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

特平夫妇进去时,小小的候诊室几乎已经满了。特平太太块头非常大,她的出现使候诊室显得更加小。放杂志的桌子被摆在房间中央,她赫然站立在桌子前面,让这个房间顿时显得狭小而荒诞。她的目光在病人中间扫视,寻找座位。有一把空椅子,已经被一个金发小男孩占据的沙发上也有空位。小男孩穿着肮脏的蓝色连衫裤。应该有人叫他挪一挪,给这位女士让出点空间。他五六岁的样子,特平太太立刻就明白,没有人会叫他挪一挪的。他垂头坐着,两条胳膊放在身体的两侧,目光茫然,鼻涕自由自在地流着。

特平太太把一只结实的手放在克劳德的肩膀上,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说:“克劳德,你坐那边的椅子。”然后,她把克劳德推到空椅子上。克劳德面色红润,秃顶,健壮,比特平太太矮一些。他坐下了,仿佛习惯于做特平太太叫他做的事情。

特平太太仍然站着。除了克劳德,房间里唯一的男人是个瘦到青筋暴露的老家伙。他的双手五指分开,放在两只膝盖上。他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或死了或正假装如此,为的是不用站起来给她让座。她和善地看向一位衣着得体的灰发女士,那位女士的目光遇上她的目光,那神情像在对特平太太说:如果那是我的孩子,我会叫他有点礼貌,挪一挪——沙发的空间足够你和他一起坐的。

克劳德叹息着抬了抬眼,接着动了动,似乎想站起来。“坐下,”特平太太说,“你知道自己不该用那条腿。他的腿上有溃疡。”她解释道。

克劳德把一只脚抬到放杂志的桌上,卷起裤腿,展示大理石般雪白的丰满小腿肚上的一个紫色肿块。

“天哪!”那位友善的女士说,“你这是怎么弄的?”

“被母牛踢到了。”特平太太说。

“上帝啊!”那位女士说。克劳德把裤腿褪下来。

“也许那个小男孩会挪一挪。”那位女士旁敲侧击,但小男孩一动不动。

“很快就会有人离开的。”特平太太说。她不理解,医生赚那么多钱——每天只是到诊所里来走一走,看看你,就能挣五美元——却负担不起一间面积像样的候诊室。这个候诊室比车库大不了多少。桌子上胡乱堆放着看起来软塌塌的杂志,在桌子的一头,有一个大大的绿色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塞满烟屁股和带着血点的棉花球。她如果参与经营这个地方,烟灰缸肯定会被时常清空。候诊室前部的墙下没放椅子,墙上挖了一个长方形的窗洞,可以透过这个窗洞看见办公室:护士进进出出,秘书在听收音机。一只装着塑料蕨类植物的金色花盆立在办公室门口,叶子快要垂到地上了。收音机正在播放轻柔的福音音乐。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把脸塞在门缝里,叫下一位病人。她那堆黄色的头发,是特平太太迄今见过的堆得最高的头发。坐在克劳德旁边的那个女人抓住她椅子的两个扶手,把自己撑起来。她先把裙子从腿上拉下去,然后吃力地走进护士已消失的那道门。

特平太太悠哉地坐在空椅子上,但椅子太小,束身衣似的箍着她。“我希望自己能瘦几斤。”她说,然后转了转眼珠子,滑稽地叹息一声。

“噢,你不胖啊。”那位优雅的女士说。

“哦——我太胖了,”特平太太说,“克劳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体重从来都不会超过一百七十五磅,可我呢,我只要看看那些好吃的,就会长肉。”她的肚子和双肩随着笑声而颤动。“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对吧,克劳德?”她边转向克劳德边问道。

克劳德只是咧嘴笑笑。

“哦,你的性格这么好,”那位优雅的女士说,“我觉得,体形如何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好性格胜过一切。”

女士的身边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胖姑娘,正怒视着一本厚厚的蓝色书籍。特平太太看到,书名叫《人类的发展》。那个姑娘将怒容对准特平太太,好像不喜欢特平太太的长相。她似乎被惹恼了,因为她想读书,但有人讲话。那个可怜的姑娘青色的脸上长着粉刺。特平太太想道,多可怜啊,在这样的年纪拥有这样一张脸。她冲那个姑娘友善地微微一笑,但对方只是更凌厉地怒视着她。特平太太本人也胖,可皮肤一向很好。另外,尽管已经四十七岁了,但她的脸上,除了因为大笑得过多,眼睛周围有一些皱纹,其他地方没有一条皱纹。

丑姑娘的身边是那个小孩,小孩纹丝未动地坐着。小孩旁边是个皮肤如皮革一般、穿着印花棉布衣服的瘦老太太。特平太太和克劳德的泵房里放着三大袋鸡食,那些袋子上也有这样的花纹。从一开始她就看出来了,孩子和老女人是一家人。从他们的坐相,她就能看出来——愚蠢的白人废物。如果没有人叫他们起来,他们也许会一直坐到世界末日。在她正对面,坐在那位衣着得体的和善女士另一边的是个面容瘦削的女人,她肯定是小孩的母亲。她穿着一件黄色长袖运动衫和一条宽松的酒红色长裤,两件衣服都有磨损的痕迹,她的双唇边缘沾着鼻烟的污迹。脏兮兮的黄色头发被一小段红色纸带捆在后面。无论何时,他们都比黑鬼还要糟糕,特平太太想道。

指殉教。

福音赞美歌现在播到《我举目时主俯视》,特平太太会唱这首歌,在心里补上最后一句:“我知道过些日子我将戴——上王冠。”指殉教。

特平太太一向喜欢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的脚。那位衣着得体的女士穿着与她的衣服相配的红灰两色羊皮鞋。特平太太穿的是她那双质量上乘的黑色漆皮便鞋。丑姑娘穿的是女童军鞋和厚厚的袜子。老女人穿的是网球鞋,白人废物母亲穿的似乎是卧室拖鞋:黑色麦秆编织的,金色的穗带从中穿过——正是特平太太猜到她会穿的那种鞋子。

夜里睡不着时,特平太太有时会把心思用在琢磨“她如果不是她自己,她会选择成为谁”这个问题上。假如在造她之前,耶稣对她说:“你只有两个地方可去。你要么成为黑鬼,要么成为白人废物。”那她会如何作答?“求您了,耶稣,求您了,”她会说,“就让我等着,等有其他去处再说吧。”但他会说:“不行,你必须现在就去,而且我只有这两个地方,所以,做决定吧。”她会扭来扭去,哀求又哀求,但毫无用处,最后,她会说:“好吧,那就把我造成一个黑鬼吧——但我不是指一个没用的黑鬼。”于是,他把她造成一个整齐干净而又有尊严的女黑人,还是她自己,但是黑色的。

小男孩母亲的旁边是一个还算年轻的红发女人,这个女人嚼着口香糖,在看一本杂志。拼老命似的嚼啊,克劳德会说。特平太太看不见这个女人的双脚。她不是白人废物,就是普普通通罢了。特平太太有时会在夜里把人分成各个阶级。位于最底层的是大部分有色人种——不是她愿意成为的那类有色人种;在他们旁边——不是上面,就是在远一点的地方——是白人废物;在白人废物的上面是有房子的人,在这些人的上面是既有房产又有地产的人,她和克劳德就属于这一阶级。在她和克劳德的上面是有很多钱、有更大房子、有更多土地的人。到这儿,在她的脑子里,这个问题就复杂化了,因为有些富裕的人很普通,应该在她和克劳德的下面;有些血统很好的人败了业,只得租别人的房子住;有些有色人种也拥有房产和土地。镇上有个有色人种牙医,他有两辆红色林肯、一个游泳池和一座农场,农场里有登记过的白脸牛。通常,她睡着时,各个阶级的人会在她的脑袋里争辩、搅和,有时她梦见他们全部都被塞进一辆棚车,被拉走送进了煤气炉。

“那座钟很漂亮。”她说,对着自己的右边点点头。那是一座大壁钟,钟面被框在一个太阳形的青铜外壳里。

“是啊,很漂亮,”那位优雅的女士附和道,“而且也很准。”她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补充说。

她身边的那位丑姑娘抬头瞥了钟一眼,傻笑一声,然后直直地看着特平太太,又傻笑一声。接着,她的目光回到书上。很明显,她是这位女士的女儿,因为她们尽管在性情上毫无相似之处,但拥有同样的脸型,同样的蓝色眼睛。在那位女士的身上,那双眼睛闪烁着愉快的光芒,但在那位姑娘枯萎的脸上,双眼则时而阴郁、时而闪耀。

如果耶稣说:“好吧,你可以成为白人废物或者黑鬼或者丑八怪!”那又如何?

特平太太非常同情这个姑娘,不过认为长得丑和行为丑陋并非一回事。

那个嘴唇上沾着鼻烟污迹的女人在椅子里转过身,抬头看了看钟。然后她又转回去,似乎有点偏到特平太太这边了。她的一只眼睛里出现特平太太的映像。“你想知道在哪儿可以买到这样的一座钟吗?”她大声问。

“不用了,我已经有了一座很好的钟。”特平太太说。一旦有这样的女人插话,特平太太就会闭口不言。

一种救济补助票。

“你可以用绿票一种救济补助票。给自己弄一个,”那个女人说,“他很有可能就是这样弄到他这个的。攒够了票,大部分物件你都能弄到。我给自己弄了些首饰。”

你该给自己弄块毛巾、弄些肥皂,特平太太想道。“我用我的票弄了条套式床单。”那位友善的女士说。

那个做女儿的猛地合上书。她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目光径直扫过特平太太,落在特平太太身后的黄色窗帘和既是墙壁又是窗户的平板玻璃上。她的眼睛突然被一种怪异的光——像夜晚路牌发出的那种非自然光——给照亮了。特平太太转过头,看看外面是否正在发生什么她应该看的事情,但什么也没看到。人经过时只在窗帘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这个丑女孩的目光单单挑中她,真是毫无道理。

“芬利小姐。”护士一边说,一边把门拉开一道缝。嚼口香糖的女人站起来,从特平太太和克劳德的面前走过,进了办公室。她穿的是红色高跟鞋。

丑姑娘的目光越过桌子,停留在特平太太的身上,仿佛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理由讨厌特平太太。

“天气不错,是吧?”姑娘的母亲说。

“要是能找到黑鬼干活,这倒是收棉花的好天气,”特平太太说,“但是黑鬼不想再摘棉花了。你不能找白人摘,现在也不能找黑鬼——因为他们现在和白人没什么两样了。”

“不管怎样,他们会试一试。”那个白人女废物说,身体往前倾了倾。

“你有那种棉花采摘机吗?”友善的女士问。

“没有,”特平太太说,“那东西会把一半棉花留在地里。反正我们也没有多少棉花。现在种地,你必须样样都有一些。我们有两英亩棉花、几头猪、几只鸡,还有刚好够克劳德一个人照看的白脸牛。”

“有一样东西我可不要,”白人女废物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了擦嘴,“猪。脏兮兮、臭烘烘的东西,呼噜噜,到处乱拱。”

特平太太只把一丁点注意力给了她。“我们的猪不脏也不臭,”她说,“它们比我见过的一些小孩还要干净呢。它们的脚从来都没碰到过泥土。我们有个猪圈——在混凝土地面上饲养它们,”她对那位友善的女士解释道,“每天下午,克劳德都要用橡皮管冲洗它们,还要把地面洗一遍。”比那边的小孩干净多了,她想到,可怜的小邋遢鬼。除了把一只脏手的大拇指放进嘴里,他没动过一下。

那个女人转过脸,不再看着特平太太。“我可不会用什么橡皮管子去冲洗猪。”她对着墙说。

没有猪让你冲洗,特平太太在心里说。

“臭烘烘,到处乱拱,哼哼唧唧的。”那个女人嘀咕道。“每样东西我们都有一些,”特平太太对那位友善的女士说,“自己外加几个帮手能忙得过来就行了,没必要贪多。我们今年找了足够多的黑鬼来摘棉花,但是克劳德必须去接他们,晚上再把他们送回家。他们连半英里的路都不想走。是啊,他们不想走。我跟你讲,”她说道,并愉快地大笑起来,“我真的讨厌巴结黑鬼,但要想让他们为你工作,你必须爱他们。他们早上来时,我跑出去说:‘嗨,你们早上好。’克劳德开车带他们去地里时,我拼命地对他们挥手,他们也对我挥手。”然后,她快速地挥挥手,演示一番。

“就像一直读同一本书。”那位女士说,表明她完全能够理解。

“就像孩子,”特平太太说,“他们从地里回来时,我得提着一桶冰水跑出去迎接。从现在开始,事情就会是这个样子,”她说,“你只好面对现实。”

“有一点我很明白,”白人女废物说,“那就是有两件事我肯定不会去做:爱什么黑鬼,再者就是用什么橡皮管子冲洗猪。”然后,她轻蔑地发出狗叫似的声音。

特平太太和那位友善的女士交换了一个眼色,表明她们都明白,你必须先有某些东西,才能明白某些事情。每次和那位女士交换眼色,她都会意识到,丑姑娘怪异的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身上,让她无法立刻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

“有了某样东西,”她说,“你就必须照顾它。”当你一贫如洗,她在心里补充说,你只能每天早上来到镇上,坐在法院的屋顶上吐唾沫。

一片旋转着的怪诞阴影穿过她身后的窗帘,暗淡地投射在对面的墙上,然后是一辆自行车当啷地倒在这栋建筑外墙上的声音。门开了,一个有色人种男孩托着药店的托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两只盖着盖子的红白两色大纸杯。他是个非常黑的高个子男孩,穿着变了色的白色短裤和绿色尼龙衬衫。他悠哉地嚼着口香糖,仿佛正跟着音乐的节奏。在蕨类植物旁边的办公室入口处,他放下盘子,把头伸进去,寻找秘书。秘书不在那里。他把手臂搁在窗台上,等着。他那窄窄的屁股撅起来,慢悠悠地左右摇摆。他抬起一只手搔了搔后脑勺。

“孩子,看见那个按钮了吗?”特平太太说,“你按一下,她就出来了。她可能在后面的什么地方。”

“是吗?”男孩应承道,仿佛以前从没看到过那个按钮。他向右边凑过去,把手指放在按钮上。“有时候她会出去。”他说。然后他扭过身,面对着他的观众,两只胳膊肘搁在身后的柜台上。护士出现了,他又转过去。护士递了一美元给他,他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找头,数给她。护士给了他十五美分的小费,然后他拿着空托盘走了。沉重的门慢慢摆动,在一阵抽吸声中关上。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他们应该把所有黑鬼都送回非洲去,”那个白人女废物说,“一开始,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

“哦,我离不开我的那些优秀的有色人种朋友。”那位友善的女士说。

“有一大票东西比黑鬼还糟糕,”特平太太附和道,“我们的人各种各样的都有,他们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是的,世界就是靠各种各样的人运转的。”那位女士用她音乐般的声音说。

她说这句话时,那个面容粗糙的姑娘咬紧牙关。她的下嘴唇朝下翻着,露出淡粉色的口腔内部。过了一会儿,她的下唇又卷上去。这是特平太太见过的最丑陋的一张鬼脸,她立刻认定,这个姑娘是对着她做鬼脸的。丑姑娘看着特平太太,仿佛早已认识她,而且这辈子从来就没喜欢过她——不只是姑娘的一辈子,似乎也是特平太太的一辈子。为什么啊姑娘,我都不认识你,特平太太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强迫自己回到讨论上。“把他们送回非洲去不实际,”她说,“他们不想回去。他们在这里过得太好了。”

“我如果有权力,不会让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个女废物说。

“你根本没有办法把所有黑鬼都送回到那儿去,”特平太太说,“他们会躲起来,躺下来,在你的身上呕吐,号啕大哭,大呼小叫,前俯后仰。根本没有办法把他们送回那儿去。”

“他们到这里来了,”那个女废物说,“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当时没有这么多。”特平太太解释道。

那个女人看着特平太太,仿佛她是个十足的白痴。考虑到这种目光出自何人,特平太太并未动怒。

“不——对,”她说,“他们赖在这里不走,是因为他们可以去纽约和白人通婚,改良他们的颜色。他们都想这么做,每一个人都想改良他们的颜色。”

“你知道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吗?”克劳德问。“不知道,克劳德,什么结果?”特平太太说。

克劳德的眼睛闪闪发亮。“白脸黑鬼。”他不动声色地说。

除了白人废物和丑姑娘,候诊室里的所有人都笑了。丑姑娘白色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大腿上的书。女废物环顾四周,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仿佛他们全都是白痴。穿着鸡饲料袋花纹衣服的那个老女人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对面那个男人的高帮鞋,他就是在特平夫妇进来时假装睡着了的那个人。他由衷地笑着,双手依然五指分开,放在两只膝盖上。小孩倒向一边,现在几乎是脸朝下伏在老女人的大腿上。

他们从笑声中恢复过来时,用鼻音合唱的歌曲从收音机里飘出来,在候诊室里回荡。

你走向虚无,虚无

而我走向我的虚无

但我们始终虚无

一——起——

始终虚无

我们互帮互助

微笑着,在任何一种

天——气里!

特平太太没有听清每个词,但她听清的内容足以让她赞同这首歌的精神,这首歌使她的思想变得沉静。帮助有需要的人摆脱困难是她的生活哲学。当发现有人需要帮助,不管他是白是黑、是废物还是体面人,特平太太从不会置身事外。在所有她必须对之感恩的事物里,她最想感谢的是,自己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如果耶稣说:“你可以成为上流人士,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可以纤瘦苗条,但有了这些,你就不能做个好女人。”她肯定会说:“哦,那不要把我造成那样的人。把我造成一个好女人吧,多肥多丑多穷都没关系!”她紧张地等着。他没有把她造成黑鬼或白人废物或丑八怪!他把她造成了她自己,把每样东西都给了她一些。耶稣,谢谢您!她说,谢谢您谢谢您谢谢您!每次感谢神恩,她都觉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有一百二十五磅重,而不是一百八十磅。

“你的小男孩怎么了?”友善的女士问白人女废物。

“他长了个疮,”那个女人骄傲地说,“自打生下来,他就一刻也不让我安生。他和她一模一样。”她说着,对那个老女人点点头。老女人皮革一般的手指正在小男孩浅色的头发里穿梭。“除了可口可乐和糖果,我没办法把其他任何东西塞进他们的肚子里。”

你想往他们肚子里塞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吧,特平太太在心里想到,懒到不想做饭。关于他们这种人,她可是什么都知道。问题不只在于他们一无所有,因为如果你把每样东西都给他们,不出两个星期,所有东西要么坏了,要么脏了,要么被他们劈了当柴。她有过亲身经历。是得帮他们,但你帮不上啊。

突然,丑姑娘又把双唇往外翻。她的目光就像两台钻孔机,盯着特平太太。这一次不会错了:那双眼睛的后面有种急切的东西。

姑娘,特平太太在心里默默地呼喊道,我没对你做过什么呀!这个姑娘可能是把她错当成别人了。不能干坐着,任由自己受到威胁。“你肯定是在上大学,”她勇敢地说,直视那位姑娘,“我看见你在读书。”

那位姑娘仍然盯着她看,明显不打算回答她。

母亲因为女儿这种无礼的态度脸红了。“玛丽·格雷丝,这位女士问你话呢。”她低声说。

“我有耳朵。”玛丽·格雷丝说。

可怜的母亲脸红得更加厉害。“玛丽·格雷丝念的是韦尔斯利学院。”她替女儿说道。她旋着衣服上的一粒纽扣。“在马萨诸塞州,”她尴尬地补充道,“暑假里她还继续学习。时刻都在看书,真是个书呆子。她在韦尔斯利的表现非常好。她学英语、数学、历史、心理学和社会研究,”她喋喋不休地说,“我觉得她学的东西太多了。我觉得她应该出去玩玩。”

那个姑娘看起来仿佛想把母亲和特平太太从平板玻璃窗扔出去。

“在北方。”特平太太低声说。她想到,北方没教给她多少礼貌。

“这么说吧,我宁愿他生病,”白人女废物说,想把注意力的焦点夺回来,“他不生病时真是讨厌死了。有些小孩可能天生就讨人厌。有些生病时会变坏,他相反,生病时反倒变好了。他现在不给我找麻烦了。要等着看医生的是我。”

她说。

女人,如果我要把什么人送回非洲去,特平太太想到,那就是你这种人。“是啊,一点没错,”特平太太大声说,却看着天花板,“有一大票东西比黑鬼还糟糕。”而且比猪还要脏,她在心里补充道。

“我觉得,性格不好的人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一种人都值得同情。”友善的女士用果断而又尖细的声音说。

“我感谢主赐给我好性格,”特平太太说,“我每天都能发现自己对某样东西开怀大笑。”

“但这是从她嫁给我之后。”克劳德说,一副滑稽又一本正经的表情。

除了那个姑娘和那个白人女废物,其他人都哈哈大笑。特平太太的肚子摇颤着。“他是个开心果,”她说,“总是能把我给逗笑。”

那个姑娘的牙齿间发出一种响亮而难听的声音。

她母亲的嘴抿得越来越薄、越来越紧。“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是,”她说,“不懂得感激的人。什么都有,却不懂得感恩。我认识一个女孩,”她说,“她的父母把一切都给了她,她还有个很爱她的弟弟,她正接受良好的教育,她穿最好的衣服,但她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一句好话,从来不笑,整天只会批评和抱怨。”

“是不是已经大了,不能打了?”克劳德问。女孩的脸几乎成了紫色。

“是的,”那位女士说,“恐怕没有法子可想,只能任由她傻下去。她有一天会醒悟过来,但到时候就晚了。”

“笑从来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伤害,”特平太太说,“只会让你觉得浑身更舒服。”

“当然,”那位女士悲伤地说,“但有些人就是不可理喻。他们不接受别人的批评。”

“如果说我有什么优点,”特平太太饱含深情地说,“那就是懂得感恩。想到我如果不是现在这副模样,而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人,想到除了好性格,我还每样东西都有一些,我就想大叫:‘耶稣,谢谢您让一切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的!”比如说,别的女人原本有可能得到克劳德。一想到这件事,她就澎湃起感激之情,一股激烈的快乐流过全身。“噢,谢谢您,耶稣,耶稣,谢谢您!”她大声叫喊道。

那本书正好砸在她左眼上方。几乎就在她意识到那个姑娘要扔那本书时,书砸中了她。在她发出声音之前,那张粗糙的脸已号叫着飞跃过桌子,朝她而来。女孩钳子一样的手指嵌进她脖子上的软肉里。她听见那位母亲喊出声来,还听见克劳德“哇”地尖叫一声。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遭遇了地震。

突然,她的视野变得狭窄。她看得到一切,但事情仿佛是在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发生着,仿佛她正透过望远镜错误的一头观看着。克劳德的脸皱缩起来,继而跌出她的视野。护士跑进来,跑出去,接着又跑进来。继而,医生瘦长的身影从诊室冲出来。桌子倾倒时,杂志朝四处飞去。姑娘砰的一声倒地,特平太太的视野又完全不同了,她看见的一切又都是大的,而不是小的了。白人女废物瞪大了眼睛看着地面。那个姑娘躺在地上,护士按着她身体的一边,她的母亲按着另一边,她扭来转去,她们紧紧地按着她。医生骑跪在她的身上,试图把她的一条胳膊按下去。须臾,医生成功地把一根长长的针头插进那条胳膊里。

特平太太觉得体内空荡荡的,只剩一颗心脏荡来荡去,仿佛是在一面中空的巨大肉鼓里摇摆着。

“不忙的人打电话叫救护车。”那位医生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年轻医生面对可怕场面时会使用的口气。

特平太太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一直坐在她身边的那位老人敏捷地跳进办公室,打了电话,因为秘书似乎还没回来。

“克劳德!”特平太太喊道。

他不在他的椅子上。特平太太知道自己必须跳起来找到克劳德,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里追赶火车。当一切都以慢动作移动时,你越想跑得快,行进得就越慢。

“我在这儿呢。”一个闷声闷气、很像是克劳德的声音说。

他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脸白如纸,抓着自己的一条腿,上身前倾,整个身躯像是被对折了一般。特平太太想站起来到他那边去,但动不了。她的目光被慢慢吸引到地面上的那张扭曲的脸上。她的目光可以越过医生的肩膀,看到那张脸。

那个姑娘的双眼不再转动,目光定在特平太太身上。那双蓝眼睛的颜色似乎比先前淡薄了许多,仿佛在它们后面,原本被紧紧关上的一道门如今打开了,吸纳了光线和空气。

特平太太头脑清醒了,也能动了。她探身向前,直视那双狂野而又明亮的眼睛。她心里明白,这个姑娘确实认识她,而且是以某种激烈而又隐秘的方式,超越了时间、地点和条件。“你想对我说什么?”她声音嘶哑地问,继而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启示。

生长于非洲,头大,有獠牙。

女孩抬起头,直直地和特平太太对视着。“回到你来的地狱里去吧,你这头老疣猪生长于非洲,头大,有獠牙。。”她低声说。她的声音低微但清晰。她的眼睛明亮了一阵,仿佛她对自己的口信已击中目标感到很高兴。

特平太太倒在椅子里。

过了一会儿,姑娘闭上眼睛,接着疲惫地把头转向一侧。

医生站起来,将空注射器交给护士。他倾下身,用双手拍了拍那位母亲颤抖的双肩。她坐在地上,玛丽·格雷丝的一只手在她的大腿上,被她紧紧地握着。她的双唇抿在一起。女孩像婴儿般用手指紧紧攥着她的拇指。“去医院吧,”医生说,“我来打电话安排。”

“现在,我们来看看她的脖子。”他用一种快活的语气对特平太太说。他用拇指和食指检查起特平太太的脖子来。她的气管上有两道不长的纹路,宛如粉红色的鱼刺,又像弯月。她的眼睛上方鼓起一个红疙瘩。医生也用手指检查了那里。

“别管我,”她声音沙哑地说,摆脱开医生,“去看看克劳德。她踢了克劳德。”

“我待会儿就去看他,”医生说道,感受着特平太太的脉搏。医生是个瘦削的灰发男子,喜欢开玩笑。“回家去吧,把今天余下来的时间当假期过。”他说,随后拍了拍特平太太的肩膀。

不要拍我,特平太太在心里咆哮道。

“还有,在那只眼睛上面放一袋冰。”他说。然后他走过去,蹲在克劳德身旁,瞧着克劳德的腿。过了一会儿,医生把克劳德拉起来。克劳德跟在医生的后面,一瘸一拐地走进诊室。

救护车到来之前,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女孩母亲瑟瑟发抖的呻吟声。她仍坐在地上。白人女废物的目光一直在女孩的身上。特平太太茫然地直视前方。救护车到了,一道长长的黑色阴影出现在窗帘后面。救护人员走进来,把担架放在女孩的旁边,熟练地将她搬上担架,抬了出去。护士帮着那位母亲收拾起她的东西。救护车的阴影无声地离去,护士往诊室走去。

“那个姑娘是不是要变成疯子了啊?”白人女废物问护士,但护士继续往回走,根本没回答她。

“是的,她要变成疯子了。”白人女废物对其他人说。“可怜的娃娃。”老女人喃喃道。小孩的脸仍趴在她的大腿上,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地从她的膝盖上望出来。在骚乱中,除了把一条腿收到身体下面,他没动过一下。

“感谢老天爷,”白人女废物热情洋溢地说,“我不是个疯子。”

克劳德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接着特平夫妇就回家了。小卡车拐上他们自己的土路,到达小山顶上时,特平太太抓住窗框,犹疑地看着外面。土地优雅地倾斜下去,穿过薰衣草点缀其上的一块田。在斜坡的底端,他们的黄色小木屋拘谨地蹲坐在两棵粗壮的山核桃树之间的老位置上;花坛从小屋的四周伸展出来,就像一件精致的围裙。就算在两座熏黑的烟囱间看到一处灼烧过的痕迹,她也不会大惊小怪。他们俩都不想吃东西,于是换上家常衣服,放下卧室里的遮帘,躺下来。克劳德的一条腿搭在一只枕头上,特平太太把一条湿毛巾盖在左眼上。她刚仰躺下来,一头疣猪的形象就哼哼着走进她的脑海:背脊瘦削,脸上长着赘肉,两只角从双耳后面钻出来。她呻吟起来,低微而轻柔的呻吟声。“我不是,”她泪汪汪地说,“疣猪。也不是从地狱来的。”但这样的否认没有任何力道。女孩的目光和话语,就连那种低微但清晰的声调,都是只针对她的,不容半点抵赖。她被挑出来接受那句口信,尽管候诊室里的那个女废物更需要它。这一事实的全部力量直到现在才击中她。那里有个不管自己小孩的女人,但被忽视了。那句口信被传递给了鲁比·特平,一个可敬的上教堂的勤劳女人。泪干了。她的眼睛里逐渐充满愤怒。

她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体,毛巾落在她的手上。克劳德仰躺着,打着鼾。她想告诉克劳德那个女孩说了什么。然而,她不想让克劳德把她想象成一头来自地狱的疣猪。

“喂,克劳德。”她嘟囔道,推了推克劳德的肩膀。克劳德睁开一只浅蓝色的眼睛。

她倦怠地看着那只眼睛。克劳德什么事也不想。他就是我行我素。

“啊,啥事?”他说道,闭上那只眼睛。“没事,”她说,“你的腿疼吗?”

“疼死了。”克劳德说。

上帝的仆人,以虔诚和忍耐著称,魔鬼曾考验过他。见《约伯记》。

“过会儿就不疼了。”她说,然后仰面躺下来。片刻后,克劳德的鼾声再度响起。在下午余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一直躺在床上。克劳德睡觉,她怒视着天花板。时不时地,她举起一只拳头,轻微地敲敲胸口,仿佛正对着一群看不见的访客辩白自己的无辜,他们就像安慰约伯上帝的仆人,以虔诚和忍耐著称,魔鬼曾考验过他。见《约伯记》。的那些人,看起来通情达理,其实都是不义之人。

五点半左右,克劳德醒了。“要去接那些黑鬼了。”他叹息道,但没动弹。

她直直地仰视着,仿佛天花板上有难以辨清的文字。她左眼上面的疙瘩已经变成蓝绿色。“听我说。”她说。

“什么事?”

“吻我。”

克劳德凑过去,响亮地吻了她的嘴一下。克劳德又捏了捏她身体的一侧,然后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她那骇人的聚精会神的表情并未改变。克劳德哼哼唧唧、大喊大叫地爬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她继续凝视着天花板。

一种有鞋带的皮鞋。

直到听到克劳德开着小卡车载着黑鬼回来了,她才起床。她站起来,费力地穿上牛津鞋一种有鞋带的皮鞋。。她懒得系鞋带,直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后门廊去拿那只红色塑料桶。她往桶里倒了一托盘冰块,又加了半桶水,然后走进后院。每天下午,克劳德把帮手接过来,接着一个男孩帮他把干草堆起来,其余的人在卡车车斗里等着他们干完活,接着克劳德送他们回家。卡车停在一棵山核桃树下的树荫里。

特平太太提着桶、拿着勺子来到卡车前。“嗨,你们晚上好。”她冷冰冰地说。卡车里坐着三个女人和一个男孩。

“俺们干得挺好,”最老的那个女人说,“哎呀,您这是怎么弄的?”她顿时就盯住特平太太前额上的那个肿块。“您跌了一跤?”她关切地说。老女人黑黑的,牙齿快掉光了。克劳德的一顶旧毡帽戴在她的后脑勺上。另外两个女人年轻一些,肤色也浅一些,她们都有崭新的亮绿色太阳帽。其中一个的帽子戴在头上;另外一个把自己的拿下来给男孩戴,那个男孩正在帽子下面咧着嘴笑。

特平太太把桶放在车斗里。“你们随便喝呀。”她说。她环顾四周,确定克劳德已经走了。“不是,我没跌跤,”她说着,交叠起双臂,“但比跌跤还糟糕。”

“您才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呢!”老女人说。她说得好像她们都知道特平太太受天命的特殊保护似的。“您就是跌了一小跤。”

“特平先生被母牛踢到了,所以我们去了镇上的诊所,”特平太太以平淡的语气说,以示她们不用再冒傻气了,“那里有个姑娘。一个大胖妞,脸上全是疙瘩。我一看到她就知道她不正常,但说不出她哪里不正常。我和她妈妈闲聊,相处得很好。突然,砰!她用自己正读的那本书砸中了我,接着……”

“不会吧!”老女人尖叫道。

“然后她跳过桌子,来掐我的脖子。”

“不会吧!”她们全都惊叫起来,“不会吧!”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老女人问,“她怎么了?”特平太太只是怒视着前方。

“肯定有什么事情惹恼她了。”老女人说。

“她被一辆救护车给拉走了,”特平太太继续说道,“但在被拉走之前,她在地上打滚,他们把她按住,给她打了一针。她还对我说了一句话,”她顿了顿,“你们知道她对我说什么了吗?”

“她说什么了?”她们问。

“她说……”特平太太欲言又止,面容阴沉凝重。太阳越来越苍白,把头顶上的天空也映白了,在这片天空的映衬下,山核桃树的叶子显得黑漆漆的。她说不出那几个字。“一句非常难听的话。”她嘟囔道。

“她实在不应该对您说难听的话,”老女人说,“您是个善人。您是我见过的最有善心的女士。”

“她也漂亮。”戴着帽子的那个说。

“也富态啊,”另外一个说,“我还没见过比她更有善心的白人女士呢。”

“耶稣作证,句句都是实话,”老女人说,“阿门!您真的是善良得不能再善良、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

特平太太十分清楚黑鬼的恭维值几个钱,这样的恭维话只会让她更愤怒。“她说,”特平太太再度开口,这一次,在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中,她把话说完了,“我是头从地狱里来的疣猪。”

她们愕然得说不出话来。

“她在哪里?”最年轻的那个女人用尖厉的声音叫喊道。“我要去杀了她!”

“我和你一起去杀了她!”另外那个嚷道。

“她肯定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老女人断然道,“您是我认识的最有善心的白人女士。”

“她也漂亮,”另外两个说,“富态得不能再富态了,也有善心。耶稣对她很满意!”

“一点没错。”老女人表示赞同。

一群白痴!特平太太在心里咆哮道。你根本没办法和黑鬼理智地说句话。你可以对他们讲话,却没办法与他们交谈。“你们喝水呀,”她不耐烦地说,“喝完后把桶放在卡车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站在这里,浪费一天的时间。”然后,她就走回屋里。

她在厨房的中央站了一会儿。她左眼上那个深色的疙瘩就像一片微型的漏斗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她的额头席卷而过。她的下唇突出来,带着危险的意味。她端正厚实的肩膀,走进前院,走出边门,踏上通往猪圈的那条小路。她摆出一副赤手空拳、孤身投入战斗的姿态。

深黄色的太阳,宛如秋分前后的月亮,在远处的树木线上方急速西驰,仿佛打算先她一步到达猪群那里。路上车辙遍布,大步前行时,她踢开几块体积颇大的挡路石。猪圈坐落在一方小小的土丘上,土丘和牲口棚之间有一条小路相连。猪圈是小房间一般大的一块混凝土方地,四英尺来高的木栅栏环绕于四周。混凝土地面微微倾斜,以便冲洗猪群的脏水流进沟渠内,再流进田里当作肥料。克劳德站在混凝土地面的边缘,倚在木栅栏上,用橡皮管冲洗猪圈的地面。橡皮管连在近处一个水槽的龙头上。

特平太太爬到土丘上,来到克劳德的身边,朝下怒视着里面的猪群。七只长着鬃毛的长嘴猪崽——黑底,肝色斑点——和一头在几周前诞下这窝猪崽的老母猪。老母猪侧躺在地,打着呼噜。那群猪崽就像傻孩子似的跑来跑去,抖动身体,窄缝般的小猪眼在地面上搜寻着,寻找一切还没被水冲走的东西。她以前曾在书上读到过,猪是最聪明的动物。她对此表示怀疑。有人说它们比狗聪明,甚至出现过一头航天猪。它圆满地完成任务,但后来死于心脏病,因为在检查它的过程中,他们让它穿着带电服,笔直地坐着,可一头猪天生就该四脚着地。

呼噜噜,四处乱拱,哼哼唧唧。

“把管子给我,”说着,她猛地从克劳德的手里拽过橡皮管,“走吧,把那些黑鬼送回家去,然后锯掉那条腿。”

“你看起来就像条疯狗。”克劳德说道。但他还是走下斜坡,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他没注意到妻子情绪不好。

特平太太站在围栏旁边,握着橡皮管,看见哪只猪崽好像想要躺下来,她就把水流对准它的屁股。克劳德快要翻过小土丘时,特平太太轻轻地转过头,愤怒的眼睛扫视着小路。她看不见克劳德了。她又转过身,似乎打算振奋起精神。她耸耸肩膀,深吸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她以凶狠但低微的声音说,勉强比耳语响一些,却饱含愤怒,具备叫喊的力量。“我怎么可能既是猪又是现在这样?我怎么可能既被拯救了又来自地狱?”她的一只手握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攥住橡皮管,冲刷着老母猪一只眼睛的里里外外。她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也没听到老母猪愤怒的尖叫声。

从猪圈这里可以俯视后面的牧场,他们的二十头肉牛聚集在克劳德和那个男孩堆起来的干草堆的四周。新近割过草的牧场朝公路倾斜而去。公路另一边是他们的棉花田,棉花田的后面是也归他们所有的一片灰扑扑的墨绿色树林。红彤彤的太阳挂在树林的后面,俯视着树林的围栏,就像个在查看自家猪群的农民。

“为什么是我?”她低声说,“这一带的废物,不管白的黑的,哪一个我没接济过?每天工作,腰都要累断了。还为教堂做事。”

她的身形似乎正适合指挥她面前的竞技场。“我怎么会是一头猪?”她质问道,“我哪一点像它们?”她将水流滋向那群猪崽。“那里有那么多白人废物,为什么选中我?”

“您要是更喜欢废物,可以给自己多造几个,”她抱怨道,“您本可以把我造成废物,或者一个黑鬼。您喜欢的如果是废物,您为什么不把我造成废物?”她挥动那只握着橡皮管的拳头,一条水蛇在空中一闪而逝。“我可以不工作,清清闲闲,脏兮兮的,”她咆哮道,“整天在人行道上闲逛,喝根汁汽水,嗅鼻烟,对每一个水塘吐唾沫,还可以把鼻烟涂得满脸都是。我可以污秽不堪。”

“您本来还可以把我造成一个黑鬼。现在我要当黑鬼已经来不及了,”她极尽讽刺地说,“但我可以表现得像黑鬼。

躺在路中间,阻断交通,或者在地上打滚。”

在渐渐昏暗的光线里,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牧场正在变成一种怪异而透明的绿色,条纹一样的公路变成淡紫色。她绷紧身体,准备做最后一次攻击。这一次,她的声音颤抖着发出来,飘荡在牧场上空。“来啊,”她呼喊道,“叫我猪!再叫我猪!叫我从地狱来的。叫我从地狱来的疣猪。颠倒是非吧,但是非之分永远存在!”

她听到一阵模糊不清的回音。

最后一股突然迸发的怒火让她瑟瑟发抖,她吼叫道:“你以为你是谁?”

一切事物——包括田地和暗红色的天空——的颜色,在一阵突然而现的透明光亮中燃烧了片刻。这句话飘过牧场,穿过公路和棉花田,又清晰地回到她身边,就像来自树林那一边的一个答案。

她张开嘴,但没发出声音。

一辆小卡车——克劳德的那辆——出现在公路上,正快速驶出她的视野。卡车的排挡发出轻微的刮擦声。卡车看起来就像孩子的玩具。一辆比它大的卡车随时都有可能撞碎它,将克劳德和那些黑鬼的脑浆洒在路上。

特平太太站在那里,凝视的目光停留在公路上,全身的肌肉都硬邦邦的。五六分钟后,卡车再度出现,往回行驶。她看着卡车拐上他们自己的土路。然后,她如同一座复活的纪念碑,缓缓地低下头,目光像是穿过了奥秘的正中心,向下凝视着猪圈里的猪群。猪崽全都安静地趴在墙角,环绕在轻声打着呼噜的老母猪四周。红色的光辉布满它们的全身。它们喘息着,仿佛具备一种神秘的生命气息。

特平太太好像在吸收一种深不可测却焕发出生命力的知识,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猪群,直到太阳终于沉到树木线的后面。最后,她抬起头。天空只有一道穿过了一片暗红色区域的紫色条纹,条纹就像公路的延伸部分,通向正在降临的黄昏。她站在围栏的旁边,举起双手,像个僧侣似的做出一种玄奥难懂的姿势。一道梦幻般的光线落进她的眼睛里。她看见那道条纹变成一座宽阔的摇摆着的桥梁,桥梁从地下向上延伸,穿过一片燃烧着的火。桥上,浩瀚的灵魂正喧喧嚷嚷地朝天堂行进。一列列白人废物平生头一次变得干净了;一排排黑鬼穿着白色的长袍;一队队怪胎和疯子叫喊、拍手,像青蛙那样蹦跳着。她立即就认出在队列尾部殿后的一伙人,因为那些人就像她和克劳德,正确运用了上帝赋予的智慧,总是样样东西都有一些。为了更清楚地看着他们,她向前探出身体。他们端庄而又高贵地行走在其他人的后面,他们有责任表明自己一向井然有序,具备常识,行为可敬。只有他们才是重要人物。从他们那震惊和变形的脸上,她能够看到,就连他们的美德也正在消逝。她放下双手,抓住猪栏的横木,那双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的东西。片刻后,那幅景象消散,但她仍站在原地,无法移动。

哈利路亚的中文意思为“赞美耶和华”。

最后,她走下斜坡,关掉龙头,踏上那条正在变暗的小路,缓慢地朝房子走去。她走到树林里时,蟋蟀们已经开始歌唱,但她听到的是灵魂向上朝星辰所在之地行进、高呼“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的中文意思为“赞美耶和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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