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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冰15

15

鸟叫声惊醒了杨炼,他睁开眼睛,又闭上。鸟叫声真实不虚,他想象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今天是周末,不用早起。他傻乎乎地笑了,享受了好几分钟。

一走出帐篷庄列松就迎面走过来,他看上去老了,鼻尖通红,没消肿的右眼长时间盯着冰面就会流泪,更糟的是左手,杨炼勉强帮他保住了左手,但小指和无名指末端现在呈紫黑色,说明末梢神经正在坏死,十有八九需要截肢。杨炼摘下自己的手套,递给他。

庄列松很兴奋,指着远处的鲸鱼:“知道吗,海鸟不会飞到远离陆地的地方。”

“什么意思?”杨炼瞪大眼睛,“我们离陆地,很近?”

“坏消息是,我们的鱼开始腐烂了。”

杨炼望向鲸鱼,在它背上现在有两只海鸟,是腐肉把它们引来的。

“得在它彻底烂掉之前,多存点能吃的肉。”庄列松环顾四周的冰面,“还得想办法,把肉分成小块,分几个不同的地方储藏。这就是今天的任务。”

吃过简单的早饭两人立刻行动。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他们就收集了大约两百公斤的鲸肉和鲸脂,全用冰雪覆盖,藏在帐篷附近的三个雪窝里。他们甚至剥下一大块完整的鲸皮,经过清洗和晾晒之后,铺在炉子下面,作为保温层。这主意不错。在他们忙碌的时候,两只海鸟就待在鲸背上看着他们,一直也没飞走。它们好像挺喜欢这儿,方圆几百公里的海上,这里,也许就是它们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块“陆地”。

次日清晨,打开帐篷两人惊呆了。帐篷西边三十米开外,一头重达半吨的北极熊,正在用爪子刨开冰雪,偷吃他们藏在雪窝里的鲸肉。

“放着整个的不吃,非偷我们的!”庄列松怒道。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

北极熊身上还挂着水珠,这使它整个身形显得愈发消瘦,但体型依然堪称庞大。它用利爪刨开冰雪,大口吞咽肉块。庄列松迅速回到帐篷,不一会儿拎着一支船桨出来,径直朝熊走去。北极熊停下,抬起头来看着他,它的双眼越发清晰,瞳孔没有扩张,眼中没有丝毫畏惧。白色的高积云在天空碎裂,在太阳底下融化。

北极熊又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吃起来。庄列松举起船桨,正要冲过去,被杨炼从背后一把拽住,低声而急促地说:“你疯啦!那是熊,它会咬死你的。”

北极熊极有耐心地吃着肉,不时抬头看看远处的两个人,好像没有要发起攻击的意思,但显然也不打算离开。它可能会在那里待上几天,直到把他们储藏的肉全吃完,再过来吃掉他们。过了一会儿,它对冻肉失去了兴趣,挪动屁股,朝帐篷走来。

庄列松站着没动,杨炼不得不回来拽着他朝鲸鱼跑去。他们背靠鲸鱼,观察北极熊的动向,如果它有任何企图进攻的意思,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爬上鲸背。让北极熊感兴趣的是他们的帐篷,它先围着它转了两三圈,然后一头钻了进去,在里面待了好一阵。

两个人怕它把帐篷撕碎,徒劳地大喊大叫。北极熊终于从帐篷里出来了,嘴里叼着杨炼的睡袋,大脑袋用力摆动,撕扯着这个玩具。

“嘿!”杨炼疯了似的大叫,“嘿!嘿!操你妈那是我的!”他举起船桨,用力磕打冰面,制造噪音。

“别把桨打坏了!用这个。”庄列松摸出信号枪。

“快开枪!”

“等它离帐篷远点。别把帐篷烧了。”

“我去引开它!”话音未落,杨炼已经朝北极熊跑过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呐喊,庄列松想阻止,根本来不及。北极熊抬起头,好奇地望着这个跑来的怪东西。在距离它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杨炼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发疯,他想停下,可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北极熊来了兴致,朝他冲过来,慵懒的体态突然变得速度惊人。慌乱中,杨炼把船桨用力抛出去,爬起来就跑。北极熊躲开船桨,加速追赶他。

他没跑出几步,又再次摔倒。北极熊已近在咫尺。

庄列松果断开枪。

信号弹的小火球击中北极熊面前的冰面,弹起来,从它面前划过,向一边飞去。北极熊吓了一跳,慌忙转向,朝远处开阔的冰面跑去。燃烧的信号弹擦过它的前掌,落在雪上,发出噼啪声,冒起浓烟,几十秒钟后才彻底熄灭。惊魂不定的杨炼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庄列松,正想说什么,脚下突然传来巨大的咔嚓声,仿佛海洋深处打了个雷。

冰面裂开一道缝。

庄列松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把杨炼拉起来。又是一声惊雷。

他们看到,脚下的裂缝正迅速变大,接着轰然中开。最糟糕的情况终于发生了,这道裂缝不偏不倚,正好在帐篷和鲸鱼之间。短短不到一分钟时间,浮冰已经裂为两个部分,托着鲸鱼尸体的浮冰向南漂去,而他们脚下的冰面则裂成一个巨大的半月形,向西北方向缓缓移开。

“怎么办?怎么办?”杨炼完全慌了。

庄列松迅速观察一下四周,他发现,他们脚下的浮冰比正在离开的冰面要小得多。

“放弃营地,追鲸鱼!”庄列松说。

“可它已经漂远了。”

“现在没有风,它漂得不会太快,立刻出发,我们能在半小时内追上它……”

“没可能的……”杨炼惊恐万分,混乱地摇头,“我们不可能靠划救生筏追上它,不不不,我不想下水。”

“在吃掉我们之前,”庄列松指着远处的北极熊,“那家伙是不会走的。”

熊对冰面的开裂没有一点情绪,它原本坐在冰上,现在突然站起来,朝他们走了几步,接着又坐下。它伸展着四肢,打了个滚。

“杀了它!”杨炼亢奋地说,“我们有火,有信号枪,它怕火。”

“看它多瘦!”庄列松抓住杨炼的肩膀,直视他的双眼,“北极熊可以在不进食的情况下在冰海里连续游上百海里,它现在不出击,是需要时间恢复体力!靠信号枪,杀不了它!”

“它会游泳,我们逃,它不会追吗?”

“吃光雪地里的肉块之前,不会。”

杨炼把目光移向正在漂走的鲸鱼。现在,它和他们已经拉开差不多五十米远的距离了。没有别的办法,庄列松是对的,必须尽快出发。这和庄列松上次无意义的冒险不同,这次真的没得选。十五分钟后,他们拆掉帐篷,放救生筏下水,把全部物资转移上去。杨炼套了两件救生衣在身上,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怜。“小时候,”他难为情地说,“我好几次差点淹死,我最怕的就是水。”

北极熊坐在远处的冰面上,用舌头舔着被烧焦的脚掌,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新邻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匆忙离开。

空间狭小的救生筏被塞进太多东西,别说划船,坐稳都难。鲸鱼和他们之间已经拉开了两三百米的距离,天气正在变糟。必须扔掉一些东西。

首先被放弃的是那张沉重的鲸皮,接着他们又忍痛扔掉几十公斤鲸肉。减轻了重量,庄列松终于能让救生筏保持住平衡,他在船尾坐稳,奋力划桨。和上次不同,现在有两个人,前进速度应该更快,可实际情况却正相反,从一开始两人就无法协调动作,导致庄列松越是奋力划水,救生筏越是原地打转。这样下去只会白白消耗体力,浪费时间,庄列松夺过杨炼的船桨,开始双手划桨。慢慢地,救生筏终于摆正方向,向着远处的浮冰艰难前进了。

在海上,人的视觉很容易被欺骗,浮冰距离他们也许只有不到一海里,但看上去却已经遥不可及。杨炼又开始晕船,趴在船头不断干呕,让庄列松更心烦意乱。

两个小时后,大约十二点,海浪开始变大,力量更强,救生筏左摇右晃,杨炼终于崩溃。“我们回去吧。”他不断哀求着庄列松。

风浪越来越厉害,救生筏开始进水。庄列松丢过去一只塑料小灰桶,命令杨炼往外舀水。可是,无论他舀得多快,灌进来的海水总比舀出去的多。庄列松只好不时停止划桨,和他一起舀水。海面上满是白沫,海浪不断让救生筏偏离方向。

庄列松只好竭尽所能,一旦积水变少就再次拿起船桨,奋力向浮冰前进。汹涌的波涛看似拍打得漫无章法,实则有自己的复杂规律,他努力想找到这种规律,但杨炼的状况越来越不乐观。云层在变厚,海水在身边聚集,他的意志被瓦解了。

积水是不稳定的压舱物,人在救生筏上本就歪来倒去,而海浪不断猛击小船,使他们如同坐过山车。庄列松大声告诉杨炼该怎么应对大浪袭击,每当海浪在眼前涌起,两人都紧靠没有浪的那一侧船身,眼看浪打过来,赶紧跳到另一侧,靠体重控制平衡。可情况正在越来越糟,风狂浪恶,有时两股浪会在半空中相互撞击,形成巨大漩涡,把他们高高抛起然后又瞬间扔下。两人在救生筏里翻滚,身体时不时撞在一起。救生筏有时漂浮在海上,给人感觉只是上下起伏,而不是在任何方向上移动。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发现已经离鲸鱼更远了。

海水还在不断涌进救生筏,最多的时候积水深达十五厘米。他们一个劲舀水,浑身湿透,还得时刻注意方向。海水里的盐让庄列松的眼睛再次疼痛起来,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水里,让他们迅速失去宝贵的热量。可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和那块浮冰之间的距离始终没能缩短。他们不得不继续扔东西,辛辛苦苦收集来的鲸油被倒掉,还有十几公斤用积雪融化的饮用水,这意味着,如果他们不能追上浮冰,他们就死定了。他们很早就发现,用海冰融化的水有股淡淡的咸味和苦味,会越喝越渴,所以,从第一次下雪开始他们就小心收集积雪,用炉子融化,然后储存。这些淡水实在得来不易。

海浪折磨了他们一整个下午,两个人拼命倒水,救生筏才没有沉下去。连续几个小时,他们一直重复同样的动作,身心俱疲,几度接近昏厥。

接近黄昏的时候,大海逐渐平息。他们终于距离鲸鱼越来越近了,可是,夜幕即将降临,一旦天完全黑透,他们就会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汪洋。求生的本能克服了疲惫,他们又开始划船。一个好的情况是,风向发生了改变,现在,一小股北风正把他们吹向浮冰。庄列松把帐篷撑开绑在救生筏的两侧,用一根缆绳控制这张“帆”,这么干很危险,因为,前进的速度虽然明显加快,但也带来了更大的颠簸,风浪又开始不断把海水吹到救生筏里,他们只好轮流控制风帆和舀水,一刻也不敢松懈。杨炼开始哭泣。

庄列松冲他大喊:“继续倒水,把水都清出去。”

“还不如让它沉了呢。”杨炼喊。

在天光即将消失的最后几分钟,他们终于接近浮冰。庄列松做好登陆的准备。他收起帐篷,把绳索绑在矛钩上做成一个锚。他站起来,尽量站稳,好把矛钩抛上冰面。突然,一股恶浪从左侧扑来,托起船底,救生筏倾斜差点倒扣。庄列松刚从船尾挪到中间,立足未稳就重重摔倒。

他爬起来,这才发现刚才的“恶浪”,竟是一头鲸。

不是一只,是一群。

身后的海水中突然出现鲸群,至少有七八只,它们轮番跃出水面,激起的波涛险些掀翻小船。庄列松一次次摔倒,等他终于能爬起来站稳,突然发现杨炼不见了。

杨炼落水了。

庄列松扑向船头。谢天谢地,尽管海水淹没了杨炼的胸口,但他的双手仍紧紧抓着救生筏的缆绳。庄列松大喊,让他伸出一只手给自己,但杨炼好像根本听不见,双手始终死死攥住绳子。庄列松只好抓住他的头发,猛地用力,把他扯到救生筏里。杨炼浑身湿透,惊恐万分,不住地哆嗦。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水从他的嘴和鼻子里喷出来。

求生的本能使庄列松振作起来,在鲸群袭击的间隙,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再次向浮冰抛出矛钩。他紧紧攥住绳索,拼命用力,将救生筏拽向浮冰。

在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温中,他们终于登上浮冰。

庄列松以最快的速度支起帐篷,点起火堆。杨炼用最后一点力气脱掉身上的湿衣服,钻进唯一还干燥的睡袋,一进去,就再也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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