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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冰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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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糟透了,我的妻子,我这几十年除了在监狱,现在就是最倒霉的。你几次问我监狱的事,我一直没细说,现在正是时候。

那个早晨,我拎着行李走进航站楼,四个小时后我就会到最南的南方,而且不打算再回来了。昨晚的抢劫和宿醉让我看到任何移动物体都直犯恶心。我坐在飞机上等待起飞,看到一个男人和女空服员交谈。他在看我。之后,那个男人一脸严肃向我走来,我立刻意识到,他是个警察。就这样,我一言不发站起来,取了行李,沿着走道和他一起下了飞机。

监狱位于一个村子旁边,与我的家乡不同,这里的人谋生依赖的不是海,是监狱。整个村的人都做着跟监狱有关的工作,庞大的犯人、狱警和家属群体给他们带来充足的就业岗位。在监狱里,我和吴波很少见面,我知道他判得很重,我判得轻一些,判得越少越难熬,因为有指望。吴波,我猜他很快就能找到保外就医或者找到别的路子,会比我早出去,他一直是这样的。

我避免和任何人发生冲突。在里面,我对人态度友善,遵守所有规定、听从所有命令,也没有自杀的念头。狱警最讨厌的就是犯人自杀,除了那些真想死的,不少犯人把这作为对狱警的一种报复,给他们添乱、添堵。

犯人平时除了要做大量编织、缝纫工作外,还印刷过中考试卷,剥过大蒜。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剥蛎虾壳,这种计件工作我上次做还是在新加坡,乍一上手觉得十分有趣。

早晨,由牢头带领,我们穿过一扇小门去车间。那里满地脏水,我们都没穿水鞋,不敢贸然迈步,只能站在门口看着。有几个负责做示范的女工,我盯着离我最近的那个女人的双手。筐里的虾已经被切掉虾头,她们要做的就是剥掉虾壳、清理虾肠,同时尽可能保持尾部完整。离我最近的那个手指上下翻飞,处理一只虾只需要三秒,左手拿起虾,去壳,右手握刀,轻轻一划,一二三,一二三……女工演示了三四遍,狱警挨个发工具,命令我们照做。

安全起见,我们每人分到手的是一片竹篾子。我们齐刷刷坐下,戴上发网和手套,一人面前一整筐带冰的虾。我拿起一只虾,撕掉虾壳。多年前,在新加坡和日本时,我也能像女工一样手法灵活,可现在我握着软软的虾,却不得要领。见我接连扯断两条,旁边一个人从我手中接过虾,又演示了一遍:左手拉住虾足向上一扯,剥去一半壳,右手拉住尾部,轻轻把虾身拉直,在不拽断尾巴的情况下扯去另一半虾壳,最后用竹篾子在虾背上拉道口子,不能太深,也不能太长,刚好够把虾肠挑出来才算完美。整个过程不超过四秒。

他做了两遍,我才认出口罩和发套之间吴波的眼睛,他们监区也被分配来赶这批工。

“左手拿虾,”他纠正我的动作,“这样更顺手,动作熟练才会更快。”我手一抖,又扯断一根虾尾。“轻点儿,怕弄断就左手压一下,把虾拉直。”他耐心备至,一点没有责备的意思。

每人每天剥三百斤虾,剥不完就要加班,虾堆积成山,从视觉上先让人意志崩溃。十一点,大家去吃午饭,饭后再次回到工位,我已经比上午熟练多了。肌肉生成记忆,头脑被催眠,我一坐下,拿起虾,手指就极有效率地动个没完。为了保持新鲜,虾上要一直堆着冰块,撒在上面的冰块好像比上午更冷,寒气透过手套从指缝和袖口侵入身体,腰背跟着隐隐作痛,但经过上午的挫折,这些也不算什么。

这种高度重复的计件工作并非每天都有,我觉得犯人比流水线工人还要卖力,大家抢着干,除了可以加分,还因为在里面最难熬的部分不是没自由,而是无聊。这种机械化劳作虽然单调,却有实在的产出。

下午的工作结束,要去吃晚饭。关干部突然叫吴波的名字,说要给他检查身体。吴波拒绝。关干部让他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他再次拒绝。最后,狱警从他口袋里搜出一把竹篾子。

“你这是啥意思?”关干部问他。

星期六是休息日。犯人们都在洗衣服、下棋,交换家属带来的东西,或者就那么干躺着。星期六下午对监狱是个危险的时间窗口,犯人一旦无所事事就会恨自己,恨白白流逝的时间。在里面,你很快就会习惯高强度、重复性的体力劳动,一旦出现缝隙,反而特别绝望。如果星期六下雨,一触即发的气氛会紧绷到下午两三点,之后就会面临集体的崩溃。有人趴在地上不停做俯卧撑,做上几百个,直到头脸充血,那一般是我。有人把藏在褥子底下的照片、信件、画在纸上用来手淫的大胸女人翻出来,东观西望,寻衅滋事。

我被叫到关干部的办公室。他在手里摆弄着一根竹篾子,脸色却很严峻。

“你和吴波很熟对吧?”关干部说。

“报告!是。”

“今天中午我刚和他谈话,下午联监就报告他要上吊?”

这时我才注意到,桌上还有根细布条,我装模作样地说:“干部刚关心完就自杀?太冲动了。”

“我就是不理解这个。”关干部忧心忡忡地说,“幸好及时发现,可谁能保证他不再干?他有什么想不开的,是脑子坏了,还是针对我?”

我看着窗外,飞快思索。远处,可以看到村里的屋子,四米高的海草苫盖在陡峭的三角形屋脊上,下面是粗犷的石块。我贪婪地看着那片自由之地。我得调整好表情,不能暴露细布条和报告都是我找七监区的耗子做的,那把竹篾子,则是我偷偷放在吴波兜里的。

关干部从桌上拿起卷笔刀,一只熊猫抱着个皮球,一堆彩色铅笔屑突然从熊猫屁股里抖出来。他在等我回话,开始不耐烦了。

“刚进来那天,”我一边回忆一边陈述,“他说要下车小便,押送我们的干部不同意,还猛开玩笑,一个劲讲大海啊、潮汐啊,把他憋得差点尿裤子。下车他看管教干部还在笑,就悄悄跟我说,迟早捅裂他的肾。”

关干部用手掌慢慢把铅笔屑聚拢,放到桌子上。

我继续说:“害我后来老做噩梦,发大水,我们要转移——犯人转移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新闻,还是那个管教干部负责押送。半夜,我们都睡了,他就把管教干部的肾给捅了……”

“回去吧,少看点报纸。”

无聊吗?我的妻子。

后来吴波还是成功自杀了。按常理,他不会那么快崩溃,可我成功让关干部意识到他有伤人和自杀倾向,他不得不命令狱警对他严防死守。知道吗?如果周围的人整天都在提防你,提防你自杀,那你迟早就会真去死。精神崩溃之后,他们三天两头把他关禁闭,他无论在哪里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最后终于想办法成功把自己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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