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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


2013年12月24日。平安夜。

当天晚上九点多,冯雪娇约我在当年我们五个人经常碰头的那家肯德基见面。自打从北京回来,我就一直没敢约她出来,其实是怕见面尴尬,一周前在北京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喝到断片儿,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就当又喝了一顿迷魂酒,醒来假装没发生过,反而更好。

冯雪娇坐在我对面,一连吃了四个草莓圣代,看得我都直倒牙,实在忍不住才拦住她没买第五个。我说,大半夜吃这么多凉的干什么?冯雪娇说,我就是突然想吃,忍不住。我说,有病。顺便拿出一张纸巾给她擦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我也养成了出门随身带纸巾的习惯。冯雪娇说,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话能温柔点?从小到大你都这样。我看冯雪娇的样子不太正常,一般这种时候,她都是要犯矫情了。我问她,你怎么了?

冯雪娇舔了舔嘴,说,王頔,我怀孕了。

听到的那一刻,我居然没有表现得特别难堪,其中有多少是强装,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确定。我问她,那天晚上,咱们俩不是,没做什么吗?冯雪娇比我镇定得多,说,是你不记得了,你比我醉。我说,不对,这才一周,这么快就能知道?冯雪娇说,网上说了,最快七天,我就好奇测了一下。我说,这种事有那么让你好奇吗?准不准啊?冯雪娇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害怕了?我说,也不是害怕。冯雪娇说,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赖上你,但如果是真有了,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说,那还是跟我有关系啊!冯雪娇说,你就是孩子的爸爸呗,我又没逼你跟我结婚。有一瞬间,我不确定冯雪娇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是当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我知道,她从小唬人是另一种表情,她一向都不太会撒谎。我说,明天陪你去医院,要是真的,我们就结婚。没想到,冯雪娇乐了,说,看把你吓的!我还不稀罕咧!我说,反正我表完态了,随便你。冯雪娇突然转移话题说,我想再吃一个圣代,最后一个。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行。冯雪娇盯着我看了半天,笑了,说,噢,还没当爸爸,先管起我来了。

在肯德基里坐到了快十点,冯雪娇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一直在跟我聊秦理,还有黄姝、高磊,聊我们小时候那些事。冯雪娇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平安夜,我们五个就是在这里过的,当年全市就这家肯德基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们回家都两点多了,当时谁都没手机,没人跟家里汇报,回到家我妈差点儿没打死我。我说,当然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旁边那张桌子玩了半宿大富翁棋,秦理一直赢,我跟高磊气得差点儿掀桌子,黄姝困得趴桌子上睡着了,醒来俩脸蛋上沾的全是番茄酱,跟傻姑似的。还有你,人家店员为了撵我们,撒谎说厕所坏了不让用,你非一泡尿憋不住,跑外面墙根儿底下放水,还叫我站老远给你放哨。冯雪娇说,哎呀,烦不烦人,别说了!她自己笑了两声,没一会儿,那笑声又干瘪下去。她说,可如今再也凑不齐人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她,前天你在电话里跟我说,黄姝身上有火炬图案的事,是真的吗?冯雪娇点头,说,秦理现在嫌疑最大,我爸可能要抓他。我问她,秦理现在还住当年那个家里吗?冯雪娇说,是,你家隔壁楼。我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还是冯雪娇先说出口,要不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看秦理吧?我说,行,打包一个圣代带去。

到秦理家楼下时,已经十点钟。那里也曾经是我住了十年的家,只是如今身躯不再,剩下一半残存的楼梯,紧贴着秦理家那栋楼陪伴着,仿佛死得不甘心。还差一层楼的时候,我跟冯雪娇听见楼上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奔下来,三个中年男人跟我俩在楼梯里险些撞个满怀。

冯雪娇惊呼,郭叔叔?

竟然是冯雪娇她爸的同事,三个警察。那个姓郭的男人比冯雪娇更惊讶,说,娇娇!你怎么在这儿?冯雪娇说,我来看我朋友。老郭反问,什么朋友?秦理吧!冯雪娇承认。老郭说,你也太不听话了!我们在楼下盯他好几天了,你爸还特意嘱咐我,万一见到你来找秦理,必须把你拦下来,你咋就这么不听话呢!赶紧回家!

三个警察硬拉着冯雪娇下楼之际,我悄悄又上了一层——秦理家的门被强行打开过,我像被谁推着走了进去,家里的布置,跟我们小时候印象中的一模一样,除了秦理的卧室,堆着满墙的玻璃缸子,蛇、蜥蜴、蜘蛛趴在里面一动不动,卧室的窗户开着一道细缝,我竟然有种错觉,像回到了小时候,秦理玩累了打瞌睡,我帮他把窗户关好。关窗时,我习惯性朝楼下望了一眼,黑夜里,七楼好像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此时其中一个警察返上来把我也拉走。打包的圣代,被留在了秦理的书桌上。

到了楼下,老郭匆忙上车,冯雪娇却把着车门不放,口气根本是在质问对方,我爸是不是让你们抓秦理?你们是不是要去抓秦理!老郭也生气了,硬扒开冯雪娇死攥不放的手说,别在这儿搅和,你们赶紧给我回家!话说完,三个人开车绝尘而去。

我站在冯雪娇身后,想象着她会有多少种方式表达难过或者崩溃,可她竟然没有,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奔上街,拦了一辆出租车,留下一侧未关的车门给我。容不得我犹豫,我也跟着上了车。车上,冯雪娇让司机紧跟住前面三个警察的车,快点儿,再快点儿。我问她,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她好像听不见我说话,反问我,你说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他们知道秦理在哪儿吗?我说,不管秦理在哪儿,他要是想跑,早跑了。冯雪娇问,可是他们一直在楼下盯着秦理,怎么跑的?我说,从窗户出去,踩着空调箱,顺我家那栋楼的楼梯下。冯雪娇又开始自言自语,不是秦理,不是秦理。

直到快进那个叫荷兰村的地方,出租司机说,里面没路灯,我可不进去了。冯雪娇直接掏出一百块钱没找,我们俩下车,追着扬起的尘土,一路跑进去的。那里面空旷一片,四处漆黑,每隔开很远才有一栋四层楼高的欧式别墅,一盏亮灯的都没有。我看着身边狂喘不止的冯雪娇,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毫无犹豫地陪她闯进这片黑夜,但我心里知道,此刻我必须陪在她身边,何况不止两个人,如今我们是三个人。

终于我看见前面几盏车灯,围住了一栋亮着微光的别墅,走近前,加上刚才追的那辆,一共五辆车,十来个警察,都拿着枪,站在最前面的是冯雪娇的爸爸冯国金,正在跟刚刚赶到的老郭说话——当他们同时看到不远处的我和冯雪娇时,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比车灯还亮。冯国金冲着过来,而冯雪娇也朝他爸爸冲过去,我紧跟在后。冯国金大吼,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冯雪娇憋了一路的那根弦终于绷折了,号啕大哭起来,爸,对不起,爸,我以为你们是来抓秦理的。我看见冯国金的眼睛里,有种绝望。冯国金又看看我,对冯雪娇说,你们去车里待着,不准出来,我现在是执行任务,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冯雪娇越哭越厉害,像是在号叫,秦理在哪儿呢?秦理在哪儿呢?冯国金说,他人就在里面,有枪。冯雪娇说,我求你了,爸,你别打死他,你别抓他,爸,我求你了!冯国金冷漠地推开冯雪娇,让人把冯雪娇连我推进了离门口最近的一辆车里,老郭上来要关车门,却被冯雪娇的双手死死顶住,同时,冯国金开始冲门内喊话,秦理,你把枪放下!把门打开!你要是杀了殷鹏,你哥就白死了!他下辈子都洗不清了!

门里跟门外的黑夜一样安静。

冯国金喊,秦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知道你冤!你跟你哥都冤!我现在有证据能抓殷鹏!你这么冲动,是在害你自己!十年了!你哥的死,你不是一直算我头上嘛!你冲我来!我把枪放下,一个人进去!你要是听见了,就踹三下门!

等了三分钟,门内依旧没有动静。冯国金对身后的人说,冲进去。四人上前,用破门专用的工具,不到两分钟,那扇脆弱的保险门就被打开,我从车里看过去,一层偌大的客厅,没有人。冯国金在客厅里简单部署,开始带人往楼上走,此时冯雪娇突然冲出车外,负责看我们的年轻警察一不留神,冯雪娇已经冲进别墅门内,我从另一侧下车,紧紧追着她。当我跟冯雪娇冲到队尾的时候,被老郭死命拦在楼梯里,压着嗓子骂,胡闹!滚!冯雪娇像疯了一样,一直冲到了队伍中间,七八个警察人人手里握着枪,谁也不敢乱动。我仍被卡在队尾,望着他们一路逼上天台。最终,我跟冯雪娇被两个警察拦在进入天台的门外,双手被反扭着,我对扭着冯雪娇的那个警察说,求你轻点儿,她怀孕了!那个警察一愣,眼神转过去看已经站上天台的冯国金,他知道冯国金也听到了。而冯国金只是草草回头瞥了一眼我跟冯雪娇,又转头冲着天台那头大喊,秦理,放下枪!最后一次警告!

穿过堆挤在过道中的人头,我望见了天台那头,十年未曾相见的那张脸,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可是那双眼睛,我到死都不会忘,那双眼睛包裹着我曾经的一切,和我的眼睛,彼此见证过这个世间最亲密也最冷漠的东西。而此刻,那双眼睛里迸发着我今生从未见识过的凶狠,他一只手拿枪死死抵住殷鹏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紧紧勒住殷鹏的脖子,手中攥着一样东西。

冯国金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举枪对准秦理的方向,大声喊着,秦理!放下枪!

死——

那声怒吼,或者叫哀号,本应具有划破夜空的锋利,却像个濒死的生命一样无力,没有回响,转眼被黑夜生吞——那是来自一个无法诉说苦难的身体里,最深处的绝望。秦理将手中那样东西突然朝冯国金丢过来,冯国金喊着“不许动”,可没打算开枪,看着丢到自己脚下的,是一盘黑色录像带。连冬夜的寒风都被凝结在原地的一刻,冯雪娇突然从身后年轻警察的手中挣脱,疯一样冲到冯国金的身旁,她再也不哭了,面容镇定,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样很小的东西——直到扭着我的年轻警察也选择放弃,任我也跑过去站在冯雪娇和冯国金的身边,才看清冯雪娇捡起的是一个可以塞进耳蜗的小小的助听器。大概是秦理刚刚在挟持殷鹏的一路上,不小心拨弄掉的。

冯雪娇对冯国金说,爸,你说什么,秦理他听不见。让我来,求你了。

冯国金大喊,你给我回去!

冯雪娇毫不理会冯国金的阻拦,径直走向前,直到距离秦理不到十米的地方,秦理将手中的枪转而对准她时,才站住不动。冯国金跟身后所有人的枪都突然举得更高,寒风里没人允许自己喘气。

冯雪娇抬起右手,掌心里是那个小小的助听器,对秦理说,戴上吧,求求你听我说话。

走——

冯雪娇想要再走近一步,可是秦理晃动起手中的枪,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他自己紧勒着殷鹏,已经退到了天台的边缘。可冯雪娇没有停下的意思,那一刻,我的双脚催促着我飞身上前,就像小学六年级那天,有人推着我上前挡在秦理面前,高举起凳子劈向欺负秦理的胡开智时一样,我张开双手,挡在了冯雪娇面前。我的喉咙里,完全发不出声音。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在替我说话,他是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曾经抛弃秦理如今又回来的孩子。那个孩子的声音在哽咽着说,对不起,秦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走——

秦理最后的一声哀号,穿透我的耳膜,过滤掉了所有愤怒。我知道,那一刻,他听见了。我仿佛也听见初一那年,他跟李扬在教室里打架,我本想冲上去帮忙,却被他狠狠推出教室门外,反锁上门,隔着玻璃对我喊出的那一声——你走!

身后冯国金的喊声再次响起。

秦理!黄姝是死在你手里的!你必须负责!

几乎同时,秦理手中的枪稍稍放低了,他身前一直没有吭声的殷鹏突然用手肘向后撞开秦理,挣脱出来,直奔冯国金而去,没跑出几步,两腿一软,瘫倒在冯国金面前。所有人冲上前将殷鹏死死按在原地,只有我和冯雪娇,在距离秦理最近的地方,亲眼注视着秦理回头望了我们最后一眼,踏前一步,从天台的边缘坠落,跟黑夜真正融为了一体。

楼底传出一声闷响,如同秦理最后那声哀号的音调。

冯国金和其他人,一起冲过来天台边缘。只有我和冯雪娇,并排傻站在原地没动。

我终于注意到,天台后紧挨着护城河,周围没有公园,没有路灯,也没有老人和孩子,恐怕是这条河水在流经这座城市中,最祥和的一段。水面波澜不惊,映射着比市区里更繁密的星光。这个夜晚,它只接受一个生命的陪伴。唯一干净的生命。

4

北方的秋天短,短到根本就是来通知人一声,冬天马上到,都别嘚瑟。冯国金听话,他那条伤腿比天气预报准,只要连着疼三天,肯定立冬。别人还穿单衣单裤时,他就得把毛裤套里面了,第一场雪一过就得换成棉裤,嘎嘎冷那几天,右腿膝盖还得加个纳米发热护膝。大夫说过,他自己要不拿这条腿当回事儿,六十岁后等着拄拐吧。

2014年11月,对冯国金的一生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孙记饺子馆。除了冯国金和老孙,还有另一桌没走,四个小青年,喝高了围那儿吹牛逼呢,一个说现在社会上谁谁最好使,铁西区一踩乱颤,另一个说谁谁不行了,叫和平区新冒出来的谁谁给干了,腿给卸了,全市就自己大哥最牛逼,刑警队队长都得给面子。冯国金给听乐了,老孙喝口酒说,操,我天天都听这些玩意儿,换你闹心不?冯国金调侃说,听着没?他大哥我都得给面子。老孙说,咋样?当大队长以后轻松点不?冯国金说,工作没见少,闲话倒不少。老孙问,啥闲话?冯国金说,说我故意把曹猛搞下去,就为顶他位子。老孙,操,他自己犯那么大事你还保他来着,没进去就不错了,还有人帮他说话?冯国金说,社会不就这样吗。冯国金夹了一口饺子,酸菜猪肉的,就一口酒。老孙说,我他妈一直就看不惯他,咱俩刚进队那会儿,你还记得不?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他为了巴结你老丈人,硬把我的功劳塞给你了,气得我一礼拜没起来炕。冯国金笑了,你为啥跟我怄气这么多年,我能不记得吗?老孙说,到现在我也觉得你能力不如我啊!我当年要是没出来,你现在的位子没准儿就我坐着。冯国金说,那可说不好,没准儿你早犯事儿了。老孙说,也是,跟你不一样,我爱钱。冯国金说,你开饭店赚得比我多多了。老孙说,这两年也不好干了,不过我也够了,再过两年打算把这店兑出去,养养花,钓钓鱼,我没老婆孩子要养,不遭这罪了。现在我想想,就是比你强,你看你,累得跟瘪犊子似的,落一身伤,媳妇还跟人跑了。冯国金说,你他妈会唠嗑不?老孙问,离没离啊到底?冯国金说,离了,上个月。老孙说,不是去年就说离吗?怎么又拖到现在?冯国金说,不是赶上娇娇怀孕嘛,咱俩合计那个时间离婚太不给女儿留脸了,怀孕十个月她妈一直在身边照顾,坐完月子了我才提。老孙说,我说这俩月你咋没来呢,生了?冯国金说,女孩,属马。老孙说,那得恭喜你啊,都当姥爷了,走一个!娇娇都当妈了,你说能不快吗?冯国金说,快,太快了。冯国金掏出一张红色请柬,说,你不问我都忘了,来给你送这个,我外孙女满月酒,有空就来。老孙说,行,还跟我装忘了,不就是来收我份子钱吗?娇娇婚礼啥时候办啊?你一起告诉我得了。冯国金说,婚礼就不请你了,娇娇说就想跟家人吃顿饭,不大办了。老孙说,那我省份钱呗。

终于把那桌小青年给熬走了,二十四小时的店,老孙瞪眼撒谎说下班了。俩加一块一百岁冒头的男人,自己也喝高了。老孙问,去年那案子,最后给你几等功?冯国金说,特等功。老孙说,操,你命就是好。冯国金说,有啥用?老孙说,将来等外孙女长大了可以讲啊,她姥爷多牛逼。冯国金说,讲这玩意儿干啥。老孙说,先给我讲讲。冯国金问,讲啥?老孙说,案子啊,上次你没讲完,那小子,叫啥来着?冯国金说,秦理。老孙说,对,秦理,把车开进八卦街以后没了,最后怎么运的尸体?冯国金说,凭啥给你讲?老孙舌头喝直了,说,你是我哥,行不?冯国金问,你还比我牛逼不?老孙说,你比我牛逼,你最牛逼。冯国金慢悠悠喝两口酒,故意磨叽老孙半天,才开始讲,其实秦理把那辆商务车开进八卦街以后,确实就停里面了,所以鬼楼周围的监控录像里没有。老孙问,那他到底怎么运的尸体?冯国金说,他换车了。老孙问,换什么车?冯国金说,当天晚上,洗车行一共有两辆车,一辆是尼桑商务车,还有一辆,是银色马自达,那天晚上他提前了半小时去接班,等白班工人回家以后,他是先开着那辆马自达进的八卦街,找个地方藏起来,又打车回到洗车行,十点钟把商务车开出来,一路跑到郊区,挖出尸体装上车,再开进八卦街,把尸体从商务车换到马自达里,再把马自达开到鬼楼抛尸,从八卦街十六个出入口中没有摄像头的一个口出来,监控等于被切断了,行踪根本连不上。回去的时候,用的也是一样的方法,还特意开着商务车全城兜了一圈,故意迷惑人,四点多开回洗车行,再打车回到八卦街,把马自达也开回来。老孙说,真挺牛逼啊,那你最后怎么发现是这么回事儿的?冯国金说,半个月。半个月后我才想通怎么回事儿,打电话问洗车行老板,知道了那辆马自达是银色,再回看鬼楼周围摄像头,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中间,有没有一辆银色马自达出现,真有。老孙说,那不对啊,既然找到马自达了,只要拍到过他从车上搬尸体下来,不就是证据吗?就算死了也能给他定罪啊。冯国金摇头,说,不能。第一,秦理开马自达时,故意戴着帽子,脸根本没拍到,第二,他开车在鬼楼周围转了三圈,等到最后一辆大巴车把进鬼楼院子唯一的入口给挡住了,他才把马自达停在大巴车后面,摄像头拍不到的死角里,再搬尸体下车,拖进院子里大坑的。那条街上有家旅行社,每天晚上十点以后陆续收车回来,街边停满一排,后来分析肯定是之前踩过点,周围情况全了解了。老孙想了半天,还是摇头说,不对,他要是真那么聪明,开马自达去抛尸时知道戴帽子,为什么开商务车去挖尸体的时候不知道戴,让摄像头拍到了脸呢?还是百密一疏啊!冯国金笑说,挺有文化呗,还会用成语了。因为他是故意的。老孙问,取尸体故意露脸?为啥?冯国金说,他就是想让我知道,他是奔哪个方向去的,后来也是因为他留下的这个线索,才在第一时间找到殷鹏的。老孙说,这么周密,这得计划多长时间啊?冯国金说,三个小时。老孙不说话了,酒都忘了喝,说,照你这么说,秦理真是个天才啊。冯国金说,本来就是。老孙问,那他是不是你这辈子遇到过的最聪明的罪犯?冯国金说,是,但他不是罪犯,因为到最后,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给他定罪。老孙说,白瞎了。冯国金干掉杯中酒,过了半天才说,但是他为了找殷鹏,整整等了十年。老孙问,就为了给他哥报仇?冯国金说,不光是——有些话,他不愿说透。冯国金感觉自己酒量真是不比当年了,才六瓶不到,就眼晕了。还有些话,他想说,但不是对老孙,就是自己想跟自己说,冯国金问老孙,要换作是你,用十年等一个仇人,别的什么都不干,你愿意吗?老孙想了想说,那得看是多大仇了。冯国金又问,为报仇你愿意受多大委屈?老孙说,得看是多大委屈了。冯国金说,天大的仇,天大的委屈。老孙问,十年,秦理都干什么了?冯国金说,养蛇。老孙问,养什么蛇?冯国金说,仇人的蛇。老孙问,啥意思?冯国金说,殷鹏后来虽然跑路了,但他从来都没跑出过秦理的视线。队里搞技术的同事说,不知道秦理用的什么方法,应该是破解了殷鹏公司的邮箱,从往来邮件里发现了殷鹏的QQ号,殷鹏常用那个号登录一个养蛇的论坛,他跑到美国以后,最惦记的不是老婆孩子,竟然是他养的那条蛇。后来殷鹏自己交代,论坛里有个人号称开宠物店,就在本市,只卖蛇,还能寄养。殷鹏聊过,觉得对方挺懂行的,就让那人去他公司连蛇带缸子都拿走了,帮忙寄养。后来证实,那个人就是秦理。老孙说,设这么大一套儿,得多聪明啊。冯国金说,之后十年,殷鹏隔三岔五就在网上问对方,蛇养得怎么样了,却完全不知道,连自己在国外的行踪,对方都知道。殷鹏还说,等他回国那天,肯定把蛇取回来,再给对方一笔寄养费作为感谢。老孙说,所以,十年,秦理就等那一天。冯国金说,对,殷鹏回来取蛇那天。

一年前的平安夜。除了当晚的月光跟河面,一切都险些跟平安擦肩而过。警察在荷兰村殷鹏所住的那栋别墅斜对面,五十米外的另一栋废弃别墅里找到了高清望远镜、自制简易监控、一台小型发电机、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捆尼龙绳、一把刀,以及一些饼干和矿泉水,没有床,只有一张破凳子。秦理就是坐在那张凳子上,一直监视着回国后的殷鹏。冯国金后来派人重新搜查殷鹏的别墅,竟然在客厅及卧室的隐蔽处,也发现了针孔摄像头,是那种在电子市场的黑商手里几百块钱就可以买到的。据殷鹏交代,他是2013年12月初以新的假身份从国外回到本市,一周以后,主动在网上联系替他养了十年蛇的那个人,约在了一个离荷兰村不远的地方见面,可是对方却没出现。他自己琢磨,秦理就是在那个时候跟上他并找到了他在荷兰村的藏身处。之后他多次试图联络养蛇人,但对方再也没回复过。冯国金问殷鹏,秦理在监视你的那十天里,有过任何察觉吗?殷鹏说,没有,就算跟我走个对碰都不会怀疑啊,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

在秦理偷设的监控录像里,清晰拍到了殷鹏在2013年12月16日凌晨,将被害人曾燕带回荷兰村的别墅,当晚七点半,殷鹏拖着一个沉重的大编织袋从别墅里出来,监控显示他去了别墅后方的那片荒地,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锹,一小时后,殷鹏返回别墅,没有再出来。后经确认,编织袋里拖着的正是曾燕的尸体。殷鹏埋尸的全过程,被秦理的监控拍到了一半,但秦理当时就知道殷鹏杀了人,因为他就坐在望远镜的这边目睹到一切。冯国金推测,秦理就是在那一刻,脑子里已经把二次抛尸的计划全都设计好了。晚上七点半后,秦理应该是先返回到市内鬼楼附近,花了两个小时在周围踩点,确认过所有摄像头的位置及死角,于晚上十点钟前回到洗车行接班,随即开出黑色尼桑商务车前往荷兰村殷鹏埋尸地点,将曾燕的尸体挖出,载回鬼楼院子里的大坑抛尸,随后用电话语音报案。秦理抛尸前,还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刀在曾燕的腹部刻上了火炬图案,而这正是他费尽周折的真正目的——明知道黄姝尸体上同样的图案,只有当年经办此案的警察和真凶才知道,这样一来,他刻意伪造的假象就不得不引起警方的注意,必定将相隔十年的两起案子合二为一,重新侦破。而最终能够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殷鹏死刑的唯一证据,就只有秦理自杀前在天台上丢给冯国金的那盘录像带,录像中清晰地拍摄下殷鹏性虐待并失手掐死曾燕的全过程。随后警方又在殷鹏的别墅内找到了大量录像带,里面记录的都是殷鹏非法拘禁并性虐待那些女孩子。此后冯国金在殷鹏被枪毙当天,曾经跟刘平说过一句话,抓到殷鹏的是你我不假,可是最后能送他死,靠的其实是秦理。

三天后的总结汇报大会上,至少有两百名同事参加。冯国金坐在台上,还是把话筒交给刘平,自己坐在那儿发呆,旁边领导跟他说悄悄话他都没听到,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台下整齐划一的深蓝色警服,自己像是漂荡在这片海上的孤舟,该往哪儿漂也不知道。还是不争气啊,到现在还怯场,脑袋里却偏在这种时刻蹦出一个小邓当年给自己讲过的段子,偷偷打了个哈欠。刘平在耳边做工作总结,具体说什么冯国金居然一个字都听不清。最后刘平交给领导讲了几句,领导问台下有没有人对这个案子还有疑问,可以放开讨论,一个年轻警察举手站了起来。

年轻警察问,痕量DNA检测结果证实第一个被害人黄姝身上的精液是属于金虎的,但没有证据证明秦天、秦理两人曾对黄姝有过性侵犯,那黄姝到底是谁杀的?

冯国金主动从刘平手中接过麦克,说,不知道。

年轻警察问,意思是还没找到证据?

冯国金说,就是没有证据的意思。

场面有点尴尬。最后还是领导打了圆场,解释说除了破案过程中技术层面的分享,别的暂时还没法多说,这个案子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随后可以再另行组织小规模讨论,今天就到这儿吧。

散会以后,同事们都去食堂吃饭了,冯国金一个人靠在沙发上抽烟,他本来想自己静一会儿,可是刘平也说不饿,故意留下来陪他。各自抽完一根烟后,冯国金问,你有话说吧?刘平说,我确实也没想通,当年秦理的确有不在场证据,食物中毒被秦天送到家附近的小诊所里抢救,当时抢救他的那个女大夫亲口作证,接收秦理的时间是在黄姝遇害两个小时前,之后秦理在诊所住了一宿,女大夫一口咬定时间记得没错,那黄姝的死确实跟秦理没关系,不是吗?冯国金说,秦理不是食物中毒,是农药中毒,洗胃。刘平问,你怎么知道?冯国金说,那家小诊所,我又回去过一次。刘平大惊,为啥没告诉我?什么时候回去的?冯国金说,就前天,赶上你放假回家。刘平问,你自己找那个女大夫去了?冯国金说,人没找到,前两年车祸死了。刘平问,你怀疑那个女大夫做了伪证?冯国金说,可是到最后也没证据。刘平问,人都死了,凭什么怀疑?冯国金说,跟你一样,我也想知道杀害黄姝的人到底是谁,这些天怎么想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唯一还有疑点的,只剩秦理的不在场证明,我查了十年前的笔录,那个女大夫叫张霞凤,还有她生前的户口。刘平问,查到什么了?冯国金说,她的前夫,是秦大刚。刘平问,“8·3”大案的秦大刚?秦大志他亲哥?冯国金点头,说,张霞凤是秦天和秦理的大娘。刘平说,张霞凤顾及过去的亲情,包庇了那两个孩子?冯国金说,应该是。我问过诊所里一个老人,秦大刚被枪毙以后,张霞凤一直自己过,听说一直挺照顾那两个孩子的,住的也一直很近,秦理还小的时候,过年还会叫到自己家吃饭。做伪证,应该是秦天求她的,当时她也不知道那是个多大的案子。刘平说,那就是说,黄姝的死,要不是自杀,就还是秦理下的手?冯国金说,没人知道了。

刘平长嘘一口气,饿着肚子却像有太多东西没消化。他继续说,殷鹏在回来以后,早就被秦理盯上了,以秦理的智商,要想把殷鹏给弄死再埋尸太容易了,给我们可能都找不到,仇报完了人一消失,不就全结了吗?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兜那么大一圈子,最后一刻才对殷鹏下手,被我们扑个正着?冯国金说,当时我们只是去抓殷鹏的,碰上秦理完全是巧合。秦理肯定想殷鹏死,但殷鹏不能那么就死了,不然他哥的冤情就永远都洗不清,他就是想让殷鹏死在我们手里。刘平说,那他在掌握了殷鹏杀害曾燕的证据以后,完全可以直接交给我们,为什么还要伪造抛尸现场,留给我们线索又不明说?这不是聪明人干蠢事儿嘛!秦理有的是机会下手,可又一直不下手,还在殷鹏身边装摄像头,他怎么就知道会拍到殷鹏再次犯案,而且还杀了人?再天才也不可能会算命啊。冯国金说,秦理不知道,他是无意中拍到了殷鹏杀人抛尸的证据,才临时设计了一场二次抛尸。审殷鹏时他自己说了,杀人以后心里有鬼,回去查看埋尸地点,发现尸体被人挖走,知道事情大了,再次准备跑路,就是那时候,秦理发现再不动手殷鹏就要跑了,最后被我们赶上了。

第二根烟抽到一半,冯国金开始咳嗽,想说什么也给咳忘了。刘平在一边来回摇着脑袋说,不对,还是想不通,监视殷鹏那么多天,却一直不下手,他等什么呢?冯国金咳嗽完了,感觉胸口有点不舒服,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秦理有太多秘密了,我怎么脑袋也被扯着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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