天说。
“哇,真是很荣幸和莎士比亚一起喝下午茶。”玛娃又说。不晓得为什么,她这次居然对这个男人手下留情?照从前的习惯,她不可能不修理一下这类艺术家型的男人,是因为心情好,还是天气好呢?太奇怪了,该不会是因为她这辈子迫害过太多男人,才会罪恶感作祟而手软了吧?茉莉纳闷,也许起先只是客套,等再过一阵子,她一定会被缠得无法容忍的。其实玛娃是有一点听进去了朋友的奉劝,才会开始改变的,尤其是那天茉莉说的“是两个人的关系决定对方是什么型”一席话,让她反省自己应该给男人一点机会表现,再说潜意识里她也对冷落贵格有点感到内疚,但贵格的态度一直让她无法让步弥补,两人才会僵持的。别人的善意奉劝,让她看到自己的不友善模样,加上为了感谢茉莉,于是她接受了蓝天。蓝天是傻人傻福,纯粹是捡到了便宜。在此同时,她收到了贵格的告白信。
第二章读完这封信,玛娃的心情十分复杂,一开始有种错觉,会不会搞错了,这该不是给别人的信,却被她拆阅了吧,上头的确是自己的名字,难道是个恶作剧。
“对于以往屡次的失言,我非常感到抱歉,你大可以主观喜恶评断我的是非,正如我在所受到的宽容中对你的印象。但请听我说,我为此刻蕴生的言语而不安,言语封住我的口,愁苦我。在过去相处的时间中,我必须在心里丑化你,才不会为了你的冷漠而失望难过,并且不会为了匹配不上你的高尚而失望难过,但这是多么愚蠢的挣扎,我岂能将洁白指为乌黑。你的美让我明白了美是什么,如今渴望已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情感在我心里焚烧,把你的模样想得越清楚,我就越疯狂得无法想个清楚,我的喜悦只有你能给,此外什么我都不爱。请原谅这些唐突的话,相信你也不希望我以谎言维持我们的友谊。贵格敬上。”
真是莫名其妙!她说。“这根本像是青少年的幼稚言语,原来他自始就把我看成一个麻木无知的女人,难道我没眼睛,识人不清吗?满口谄媚的自大狂。”
她越想越觉得被耍弄,既想读清楚信的意思,却又不敢再多看一次。“居然要我为他个人的幻想有反应,亏我一向最信任他。”随后她马上冷静了下来,因为想要赶快脱离这个尴尬的气氛,但是冷静来想,反倒是忽然变得有点得意,得意于看透对方企图,并且使人家拜倒,对方的输就是自己的赢,道理就这么简单。得意之后则不免同情,但实际上不会真的这样做,玛娃打算不去理会,宁可和其他朋友来往。这时候她不经意看见了画家蓝天给的那幅画像,就摆在进门的茶几上,仔细欣赏,画像的线条好像有一种既自由又自由不了的矛盾情感,一下子便引起了一股同情。后来她打电话给蓝天。
等待回音的几天来,贵格一直静不下来,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不容易轮到休假却偏偏如此耗去。他懊恼地想:“明知会懊悔何必还自找麻烦,她也真够无情,无情得像个闹钟一样,不论我如何说真心话,在她看来全是笑话。我为什么得忍受不平等的关系,为什么男人总是被女人耍弄,真是虚伪自大的女人。”沿着浅的静的溪流慢跑,没多久就累得停下来喘气,是太久没跑了还是刚才跑得太急?都是,每次都是隔得太久便跑得太急,就像饥饿后的大吃。弯着身子两手撑在膝盖上,汗水滴湿了鞋尖。“会不会全该怪我贪心不服气?我自以为是绅士风度,其实只是为了美化自私的丑态。也许她从来没期待过我的感情,为何我就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硬是安慰自己有机会改变,我真是太丢脸了,只是得意地活在幻想中。”两手插在胸前,他低头想起了过去,这次以客观角度来看,许多原先愉快的记忆,如今完全变得不是那一回事。他们有一次在一条单行道上并肩走,后头一辆车不得不停下来猛按喇叭,他们于是故意假装是聋哑的人,背着车子就比起了乱编的手语对话着,放车子走后他们才一阵嘻笑。逗她笑的意图总是能让贵格满脑子主意,他打扮好看,积极健身,在书店翻上一天书,帮同事小忙,这些事所需要的兴致与活力,不都是因玛娃而起?闭着眼睛淋浴,他觉得好像身上流掉许多类似血一样的东西。
接下来几个月,他们没有一方再主动联络,就偏挑这时候顺其自然。
接到玛娃的电话时,蓝天很惊讶,当时他正在酒橱旁写一首描述人生有多空虚的诗。原以为像玛娃这种类型或阶级的人一定是瞧不起他,没想到听起来语气亲切,还有几分辅导的意思。一般人听起来也许没什么特别,但在他感觉上则是充满了猜测的空间,仿佛地洞里的一线光明,顿时燃起了他的强烈希望,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肯自动与他多说些话,尤其是条件那么好的。而对玛娃来说,不熟的朋友反而较能交谈,因为彼此还没有成见,言语都还在客套的标准化顾虑内,她的话绝不会被打断反驳,更重要的是,她能因此感到自己并不只属于某个熟人的,而是单身的,光这点就够让她满意了。当然,按照公式他们也有聊到法国印象派绘画。
“他才不是艺术家,他只是个赖床的家伙,你该不会认真吧?”茉莉说。
“这跟认真无关,只是我喜欢鼓励需要被鼓励的人。”玛娃小声说。
“真不晓得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是在扮演导师还是一只宠物的主人?你让他充满希望,他就会缠上你,推开他他就哭,而且是先写首诗才哭。”
“不要说得那么夸张,他只是需要人家给他机会改变,而不是像你这样躲避应付。我相信蓝天是有才华,他的书比一些银行高价收购的书好多了。”
“我原先只是想表示我有尽朋友的本分了,介绍个人认识而已,难道你看不出来,他是为了引来牧者,才把自己变成羊的吗?这样贵格会怎么想?”茉莉不敢再说下去,没想到情况不如预料,更没想到原来自己会对两个老朋友有这样的不满,于是难堪地丢下计划就退出不管了。
推着购物车在大卖场来回,蓝天开始了一场改造计划,为了给人家好印象,他买了一堆功效各异的清洁剂(洗窗、洗衣、洗牙、洗地毯和沙发),急着打扫自己位在山上的小公寓。他仿佛变了个人,之前的消极想法全被丢开,兴奋得睡不着,大阴大晴的个性展露无遗。隔天他又决定干脆买张新沙发和地毯算了。这种活起来的气氛,自然也感染了在公司忙得无精打采的玛娃。电话中,蓝天不断把一些日常平凡的事,讲述得焕然一新,感性无比,好像诗神附体一样。
改造的计划进行到最末,有个真正的难题,蓝天希望自己与家庭的关系也能给人家好印象。这担虑绝不会太早,因为要与父母的关系改善,是需要长时间。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次他知道应该做哪五点,才能让自己有较好的形象。一、要孝顺。二、不准哭,不要一脸可怜,因此最好不要回忆从前,过去就过去了。三、要真是哭了,就把责任全推给莎士比亚的伟大,这样反而加分。四、不要太殷勤,要有一点不在乎,好像见过无数风霜的样子。若嘴唇干裂就干裂,不要保养才表示重视内涵,以及有被照顾的需要。五、注意细小处,如角落的灰尘、气味或衣服上的线头。总之,他这次有把握能追求到对方。但是才走到老家的巷口,一想到父母的难以沟通,他便开始有一点怀疑,认为这一切努力到底是否值得,究竟这是急功好利,还是真正在诱因下的觉醒?他执行得有些彷徨,院子前的铁栏杆上挂着如妖女的蕾丝似的蜘蛛网,所有的幻想都在救走他,同时却又拘禁他于这屋子内。他不懂为什么要得到一个女人的接受是这么复杂而困难的事,为什么不能只是件单纯得可以让他放松看待的小事,像是可以直接一把就抱住的东西?放下一袋水果。“爸、妈。”他低声问候说。
另一方面,经过长久的打算,玛娃向银行贷款买了一户地处市中心的房子,手续已办过,只剩搬家的动作。与蓝天再次见面时,是个凉快的阴雨天。
“这很像我念书时住的小屋,很亲切,布置得有点加勒比海的味道。”
“要不要再尝一点脆饼,这家饼店的老板是个加拿大传教士。”
“很好吃,可能是面粉有被祷告过的关系。真谢谢你的招待,等我搬家完成后,一定请你来看,我可以做点墨西哥菜,如果胃口合的话。不过绝对比不上你的厨艺,还有室内布置也是,我只会花钱请设计师代劳,又没眼光。”
“老实说,起初在电话里聊,我还以为你只是习惯上言语较随和,没想到本人真的是很亲切,全怪我心眼小。我过去一向虚伪以防人,真是大错特错。”
“不至于啦,你只是把自己逼太紧了。我也是被朋友认为敌视男人,其实我只是不认同一些传统观念,人生的可能性那么多,何必一定搭公车。”
“是啊。你如果在搬家方面需要人手,可以叫我,我有时间,力气又大。”
“可以吗?那真是感谢了,不然我还打算到健身房找人手,说不一定他们搬完还会付钱给我。你那个柜子上摆的是匈牙利水晶吧,水晶真的有能量吗?”
接下来几周后,他们几乎为了搬家天天碰面。在整理物品装箱时,蓝天对衣服的数量很吃惊,更对一本本相片簿十分好奇。玛娃喜欢出国旅游,照片中一下是滑雪冲浪,一下又是泛舟攀岩,活像个冒险家。相差真多,边听旅行经过的讲述,他边想为何自己能接受玛娃所不能忍受的平淡生活,他无法想象现在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如何让自己登上一面山壁,纵身到海中的,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心思,好像一个人若没有经历这些照片上的活动,那现在的一切就无法继续下去。他为这种高超的能量所折服,感到自己程度卑下,根本承受不起人家这阵子以来的信任与鼓励,他有股冲动想逃开自己的幻想,放下手上的纸箱,远远离开玛娃的生活。但是他还是留下来了,一趟趟同样路段的往返,电梯门一次次开关,他仿佛渐渐接受了自己在能力上较为低落的事实,准备随时恭候差遣。
蓝天具有的男人少有的屈服相,或说听话的样子,不断勾引出了玛娃一些潜在的强烈统治欲,她越指使人家,就越无法不指使人家,奇异的快感使她最近的诸多决定都异于往常,好像是在尝试新的东西,看看自己对另一种情境会有何反应。她让蓝天照单子去购物并下厨煮菜,陪她写完一份市调的分析报告,帮她按摩脚底,甚至留下来过一夜。当然,人家是有意愿在先,她只是好意成全人家,让人家有机会表现而已。一个周五晚上,他们共同出席参加同业所办的一个非正式的联谊餐会,据说这跟幕后的董事会并购案有关。为此蓝天还稍微留意了仪态谈吐,但依然引起同事间的注意,因为这是玛娃头一次偕男伴现身。
喝了第二杯水果酒后,他们分别在两处与其他宾客吃点心闲聊,交谈声与笑声盖过了唱片音乐声。玛娃坐在一张大沙发的中间,两旁的树叶影子在她的笑脸上半掩着。伸长手把杯子往桌上搁,抬头一看一个男人就站在对面的吧台前,那正是贵格,一对飘忽的眼睛看过来,两人迟疑片刻才给了个招呼。
第三章虽然这是意料中的事,不过当真的遇见时,还是没有像原先想的那么容易应付。倒不是他们没想起上回那封信,而是那封信现在没被他们当一回事了,好像见这一面后,就连一阵没联络的情形也变得不要紧。他们把笑容放进招呼里,绕到一旁说话。贵格不确定自己是真的不生气了,还是不准自己此刻生气。这就是成熟的优缺点,表现总是正确得体,因为正确得体总是目的。
“你看起来好极了,前一分钟太年轻,下一分钟太老。”
“谢谢,谁叫我是卖化妆品的。你还好吗,换季很忙吧。”
“不,我要换工作了,公司来了个美籍的超人接手管理,人家以前可能在‘梅西’拖过地板吧,不知道,管他的。你呢,前天你的电话有个搬家的人接了。”
“对,我正要告诉你搬家的事,记得我们去看过那间钢骨大厦吗?”
“当然记得,小心被那里的城门夹到手指的话会变残废。哦,你搬到那。”
“还有接我电话的是个帮忙的朋友,他就在这里。”往壁炉的位置一指,“他是个画家,人还不错。我不知道你有打电话。”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两人都担心提到信的事。贵格为了气氛忍住没说,心里却一直想着“人还不错”这句话,总觉得这句话等同“滚开”。表情一慌,他知道该走了,早该走了,走得离这个鬼地方远远的。“下次再聊,我要去打听商业机密了。”他说。玛娃低头看见衣襟上不知何时溅了酒,随手拿餐纸擦一擦,抬头时已经看不到他。
回程路上,她一直没听进去一旁的蓝天在说什么。读着一张张名片,兴奋地说着:“我以为我会很排斥的,结果你说得没错,完全是心态的问题。有一个站在我旁边的人说,他有个朋友是电视影集迷,他很喜欢单元喜剧《婚姻与孩子》,结果竟然把自己家布置得和剧中场景一模一样,真是疯狂是吧。”玛娃把车子开得有些快,提提精神。她想着贵格勉强镇静的模样,觉得那是刻意要制造她的不安,好像她亏欠人家什么,她就是不满贵格这点,老是想教训别人,好像自己之所以人格违常,全是大家害的。她按喇叭抢了个黄灯。
餐会后,几个朋友相约到附近一家以拉丁文的植物学名为店名的舞厅。化妆师安迪问贵格有没有兴趣,他答应是因为想从安迪的口中打听一些消息,否则他对这些怪异的未来小子如何自虐才没兴趣,他宁可随乡村音乐跳方块舞。
“什么,玛娃身边那个男人是个艺术家?真是太过分的玩笑了。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只为了让我认为自己连那种男人都比不上而折磨她自己!”贵格说。
“艺术家有什么不对,也许是你一直不了解玛娃其实是怎样的人,她这个人很怕被追求,她认为那等于是被踩在脚下。”安迪一边说,一边向隔壁的人要根烟,“她接纳蓝天不是因为爱情,也不是想要修理你,而是为了自在。”往镜子望了一下说。贵格没听懂逻辑,不过也纳闷这娘娘腔怎么特别懂这些事。
“我没妨碍她自在过啊,否则用得着低姿态吗,她根本是被我们这些朋友宠坏了,她接受蓝天是因为终于有个男人自愿被她软禁统治,好让她满足霸权欲,颠倒传统性别的主从关系,如此而已。”他大声说,音乐声还是盖过去。安迪不以为然地走开了,反倒是一旁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听得正有趣。
“这样你还是喜欢她吗?也许正是你想逼她露出可恨的一面。”女孩说。
“抱歉,我认识你吗?请问您贵姓?”
“是吧,这样你就有理由责怪她的冷漠对吧?”看贵格听得一脸疑惑,接着又说,“你没来过这种地方吧,这里没人会讲名字的,问了等于没问。”
“那所以每个人都可能是任何人对吧,那就这样吧:南丁格尔你好,我是圣塞巴斯汀,身中七箭可以了吗?”两人笑着又聊了几句后,这个叫“棉花”的女孩把他拉进了舞区。勉强跟着跳没多久后,没想到他居然开始感到畅快,好像这正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需要节奏原始单调的音乐来摆脱自己的喜恶。在舞池里,任何人都只是个律动的身体,简单明了,可以说是人人都统一成一体的理想国。他好久不曾这样痛快,尤其是最近,而这竟然是由一个与自己毫不相识的人带给他的,这种没道理的事让他变得有点不在乎事情究竟有没有道理。棉花拉他去哪就去哪,不必思考,无须信任,他在轻浮中得到满足。
“你丑化自己是为了让她判断力出错,产生挫折和内疚对吧?你每次拍团体照时喜欢退到最后面,约会时总是第一个到,点菜后常常为决定后悔。你喜欢买相框,但是始终没有适合的相片可放,对吧?”棉花边说边在纸上写字。
“谁不是呢,你这是在演《沉默的羔羊》吗?你忘了说我总是等截止日期前一天才报税。”她没回答,只是把刚写的字条给贵格看,写的是才刚正说的话。
“好了,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我不会付钱的,你省省力气吧。”
“这只是好玩罢了。你这个人太在意得失了,你越想要得到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真的,否则你就会像推销员一样讨人厌,因为示好就是在推销自己,不是吗?”棉花不过是个学生,整天往热闹的地方跑,到处都有认识的人。这时候贵格有点不愉快,给了电话就说想要走了,担心再留下去不知道还有什么花招。
回到家中洗完澡后,才发现衣服口袋的钱包不见了,半个小时后还是找不到,加上又累又醉,他心情实在坏透了。从口袋翻出一张写着电话的发票。
“棉花吗,是我,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钱包?”
“喔,真是不错的打电话借口,钱包不见,是你编的吗?有进步。”
“我的语气像在开玩笑吗?无意冒犯,请问你是扒手吗?或者你的朋友。”
“嘿,客气点,对你太亲切的人就有嫌疑吗?早知道我还真该偷才对。”没想到半个小时后,棉花回电话给他,说打听后得知店里的人捡到了钱包,并问他一些证件资料,这样棉花才能赶在店家打烊前,先替他把钱包领走保管,还问他什么时候要来拿,他记下地址后马上赶过去。这个好消息让他精神一振,忧烦尽去,尽管已经快半夜两点了。
棉花租的公寓位在距离学校不算近的旧住宅区里,巷子内有些脏乱。推开楼下故障的铁门,他终于来到顶楼门口,可是按了电铃却没人应门,等了一会他转转门把,没想到居然没锁,小心地开门进入屋内,唤了两声还是没人出现。看见房间的灯亮着,他走过去一看,棉花正独自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还挺熟,叫也叫不醒。看起来是刚洗完澡,丢得到处是衣服,头发还是湿的,衣服还没穿好。
放下刚才特地在路边买的热汤,他四处张望着,没有看到钱包,只有一堆私人物品。他不敢叫醒人家,但又非得拿到东西才走,所以只能坐着等。这一坐着等,他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觉得怎样会有这一幕,实在很荒唐,五个小时前才终于见到玛娃,而三个小时前才认识的女孩子,现在却睡在他眼前,好像自己被什么玩弄了。回想起来棉花说过的话似乎说中了问题关键,他以自己对待玛娃的心态感到惭愧,另外也佩服棉花的成熟,不过他不免怀疑是否自己是因为喜欢这女孩,才会觉得被说中,如果真是如此,那到底为何喜欢?不可能,难道他期望被看穿,被拆下武装?半夜想这些事最不可靠,他先前的愉快这下又消失了。
伸手过去想摇醒棉花,却一时不知道要摇哪里,轻轻拍肩该不会吓死人吧。“醒醒,我的钱包在哪儿?”醒过来看着他,意识蒙眬不清,好像没看出来是谁。“我想当演员,求你不要拿我的钱包好不好。”胡言乱语一通。“我带了热汤给你。”他说。“你对我真好,还帮我盖棉被。”眯着眼睛抓着他的手说。
“对于之前我在电话里不礼貌的话,我要向你道歉,我是因为找不到钱包才会发脾气的,但是也不应该说你是小偷,或者讽刺你是万事通。”
“你没有讽刺我是万事通,而是说我和朋友串通偷的。”把脸埋进枕头。
“是吗,我很抱歉。奇怪,你头脑很清醒嘛。”他抓了个枕头就甩过去。棉花笑着说:“枕头大战!”接着就兴奋地反击,他说:“够了,停战。小姐,我不是来玩的。”停止了半刻,羽绒还浮在半空,他却突然又猛力砸了个枕头过去。“不算,你作弊!”两人又玩成一团,最后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
“要命,我还以为办公室里那几个工读生已经够疯了,没想到你更疯。”
“这只是十分之一的功力,我还没丢史奴比呢。”两人又笑个不停。
“不过老实说,你到底有没有偷我钱包,该不会连这一切都是安排的吧。”没回答,转过头去。“好吧我道歉,我不该把你想成那么卑鄙,我很累了,头脑不清。说不一定其实是我事先买通店家,故意把钱包留在那里,然后再借机叫你保管,好让我有理由来这里致谢。对,以后应该用这招才对。”他微笑说。
“好吧,我承认是我偷的,我有病,这就是我去念心理学系的原因。”
“你吓到我了,是开玩笑的吗,不可能吧,你该不会是想搭这件意外的便车吧?老天,我已经分不清真假了。”他坐直了身子,棉花把钱包交给他。
“你回去吧,别管我这个疯子,你只是为了报复玛什么的和那个艺术家在一起,才会故意让自己以掉入陷阱的方式,来表示对我同情。谢谢你的汤,我刷过牙了,如果累了,客厅的沙发很大。晚安。”说完就把灯熄了,用棉被盖住头。
“等等,你可以再说一遍吗,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很有趣,女孩子本来就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事实上我很感谢你偷我钱包,否则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这么聪明漂亮,你在我们公司的话,绝对可以当上创意总监。”一片漆黑之中,棉花把他拉进了被子里。
第四章一星期后,搬家的工作告一段落,新家的气氛让玛娃很愉快,好像完成了一本自传般,让她沉缅在回忆的感性情调中。可是不巧的是,蓝天的父亲正好在这时去世,因此计划中的新居餐会得延后邀请。玛娃试着安慰他,带他到热闹的地方吃东西、看电影,可是安慰人似乎不如想象般容易,吃得丰盛吃不下,好像少了些人一块吃;吃得简单又太寒酸,好像往后就只能这样吃。电影看严肃剧担心更加忧愁,看诙谐剧则又没心情;陪伴嫌太烦,不陪又无情,真是怎么都不行。他自己是认为悲伤会添人家麻烦,但不悲伤又显得无情,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们明白,原来死亡就是一种让人会觉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事。
“我爸爸是个很单调的人,好像连对死亡都没意见,活着还嫌麻烦。”
“我认为这世界最让人生气的地方,就是在于它有这么多爱的地方,完全不一致,以至于人始终无法找到一个恰当的眼光来看它,结果只为了得到袋子里的一样东西,却不得不同时接受其他一堆不要的东西,这是个骗局,是促销!”有时反倒是他在安慰玛娃,许多平时存下来的想法,这时全被沉思与讨论给带了出来,他也不敢阻挡,否则下次不知何时还是会说出来的。
不过这段日子他自己倒是活了过来,像是从蛮荒森林来到繁华都市,眼界大开,加上补偿心理,他整个人都积极建设了起来,几乎是暴饮暴食。他购买新的服装参加聚会,读起以前从来没读过的时尚杂志,尝试新的感官刺激,接受更一般性的看法,包括存钱买车,应征工作,准备彻底改头换面一番。当然如此也就得丢弃以前的东西,例如绘画和写诗。玛娃认为这是过程初步的正常现象,是暂时的热度,等吸收消化后,相信他会学到如何做选择,所以并不在意,任由他发展。不过在公司早餐会议上,玛娃拉上日照面的窗帘,突然想起也许自己是不敢承担负责,才会不在意地认为那只是暂时的一个阶段,其实心里并不希望他有太大的改变。幸好会议的事务让她不必再想这个问题,正当地救了她。
由他们邀约的新居餐会订在周末晚上,来的人不多,都是熟人,除了携伴的新面孔之外。茉莉交了个在旅行社上班的男朋友,现在她如果再去亚斯本的话,机票可以有八折优惠,至于是否专为了这项优惠才交往的,不知道。看到蓝天他们相处得不错,个性也变了,茉莉心里感到很舒坦;原本放了把火,没想到人家反倒引来取暖。“我就知道你们行得通。”小声对蓝天说,“当然有时候她主见很强,但那些话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你不用听,她老是想当男人。”说完便叫男朋友去帮她舀杯鸡尾酒过来。屋子里满是说话声,在听的人只是正好嘴里有食物。
“贵格没有来,我就知道两个会分开。”阳台上两个抽烟的朋友聊说。
“你知道比赛除了胜败平手之外,还有一个结局是:不玩了。因素很多,例如抗议裁判不公正,被威胁,或食物中毒等等,我想他们就是这样,不比了。像是我前妻就是对出赛场地有意见,才会提出离婚的。”往楼下弹一下烟灰。
蓝天带着笔记簿到处打听,上头记满独门食谱、电话地址、养生偏方、购物秘诀等等人家聊到的事,包括几个双关语的笑话。他仔细观察人家说话的模样,学着如何适时地在讨论地毯时加入一些知识与看法。他发现这是个充满红酒与恭维的世界,是个彻夜发光旋转的饰品,高悬于一切之上。得知蓝天会画素描时,几个人马上要他露两手。抓起纸笔,他感到被重视,不再寂寞。
“还有今天的菜也是他做的。奇怪,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这么贤慧?”
“因为现在的男人比较爱表现。”玛娃说,大家又是一阵笑。她到蓝天耳边说,在场有两个更会画素描的服装设计师助理,叫他现在不要画了,要他到厨房帮忙一下。那两位高手看着草图,露出有一点勉强的微笑。
“你和他们还不熟,先别着急表现嘛。你去买冰块好不好,没冰块了。”
“所以我才正要和人家认识,画图是个方法,我画得不一定比他们差。”
“你最近都没再画画了,我是在保护你,这个圈子没你想象的那么单纯。”
“保护我、我单纯?是你要我自在一点,你该不会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吧?你不要因为今天贵格没来被你修理,就把不满发泄在我身上,他们刚才都在说你闲话,我还以为那是玩笑。这是你的餐会,抱歉我没有乖乖当一个展示品。”说完他去买了一包冰块,买回来交给玛娃之后,蓝天就离开了这里。手里接过这包冰冷无比的东西,听着道别的话,她觉得怪异,好像背后这一屋子的热闹只是一条盖在身上的被子,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怕冷,并始终把这条被子抓得多紧。还好餐会最后算是顺利,客人带着点心回去,茉莉临走前还改口说了蓝天的坏话。“别在意,我就知道,他一定是自卑感作祟才会溜走的。”送大家上车后,她独自收拾着新家,完全没想到这期待的餐会的结束,竟然也是她和蓝天的关系的结束,她不懂,为什么她一接纳谁,谁就会变成她所不能接纳的人。整理得差不多时已经快十二点,她在沙发旁看到一把雨伞,应该是茉莉忘了拿。这时正好门铃响了,她想一定是茉莉回来拿雨伞。结果打开门一看,竟然是贵格。
本来反应上她会开玩笑说“抱歉,打烊了”,但是并没真的这么说,所以也就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贵格本来想好了要说“末日近了,尽量抽烟吧”,可是等真的见了她却说不出话。于是这时两人沉默了片刻。
在来这里之前,贵格考虑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来,他想到要问问棉花的看法,也许女孩子的感觉与他预料的不同。打电话没人接,按门铃没人在,跑到舞厅去找,也没踪影,问谁都没听过这小名,他想这老千一定常常换小名。
“有农药的话我来一杯,没有的话给我一杯啤酒。”坐在角落位子,他回想起那个不光彩的晚上。难道当时留在原地不走还会期望些别的吗?他就像是站在悬崖前,除非别人推一把,自己不敢跳。可是等到真的落入棉花的怀中,他自己却一直无法有期待中必需的反应,不知道是心理上的限制,或是真的非常疲倦了,他感到很丢脸,再等下去只会更难堪,于是只好找借口逃离,甚至必须告诉自己这是错误的,才能将不如意的难堪转变成可以接受的义举,他万万没想到,紧张既害了他又救了他,只可惜被紧张救了反而不光荣,他连做一件错的事都做不好,沮丧极了。幸好棉花顾及他的面子,知道他的苦衷所以不敢刁难,当然这与胸襟无关,因为隔天棉花还是找到了别的男人来效劳。
之后他就像被蛇咬了一般,想到感兴趣的事就紧张害怕。偏偏这时候收到了餐会的邀请卡,他又得让脑子飘满玛娃的形影,假想到底如何的话人家会如何,努力翻出记得的事来做推测的依据,翻来翻去似乎找不到理由做判断。他发现自己自始就害怕表现太差,所以才不敢真心追求玛娃,并继而含怨待之以刻薄,真是惭愧,也难怪当情不自禁以书信表白时,人家会藐视怠忽,以致衍生出这么多枝节。他觉得没脸去见玛娃,但又很想再去见一面,为此他犹豫不决。
独自喝着啤酒,他不敢相信自己在寻找棉花,还指望人家能回答这种拔花瓣的问题,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依赖一个小妞,难道是因为喜欢在先,才会故意找各种问题和人家讨论,好乘机接近?他实在无法再思考下去了。这时抬头一看,棉花出现在不远的前方,正和一位店员说话。贵格居然赶紧低下头,突然怕被看见,他背着面绕过侧翼溜走,几乎是用跑的。出来到外头街上,他呼吸着晚上疲倦的空气,逃出那个女孩,逃出无数个为什么的问题,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就是真正的答案,一条条街道在他面前展开,这一刻他知道只有一个地方要去,虽然时间已经晚了,但这次没有一个条件能阻止他,他决定要去见玛娃。
就这样,经历风波,此时此刻他们两人见面。“进来,客人早走了,我忙到刚才。”“我是因为被你的大门管理员搜身三个小时才会迟到的。”两人说。
他以为蓝天还在这里,所以不敢停留太久,只是大略看一下。
“房子不错,光看壁纸就认得出这是谁的窝,矢车菊的颜色,壁虎的最爱。”
“记不记得这盏灯,我们以前在那家餐厅吃牛排,结果停电,后来老板冲出来时还撞到餐桌,害客人被盘子烫到,后来电来了,抬头就是这盏灯。”玛娃有点急着展示每样东西,甚至想换回刚才穿的那套新衣服。她随手把音响打开。“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换工作,结果呢?我那天夜里打电话给你才想问。”
“还好我们公司的部门多,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调动,例如旧馆的清洁部门。这样子吧,今天太晚,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改天带礼物再来拜访。”
“没有,就只有我在。”说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吃,要不要看看阳台,视野不错,喝一点啤酒吗?”他们站在一片天连地的都市夜景前,无数细小的灯火远远地布置着起伏的建筑物,绵延到夜空上成了星光。
“听,我很喜欢这首曲子,特别是这么小声时,音乐只剩强音,就像一艘船走了老远,再远就看不见,只剩一道水平线。”贵格看着她说。他们沉默得像一道水平线,身子靠近,轻轻接吻,或说嘴唇的拥抱。吻后贵格说:“这是一九七二年份的(比拟为酒)。”她说:“我正在做梦,不要吵好不好。”两人笑着。
玛娃其实对自己读那封表白信时的反应有点不安,在后来与蓝天相处时,才慢慢了解到,会不安,全是因为害怕被别人提醒自己有什么欠缺与需要,那夜(找钱包那夜)打电话贵格不在,她就晓得自己的故意镇定刺伤了人家,而会被刺伤就表示是真心期待,表示信上的每句话都是出自肺腑。本来不敢期望贵格还会回心转意,只好选择别人,不料事情今晚却有这样的变化。
“也许我的大脑不是完全的我,所以我自己还真不值得相信。”她无奈说。“请你客气一点,不要批评我喜欢的人好不好?”贵格说。耳边的音乐继续唱着,他们笑着。爱情里头什么都有,愚蠢、欢乐与忧愁,万语千言赛过繁星点点,彷徨与冲动就像浪花伴随海风,世间男女何苦来把烦恼找,费心机、似儿戏,自作多情只为有人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