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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斯:永无止息地推动巨石

西西弗斯:永无止息地推动巨石 手足相残

同样影响后世语言文化和民俗传说的还有西西弗斯在冥界遭受的永恒责罚,不过他的故事可远不止永无止境、徒劳无功地把那块著名巨石推上山去。西西弗斯邪恶、贪婪、满口谎言,还很残忍,不过纵观他抱持着不可淬灭的激情、挥舞着拳头在反抗一切中度过的一生(事实上,他活了不止“一”生),我们总能找到动人之处,甚至能感到些许英雄主义的味道。没有一个凡人敢像他这样莽撞地挑战天神的耐心。他目中无人,横冲直撞,绝不低头或顺服,简直就是希腊版的唐·乔凡尼(Don Giovanni)。(182)

那一年,大洪水的幸存者杜卡里翁和皮拉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赫伦(Hellen)。直到今天,为了纪念赫伦,希腊人都自称赫伦人。赫伦的儿子埃俄罗斯(Aeolus)又生了四个儿子,分别是西西弗斯、萨尔摩纽斯(Salmoneus)、阿塔玛斯和克瑞透斯(Cretheus)。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打心底里憎恶对方,人类世界还从未出现过如此无法磨灭的憎恨。他们在父母面前争宠,在所有事情上作对,还是个婴儿时就无法忍受对方占上风。两位王子长大成人后,父亲统治的埃俄利亚(Aeolia),也就是当年被称为色萨利的地方再也容不下他们,于是他们分别南迁和西迁以建立属于自己的王国。萨尔摩纽斯统治了厄里斯(Elis),西西弗斯则建立了艾菲拉(Ephyra),该地之后被称为科林斯。两人各据一方,隔着伯罗奔尼撒半岛“怒目而视”,随着一年年过去,彼此之间刻骨的敌意愈加强烈。

西西弗斯对萨尔摩纽斯的憎恨之深到了失眠的地步。他要对方死,必须死,只能死!这欲望是如此强烈,他只有用匕首反复刺入大腿才能缓解这一痛苦。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若是胆敢谋杀亲兄弟,复仇女神必将对他施以可怕的报复,这是最严重的谋杀罪。最终,西西弗斯决定前往德尔斐请示神谕。

“西西弗斯和堤洛(Tyro)的儿子们将站出来杀死萨尔摩纽斯。”皮媞娅诵道。

这话在西西弗斯听来不啻仙乐飘飘。堤洛是他的侄女,即他所憎恶的兄弟萨尔摩纽斯的女儿。西西弗斯要做的就是把她娶过门,然后与她生儿子,这些儿子自会“站出来杀死萨尔摩纽斯”。在那个年代,叔叔娶侄女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他连哄带骗,用马匹、珠宝、情诗以及努力调动出的许多个人魅力勾引堤洛。因为若不是刻意为之,西西弗斯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幸运的是,他很快就把姑娘搞到了手。两人结了婚,女方为他生下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多年以后的某天,西西弗斯正和好友梅洛普斯(Melops)一起钓鱼。两人在绪塔斯河(River Sythas)的岸边晒着太阳,攀谈起来。几乎同一时间,堤洛正和女仆一起带着两个孩子从宫殿出发,孩子们如今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堤洛拎着装有食物和葡萄酒的篮子,想办一次家庭野餐,给西西弗斯一个惊喜。

回到河岸上,梅洛普斯和西西弗斯正懒洋洋地聊着马儿、女人、运动还有战争。堤洛等人此时正穿过田野向他们走来。

“跟我说说吧,陛下,”梅洛普斯说,“我一直觉得很惊讶,你对萨尔摩纽斯恨之入骨,却娶了他的女儿做妻子。而且根据我的观察,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讨厌他。”

“岂止讨厌?我痛恨、厌恶、嫌弃他,我对他深恶痛绝。”西西弗斯爆发出一声大笑。这笑声引得正走过来的堤洛把注意力完全放到了他的身上。堤洛愈走愈近,现在她能听清丈夫说的每句话了。

“我把那婊子堤洛娶进来,完全是因为太恨萨尔摩纽斯了,”西西弗斯说道,“你知道吗?德尔斐的神谕告诉我,与堤洛生下的儿子长大了会杀死萨尔摩纽斯。他会死在自己的外孙手里。这样,我不仅能从此摆脱这个卑鄙的兄弟,还不必担心遭到复仇女神的追杀。”

“你可真是……”梅洛普斯不知该说什么,“这算聪明、狡猾,还是足智多谋?”

堤洛看到孩子们正要跑到能听到父亲声音的地方,赶紧把他们叫了回来,并让女仆把他们带到河流的拐弯处。

堤洛很迷恋西西弗斯,不过她对父亲萨尔摩纽斯的忠诚胜过一切。她绝不允许发生儿子长大后杀死外公这样的事,也明白该如何对抗这神谕。

“来吧,孩子,”堤洛对长子说道,“低头看看这条河,看到小鱼了吗?”

小男孩跪在河岸上低头看。堤洛掐住男孩的脖子,把他按进水里。大儿子停止挣扎之后,她对幼子也做出了同样的行为。

“好了,”堤洛平静地对极为震惊的女仆说道,“你接下来要按我说的做……”

那天下午,西西弗斯和梅洛普斯钓了很多鱼。天色渐暗时,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堤洛的女仆出现在他们面前,紧张并快速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抱歉打扰主人,不过王后说您也许想看看王子们。他们在河岸边等您,陛下。就在那棵柳树后面,陛下。”

西西弗斯往女仆说的地方走去,却发现两个儿子躺在草地上,脸色苍白,已无生命迹象。

此时,女仆已逃之夭夭,此后再无音信。当愤怒的西西弗斯提着剑冲回宫殿时,他的妻子早就平安上路,前往父亲的厄里斯王国了。回家之后,萨尔摩纽斯把堤洛嫁给了自己的兄弟克瑞透斯,不过两人的婚姻相当不幸福。

萨尔摩纽斯本人和他憎恶的兄弟一样既傲慢又虚荣,在厄里斯自封为神。他认为自己和宙斯一样拥有召唤暴风雨的神力,于是下令建造了一座黄铜大桥。他最喜欢驾着马车在桥上急速奔驰,车上还拴着各式水壶、锅子和铁罐以模仿雷鸣,同时要朝天空抛掷燃烧的火炬以模仿闪电。宙斯看到了这一傲慢无礼的渎神之举,降下一道真正的霹雳结束了这场闹剧。国王和他的马车、黄铜大桥及所有厨具统统被打成了原子,萨尔摩纽斯的鬼魂则被贬入塔耳塔洛斯最幽深之处,永世不得翻身。

西西弗斯探案记

西西弗斯大办宴席,热烈庆祝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哥哥一命呜呼。第二天早上,他被由愤愤不平的领主、地主和佃农派来的代表吵醒。他揉着眼睛打起精神,昨晚喝的那一大杯葡萄酒度数不低,他好不容易从头痛中清醒过来,听那个人到底要汇报何事。

“陛下,有人偷了牛!而且我们每户都丢了牛,您的牛也少了。您是一位聪明的国王,一定能找出真凶吧?”

西西弗斯承诺这位来访者会进行调查,但他很清楚贼就是邻居奥托里库斯(Autolycus)。不过该怎么证明呢?西西弗斯的确很机智,但奥托里库斯可是赫耳墨斯的儿子,是强盗和小偷之神的王子,这位天神还在婴儿时就偷了阿波罗的牛。奥托里库斯不仅从赫耳墨斯身上继承了偷牛的癖好,还继承了不被抓现行的魔法。(183)此外,西西弗斯和邻居们丢的牛是褐白花的且多数长着角,奥托里库斯的牛则是黑白花的且完全没角。这一障眼法很厉害,不过西西弗斯明白其背后肯定是赫耳墨斯教的咒语在作祟:奥托里库斯悄悄改变了偷来的牛的花色。

“很好,”西西弗斯对自己说,“让我们看看谁更厉害吧,是诡计之神的私生子低级的魔术厉害,还是土生土长的西西弗斯、科林斯的建造者、全世界最聪明的国王的智慧厉害。”

西西弗斯颁布指令,要求在他自己和邻居们的牛蹄底部都用小字刻上“奥托里库斯偷了我”。不出所料,接下来的七个晚上,本地的牛仍然在有规律地减少。到了第八天,西西弗斯和地主代表前去拜访奥托里库斯。

“你们好,朋友们!”这位邻居边喊边愉快地挥着手,“各位的光临实在让我不胜惶恐。”

“没事,我们只是来看看你的牛。”西西弗斯说。

“随便看。你们也想养黑白花的了?他们说这些牛的血统在本地可是独一无二的呢。”

“哼,的确非常独一无二。可谁曾见过这样的蹄子呢?”西西弗斯一边回敬道,一边抬起其中一头牛的前蹄。

奥托里库斯凑上前读着刻在牛蹄上的字,随后笑着耸了耸肩,说:“哈,居然留下了这玩意儿,真有意思。”

“把牛全都带走。”西西弗斯命令道。地主们将牛牵走后,西西弗斯望向奥托里库斯的家。“我觉得应该带走你所有的牛,”他说,“一头母牛也不能落下。”此话指的是奥托里库斯的妻子安菲西亚(Amphithea)。

看吧,西西弗斯不是什么好人。(184)

泄漏宙斯的秘密

打败了诡计之神后裔的狂喜冲昏了西西弗斯的头脑,他开始确信自己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以王室智者自居,对呈上前来的各种问题发表看法,并为此收取巨额的费用。不过,奸诈与有见地、狡猾与有判断力、小聪明与大智慧之间始终是有区别的。

还记得阿索波斯河吗?底比斯的女祭司塞墨勒就是在这条位于玻俄提亚的河流中沐浴,从而引起宙斯的注意,最后生出了狄俄尼索斯。不幸的是,这条河的河神也有一个女儿叫埃癸娜(Aegina),她的美貌也引起了宙斯的注意。天神变成老鹰的形态,俯冲下来抓走了女孩,将她带到阿提卡(Attica)(185)海岸外的一座小岛上。急得发疯的河神四处寻找女儿,询问遇到的每一个人有没有见到亲爱的女儿。

“一个披着山羊皮的年轻女孩,是吗?”当河神问到西西弗斯时,对方这么回答,“啊,我见过,我刚刚看到一只老鹰把她抓走了。他从太阳里冲出来时女孩正在河里洗澡,那真是最最——”

“老鹰把她带哪儿去了?你看见了吗?”

“这些手镯是纯金的吗?不得不说,手镯很漂亮哟。”

“拿走吧,手镯是你的了。可怜可怜我吧,快告诉我埃癸娜到底怎么了。”

“那时候我正巧站在山上所以看得很清楚。那老鹰把她带到——你这只戒指,是绿宝石的?哎呀,真是谢谢了,好吧让我想想……没错,他们飞过大海,落到了那儿,就是那座岛。你到窗户边来。它就在地平线上,看到了吗?俄诺涅(Oenone),没错,那就是岛的名字。在那儿你就能找到他们。哦,你要走啦?”

阿索波斯找来一条船,立即动身前往小岛。他还没走完一半的路程,宙斯就发现了他,于是弯弓搭箭降下一道霹雳。霹雳激起的巨浪把阿索波斯和小船冲回河口,将其淹没在自己的河中。(186)

还有西西弗斯!宙斯早就注意到这个恶棍了。西西弗斯搜刮到该国旅游的客人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好客之神宙斯的眼睛。西西弗斯向他们征税,掠夺他们的财产,随意调戏他们的女人,无耻地僭越了每一条神圣的待客之道。现在,他竟敢多管闲事,这事根本轮不到他插手,他揭露的可是众神之王的隐私。宙斯认为,是时候采取点措施了,必须拿他开刀以警醒世人,让他面临死亡、堕入地狱。

西西弗斯虽贵为皇族,可一生太过邪恶无耻,因此宙斯判定,剥夺由赫耳墨斯引荐他进入冥界的荣耀,取而代之由死神塔那托斯为他戴上镣铐,带他前往冥界。

欺骗死神

在被宣判死亡的人面前现身的时候,幽灵有多阴森,塔那托斯的心情就有多愉悦,他最享受的就是这个瞬间。

在他们面前出现,同时对其他人隐身,枯槁的躯体裹在一袭黑衣里,全身冒出好似从地狱而来的缕缕黑烟。死神伸长手臂,故意慢慢地靠近受害者,好像残忍地欲擒故纵。当他嶙峋的指尖碰到对方肉体的一刹那,他们体内的灵魂会发出一声凄惨的啜泣。塔那托斯最爱看的就是生命消逝之际,受害者的皮肤变得苍白,眼皮颤动之后最终紧紧闭上的画面。最精彩的还是灵魂脱离肉体时发出的最后一声战栗的呻吟,它将乖乖戴上镣铐,准备好被带走。

和许多奸诈狡猾、野心勃勃的阴谋家一样,西西弗斯的睡眠也非常浅。他的脑子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一丝轻微的响动都会把他惊醒。因此,当死神悄悄走进他的卧室,即使气息是那样微不可闻,他也依然警觉地坐起了身。

“你是什么鬼?”

“是啊,我是什么鬼呢?我就是鬼本尊。呜哈哈哈!”塔那托斯发出阴森可怖的狂笑,那声音常常让濒死的凡人尖叫、发狂。

“别这么嚷嚷。你怎么回事啊?牙疼?消化不良?还有,别跟我打谜语。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塔那托斯故意停顿一下以营造气氛,“我的名字就是——”

“我可没有一整晚的时间听你说话。”

“我的名字是——”

“你到底有没有名字?”

“塔那托斯。”

“哦,所以说,你就是死神,对吗?嗯,”西西弗斯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更高大呢。”

“西西弗斯,埃俄罗斯之子,”塔那托斯试图用威严的声音压制住对方,“科林斯的国王和君主——”

“是,是,我知道自己是谁。你才是那个好像想不起自己名字的家伙。为什么不坐着说呢?老站着脚多累啊。”

“我的脚一点也不累,我是飘着的。”

西西弗斯低头看了看,说:“啊,没错,你确实飘着呢。你是为了抓我才来的吗?”

塔那托斯感觉自己的话得不到任何应有的尊重和敬畏,所以只是举起镣铐,在西西弗斯面前晃了晃以示威胁。

“原来你一直把这镣铐带在身上呢。铁做的吗?”

“钢,牢不可破的钢。这脚镣由独眼巨人史特罗佩斯用赫菲斯托斯的火炉锻造而成,我的主宰哈迪斯对它施下咒语。只要被这镣铐锁住,除了冥王谁也解不开。”

“真是不得了啊,”西西弗斯点点头说道,“不过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再说这镣铐上连个锁扣都没有。”

“锁扣和弹簧都做得非常巧妙,凡人的眼睛是看不到的。”

“你怎么说都行,但我可是一点也不相信这东西能锁住什么。我打赌,它连你自己那根枯瘦的胳膊都锁不住。不信你试试看。”

西西弗斯竟然对自己引以为傲的锁链公然表示怀疑,塔那托斯忍不住了,冲他大吼:“愚蠢的人类!这样精妙的机关你们凡人根本理解不了。你瞧!从后背绕一圈到前面,很简单,把我的手腕并起来,然后锁上手铐。再麻烦你按一下这儿,把锁扣打开,这儿有一块隐蔽的面板……看到了吗!”

“嗯,我看到了,”西西弗斯若有所思地说道,“确实看到了。我错了,大错特错。它的工艺真是精湛。”

“哦。”

塔那托斯想挥舞镣铐,可上半身已经紧紧锁住,动弹不得。“呃……能帮帮忙吗?”

西西弗斯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房间另一头那个大衣柜的柜门。把这位飘在空中、紧紧绑缚住的塔那托斯移过去再简单不过了。只需轻轻一推,死神便滑进了衣柜,他的鼻子还磕了一下。

把塔那托斯锁进衣柜之后,西西弗斯开心地大叫起来。“这衣柜的锁是凡人制造的,也许很廉价,不过我向你保证,它和从赫菲斯托斯的火炉里锻造出来的镣铐一样结实、管用。”

衣柜里传来低沉而绝望的呼喊,塔那托斯乞求放他自由,然而西西弗斯痛快地大笑一声便扬长而去,对死神的恳求充耳不闻。

没有死亡的日子

塔那托斯被监禁的前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管是宙斯还是赫耳墨斯,就连哈迪斯都没想过确认一下西西弗斯究竟有没有依照安排到达冥界。然而,之后整整一周都没有任何新亡灵前来报到,地下世界的精怪们不免怨声载到。又过了一周,除了一位备受尊敬的阿耳忒弥斯的女祭司,还是没有其他亡灵前来报到。由于一生清白无瑕,这位女祭司被赐予享有由引灵者赫耳墨斯亲自陪同前往极乐世界的特权。忽然没有新亡灵的加入令冥界上下百思不得其解。这时,终于有谁想到已经很久没见到塔那托斯了。大家派出搜索小组,但始终不见死神,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没有塔那托斯,整个冥界都将崩溃。

奥林匹斯诸神对此事有各自的看法。狄俄尼索斯觉得这件事非常好笑,还举杯庆贺肝硬化终于不再威胁生命。阿波罗、阿耳忒弥斯和波塞冬持中立态度。德墨忒尔有点担心珀耳塞福涅作为冥后的权威会受到藐视。这对母女所司掌的四季要求生命必须先死亡再重生,所以可见世间若再无死亡,对她们而言会是多么致命的打击。同时,这样一桩不合时宜的丑闻使赫拉感觉脸上无光,进而让宙斯也不得安宁。平时相当快活、自在的赫耳墨斯也非常焦虑,因为保证冥界的流畅运转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不过,最无法忍受这件事的却是阿瑞斯,他对此怒不可遏。当他低头望向人间时,人类世界一如既往地爆发着激烈的战争,却没有人牺牲。战士被标枪刺穿,被马匹践踏,被战车的车轮碾压,被利剑削去头颅,但他们就是不死。这简直是对战争的嘲讽。如果谁都不会死,那还打什么呢?此时,战争已经失去意义。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不能产生任何效果,因为参与战争的任何一方都无法获得胜利。

小神们也和奥林匹斯诸神一样各持己见。勾魂女神凯瑞斯继续啜饮在战场上倒下的战士们的血液,毫不关心他们的灵魂会去向何处。时序女神欧诺弥亚和狄刻的看法与德墨忒尔相同,没有死亡,自然界的秩序将会大乱。她们的姐姐和平女神厄瑞涅却不禁感到喜悦,没有死亡就意味着没有战争,那么她的时代岂不是已经来临了?

阿瑞斯不停地唠叨此事,他的父母赫拉和宙斯不堪其扰,宣布必须找回塔那托斯。赫拉要求了解塔那托斯最后的行迹。

宙斯说:“赫耳墨斯,就在不久前,是不是你派塔那托斯去把那邪恶的坏蛋西西弗斯的灵魂给领回来的?”

“哎呀!”赫耳墨斯恼火地拍了一下大腿,“没错!是西西弗斯。我们派塔那托斯去把他锁起来,然后带回冥界。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下。”

赫耳墨斯脚踝上的翅膀扑腾扑腾地闪动了几下,一阵嗡嗡的响声之后,他就飞走了。

眨眼间,赫耳墨斯便回来了,并报告说:“西西弗斯从未到过冥界。半个月之前,塔那托斯被派去科林斯找他,之后就失踪了。”

阿瑞斯吼道:“还等什么呀?去科林斯!”

很快,他们便在卧室找到了锁住的衣柜,柜门被强行打开后,他们发现受尽屈辱的塔那托斯正哭哭啼啼地坐在角落里的几件斗篷底下。赫耳墨斯将他带回了冥界,冥王哈迪斯挥手为他解开了锁链的咒语。

“这事我们之后再谈,塔那托斯,”哈迪斯说,“因为现在有一大堆亡魂等着你处理呢。”

“先让我抓住那恶棍西西弗斯吧,陛下,”塔那托斯恳求道,“我不会再上当了。”

赫耳墨斯挑起一边的眉毛,不过哈迪斯却望向坐在一旁宝座上的冥后珀耳塞福涅,她点了点头,因为塔那托斯是整个冥界中她最喜欢的仆从。

“这回可不能再把事情搞砸了。”哈迪斯咕哝道,之后便挥挥手让塔那托斯退下。

葬礼

我们已经知道了,西西弗斯绝不是个傻瓜。他从没幻想过塔那托斯能永远被锁在衣柜里。死神迟早会被解救出来,再次踏上索命之路。

西西弗斯来到镇上临时寄居的小别墅,把妻子叫到身边。这位妻子是在侄女堤洛溺死儿子并离开他之后,他新娶的。当年的堤洛有多任性执拗,这位年轻的新王后就有多善良恭顺。

西西弗斯把她拉到身旁,说:“亲爱的,我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等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灵魂离体之际,你会怎么做?”

“我会照规矩行事,我的君王。我会为您沐浴擦洗,把奥波勒斯放在您的舌头底下,让您不用担心没有钱付给摆渡者。我们会在灵柩边守护七天七夜,会奉上烤制的祭品以取悦冥王和冥后。这样您前往水仙平原的这一路都将受到祝福。”

“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你绝不能这样做,”西西弗斯说,“一旦我死去,你必须把我脱得精光,然后扔到大街上。”

“我的国王!”

“我是认真的,极其认真。这是我的心愿、恳求和命令。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你都不能做任何祷告,不能行任何祭祀,不能举办任何形式的葬礼。你要向我保证,把我的遗体当成死狗一样。”

“可是——”

西西弗斯搂着王后的肩膀,深深地凝望着她的双眼,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命令是多么恳切。“如果你爱我,属于我,如果你不想被愤怒的鬼魂骚扰,那么请答应我,完全按我所说的去做。现在,以你的灵魂向我发誓吧。”

“我……我发誓。”

“很好。现在让我们喝一杯吧,为了生命,干杯!”

西西弗斯对时机的把握一直恰到好处。就在当天晚上,他被床畔死神的细语惊醒。

“你大限已至,科林斯的西西弗斯。”

“啊,塔那托斯。我正等着你来呢。”

“你可别想再骗我了。”

“我?骗你?”西西弗斯站起身,恭顺地低下头,举起双手等待被镣铐锁起,“本人绝不敢有这种念头。”

锁上镣铐后,他们向下飘到了冥界入口。塔那托斯把西西弗斯留在冥河岸边便匆匆离开,赶去处理许许多多等待被召唤的亡魂。

摆渡者卡戎划着船过来了,西西弗斯登上甲板。卡戎一边撑杆离岸,一边朝他伸出手掌。

“一个子儿都没有。”西西弗斯拍拍自己的口袋说。

卡戎一言不发地将西西弗斯推入了幽深的冥河。河水很冷,冷得他牙齿打颤,不过西西弗斯还是努力游到了对岸。河水让他浑身起泡,令他几乎崩溃,但当他站上另一侧的河岸时,他对如今的悲惨模样很满意,因为这正是自己想要的。

从西西弗斯身边掠过时,幽灵纷纷转移目光。

“正殿怎么走?”西西弗斯问其中一位。在幽灵的指引下,他来到了珀耳塞福涅的面前。

“我敬畏的冥后,”西西弗斯低头说道,“我请求见哈迪斯一面。”

“我丈夫今天去了塔耳塔洛斯,我能代他行事。你是谁?竟敢以这副模样站在我的面前。”

西西弗斯此刻赤身裸体,一只耳朵被扯掉,一只眼球从眼眶中掉出来。他那具鬼一样的躯体上布满了咬痕、鞭痕、淤青以及溃烂的伤口,这证明他的妻子遵从了他的指示,西西弗斯的肉身曾在科林斯的大街上遭到了粗暴的对待。

“夫人,”西西弗斯在珀耳塞福涅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比别人更深刻地体会到以此面貌来见您实在是有失体统。这一切都归咎于我的妻子,那位恶毒、变态、渎神的妻子,就是她让我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就在弥留之际,我还听到她对女仆说:‘我们才不会把金子浪费在葬礼上呢。冥界的神对我们来说无足轻重,把他的尸体扔到外面喂狗去吧。我们要用准备办葬礼的钱来办一场宴会。把他留给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的牛烤了,咱们好好吃上一顿。’这就是我在人间听到的最后的话。我的妻子又笑又拍手,真是个可怕的王后!”

珀耳塞福涅大发雷霆。“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她必须受到惩罚!”

“没错,陛下。不过要怎么做呢?”

“把她的皮活活剥下……”

“是。很不错。不过请容我插上一句,这么做会不会很有趣呢?”西西弗斯露出笑容,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如果您让我死而复生,那岂不是很有意思?她该多么震惊!”

“嗯……”

“我保证,她每天都会为自己对神的亵渎和不敬之举付出代价。再也没有金子或者宴会供她享用,等待她的只有严苛的责罚、侮辱和劳役。我实在等不及要看她的表情了,当我在她面前完好无损地复活……或许……或许甚至比从前更为年轻英俊、生机勃勃?她才26岁,可我若活得比她还长,她该多么痛苦啊!我要让她做我的奴隶。让她的每一天都是一场煎熬。”

珀耳塞福涅闻言大喜,连连拍手地说道:“就这么办。”在冥界度过的这些岁月让珀耳塞福涅有了点皇后的脾气,她发誓要好好地管理地狱。

就这样,西西弗斯被放回了人间,从此和快乐的王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等到西西弗斯的死期终于来临的那一天,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滚石

宙斯、阿瑞斯、赫耳墨斯和哈迪斯都很不高兴,他们听说西西弗斯再一次逃过了死亡。而且,珀耳塞福涅已经做了决定:一位天神的所定之事不能被其他天神撤销。

在度过祥和且富足的五十年之后,西西弗斯的凡人妻子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珀耳塞福涅与西西弗斯之间的契约也宣告终结。塔那托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拜访他。

这一回,西西弗斯给卡戎支付了费用,平平安安地渡过了冥河。赫耳墨斯在对岸等着他的到来。

“哎呀哎呀,这不是科林斯的国王西西弗斯吗?满口谎言的欺诈者,恶贯满盈的大骗子,和我真是臭味相投!没有凡人能骗过死神,而你竟然骗了他两次。真够聪明的。”

西西弗斯鞠了一躬。

“如此丰功伟业,理应得到一次成仙的机会。跟我来。”

赫耳墨斯带着西西弗斯穿过数不清的长廊和过道,最后来到一间宽敞的地下洞室。一个巨大的斜坡连接着地面和洞顶,斜坡的底部有一块被一束光照亮的巨石。

“那就是天界。”赫耳墨斯指着光源说道。

西西弗斯看见斜坡通向洞顶的一个方形入口,一束阳光从里面射出来。赫耳墨斯一指,那入口便关闭了,光束也随之消失。

“你要做的是将这块石头滚到坡顶。当你走到坡顶时,洞口便会打开,你就能爬出去,然后以西西弗斯国王的身份得到永生,再也不会见到塔那托斯。”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赫耳墨斯说,“当然了,如果你不想这么做,我也可以带你去至福乐土。你将和亡故的好人相伴,在那里享受无忧无虑的永恒。但若是选择这块石头,你就必须不断努力,直到成功地将它推上去,赢得自由和永生。做出选择吧。是选地底那田园诗般的来生世界,还是努力争取长生不死?”

西西弗斯看了看巨石。石头很沉重,但也没到硕大无朋的地步。斜坡很陡,但也不至于不可攀登。倾斜度大约四十五度,不会更多。好吧。是下到至福乐土永远和无聊的好人们一起享乐,还是在地上真实的世界里度过荒淫无度、寻欢作乐的疯狂永生?

“你没骗我吧?”

赫耳墨斯拍拍西西弗斯的肩膀,灿烂地笑着说:“既不骗你,也不给你压力。你来选择。”

接下来的故事你已经知道了。西西弗斯用肩膀顶住巨石,开始把它向着坡顶推去。推到一半时,他确信自己可以获得永生的资格。推到四分之三时,他非常疲惫,但还没有力竭;到五分之四时……他发现这个活儿还挺难的;六分之五,他感到有点痛苦;七分之六,他感到非常痛苦;八分之七……现在离坡顶十分近了,伸一伸手就能够到,只需要再努力地推一把……不不不不!石头滑了一下,从西西弗斯身旁滚到了坡底。西西弗斯心想:“好吧,第一次尝试的结果还不算太坏,只要慢慢来,保存体力,我一定能把石头推上去。我可以的,我会找到技巧的。也许应该背对着坡,用背顶着石头走。我能推上去的……”

西西弗斯如今仍在塔耳塔洛斯推着那块石头,每次眼看要到顶了,石头就会再次滚下,让他不得不从头来过。他永生都会待在那里,但他始终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想着只要最后再用力推上一把,自己就能获得自由。

画家、诗人和哲学家从西西弗斯的传说中看到了许多东西,他们看到了人生的荒谬、努力的徒劳、命运的残酷无情和不可征服的万有引力。此外,他们还看到了人类的勇敢、坚韧、毅力、忍耐和自信。从西西弗斯的拒绝屈服之中,他们看到的是英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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