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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童年,暨我的家庭史 父亲的巴西龟

西

我爸曾经养过一对巴西龟,在养了五六年之后,有一次他突然问我,把龟炖了吃好不好。假如换我提出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建议,我往往事先就预料到他会大吃一惊。但他显然预料不到我的反应,在发现我的吃惊后,他又为我的吃惊感到吃惊。因为我的反对,后来他没有吃掉那两只龟,但是它们的结局仍然很不幸,甚至比被吃掉还要悲惨。

其实我爸一直喜欢养小动物,不过他舍不得在这上面花钱。除了巴西龟,他还不止一次养过陆龟、金鱼、小鹦鹉等。总的来说,他不擅长养小动物,那些他养过的动物几乎都没活过一年,大部分甚至没活过三个月。只有这对巴西龟神奇地活了近十年。它们刚被买回来时只有火柴盒那么大,而后来活得更久的一只死的时候,背壳长度已经超过二十五厘米。

和很多动物一样,巴西龟在小的时候更可爱,通体翠绿,几乎没有杂色,像一只全新的玩具——但比玩具要精致得多——没有瑕疵,也没被弄脏、褪色或残破。它们的甲壳结构和纹理完全符合实用主义的几何美学——我的意思是,这是它们亿万年来进化的结果,所有那些不合理、不实用的创意都被时间淘汰了,留下来的毫无疑问是必要和精练的部分。不过大自然的巧夺天工也只能保证它们出产时的完美,随着它们逐渐长大,受到环境的影响,身上的颜色会一天比一天黯淡,同时留下难以洗刷的脏污。它们的甲壳表层会脱落、边缘会收缩和翻起,看起来就像一个胖子套在一件太小的毛衣里。另外,假如你给它们喂肉,它们的大便就会有臭味,而它们又不像人那样讲卫生,会经常把大便在底壳下面磨来磨去,甚至用嘴去啄自己的大便,令整盆水都变得腥臭浑浊。它们还会染上恶习,会变得无耻、粗暴和势利,它们欺软怕硬,在你喂食的时候讨好你,在吃饱后却乜斜着眼看你。

当它们还小的时候,我爸给它们喂最常见的那种小颗粒的龟粮,颜色一般是红或绿的,大小和藿香正气丸差不多。当它们长到接近扑克牌大小后,就改为喂小鱼了。小鱼也是跟卖龟的商贩买的,大小和蝌蚪相当,身体是半透明的,一小袋大约二三十条,开始时卖五毛一袋,后来变成一块。

我爸把龟养在小面盆里,刚开始喂活鱼的时候,两只龟还不太适应,经常被鱼群耍得团团转。为了让笨拙的它们捉到鱼,我爸在盆里只留很少的水,使得小鱼半搁浅在盆底,没法自在地游动。有些小鱼意识到自己没有被公平地对待,就赌气地高高跳起,越出盆沿,破罐破摔地躺到地板上打滚。这时候守在旁边的我就会把它们捡起来,扔回盆里。不过并没有过多久,两只龟就可以敏捷地捉到在水里乱窜的小鱼,再也不需要我帮忙了。

我喜欢旁观它们捕食,有些小鱼在临死前的挣扎是很具观赏性的。每一批小鱼里都有一些过得浑浑噩噩、本身就半死不活的,它们会最先被吃掉。接着被吃掉的,是那些虽然身体状况良好,但对自身的处境认识不足、盲目乐观又行动迟缓的,它们凄惨的下场往往触目惊心地警醒了幸存的同伴。于是剩下的最后几条小鱼总是极其难以对付:它们警觉性很高、危机感强,总是如履薄冰地躲在龟屁股后面。为了看清楚它们,龟只好不断地打转;而它们也跟着在后面转,始终隐匿在龟的视线盲区里。有时候,它们被逼到盆边走投无路了,会先小心翼翼地潜伏到龟的前爪旁,然后瞅准机会猛一蹿,弹射到龟的另一侧。捕猎这种小鱼往往是一场持久战,不过小鱼最后多半还是会被吃掉,因为除了体力的消耗外,它们还一直在担惊受怕,在空间有限的盆子里,始终找不到出路,时间长了,难免有松懈的一刻。

龟和人一样,也是晚上睡觉,白天它们喜欢惬意地晒太阳,尤其是在吃饱了之后。我会帮它们把盆子挪到有阳光的地方,这时它们就会伸出脖子,抬起头,眯起眼睛,做出一副用心倾听的样子。此外,它们还会把后腿伸出甲壳,朝后蹬直,同时张开爪子,让身体更多的部位照到阳光,不害臊地享受起岁月的静好。除了晒太阳以外,它们还喜欢爬盆子:先把两只前爪扒到盆沿上,竖直身体,然后踮起一只后腿,另一只后腿从侧面往上够,想够到盆沿上把身体撬出去。可是它们始终不能彻底成功,因为一旦它们翻了出来,我爸就会换上大一号的面盆——我家有很多闲置的旧面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爸没有从最初就拿出一只最大的来养龟,而是一次次地更换。于是它们面对更高的盆沿,只能仍旧长时间双脚站立在盆边,前爪搭在盆沿上,脑袋举在上方,表情和人一样,无奈地久久揣摩外面美好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因为两只小龟是同时买回来的,也就是说,它们甚至可能是同一只母龟所生的,所以当时有理由相信,它们的生命旅程应该是相似的。不过事与愿违。

先死的那只龟活了五年多,不过大约从第三或第四年开始,它就不再长个头了。它是在冬眠时死去的,那个冬天原本并不冷。那时候我已经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有一次回去,我吃惊地发现,两只龟的体形相差了近一倍,大的那只已经比我手掌大了。我一度以为是其中一只死了,我爸又另外买了一只,但我爸说这还是原来的两只龟,小的那只很健康,也进食,只是身体不长了。

最初的时候,两只龟相安无事,毕竟它们青梅竹马,从出生起就没分开过。可是随着大的那只越长越大,性情也逐渐变得蛮横和狭隘,它开始欺负起小的那只来。

如今大的那只龟显得更稳重了,就像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物一样,当然也可能因为体重增加,动作不再那么灵活:它在左右探视、转身或爬行的时候,举止总是缓缓的,然而不容置疑;它恰到好处地拿捏着这分寸,仿佛体内的威严快要满溢出来了。

而小的那只龟则惶惶不可终日,成天躲在它屁股后面,生怕不小心被它看到,勾起它心里残忍的念头来。不过难免的,总会有疏忽或避无可避的时候,就像再长的引信,也有燃尽的一刻。

欺凌总是发生得猝不及防,我一般在远处,比如在客厅,突然听到盆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响声,于是立刻赶到阳台,看到大龟正追着小龟的尾巴咬。小龟这时就像被父母抽打的孩子一样,正慌不择路地往前逃,爪子绝望地敲在盆壁上,发出响亮的啪嗒啪嗒声,令人揪心。不过也得承认,这比一阵凄厉的号叫要好点,庆幸龟是不会叫的。为了阻止大龟的暴行,我扳起食指,在它贪婪的脑袋上弹了那么一下。由于突然受惊,它猛地收起四肢,龟壳稳稳地落在盆底,好像倒扣下一只碗。它的头也缩了回去,不过仍露出一点,过了一会儿,又伸出一点,然后往一边侧去,用一只眼打量上方的我。刚才它沉浸在狩猎的乐趣里,甚至没察觉我来到了盆边。

不过冷血动物终究难以教化,我碰巧阻止的暴行,不过是千千万万暴行中的沧海一粟。从这时候起,小龟每天晚上甚至不敢睡在盆底,而是爬到大龟的背上,以免自己在熟睡时被偷袭。后来有一次回家,我发现小龟尾巴附近的伤口化脓了,背壳也崩了一块,更糟糕的是由于长期受到惊吓,它显得萎靡不振,对我的逗弄几乎失去反应。我让我爸把两只龟分开养,可是这时大概已经晚了,加上我爸对小龟的处境并不怎么在意,而我又很少回家。就这样,小龟在度过噩梦般的生命最后一年后,终于解脱地死去了。

在小龟死了之后,大龟又独自活了几年。它还在不停地长身体,力气也越来越大,后来当它铆足劲儿往前爬的时候,我试着用了很大的力气也不能把它摁停在原地。它身上有着作为宠物的大多数优良品质:生命力异常旺盛,从不生病,性格外向、好动,而且不挑食。有时我会怀着恶作剧的心理给它喂一些我认为它受不了的食物,比如说,酸得我牙齿发软的青李子,但它从来没有把我喂给它的食物吐出来过。有时我会想,恐怕它确实比它死去的同伴更适合活在这个残暴的世界——虽然确切地说,它的同伴不是被这个世界的残暴,而是被它的残暴害死的。

它还享受到了更多的自由,因为它后来的体形在我家里已无处可藏,因此我爸经常把它放出来,让它在屋里到处爬一会儿。一般几个小时之后,它会躲在客厅的红木靠背椅下,或者缩在墙角,或者就自暴自弃地停在路当中,浪费掉自己剩余的一点自由。

它死的时候,我在另一个城市,我是几个月后回家才听说的。我家楼下原来有一个加油站,后来拆除了,变成一个临时停车场。因为很少有车停那里,里面沿着围墙长出一片齐腰高的杂草,草丛有几十米长、七八米宽。有一天,我爸把大龟带到草丛里“放生”了。我听说了之后告诉我爸,巴西龟是水龟,要放到水里才能活下去。可是他茫然地看着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停车场后来变成一个楼盘,底下开了麦当劳,慢慢热闹起来,而原来那片草丛的位置成了楼盘前的小广场,人们在那儿玩耍、散步、遛狗。楼盘的发展商新近在地面埋了地灯,晚上亮起来之后,从楼上望去,只见一片闪烁的光斑,就像从飞机的舷窗看地面的城市。

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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