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马沉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记忆、混乱的念头里。一切都好，除了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着某个句子。是雄艳的声音。“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他试着拉开一定距离，聆听另一种絮叨，可那个声音还是雄艳。他觉得她在用什么东西抽打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感到脚下一软，身体失去重心，向前倾倒。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
四周是雾气弥漫的黑暗，他感觉腹部在燃烧，而失血使他感到的寒意来自背部……他摸到一样东西，是她的脚。石头一样又冷又硬。他支撑着坐起身，摸到自己的靴子。他想脱下来给她穿上。靴子被冻住了。他干脆解开上衣把她的脚抱在怀里，然后抓起雪，用力搓她的脚背和脚心。必须让血液循环起来，否则她的脚很难保住。
大约十分钟后，雄艳才醒过来。
“麻。”
“好了，”漆马振作起来，“你的脚活过来了。”
“你看到了？”
“看到了。”他平静地说，“从头到尾这都是个陷阱，我才是雪女的目标，你和棉先生，只是牺牲品。”
“我听不懂。”
“岛田说的都是真的，”漆马深深吸进一口气，“鹈鹕是……是雪女。她需要一个新的供养人，她选择了我。他们逼我亲手杀死你，可能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
“仪式？”
“杀了你，我就会接替棉先生，成为她的奴仆，从此忠诚于她。”
漆马干脆用匕首割断鞋带，这才脱下靴子。他先用黑手帕包裹雄艳的左脚，套上第一只靴子，接着开始割第二只靴子的鞋带。
“我知道，她用法术迷惑了你，对不对？”她说。
“没有，”漆马说，停下来望着她，“她没有用法术，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
“我很高兴，你没有撒谎。”她说，“是真的。”
漆马点点头。他割断围巾，用它包住她的另一只脚，小心塞进靴子。尽快下山，她还能保住脚趾，可她根本站不起来。他想了想，突然开始左右翻滚，想压实周围的积雪。
“你干嘛……”她虚弱地问。
“必须离开雪窝。待在这儿，我们很快就会被冻死。”
“雾太大了，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下山的路……警察，他们都死了，对吗？天亮之前，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
“必须回到温泉去。”
“那里空气有毒。”
“温度也比较高。也许能帮我们撑到天亮。来，让我背你。”
他听见雄艳屏息一秒，感觉她的手摸上他的背，像一只迷失的小动物。“不，不要，”她低声说，“不要这样……不要做这种事……我们只要睡着就好。”
几分钟后，他终于把她拖出雪窝。在一块平地上，他背起她。他找到来时的脚印，沿着它往回走。
四周寂静无声，大雾弥漫。他的脚早就完全丧失了知觉。雄艳呼吸平稳，但十分微弱，神志也越来越不清醒。
“别睡。”
“只睡一小会儿。”
“知道吗？”漆马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岛田下午来送行，他给你带了礼物……是一幅画，画着陶罐和苹果，那是你们一起画的，对吗？”
雄艳笑了：“是他们的女儿画的，他和太太想收养一个孤儿，叫……”她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漆马踩到雪层下一块尖利的石头，他想撑住，但没成功。他不得不单膝跪在地上，拼命喘息，想给自己蓄积一点力量。现在倒下，他不可能再站起来。
“知道吗，漆马，”雄艳的声音变得非常虚弱，“你是个傻瓜。”
已经能闻到硫黄的臭气，看到远处人形石柱的轮廓。他用力抽打自己的脸，然后再次把她背起来。他们经过石柱，来到温泉边。温热的空气令人窒息，但驱走了寒冷。
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感到筋疲力尽。
太寂静了，地狱般的寂静。大脑告诉他一件事，他们被浓雾困住了，每吸入一口气他们距离死亡就越近。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延长痛苦，拖延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却说，如果够幸运，雄艳或许能撑到天亮，她还有机会获救……岛田，现在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他摸了摸肚子上的伤口，摸到的是黏糊糊的血。子弹穿透了脾脏。他知道，那意味着一个小时内他就会昏迷，再过一小时，心脏就会停止跳动。他摸到她的手，手是热的，这让他松了口气。他不敢但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感觉到她在捏自己的手心。
他试着睁开眼睛，看到她正对自己微笑，不是雄艳，是……杜丽。她牵起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絮语。他听不清她在说的是什么，但心里明白，她一定是要将他引向天国了，她的笑容依然甜美，牙齿闪着洁白的光芒……
等一等。杜丽？
他看到“杜丽”微笑着向自己靠近，而手里捏着什么东西。一小块蓝色的冰。她正要把它，放入自己的眼中。
“你让我很失望，”鹈鹕平静地说，“我本以为，不需要这样。”
“我会……失去记忆？”
“会只属于我，忠实于我。”
“放过她，可以吗？”
“没有可能。”鹈鹕将冰刺入他的眼睛。
想象中的灼痛并未出现，冰在眼球里迅速融化，使瞳孔变成一小团蓝色的微暗火焰。“很舒服对不对？”鹈鹕拿起匕首，放在他手上，将刀尖对准雄艳的心，“她什么也不是，她不重要，来吧。”
漆马看到，雄艳正盯着自己，她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屏住气息，拼尽全力对抗那种无形之力，一点点移开刀，可鹈鹕只轻轻挪动刀尖，就重新把它对准了雄艳的心脏。
“我将消灭你所有的痛苦，”鹈鹕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你将拥有我，这还不够好吗？”
漆马努力望向雄艳，可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她变成了一团晃动的光影。他知道，没时间了，不能再犹豫。他猛然转身紧紧抱住鹈鹕，奋力跃入血池地狱……
脑子里没有任何念头，他没看见一生从眼前掠过，没有闪耀祥和的光，只觉得自己滑入了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是。
接着，他感觉又被拉了上去。
风将雪吹到他的脸上。
究竟沉睡了多久？
她不知道，不记得，无法分辨。也许只有一分钟，却像一生那么漫长。当她睁开眼睛，渐渐恢复意识，她看到，一只狼站在面前。它的眼睛闪动着蓝色的光，鼻子喷出白雾，正向自己匍匐而来。
它嗅了嗅她的额头，也许还碰了碰，然后倒退几步，重新凝视她。
她坐起来，朝它伸出手。她觉得它一定会让她摸一下，可狼突然呲起獠牙，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她没有停，手继续往前伸，同时呼唤他，“漆马——”
狼猛然转身，朝远处跑去，不久便遁入灰色的雾中。
雄艳看到，在它消失的地方，四周的浓雾快速散去，像是有人对这片野地施了法术，温热的阳光转瞬之间洒满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