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应该先进去

《路加福音》14:13—14:“你摆设筵席,倒要请那贫穷的、残废的、瘸腿的、瞎眼的,你就有福了!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报答你。到义人复活的时候,你要得着报答。”
《路加福音》14:13—14:“你摆设筵席,倒要请那贫穷的、残废的、瘸腿的、瞎眼的,你就有福了!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报答你。到义人复活的时候,你要得着报答。”

餐柜将厨房从中间分开,谢泼德坐在柜子旁的一张凳子上,从一只装麦片的硬纸盒里往外掏麦片吃。他机械地吃着,目光落在孩子的身上:诺顿在镶着壁板的厨房里,从一只柜子前徘徊到另一只柜子前,为自己的早餐收集材料。他十岁,是个敦实的金发男孩。谢泼德那双热切的蓝眼睛盯在男孩身上。这个孩子的未来就写在他自己的脸上。他将成为一个银行家。不,比这还要糟糕。他将经营一个小额贷款公司。他只想这个孩子善良、无私,但这两样似乎都不可能实现了。谢泼德是个头发已经白了的年轻人。白发竖立在他那张敏感的粉红色脸上,就像一个狭窄的刷子光环。

男孩朝餐柜走来,一条胳膊下夹着一罐花生酱,一只手拿着一盘四分之一块小巧克力饼,另一只手拿着番茄酱瓶。他似乎没注意到父亲。他爬到凳子上,开始往饼上涂花生酱。他有一对非常大的圆耳朵,这对耳朵从脑袋旁向外倾斜,似乎把他那双眼睛拉得有点过于分开了。他的衬衫是绿色的,但褪色得厉害,衬衫正面上冲锋而过的牛仔图案已经成为一片阴影。

“诺顿,”谢泼德说,“我昨天看见鲁弗斯·约翰逊了。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小孩不那么专心地看着父亲,他的眼睛看着前面,但并未被父亲的话吸引。那双眼睛是比他父亲的眼睛要暗淡的蓝色,仿佛也像衬衫一样褪色了,其中一只几乎不可察觉地倾斜到眼眶的一边。

“他在一条巷子里,”谢泼德说,“一只手伸在垃圾桶里。他想从里面弄点吃的。”他停下,让诺顿慢慢消化这些话。“他饿啊。”他说完了,凝视着诺顿,试图让他良心不安。

男孩拿起那块巧克力饼,开始从一角啃它。

“诺顿,”谢泼德说,“你知道分享是什么意思吗?”

小孩的脸上闪过一丝留意的神色。“该分点给你。”诺顿说。

“该分点给他。”谢泼德闷闷不乐地说。这孩子没指望了。自私几乎比其他任何缺点——脾气暴躁,甚至是喜欢说谎——都要糟糕。

小孩把番茄酱瓶倒过来,把番茄酱猛敲在饼上。

谢泼德痛苦的表情越发明显。“你十岁,鲁弗斯·约翰逊十四岁,”他说,“但我敢肯定,你的衬衫合鲁弗斯的身。”鲁弗斯·约翰逊是教养院里的一个男孩,在过去的一年里,谢泼德一直试图帮助他。两个月前,他被释放了。“他在教养院时,看上去非常不错。但我昨天看见他时,他瘦得皮包骨头。他早餐从没吃过涂着花生酱的饼。”

小孩停下不吃了。“饼不新鲜了,”他说,“所以我才在上面放点东西。”

谢泼德转过脸面对位于餐柜一头的窗户。一片碧绿而平整的草坪向下倾斜大约五十英尺,延伸到一小片郊区树林的边缘处。他妻子活着时,他们经常在外面的草坪上吃饭,就连早餐也在外面吃。那时候,他从未注意到这个孩子是自私的。“听我说,”他说,转回脸面对儿子,“看着我,听着。”小孩看着他,至少他的眼神是热切的。

“鲁弗斯离开教养院时,我给了他一把这栋房子的钥匙,为的是表明我对他的信任,另外,这样他就有了一个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并且感觉自己受到欢迎的地方。他没用过那把钥匙,但我觉得他现在会用的,因为他看见了我,而且他饿。他如果还不用,我会去外面找到他,把他带到这里来。我不能看着一个孩子在垃圾桶里找吃的。”

男孩皱起眉头,他觉得自己的某样东西受到了威胁。谢泼德厌恶地撇了撇嘴。“鲁弗斯出生之前父亲就死了,”谢泼德说,“他母亲在州立监狱里服刑。他是被他祖父在一个没有水也没有电的棚屋里养大的,那个老头每天都打他。你如果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小孩信心不足地说。

“那你可以找个时间想一想。”谢泼德说。

谢泼德是市娱乐督导。周六,他在教养院充任顾问,除了知道自己正在帮助没有其他人关心的男孩子们所带来的满足感,他什么也得不到。约翰逊是他帮助过的最聪明但也是最不幸的男孩。

诺顿把那块饼余下的部分翻过来,似乎不想再吃了。“你开始吃了,就要把它吃完。”谢泼德说。

“他也许不会来。”小孩说,眼睛微微一亮。

“想想你有他却没有的一切!”谢泼德说,“你要是必须在垃圾桶里找吃的会怎么样?你要是有一只肿起来的大脚,走路时身体一边比另一边低会怎么样?”

男孩表情茫然。很明显,他无力想象这样的事情。

“你有健康的身体,”谢泼德说,“一个幸福的家。你学习的是真理,从没学过坏东西。你爸爸给了你需要的和想要的一切。你没有一个打你的祖父。你母亲也不在州立监狱里服刑。”

小孩把盘子推开。谢泼德大声叹息。

一个肉疙瘩出现在小孩突然扭曲的嘴的下面。他的脸变成一堆肿块,眼睛眯成两条缝。“她要是在监狱里,”他用一种痛楚的腔调吼叫起来,“我还可以去看——她。”泪水滚下他的脸,番茄酱流到他的下巴上。他就像被人在嘴巴上打了一下,放声大哭。

谢泼德无助而悲伤地坐着,就像被一种猛烈的自然力量痛击了。这不是一种正常的悲伤。这完全是诺顿自私的一部分。她已经去世一年多,一个孩子的悲伤不可能持续这么久。“你很快就十一岁了。”谢泼德责备道。

孩子开始发出一种令人痛苦的尖厉而颤抖的声音。

“你如果不老想着自己,而是想想能为别人做些什么,”谢泼德说,“那么就不会想你的母亲了。”

男孩安静下来,但肩膀仍在颤抖。然后,他的脸耷拉下来,又开始号叫。

“你以为没了她我就不孤独吗?”谢泼德说,“你以为我一点都不想她吗?我想,但是不会坐在那里抹眼泪。我忙着帮助其他人。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只是坐在那里想我自己的麻烦事?”

小孩垂头丧气,仿佛已经筋疲力尽,但新的泪水仍在他的脸上肆流。

“你今天打算干什么?”谢泼德问,想把诺顿的心思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容量单位,主要在英国、美国和爱尔兰使用。在美国,1夸脱等于0.946升。

男孩用胳膊擦擦眼睛。“卖种子。”他口齿不清地说。老是卖东西。他有四个一夸脱容量单位,主要在英国、美国和爱尔兰使用。在美国,1夸脱等于0.946升。的大罐子,罐子里装满了他攒下来的五美分和十美分硬币。每隔几天,他就要把罐子从衣橱里拿出来,数一数钱。“你卖种子做什么?”

“为了得奖。”

“什么奖?”

“一千美元。”

“你如果有一千美元,会做什么?”

“存起来。”男孩说,在肩膀上蹭了蹭鼻子。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谢泼德说,“听着,”他说,把声音压低成几近央求的腔调,“假设你碰巧真的赢得了一千美元,你愿意把这笔钱花在不如你幸运的那些孩子身上吗?你愿意买些秋千和高空秋千给孤儿院吗?你愿意给贫穷的鲁弗斯·约翰逊买只新鞋吗?”

男孩开始从餐柜边往后退。然后,他突然朝前一倾,将张开的嘴悬在盘子上。谢泼德又叹了口气。所有的东西都跑出来,饼、花生酱和番茄酱变成一堆散发出甜味的软塌塌的糊糊。诺顿将脑袋悬在那堆东西上面,一阵作呕,又吐出更多的东西。诺顿等着,在盘子上方张大嘴巴,仿佛在等待接下来就会跑出来的心脏。

“好了,”谢泼德说,“好了。你也是没办法。擦擦嘴,去躺下吧。”

小孩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脸茫然地看着父亲。“去吧,”谢泼德说,“去躺下吧。”

小孩拉起短袖衬衫的下摆,用它抹了抹嘴。然后,他爬下凳子,晃荡出了厨房。

谢泼德坐在餐柜旁,注视着那堆结在一起的半消化的食物。酸臭味蔓延到他身边,他往后退缩一点。他觉得恶心。他站起来,拿着盘子来到水槽旁边,打开水龙头冲洗盘子。他阴郁地看着秽物流下水管。约翰逊可怜而瘦削的手在垃圾桶里翻寻食物,而他自己的孩子——自私、迟钝、贪婪——却因为吃得太多而吐了。他用一记拳头关掉水龙头。约翰逊反应灵活,但一出生就被剥夺了一切;诺顿智力中等或偏下,却拥有一切有利条件。

他回到餐柜旁吃完早餐。硬纸盒里的麦片受潮了,但他并不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对约翰逊付出多少努力都值得,因为他有潜力。那个男孩蹒跚地走进房间接受他的第一次面谈时,他就看出了这一点。

谢泼德在教养院里的办公室是间带着一扇窗户的窄小斗室,里面有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他从未进过忏悔室,但他认为除了一点——他解释过,自己不赦免罪恶——忏悔室和他的办公室肯定具有同一种作用。他的证件不比一个神父的证件欠缺说服力。为了做这些事情,他受过训练。

在约翰逊走进办公室接受他的第一次面谈之前,他已经读过约翰逊的档案——无意义的破坏、砸窗户、放火烧垃圾箱、砍轮胎。他发现,陡然从乡下来城里生活的男孩会做这类事情,约翰逊也是从乡下来的。他又看了看约翰逊的智商分数——一百四。接着,他热切地抬起眼睛。

男孩重重地坐在椅子的边缘上,双臂吊在大腿中间。来自窗外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他那双钢一般颜色的眼睛勉强睁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薄薄的黑发沿着前额的一边垂下来,形成一片平整的额发。他的头发不像一般男孩的那样蓬乱,倒像是一个老人的。一种狂热的智慧显现在他的脸上。

谢泼德微微一笑,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男孩的表情并未软化下来。他向后靠着椅背,把一只巨大的畸形脚抬到膝盖上。那只脚套在一只笨重的黑色破鞋里。这只鞋的鞋底有四五英寸厚,有一处皮革与鞋底已经分开,一只空荡荡的短袜的袜头露出来,就像从一颗被砍下的头颅里伸出的一条灰色舌头。谢泼德立刻就明白了:约翰逊通过胡闹来补偿这只脚。

“嗯,鲁弗斯,”谢泼德说,“我在这份档案里看到,你只需要在这里服刑一年。你出去后打算干什么?”

“我没什么打算。”男孩说。他毫不在乎地将目光转移到谢泼德身后的窗外,看着远处的某个东西。

“也许你应该有。”谢泼德说,微微一笑。约翰逊继续凝视着谢泼德的身后。

“我希望看见你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智力,”谢泼德说,“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我们谈谈,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只脚上。

“研究吧,研究个够吧。”男孩拉长声音说。

谢泼德脸红了。那团黑色的变了形的东西在他的眼前膨胀起来。他并不以这句话和男孩对他的睨视为意。“鲁弗斯,”他说,“你陷进了许多毫无意义的麻烦中,我认为,你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时,就不太会想那么做了。”他再次微微一笑。他们的朋友很少,他们很少看到友善的表情,所以他的工作成绩有一半得益于他对他们的微笑。“我觉得我能把很多关于你的事情解释给你听。”他说。

约翰逊冷冷地看着他。“我并未要求得到解释,”约翰逊说,“我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了。”

“哦,好!”谢泼德说,“你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做那些事情的吗?”

一道黑色的光从男孩的眼睛里一闪而逝。“撒旦,”他说,“撒旦控制了我。”

包括太空竞赛、太空探索、太空技术以及受这些事件影响的文化发展相关的活动,从1957年10月4日人造卫星1号发射,一直持续到今天。

谢泼德从容地看着他。男孩的脸上没有迹象表明,他说这话是为了开玩笑。他薄薄的嘴唇因骄傲而显得坚毅。谢泼德的目光变得冷酷。一时间,他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绝望,仿佛他面对的是人性的一种剧烈扭曲,这种扭曲发生在很久以前,现在已无法纠正。这个男孩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已经被钉在松树上的标牌回答了:“你被撒旦控制了吗?忏悔吧,不然将下地狱遭火烧。耶稣会拯救你。”不管读没读过,谢泼德总会知道《圣经》。他的绝望让位于愤怒。“胡话!”他哼道,“我们生活在太空时代包括太空竞赛、太空探索、太空技术以及受这些事件影响的文化发展相关的活动,从1957年10月4日人造卫星1号发射,一直持续到今天。!你那么聪明,居然给了我这样一个答案。”

约翰逊的嘴微微一撇。他一副轻蔑而又愉悦的表情。他的眼里有一丝挑衅的神色。

谢泼德仔细审视着那张脸。在有智慧的地方,一切都是可能的。他又微笑,那微笑像是在邀请男孩走进所有窗户都向亮光打开的教室。“鲁弗斯,”他说,“我打算安排你每周和我谈一次话。也许有一种关于你的解释的解释。也许我可以把你的魔鬼解释给你听。”

自此,在那年余下来的时间里,他每周六都要和约翰逊谈话。他的话漫无边际,男孩以前从未听到过那些话。为了让对方有所收获,他的话略高于男孩的理解水平。简单的心理学、人类大脑里的奇思妙想、天文学、太空船(绕着地球转的太空船比音速还要快,并且很快就将绕着其他星球转),他无所不谈。他下意识地以天体为话题中心。他希望,除了邻居的财物,这个男孩还能获得一些别的东西。他想扩展约翰逊的视野。他想让约翰逊理解宇宙,明白宇宙最黑暗的部分也可以被洞察。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一架望远镜交到约翰逊的手里。

约翰逊说得不多。为了和他的骄傲保持一致,他的话要么是异议,要么是无意义的反驳。那只畸形脚总是架在膝盖上,就像一件准备随时付诸使用的武器,但谢泼德不会被他误导。他每次和约翰逊谈话,都看着约翰逊的眼睛,每周,他都能看见有东西在里面瓦解。阳光倾泻在男孩身上,他的脸沐浴在光线里,他的表情依然僵硬,但他显然已经受到震撼。谢泼德知道自己击中了要害。

约翰逊现在自由了,以垃圾桶为生,并且变得和过去一样无知。这种不公正让谢泼德愤怒。男孩被送回到祖父那儿,可以想见,那个老头极端愚蠢。男孩也许是从祖父那里逃出来的。谢泼德以前想过要争取约翰逊的监护权,但约翰逊有个祖父这一事实妨碍了他。没有比想到能为这样一个男孩做些什么更让他兴奋的事。首先,他要给约翰逊买一只新的合脚的矫形鞋。以后,约翰逊不会每走一步背就不正常地伸出来。接着,他要激发男孩对某一类知识的兴趣。他想到了望远镜。他可以买架二手的,他们可以把望远镜架在阁楼的窗户前。他在餐柜前坐了将近十分钟,想着他如果把约翰逊弄到这里来和他待在一起,他能做些什么。浪费在诺顿身上的东西将会使约翰逊茁壮成长。昨天,看见他把手伸进垃圾桶里时,谢泼德挥了挥手,然后朝男孩走去。看见他后,约翰逊呆愣了一刹那,然后像只敏捷的老鼠那样消失了。但谢泼德看见了男孩表情的变化,他敢肯定,有种东西在男孩的眼睛里燃烧,一种失落的回忆之光。

他站起来,把麦片盒扔进垃圾桶里。离开家之前,他朝诺顿的房间里看了看,看看他是不是已经不再难受。小孩盘腿坐在床上。他把四个一夸脱容量的罐子里的零钱倒在自己面前,堆成一堆。他在给五美分、十美分和二十五美分硬币分类。

那天下午,诺顿独自待在家里。他蹲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把花种包排列在自己周围。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在檐沟里噼啪作响。房间里越来越暗,但每隔几分钟,房间都会被无声的闪电照亮,种子包随即陡然显现在地板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座未来花园的中间,就像一只巨大的灰白色青蛙。突然,他的眼神变得警觉。雨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整个世界一片异乎寻常的宁静,仿佛倾盆大雨是被一种暴力喝停的。他仍然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子在转。

钥匙在前门门锁里咔嗒转动的清晰声音打破了宁静。一种非常谨慎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是被意识而非一只手控制的,能够吸引你屏息注意。小孩跳起来躲进衣橱里。

脚步声开始在过道里移动。谨慎的脚步,没有规律,一下轻、一下重。继而是静默,来人仿佛停下来,正在谛听或查看什么。过了一分钟,厨房门吱吱呀呀地响起来。脚步声穿过厨房,来到冰箱旁边。诺顿的衣橱和厨房只有一墙之隔。诺顿站在衣橱里,把耳朵贴在墙上。冰箱门开了。漫长的寂静。

诺顿脱下鞋,踮着脚走出衣橱,跨过种子包。走到房间的中央时,他停下来,僵立着。一个瘦削的男孩站在他房间的门口,挡住他的逃跑之路。他的脸瘦骨嶙峋,他穿着一身湿淋淋的黑色衣服。因为淋了雨,他的头发伏贴在头盖骨上。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只浑身湿透、极其愤怒的乌鸦。他的目光就像一根大头针,穿过诺顿的身体,使诺顿动弹不得。然后,他开始用眼睛打量房间里的一切——没铺好的床,挂在一扇大窗户上的肮脏的窗帘,立在梳妆台上杂物中间的一个宽脸女人的照片。

诺顿的舌头突然疯狂地动起来。“他一直在盼着你,他打算送你一只新鞋,因为你只能在垃圾桶里找吃的!”他用一种老鼠似的尖叫声音说。

“我在垃圾桶里找吃的,”男孩缓慢地说,同时机警地注视着诺顿,“是因为我喜欢在垃圾桶里找吃的。明白吗?”诺顿点点头。

“而且我有很多办法给自己搞到鞋子。明白吗?”诺顿又点点头,被施了魔法一般。

男孩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坐到床上。他把一只枕头塞到身后,接着伸出他那条短腿,将那只黑色的大鞋子搭在起皱的床单上。那只鞋在床单上非常显眼。

诺顿的目光落在那只鞋上,寸毫未移。那只鞋的鞋底厚得像砖头。

约翰逊轻轻地晃了晃那只脚,然后微微一笑。“要是我用它踢谁一下,”他说,“他们就会记得我,不敢再招惹我了。”

诺顿点点头。

“去厨房,”约翰逊说,“用火腿肉和那种黑麦面包给我做份三明治,再端一杯牛奶来。”

诺顿就像一只机械玩具似的朝正确的方向走开了。他做了一份又大又油的三明治——火腿挂在了三明治的外面——然后又倒了一杯牛奶。接着,他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拿着三明治,回到房间里。

约翰逊像个帝王似的向后倚着枕头。“谢谢,服务生。”

他说,拿起三明治。

诺顿端着杯子站在床边。

男孩撕扯着三明治,不紧不慢地将三明治吃完,然后接过那杯牛奶。他像个小孩似的用双手捧着杯子,放低杯子喘口气时,嘴唇的四周有一圈牛奶。他把空杯子递给诺顿。“去那里给我拿个橘子来,服务生。”他声音沙哑地说。

诺顿走进厨房,然后带着一只橘子回来。约翰逊用手指剥皮,任橘子皮掉在床上。他慢慢地吃着橘子,把核吐在自己的面前。吃完橘子后,他在床单上擦了擦双手,然后久久地打量着诺顿。他似乎因为诺顿的服务而变得温和了。“你的确是他的孩子,”他说,“你有张同样愚蠢的脸。”

小孩呆若木鸡地站在床边,仿佛并未听到约翰逊的话。“他连左手和右手都分不清。”约翰逊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愉悦。

小孩把目光投向男孩脸的旁边一点点,然后专注地看着墙壁。

“说啊说啊说啊,”约翰逊说,“但说的都是废话。”诺顿的上唇微微翘起,但他什么也没说。

“废话,”约翰逊说,“全是废话。”

小孩的脸上开始出现一种进入战斗状态的警惕表情。他微微后退,仿佛准备马上逃走。“但他是好人,”约翰逊含混地说,“他帮助人。”

“好人!”约翰逊凶狠地说。他把头伸到前面。“听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他做得不对。”

诺顿一脸震惊。

厨房的纱门砰的一响,有人进来了。约翰逊立即坐直。“是他吗?”他问。

“是厨子,”诺顿说,“她每天下午都来。”

约翰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进过道里,来到厨房门口。诺顿跟着他。

那个有色人种姑娘站在壁橱前,正在脱鲜红色的雨衣。她是个皮肤呈浅黄色的高个儿姑娘,嘴巴就像一朵枯萎的暗色大玫瑰。用带子扎在头顶的头发斜向一边,宛如比萨斜塔。

杰迈玛阿姨(Aunt Jemima)是一个美国食品品牌,创立于1888年,以一个戴着头巾、肥胖的黑人妇女为品牌形象;2020年,因涉及种族歧视和文化偏见,该品牌形象引发争议,并由母公司重新包装设计。

约翰逊在齿间弄出一阵声响。“哦,瞧瞧杰迈玛阿姨杰迈玛阿姨(Aunt Jemima)是一个美国食品品牌,创立于1888年,以一个戴着头巾、肥胖的黑人妇女为品牌形象;2020年,因涉及种族歧视和文化偏见,该品牌形象引发争议,并由母公司重新包装设计。。”他说。

姑娘停下,蛮横地瞪着他们,仿佛他们是地上的尘土。“走吧,”约翰逊说,“让我们看看,除了一个黑鬼,你还有什么。”他打开过道里他右手边的第一扇门,朝贴着粉红色瓷砖的洗手间里看了看。“粉红色马桶!”他含混道。

他一脸滑稽地转向小孩。“他用这种马桶?”

“给客人用的,”诺顿说,“但他有时候也用。”

“他应该把脑子里的东西全清出来,倒进去。”约翰逊说。

指少年棒球联盟,是美国的一个非营利性运动组织,除管理美国的少年棒球运动,还负责向世界其他地方推广这项运动。一种桌面上装有带隔间的架子的书桌,并配有可下拉的木质卷帘以覆盖架子和桌面。

约翰逊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这是谢泼德自妻子去世后睡的房间。好像是苦修者睡的一张铁床立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一堆少年联盟指少年棒球联盟,是美国的一个非营利性运动组织,除管理美国的少年棒球运动,还负责向世界其他地方推广这项运动。队服堆在一个角落里。纸张散布在一张巨大的卷顶书桌一种桌面上装有带隔间的架子的书桌,并配有可下拉的木质卷帘以覆盖架子和桌面。上,被他的几个烟斗压在不同的地方。约翰逊默默地站着,朝房间里张看。他蹙了蹙鼻子。“猜猜谁来了?”他说。

另一个房间的门关着,但约翰逊把它打开了,将脑袋探进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窗帘被放下来,空气闷人,混着令人眩晕的香水的气味。房间里有一张宽大的古董床和一个巨大的梳妆台,梳妆台上面的镜子在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光。约翰逊啪地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穿过房间来到镜子前,朝里窥探。一把刷子和一把银梳子躺在亚麻布上。他拿起梳子,用它梳自己的头发。他把头发梳下来,盖住前额,然后又把头发梳到一边。希特勒发型。

“放下她的梳子!”小孩说。他站在门框里,脸色苍白,呼吸粗重,仿佛正看着一个神圣之地上的亵渎行为。

约翰逊放下梳子,拿起刷子刷自己的头发。“她死了。”小孩说。

“我不怕死人的东西。”约翰逊说。他打开最上面的抽屉,把手伸进去。

“把你那双又大又肥的脏手从我母亲的衣服上拿开!”小孩用让自己透不过气来的响亮声音说。

“冷静些,亲爱的。”约翰逊咕哝道。他拿起一件带着红圆点的皱了的女式衬衫,又将它放下。他抽出一块绿色丝绸方巾,将它旋绕在头上,又任其飘到地板上。他的手继续向抽屉的深处划拉。过了一会儿,他那只抓着一件褪色紧身内衣的手抽出来,四条金属吊带从内衣上垂下。“这一定是她的马鞍。”他说。

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内衣,甩了甩。然后他把内衣系在腰间。他跳上跳下,使得金属吊带飞舞起来。他打着响指,左右摇摆屁股。“摇吧,甩啊,滚啊,”他唱道,“摇吧,甩啊,滚啊。女人啊,请不要拯救我该死的灵魂。”他转着身体,跺那只好脚,让那只笨重的脚吊在一边。他跳着舞经过惊慌失措的小孩,走出房门,沿着过道朝厨房而去。

半小时后,谢泼德回到家里。他将雨衣放在过道里的一把椅子上。走到客厅门口时,他停下来,脸色猛然变了。那张脸被愉悦照亮。约翰逊黑色的身影坐在一张垫着粉红色坐垫的高背椅里。在他身后,从地板到天花板,一排排图书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他正在读一本书。谢泼德眯起眼睛。他正在读一卷《大英百科全书》。他非常专注,都没抬起头来。谢泼德屏住呼吸。对约翰逊来说,这是完美的环境。他一定要把约翰逊留在这里。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做到这一点。

“鲁弗斯!”他说,“孩子,看到你真好!”他伸出一条胳膊,大步朝前疾走。

约翰逊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哦,你好。”他说。他尽可能久地不去注意那只手,但谢泼德就是不把那只手缩回去,于是他勉勉强强地和谢泼德握了手。

谢泼德对这种反应早有准备。这是约翰逊永不流露出热情的性格的一部分。

“一切都好吧?”他问,“你祖父对你怎么样?”他在沙发边缘坐下来。

“他突然死了。”男孩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是说真的吧?”谢泼德叫喊道。他站起来,坐到男孩旁边的咖啡桌上。

“不是,”约翰逊说,“他并没有突然死掉,但我希望他已经死了。”

“哦,他在哪儿呢?”谢泼德轻声道。

指上帝的选民的后代。《圣经》中的人物,在大洪水期间建造方舟来拯救生物。

“他和一群遗民指上帝的选民的后代。去山里了,”约翰逊说,“他和其他一些人。他们打算把几本《圣经》藏在山洞里,再把每种动物都捉上一对,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就像挪亚《圣经》中的人物,在大洪水期间建造方舟来拯救生物。。只不过这一次是火,而不是洪水。”

谢泼德嘲讽地张开嘴。“我明白了。”他说。接着他说道:“换句话说,那个老傻瓜遗弃了你?”

“他不是傻瓜。”男孩愤怒地说。

“他是不是遗弃你了?”谢泼德不耐烦地问。男孩耸耸肩。

“你的缓刑监督官呢?”

“不应该是我跟着他,”约翰逊说,“应该是他跟着我。”谢泼德哈哈大笑。“等一下。”他说。他站起来走到过道里,把雨衣从椅子上拿下来,走到过道壁橱前挂起来。他必须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必须想好该如何提出要求,这个男孩才会留下来。他不能强迫约翰逊留下来。必须是出于自愿。约翰逊假装不喜欢他,只是为了维护自尊,所以谢泼德必须用一种约翰逊的自尊仍能得以维护的方式要求他留下。他打开壁橱门,拿出一个衣架。他妻子的一件灰色旧冬季外套还挂在那里。他把外套往一边推,但推不动。他用力掀开外套,继而往后一缩,仿佛看见茧里的一只幼虫。诺顿站在外套里,脸又肿又苍白,带着服了麻醉品后的那种悲伤的表情。谢泼德凝视着他。突然,他想到一种可能性。“出来。”他说。他抓住诺顿的肩膀,不容分说地把诺顿推到客厅里那张高背椅跟前。约翰逊坐在椅子里,那本百科全书搁在他的大腿上。谢泼德决定孤注一掷。

“鲁弗斯,”他说,“我有个难题。我需要你的帮助。”约翰逊疑惑地抬起头来。

“听着,”谢泼德说,“这栋房子里还需要一个男孩。”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真诚的渴望。“这个诺顿从来都没有机会与别人分享他生活里的任何东西。他不知道分享是什么意思。我想得有人教他。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怎么样?鲁弗斯,和我们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变得尖细。

小孩突然恢复生气。他的脸因愤怒而肿胀。“他到她的卧室里,还用她的梳子!”他尖叫道,猛拽谢泼德的胳膊,“他穿她的紧身内衣,和列奥拉跳舞。他……”

“别说了!”谢泼德严厉地说,“打小报告是你唯一的本事吗?我并没有要求你报告鲁弗斯的表现。我要求你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欢迎。你明白吗?”

“你看出他的情况了吧?”谢泼德转向约翰逊,问道。诺顿猛地踢了高背椅的椅腿一下,但没踢中约翰逊那只肿起来的脚。谢泼德把他拉回来。

“他说你除了讲废话,什么也不会!”小孩尖叫道。一种狡猾而愉悦的表情掠过约翰逊的脸。

谢泼德并未生气。这些侮辱的话是男孩防卫机制的一部分。“鲁弗斯,怎么样?”他问,“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待一段时间吗?”

约翰逊直直地看着前方,默然不语。接着他微微一笑,仿佛他正凝视着一种让他满意的未来幻景。

“我随便,”他说,然后翻了一页百科全书,“我待在哪里都可以。”

“太好了,”谢泼德说,“太好了。”

“他说,”小孩用喉音低声说,“你连左手和右手都分不清。”

一阵沉默。

约翰逊沾湿手指,又翻了一页百科全书。

“我有话对你们两个人说。”谢泼德用平稳的腔调说。他的目光从一个人的身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他说得很慢,仿佛对于他正在说的话,他只会说一次,所以他们必须认真听着。“如果鲁弗斯对我的看法于我有什么影响的话,”他说,“那我就不会要求他留在这里了。鲁弗斯将帮我解决难题,我也将帮他解决难题,而我们两个将一同帮助你解决难题。如果我让鲁弗斯对我的看法妨碍了我能为鲁弗斯做的事,那我就是自私。如果我能帮助一个人,我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帮助他。我超越了心胸狭隘。”

两个孩子谁也没出声。诺顿注视着椅垫。约翰逊更加认真地看着百科全书上的一段漂亮的印刷字。谢泼德看着他们的头顶,微微一笑。终究还是他赢了,男孩愿意留下来。他伸出手挠了挠诺顿的头发,又拍了拍约翰逊的肩膀。“现在,你们两个小伙子坐在这里互相熟悉熟悉,”他欢快地说,朝门口走去,“我去看看列奥拉留了什么给我们当晚饭。”

他走了之后,约翰逊抬起头看着诺顿。小孩阴郁地回视他。“我的天哪,孩子,”约翰逊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怎么受得了?”他的脸因为愤怒而绷得紧紧的。“他以为自己是耶稣基督!”

谢泼德家的阁楼是个尚未完工的大房间,房梁外露,没通电。他们把一架带三脚架的望远镜立在一扇屋顶窗下面。望远镜直指黑色的天空。一轮纤薄得如同鸡蛋壳的银色月亮,从带着明亮银色边缘的一块云下面露出来。屋里,一盏煤油马灯立在一根树桩上。他们投下的影子混合到一起,在托梁间微微晃动。谢泼德坐在一只包装箱上,透过望远镜朝外看。约翰逊站在他的手边,等着掌控望远镜。这架望远镜是谢泼德两天前在一家当铺花十五美元买下的。

“不要独占。”约翰逊说。

谢泼德站起来,约翰逊滑到箱子上,将眼睛贴在这台仪器上。

谢泼德坐到几英尺外的一张直背椅上。因为高兴,他脸涨得通红。他的梦想大部分都已经实现。不到一个星期,让男孩的视线通过一条狭窄的通道抵达星星已经成为现实。他带着极大的满足看着约翰逊弓起的背。男孩穿着诺顿的格子呢衬衫和谢泼德为他买的新卡其布裤子。那只鞋子下周就能穿了。男孩到这里来的第二天,谢泼德就把他带到一家支架店,让他试了一只新鞋。约翰逊对那只脚异常敏感,仿佛它是一件圣物。那个长着一颗明亮的粉红色光脑袋的年轻店员用亵渎的双手量约翰逊的脚时,约翰逊脸色阴沉沉的。这只鞋将使男孩的态度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正常小孩在拥有一双新鞋之后也会爱上这个世界。诺顿得到新鞋子之后,会盯着双脚,连续几天四处走动。

谢泼德瞟了坐在阁楼另一头的诺顿一眼。诺顿坐在地上,倚着一段树干。他用他发现的一根绳子把自己捆起来。从脚踝到膝盖,绳子在两条腿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他似乎非常遥远,谢泼德觉得自己就像是通过望远镜错误的一头在看着他。从约翰逊和他们住在一起以来,他不得已打过诺顿一次——就在约翰逊来到这里的头一晚,当诺顿得知约翰逊将睡在他妈妈的床上时。他不认同体罚孩子这种教育方法,特别是在盛怒之下。但那一次,他生气了,而且打了孩子。效果很好,诺顿再也没和他闹过脾气。

小孩并未对约翰逊表现出积极、大度的态度,但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似乎选择了接受。早上,谢泼德把他们送到基督教青年会游泳馆,给他们钱,让他们在自助餐厅吃午饭,嘱咐他们下午去棒球场和他碰头,看他的少年联盟球队练习棒球。每天下午,他们默然蹒跚到棒球场。他们面无表情,各自想着事,仿佛并未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谢泼德应该庆幸,至少他们没打架。

诺顿对望远镜没表现出一点兴趣。“诺顿,你想过来通过望远镜看看外面吗?”谢泼德问。诺顿对任何东西都不表现出求知欲,这让谢泼德恼火。“鲁弗斯要超过你了。”

诺顿恍然地前倾身体,看着约翰逊的背。

约翰逊从仪器前转过身来。他的脸变胖了。就像躲避谢泼德的善心的逃犯,他那种愤怒的神情从凹陷的脸颊里撤退,如今在那对眼窝里安营扎寨了。“孩子,别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他说,“你见过月亮一次了,你见过了。”

这些突然的转变让谢泼德高兴。男孩抵触一切他觉得是为了自己的进步而做的事情。当真的对某样东西感兴趣时,他会设法给人留下他讨厌这件东西的印象。谢泼德没有上当。约翰逊秘密地学习谢泼德想让他学习的东西——他的恩人不会受侮辱的影响,他仁慈和耐心的盔甲上没有裂缝,箭镞是无法射进去的。“有一天你会到月亮上去,”他说,“十年之内,人类将有可能按照预定时间在地球和月亮之间往返。嘿,你们两个小伙子可以成为航天员。宇航员!”

约翰逊将“宇航员”(astronaut)拼成了“宇宙——傻瓜”(astro-nut)。

“宇宙——傻瓜约翰逊将“宇航员”(astronaut)拼成了“宇宙——傻瓜”(astro-nut)。。”约翰逊说。

“宇航员也罢,傻瓜也罢,”谢泼德说,“你,鲁弗斯·约翰逊,完全有可能到月亮上去。”

有东西在约翰逊的眼睛深处微微动了一下。他已经抑郁了一整天。“我不到月亮上去,不要在活着的时候去那里,”他说,“等我死了,我要下地狱。”

“至少到月亮上去是可能的。”谢泼德不动声色地说。处理这种事情的最好办法是温和地嘲讽。“我们能看到月亮,我们知道它在那里。但谁也给不出可靠的证据,证明地狱是存在的。”

“《圣经》给出了证据,”约翰逊阴郁地说,“等你死了,你会到那里,永远燃烧。”

诺顿前倾身体。

“谁说地狱不存在,”约翰逊说,“谁就是反对耶稣。死者将受到审判,恶人将受到诅咒。燃烧的时候,他们将哭泣,咬牙切齿,”他继续说道,“地狱是永恒的黑暗。”

诺顿的嘴张开了。他的双眼似乎正逐渐变得空洞。

“撒旦掌管地狱。”约翰逊说。

诺顿陡然跳起来,朝谢泼德蹒跚地跨出一步。“她在那里吗?”他高声问,“她在燃烧吗?”诺顿踢掉脚上的绳子。“她着火了吗?”

“哦,我的天哪,”谢泼德含混道,“不,不,”他说,“她当然不在那里。鲁弗斯弄错了。你母亲哪儿也不在。她也没有不开心。她真的没有不开心。”妻子死了之后,谢泼德要是告诉诺顿妈妈去了天堂,他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她,谢泼德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但他不能允许自己依靠一个谎言带大诺顿。

诺顿的脸开始扭曲,一个疙瘩在他的下巴上成形。

“听着,”谢泼德飞快地说道,然后把小孩拉到自己的身边,“你母亲的灵魂仍然活在别人的身上,如果你能像她那样善良、慷慨,它也将活在你身上。”

小孩不相信这些话,他浅色的眼睛带着冷酷的神色。谢泼德的怜悯变成嫌恶。诺顿宁愿她是在地狱里,而不是哪儿也不在。“你明白吗?”他问,“她不存在了。”他把手放在小孩的肩膀上。“我必须告诉你,”他用温和一些但恼怒的腔调说,“真相。”

小孩并未号哭,而是猛地扭过身,抓住约翰逊的衣袖。“鲁弗斯,她在那里吗?”他问,“她正在那里燃烧吗?”

约翰逊的双眼闪闪发亮。“嗯,”他说,“她如果邪恶,就在那里。她是妓女吗?”

“你妈妈不是妓女。”谢泼德严厉地说。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驾驶一辆没有车闸的汽车。“好了,我们不要再讨论这种傻问题了。我们谈谈月亮吧。”

“她信耶稣吗?”约翰逊问。

诺顿表情茫然。过了一会儿,他说:“是的。”仿佛他明白这是个必要条件。“她信,”他说,“一直都信。”

“她不信。”谢泼德低声说。

“她一直都信,”诺顿说,“我听她说过她一直都信的。”

“那她得救了。”约翰逊说。

小孩依然一脸迷惑。“哪里?”他问,“她在哪里?”

“在高处。”约翰逊说。

“那是在哪里?”诺顿喘息着说。

“在天上的某个地方,”约翰逊说,“但你得死了才能到那里。你没办法坐什么太空船去。”他的眼睛里有一道窄窄的微光,就像稳稳地对准目标的一束光线。

“人类到月球上去,”谢泼德冷冷地说,“和几十亿年前第一条鱼从水里爬到陆地上这件事的意义是一样的。那条鱼没有能用于陆地生活的装备,它必须调整自己的身体内部。于是,它长出了肺。”

“我死了以后,是下地狱还是会到她那里去?”诺顿问。“要是现在死的话,你会到她那里,”约翰逊说,“如果活得够长,你就会下地狱。”

谢泼德猛然站起来,提起马灯。“鲁弗斯,关上窗户,”他说,“我们该上床睡觉了。”

走下阁楼楼梯的途中,他听见约翰逊在他身后用能被听见的低语说:“孩子,明天等耶稣离开后,我把关于地狱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第二天,两个男孩来到球场时,谢泼德看着他们从露天座位后面走出来,继而沿着球场的边缘走。约翰逊的一只手搭在诺顿的肩膀上,将脑袋凑到小一些的男孩的耳朵旁,小孩的脸上是一种完全相信的表情——一种曙光。谢泼德愁苦的脸色愈加难看。这可能是约翰逊试图惹恼他的一种手段。但他是不会被惹恼的。诺顿不够聪明,不会受到多大伤害。他注视着小孩那张鲁钝但专注的小脸。为什么要让他出类拔萃呢?天堂和地狱是为庸常之辈准备的,如果将他归类,他就是个普通人。

两个男孩走到露天看台上,在离他十英尺的地方坐下,面对着他,但他们谁也没做出表明认出了他的任何表示。他朝身后瞥了一眼,他的少年联盟球队在球场上散开。他朝露天看台走过去。他走近时,约翰逊声音里咬牙切齿的腔调不见了。

“你们两个小伙子今天干了些什么?”他和蔼地问。“他一直对我讲……”诺顿开口道。

约翰逊用胳膊肘戳了戳小孩的肋骨。“我们什么也没做。”他说。他一副茫然且呆滞的表情,但从中透露出一种傲慢的串通之意。

谢泼德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但什么也没说。穿着少年联盟球队队服的一个小男孩跟在他后面,用球棒轻轻碰了碰他的腿后面。他转过身,用胳膊环住小男孩的脖子,和他一起回到球队中去。

那天晚上,他来到阁楼上准备和两个男孩一起看望远镜时,发现只有诺顿一个人在那里。诺顿坐在包装箱上,躬身向前,正通过那台仪器专注地往外看。约翰逊不在那里。“鲁弗斯呢?”谢泼德问。

“我说鲁弗斯呢?”他又提高声音问道。“去了一个地方。”小孩说,并未转头。“去哪儿了?”谢泼德问。

“他刚才说他要去个地方。他说他看星星看够了。”

“我明白了。”谢泼德闷闷不乐地说。他转过身下楼去了。他找遍整栋屋子,但没发现约翰逊。他走到客厅里坐下来。昨天,他还以为自己搞定了那个男孩呢。今天,谢泼德觉得自己可能要在他身上失败了。他太宽容,太想让约翰逊喜欢他。他感到一阵内疚和痛苦。约翰逊喜不喜欢他又有什么分别?能对他有什么影响呢?等男孩回来了,他要把一些事情讲明白。只要你还待在这里,就不能在晚上独自出去,明白吗?

我不必待在这里。待不待在这里对我不重要。

哦,我的天哪,他想到,他不能把事情弄到那种地步。他应该严厉,但不能小题大做。他拿起晚报。得始终仁慈、耐心,但也一定要严厉。他拿着报纸坐在那里,但并未读报纸。他不表现出严厉,男孩是不会尊重他的。门铃响了,他过去开门。他打开门,向后一退,脸上立刻流露出痛苦而又失望的神色。

一名高大冷酷的警察抓着约翰逊的一只胳膊肘,站在门廊下。一辆警车停在路边。约翰逊的脸异常苍白。他将下巴向前伸出,仿佛这样能防止他颤抖。

“他惹下大麻烦了,我们先把他带到这里来给你看看,”警察说,“现在我们要把他带到局子里,问他几个问题。”

“出了什么事?”谢泼德低声问。

“离这不远的一栋房子,”警察说,“一次真正的粉碎活儿,地板上到处都是破盘子,家具底朝天……”

“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约翰逊说,“我走在路上,想着我自己的事,这个警察突然走上来抓住我。”

谢泼德严厉地看着男孩。他无意使自己的表情变得温和。

约翰逊的脸红了。“我只是走在路上。”他嘀咕道,但声音里毫无自信。

“走吧,小子。”警察说。

“你不会让他把我带走的,对吗?”约翰逊说,“你信任我,不是吗?”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谢泼德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乞求意味。

这是关键时刻。这个男孩必须明白,犯了罪是得不到保护的。“鲁弗斯,你必须跟他走。”他说。

“我告诉你我什么也没干,你还要让他把我带走?”约翰逊尖声说道。

一种受伤的感觉在加深,谢泼德的脸色也越发难看。在他有机会送约翰逊一只鞋之前,约翰逊已经让他失望。他们原打算明天去取那只鞋子的。他的遗憾突然转移到鞋子上。他比刚打开门时更加愤怒了。

“你说你完全信任我。”男孩嘟哝道。

“我确实信任过你。”谢泼德说,表情木讷。

约翰逊和警察一起转过身,但他在迈开步之前,极端仇恨地看了谢泼德一眼。

谢泼德站在门框里,看着他们钻进巡逻车,乘车离去。他这时才生出怜悯之情。明天他要去警察局,看看该如何使约翰逊摆脱麻烦。在监狱里待一晚伤害不了他,而这次经历将使他明白,他这样对待一个一心想对他好的人不可能不受到惩罚。接着,他们就去取那只鞋子。或许,在监狱里待了一晚之后,那只鞋子对他将更加重要。

* * *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警佐打电话来,说他可以去接约翰逊了。“我们认为那件事是一个黑鬼干的,”他说,“你的孩子与此事毫无干系。”

十分钟后,谢泼德就到了警察局。他的脸因为羞愧而发烫。约翰逊颓丧地坐在一间了无生气的外间办公室的长椅上,读着一本警察杂志。那个房间里别无他人。谢泼德在他身边坐下,试探性地将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男孩抬头瞟了一眼——嘴唇噘着——然后又去看杂志。谢泼德感觉到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他突然强烈地觉得,自己做的事实在太不堪了。就在快要一劳永逸地将男孩引向正确的方向时,他让男孩失望了。“鲁弗斯,”他说,“我道歉。我错了,你是对的。我错怪了你。”

男孩仍在看杂志。“对不起。”

男孩用唾沫沾湿手指,翻过一页。

谢泼德绷紧身体。“鲁弗斯,我是个傻瓜。”他说。

约翰逊微微撇了撇嘴,继而耸耸肩,但并未从杂志上抬起头来。

“你能忘记这次的事情吗?”谢泼德问,“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男孩抬起头。他的双眼明亮、不友好。“我会忘记这件事,”他说,“但你最好记着。”他站起来,怒冲冲地朝门口走去。走到房间的中间时,他转过身,对着谢泼德猛地一挥胳膊。谢泼德跳起来,跟在他后面,就好像男孩正拽着一根看不见的皮带。

“你的鞋,”谢泼德热切地说,“今天是去取你的鞋子的日子!”感谢上帝,幸好还有这只鞋!

但来到支架店时,他们发现那只鞋子被做小了两号,而一只新鞋要再过十天才能做好。约翰逊的怒气立刻消了一些。显然是店员量错了尺寸,但男孩坚持说是脚长了。他面带愉快的神情离开支架店,仿佛在长大的过程中,那只脚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某种灵感行事。谢泼德神情疲惫。

自那以后,谢泼德又开始加倍努力。由于约翰逊已经对望远镜失去兴趣,谢泼德又给他买了一台显微镜和一盒现成的载玻片。既然不能让男孩对宏观的东西感兴趣,他可以试试微观的。有两个晚上,约翰逊好像完全被这台新仪器吸引住了,接着,突然又对它失去兴趣,但似乎很喜欢晚上坐在客厅里读一读百科全书。他对百科全书就像对食物一样贪婪:慢条斯理,胃口始终不减。似乎每一种科目都进入了他的脑袋,被蹂躏,继而又被扔了出来。看着这个男孩垂首坐在沙发里,闭着嘴阅读,比任何事情都更让谢泼德开心。在他们像这样度过几个夜晚后,关于未来的种种画面又回来了,他的信心也回来了。他知道,自己有一天将为约翰逊感到自豪。

星期四晚上,谢泼德去参加市议会的一场会议。他中途将两个男孩放在电影院,开完会后又将他们带回家。他们到家时,看见一辆挡风玻璃上方放着一只红色车灯的汽车停在房子的前面。谢泼德的汽车拐上车道时,车头灯照出那辆车里两张冷酷的脸。

“警察!”约翰逊说,“哪个黑鬼破了谁家的门,他们又来找我。”

“我们会处理好的。”谢泼德低声说。他把车停在车道上,关掉车灯。“你们两个小伙子回家上床睡觉,”他说,“我来处理这件事。”

他下车,大步朝警车走去。他把头伸进窗户里。两名警察沉默地看着他,带着一副洞悉一切的表情。“谢尔顿街和米尔斯街交叉口上的一栋房子,”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警察说,“看起来就像有一列火车从中间穿了过去。”

“他今天晚上在市中心的电影院里看电影,”谢泼德说,“我儿子和他在一起。他和上次那件事毫无干系,他和这件事也毫无干系。我可以负责。”

“我如果是你,”离他近一些的那个警察说,“可不会为他这样的一个小混蛋负责。”

“我说了我可以负责,”谢泼德冷冷地重复道,“你们上次就搞错了。不要再搞错了。”

两名警察互相看了看对方。“自作自受。”坐在驾驶座上的那名警察说道,然后转动点火开关里的钥匙。

谢泼德回屋,在黑漆漆的客厅里坐下。他并未怀疑约翰逊,也不想让约翰逊觉得他在怀疑他。如果约翰逊觉得他又怀疑他,他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但他想知道约翰逊的不在场证据是否牢靠。他想去诺顿的房间,问问他约翰逊是否离开过电影院。但这样做会使事情更加糟糕。约翰逊会知道他做了什么,继而大发脾气。他决定去问问约翰逊本人。他应该直爽些。他在脑子里想好要说些什么,然后站起来,走到男孩房间的门口。

门是开着的,约翰逊好像知道他要来。但他睡在床上。从过道射进来的光线恰好让谢泼德看清毯子下面男孩的身形。他走进房间,站在床尾。“他们走了,”他说,“我告诉他们你和这件事毫无干系,还说我可以负责。”

一句含混不清的“是吗”从枕头那里发出来。

谢泼德犹豫着。“鲁弗斯,”他说,“你根本就没离开过电影院吧?”

“你说你完全信任我!”一个愤怒的声音突然叫喊起来,“但你根本就不信任我!你从头到尾就不信任我!”约翰逊的脸清晰可见,但这个空洞的声音似乎更像是从他身体深处发出来的。这是责备的呼喊,带着些许轻蔑。

“我真的信任你,”谢泼德认真地说,“我完全信任你。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你、信任你。”

“你一直盯着我,”那个声音阴郁地说,“问了我一串问题后,你就会穿过过道,再问诺顿一串问题。”

“我根本没打算问诺顿任何问题,也从未问过,”谢泼德温和地说,“而且我根本就没怀疑你。你没有时间从市中心的电影院里出来,来到这里,闯进某户人家,再回到电影院。”

“你就是这样信任我的!”男孩叫喊道,“你觉得我没有时间去做那件事。”

“不、不!”谢泼德说,“我相信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有不让自己再次惹上麻烦的智慧和勇气。我相信你现在已经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不用再去做那样的事情。我相信,只要全心全意,你可以做成任何一件事。”

约翰逊坐起来。一片微弱的亮光照射在他的前额上,但谢泼德看不见他脸的其余部分。“如果时间充足,我又想那么做,我也许会那么做。”他说。

“但我知道你不会的,”谢泼德说,“我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一阵沉默。约翰逊又躺下来。仿佛被艰难地挤出来的一个低微而又嘶哑的声音说:“你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之后,不会再想去偷东西、砸东西了。”

谢泼德屏住呼吸。男孩在感谢他!男孩在感谢他!他的声音里有感恩。他的声音里有感激。谢泼德站在床边,在黑暗中傻里傻气地微笑,竭力想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朝枕头迈出一步,伸出一只手碰了碰约翰逊的前额。他的额头就像一块锈铁那样冰冷干燥。

“我明白了。晚安,孩子。”他说,然后快速地转过身,离开约翰逊的房间。他关上约翰逊房间的门,站在门口感怀不已。

在过道的另一边,诺顿房间的门开着。诺顿侧身躺在床上,注视着从过道里照进来的灯光。

从此以后,和约翰逊打交道的路就平坦了。诺顿坐起来,朝谢泼德招招手。

他看见了诺顿,随即就将目光移开。他不能进去和诺顿说话,不然就会失去约翰逊的信任。他犹豫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明天是他们去取鞋子的日子。那将是增强彼此之间好感的重要时刻。他快速地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小孩坐了一会儿,看着父亲站过的那个地方。最后,他的目光变得散漫,接着他又躺了下去。

第二天,约翰逊阴郁沉默,仿佛对表露了真实的感受感到羞愧。他的眼睛上像遮了一层东西。他似乎已躲进内心世界,正处于做出什么决定的紧要关头。谢泼德没能尽快去支架店。他把诺顿留在家里,因为他不想自己的注意力被分散。他希望能随时随刻自由地观察约翰逊的反应。对于能拥有一只新鞋,男孩似乎并未表现出欣喜或兴趣。等鞋子真的成了他的东西,他肯定会被感动的。

支架店是混凝土建成的一个小小的仓库,里面放着一排排一摞摞折磨人的设备。轮椅和助行器占据了地上的大部分地方。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腋杖和支架。假肢摞在架子上,腿、胳膊、手,爪子、钩子、皮带、背带,还有其他各种为你叫不出名堂的身体畸形制造的千奇百怪的仪器。在房间中央的一小块空地上,是一排带坐垫的黄色塑料椅和一只试鞋凳。约翰逊无精打采地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把那只脚抬到凳子上。他坐在椅子里,闷闷不乐地看着那只脚。旧鞋的大体情况是大脚趾部分又断开了,但被他用一截帆布包住了,他还用看起来是旧鞋鞋舌的东西包住了另一个地方。鞋带孔里穿的是麻绳。

谢泼德兴奋得脸都红了,心脏也跳得异乎寻常地快。店员从商店后面走出来,胳膊下夹着那只新鞋。“这次肯定没做错!”他说。他跨坐在试鞋凳上,举起那只鞋,微笑着,仿佛那是他用魔法变出来的。

那是一个花哨而丑陋的黑色玩意儿,闪烁出可怕的光芒。它就像一件被磨得发亮但不锋利的武器。

约翰逊面色阴沉地盯着它看。

“有了这只鞋,”店员说,“你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走路。你会觉得自己是在骑马呢!”他低下那颗明晃晃的粉红色秃脑袋,开始小心翼翼地解约翰逊那只旧鞋上的麻绳。他就像给一头尚有半条命的动物剥皮那样脱下那只旧鞋。他表情紧张。那只穿在一只脏袜子里的糟糕的脚露出来,让谢泼德感到一阵恶心。他看向别处,直到约翰逊穿上新鞋。店员快速地系好鞋带。“现在,站起来走一走吧,”他说,“看看是不是有健步如飞的感觉。”他朝谢泼德眨眨眼。“穿上这只鞋,”他说,“他不会觉得自己有一只不正常的脚。”

因为高兴,谢泼德的脸明亮起来。

约翰逊站起来走了几码远。他僵硬地走着,身体较矮的那一边几乎不再一上一下地跳跃。他背对他们,笔挺地站了一会儿。

“太棒了!”谢泼德说,“太棒了!”仿佛他送给男孩的是一根新的脊椎。

约翰逊转过身。他的嘴抿成一条冷冰冰的细线。他回到座位上,脱下那只鞋。他把脚放在旧鞋里,然后开始系麻绳。

“你只是先看看合不合脚,想带回家再穿?”店员低声道。

“不,”约翰逊说,“我根本就不打算穿它。”

“鞋子有什么问题吗?”谢泼德说,提高了声音。

“我不需要什么新鞋,”约翰逊说,“而且,等我需要了,我会自己想办法弄一只。”他表情冷酷,眼睛里有一丝胜利的神色。

“孩子,”店员说,“你是脚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

“去把你的脑袋浸在水里吧,”约翰逊说,“你的脑袋着火了。”

店员怏怏地但颇有尊严地站起来,问谢泼德打算怎么处理这只鞋子。他提着鞋带,鞋子左右摇晃。

谢泼德气得脸色黑红。他直直地注视着面前一件挂着一条假手臂的紧身皮内衣。

店员又问了他一次。

“把它包起来。”谢泼德低声说,将目光转向约翰逊。“他不够成熟,还不想穿它,”他说,“我原以为他已经不那么孩子气了。”

男孩邪恶地笑了笑。“你想错了。”他说。

* * *

那天晚上,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里读书。谢泼德面色阴沉地埋首于《星期日纽约时报》之间。他想恢复好心情,但每次想到那只遭到拒绝的鞋子,就会感觉到一阵新的恼怒。他甚至不允许自己看约翰逊一眼。他认为,男孩拒绝接受那只鞋,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不确定感。约翰逊被他自己的感激之情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拿他逐渐意识到其存在的那个新的自我怎么办。他感觉到,那个过去的自己受到威胁,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种种可能性。他在探究自己的身份。谢泼德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对这个男孩恢复了一丝同情。几分钟后,他放低报纸,看着约翰逊。

约翰逊坐在沙发上,凝视的目光越过百科全书的顶端。他一副恍惚的表情。他可能在倾听来自远方的什么声音。谢泼德专注地看着他,但他仍在倾听,并未转过头来。可怜的孩子迷惘了,谢泼德想道。谢泼德整晚都坐在这里,闷闷不乐地读着报纸,还没说过一句打破紧张局面的话。“鲁弗斯。”他说。

约翰逊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谛听着。

“鲁弗斯,”谢泼德说,声音低微,使人昏昏欲睡,“在这个世界上,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可以成为科学家或者建筑师或者工程师,或者你一心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人,而且你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里的佼佼者。”他想象着自己的声音进入男孩心灵的黑色大洞穴里。约翰逊身体前倾,但双眼纹丝不动。街上,一辆汽车的门关上了。一阵寂静。接着,门铃突然响亮地响起来。

谢泼德跳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以前来过的那个警察站在门口。警车停在路边。

“让我看看那个男孩。”他说。

谢泼德满脸怒容,但站到了一边。“他整晚都在这里,”他说,“我可以保证。”

警察走进客厅。约翰逊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读他的书。过了片刻,他带着一副被打扰的表情抬起头来,就像一个被迫中断工作的伟人。

“小子,半个小时之前,你朝温特大道上的那扇厨房窗户里看什么?”警察问。

“不要再迫害这个孩子了!”谢泼德说,“我可以作证,他刚才待在这里。我和他在一起。”

“你听见他的话了,”约翰逊说,“我一直待在这里。”

“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你那种脚印。”警察说道,然后看着那只畸形的脚。

“不可能是他的脚印,”谢泼德勃然大怒道,“他一直待在这里。你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你也在浪费我们的时间。”他觉得“我们的”这个词把他和男孩团结在一起了。“这让我觉得恶心,”他说,“你们这些人懒透了,不想出去找真正做那些事的人。你们想都没想就到这里来了。”

警察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仍注视着约翰逊。警察的脸肉乎乎的,一双机警的眼睛小小的。最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迟早会逮到他的,”他说,“抓个现行。”

谢泼德跟着他走到门口,砰的一声关上门。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正在急速高涨。这正是他需要的。他带着期待的表情回来了。

约翰逊已经放下书,正坐在那里看着他,一副狡猾的神情。“谢谢。”他说。

谢泼德停下。男孩带着掠夺性的表情,明目张胆地阴笑着。

“你自己也是个挺优秀的说谎者嘛。”他说。

“说谎者?”谢泼德低声说。这个男孩出去又回来了?

他觉得很不舒服。接着,一阵突然而至的愤怒让他走上前。“你出去过?”他愤怒地问,“我没看见你出去啊。”

男孩只是微笑。

“你刚才是去阁楼上看诺顿吗?”谢泼德说。

“不是,”约翰逊说,“那孩子疯了。除了通过那架臭烘烘的望远镜朝外看,他什么事也不想做。”

“我不想听到关于诺顿的事情,”谢泼德粗暴地说,“你刚才在哪里?”

“我一个人坐在那个粉红色的马桶上,”约翰逊说,“没有证人。”

谢泼德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额,然后挤出一丝微笑。

约翰逊转了转眼珠子。“你不相信我。”他说。他的声音就像两天前的晚上,他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说话时那样嘶哑。“你说你完全信任我,实际上你根本就不信任我。事情闹大了,你就像其他人一样,逃跑了。”他的声音由嘶哑变成做作、滑稽,还有明显的嘲弄。“你不相信我。你一点也不信任我。”他哀哭。“而且你一点也不比那个警察聪明。关于那些脚印——那是他给我下的套。没有什么脚印。那个地方的后面全都浇上了混凝土,我的脚是干的。”

谢泼德慢慢地将手帕放回口袋里。他倒在沙发上,盯着脚下的小地毯。男孩的那只畸形脚处在他视野范围内。那只拼凑起来的鞋似乎在和约翰逊的那张脸一起冲他咧嘴笑。他抓住沙发垫的边缘,指关节变成白色。随憎恨而来的寒意让他一阵颤抖。他恨这只鞋,恨这只脚,恨这个男孩。他脸色苍白,憎恨让他觉得喉咙好像被塞住了。他为自己感到惊骇。

他抓住男孩的肩膀,紧紧地抓着,仿佛是为了使自己不致摔倒。“听着,”他说,“你朝那扇窗户里看是为了使我难堪。这就是你的目的——动摇我帮助你的决心,但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我比你坚决。我比你坚决,我要拯救你。善良终究会得胜。”

“但虚伪的善良除外,”男孩说,“不正确的善良除外。”

“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谢泼德重复道,“我要拯救你。”

约翰逊的表情又变得狡猾。“你不会拯救我的,”他说,“你会叫我离开这栋房子。另外两件事也是我干的——第一次,还有你以为我在电影院里的那次。都是我干的。”

“我不会叫你离开的,”谢泼德说,声音呆板,毫无音调可言,“我要拯救你。”

约翰逊向前伸出脑袋。“拯救你自己吧,”他咬牙切齿地说,“除了耶稣,没有人能拯救我。”

谢泼德傲慢地大笑起来。“你用不着骗我,”他说,“你在教养院里时,我就把那种思想从你的脑子里冲洗掉了。至少,我把你从那种思想里拯救出来了。”

约翰逊脸上的肌肉绷紧。他的排斥表情是那么凌厉,谢泼德不由得向后退。男孩的眼睛就像两面哈哈镜,谢泼德在其中看到自己变得既丑陋又怪异。“咱们等着瞧。”约翰逊低声说。他猛然站起来,仰着头走开,好像希望自己能尽快走出谢泼德的视野范围。但他并未朝前门走,而是沿着过道朝后门去了。谢泼德在沙发上转过身,看着男孩消失的地方。他听见男孩房间的门砰的一响。他没离开。谢泼德眼睛里的紧张神色消失了。那双眼睛看起来呆板、了无生气,仿佛男孩自陈真相带来的震惊直到现在才抵达他意识的中心。“要是他离开就好了,”他喃喃道,“要是他主动离开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约翰逊穿着他来那天穿的祖父的那套衣服出现在餐桌旁。谢泼德假装没注意到,但仅仅看了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已经明白的事情:他中了圈套,现在没别的,只剩下心理战了,而约翰逊肯定会在这场战斗中获胜。他希望自己从未注意过这个男孩。他那失败了的同情弄得他呆呆愣愣的。他赶紧离开家,一整天都害怕晚上必须回家。他隐隐约约地希望,他回到家时,男孩已经走了。穿上祖父的那套衣服可能表明他要离开了。下午时,这种希望变得强烈。他回到家打开前门时,心脏怦怦狂跳。

他在过道里停下,默默地朝客厅里张看。他期待的表情逐渐消失。突然,他的脸似乎和他的白发一样苍老。两个男孩紧挨着坐在沙发上,读着同一本书。诺顿的脸颊枕在约翰逊黑色外衣的袖子上。约翰逊的一根手指在他们正在读的一行行字下面移动。大哥和小弟。谢泼德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幅景象,看了大约一分钟。然后他走进房间,脱下外套,将其丢在一把椅子上。两个男孩谁也没注意到他。接着,他走进厨房。

列奥拉每天下午离开前会将晚饭留在炉子上。他把晚饭端到桌上。他头疼,神经紧张。他坐到厨房里的凳子上,一动不动,深陷在绝望里。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激怒约翰逊,让他主动离开。昨天晚上,让约翰逊生气的是关于耶稣的那些话。那些话可能让约翰逊生气了,但也让谢泼德感到沮丧。为什么不直接认输,叫男孩走?他想到要再次面对约翰逊就觉得难受。男孩看着他时,仿佛有过失的是他,仿佛他品行败坏,是个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绝不是自夸——他自认为是个好人,无可指摘。他现在对约翰逊的感情并非出自本心。他想去同情约翰逊。他希望能帮约翰逊。但他渴望这栋房子里只有他自己和诺顿两个人,他希望他需要面对的只有儿子单纯的自私和他自己的孤独。

他站起来,从架子上拿下三只餐盘,又端着盘子走到炉子旁边。他心不在焉地将菜豆和肉丁土豆泥倒进盘子里。把吃的放到桌上后,他喊他们到厨房来吃饭。

他们带着书进来了。诺顿把他那套餐具推到约翰逊的餐具所在的那一边,接着又把他的椅子搬到约翰逊椅子的旁边。他们坐下来,把书放在两人的中间。那是一本红边黑封面的书。

“你们读的是什么书?”谢泼德说着坐下来。“《圣经》。”约翰逊说。

上帝给我力量,谢泼德在心里说。

“我们在十美分商店拐的。”约翰逊说。

“我们?”谢泼德喃喃道。他扭头瞪着诺顿。小孩一脸快活的表情,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这是他头一次对发生在诺顿身上的变化感到吃惊。诺顿看起来很机灵。他穿着蓝色的条纹衬衫,谢泼德以前从未见过他的眼睛蓝得这样亮。诺顿身上有一种崭新的但谢泼德感到陌生的生命气息,一种新的却更加粗野的恶习的迹象。“等于说,你现在偷东西了?”他怒视着诺顿说,“你没学会慷慨,倒学会偷东西了。”

“不,他没有,”约翰逊说,“是我拐的。他只负责望风。他不能玷污自己。对我而言没什么分别。反正我是要下地狱的。”

谢泼德说不出话来。

“除非,”约翰逊说,“我忏悔。”

“鲁弗斯,忏悔吧,”诺顿用乞求的腔调说,“忏悔吧,听见了吗?你肯定不想下地狱。”

“别说这种胡话。”谢泼德说,严厉地看着诺顿。

“我如果真的忏悔,那就成神父了,”约翰逊说,“你如果真的打算忏悔,不做得彻底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诺顿,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谢泼德尖声问,“也当神父吗?”

小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狂喜的神色。“太空人!”他叫喊道。

“太好了。”谢泼德苦涩地说。

“那些太空飞船对你没有一点用处,除非你相信耶稣。”约翰逊说。他沾湿手指,开始翻动《圣经》的书页。“关于这一点,我读给你听听啊。”他说。

谢泼德探出身体,用低微而愤怒的声音说:“鲁弗斯,放下《圣经》,吃你的饭吧。”

约翰逊还在寻找那段话。

“放下《圣经》!”谢泼德叫道。

男孩停下,抬起头来。他一副震惊但愉悦的表情。

“这是一本给逃避现实的人看的书,”谢泼德说,“这是一本给懦夫,给害怕自立、害怕依靠自己理解事情的人看的书。”

约翰逊眨了眨眼睛。他把椅子从桌子边向后挪一点。“撒旦控制了你,”他说,“他不仅控制了我,也控制了你。”

谢泼德伸手探过桌子,想要抓住《圣经》,但约翰逊一把抓起书,将它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谢泼德大笑。“你不相信这本书,而且你也知道自己不相信它。”

“我相信它!”约翰逊说,“你不知道我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

谢泼德摇摇头。“你不相信它。你太聪明了。”

“我不太聪明,”男孩嘀咕道,“你对我一无所知。即使我以前不相信它,它仍然一直都是正确的。”

“你不相信它!”谢泼德说,一脸奚落的表情。

“我相信它!”约翰逊喘着粗气说道,“我让你看看我是怎么相信它的!”他翻开大腿上的书,撕下一页塞进嘴里。他的眼睛盯着谢泼德。他的下巴剧烈地颤动,他咀嚼的时候,那张纸在他的嘴里噼啪作响。

“别嚼了,”谢泼德用一种冷淡而疲惫不堪的声音说,“别嚼了。”

男孩拿起《圣经》,用牙齿又撕下一页,大嚼特嚼。他的眼睛直冒火。

谢泼德伸手探过桌子,把书从他手上打掉。“离开这张桌子。”他冷冷地说。

《以西结书》3:1—3:“他对我说,人子啊,要吃你所得的,要吃这书卷,好去对以色列家讲说。于是我开口,他就使我吃这书卷,又对我说,人子啊,要吃我所赐给你的这书卷,充满你的肚腹。我就吃了,口中觉得其甜如蜜。”

约翰逊吞下嘴里的东西。他的眼睛大睁着,仿佛一幅壮丽的景象展现在他的面前。“我已经吃了它!”他喘了口气,“我就像以西结一样吃了它,它是我嘴里的蜜。”《以西结书》3:1—3:“他对我说,人子啊,要吃你所得的,要吃这书卷,好去对以色列家讲说。于是我开口,他就使我吃这书卷,又对我说,人子啊,要吃我所赐给你的这书卷,充满你的肚腹。我就吃了,口中觉得其甜如蜜。”

“离开这张桌子。”谢泼德说,双手在盘子旁握紧。

“我已经吃了它!”男孩叫喊道。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震惊改变了他脸的形状。“我就像以西结一样吃了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吃你的食物了。”

“那你走吧,”谢泼德温和地说,“走吧,走吧。”

男孩站起来,拿起《圣经》,握着它朝过道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了,就像站在黑暗的末日世界边缘的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魔鬼控制了你。”他用一种雀跃的腔调说,然后走了。

吃过晚饭后,谢泼德独自坐在客厅里。约翰逊已经离开这栋房子,但谢泼德不相信约翰逊就这么走了。最初的解脱感已经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发冷而迟钝,好像病了,恐惧像浓雾一样驻扎在他的体内。根据约翰逊的风格,就这样离开算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他可能会回来证明一些事情。他可能会在一周后回来,放火烧这个地方。现在,他做任何事似乎都算不得骇人听闻。

谢泼德拿起报纸,试图读报。过了一会儿,他扔掉报纸,站起来,走到过道里,谛听着。约翰逊可能躲在阁楼里。他走到通往阁楼的门前,推开门。

马灯亮着,微弱的光线照射在楼梯上。他没听到任何声音。“诺顿,”他喊道,“你在里面吗?”没有回答。他登上窄窄的楼梯,上去看个究竟。

诺顿坐在马灯投下的葡萄藤一般的怪异阴影中,眼睛堵在望远镜上。“诺顿,”谢泼德说,“你知道鲁弗斯去哪里了吗?”

小孩背对着他,弓腰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两只大耳朵就在肩膀的上面。突然,他挥了挥手,朝望远镜趴得更近些,仿佛他离看见的东西还不够近。

“诺顿!”谢泼德大声说。小孩没动。

“诺顿!”谢泼德叫喊道。

诺顿大吃一惊,转过身,眼睛里有一种怪异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认出他爸爸。“我找到她了!”他喘着粗气说。

“找到谁了?”谢泼德说。“妈妈!”

站在门口的谢泼德稳住身体。小孩四周丛林一样的阴影变浓了。

“快来看!”他叫喊道。他用条纹衬衫的下摆擦了擦汗津津的脸。他又把眼睛堵到望远镜上,背僵直,一动不动。突然,他又挥了挥手。

“诺顿,”谢泼德说,“通过望远镜,除了星团,你什么也看不见。一个晚上看这么久也够了。你最好上床睡觉去。你知道鲁弗斯在哪里吗?”

“她在那里!”他叫喊道,并未从望远镜前转过身来,“她在对我招手!”

“我希望你十五分钟之内躺到床上去,”谢泼德说,过了一会儿又说,“诺顿,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小孩开始疯狂地挥手。

“我不是说着玩的,”谢泼德说,“十五分钟之后,我去你的房间,看看你是不是在床上。”

他走下楼梯,回到客厅里。他来到前门口,朝外面匆匆瞟了一眼。星辰满天。他曾愚蠢地认为约翰逊能够到那些星星上去。在这栋房子后面的一小片树林里的某个地方,一只牛蛙发出低微而闷声闷气的叫声。他回到客厅里,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他决定上床睡觉。他把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身体前倾,听着。就像灾难警报的第一声尖叫,警笛声慢慢地移动到这片社区里,越来越近,最后在一阵呻吟中消逝在这栋房子的外面。

他的肩膀感觉到一种冰冷的重量,仿佛有一件冰披风被丢在他身上。他走到门口,打开门。

两名警察正走上人行道,凶神恶煞、龇牙咧嘴的约翰逊夹在他们中间,他的两只手和两名警察的手铐在一起。一名记者跟在旁边慢跑,还有一名警察坐在警车里等着。

“你的孩子来了,”较冷酷的那名警察说,“我说过我们会逮到他的。”

约翰逊把一条胳膊猛地往下一拉。“我当时在等着你们!”他说,“我要不是想被逮到,你们永远也别想逮到我。这是我的计划。”他对警察说话,眼睛却睨视着谢泼德。

谢泼德冷漠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想被逮到?”记者问,绕着圈子跑到约翰逊身旁,“你为什么存心想被逮到?”

约翰逊似乎因为这个问题和看见谢泼德而狂怒起来。“为了让这个锡铸的大耶稣丢脸!”他咬牙切齿地说,还把一只脚踢向谢泼德,“他认为自己是上帝。我宁愿待在教养院里也不愿待在他家。我宁愿待在畜栏里!魔鬼控制了他。他连左手和右手都分不清,还没有他那个疯儿子懂事!”他停顿片刻,然后说出荒诞的结束语:“他还对我暗示!”

谢泼德脸变得煞白,抓住门框。

“暗示?”记者热切地说,“什么样的暗示?”

“不道德的暗示!”约翰逊说,“你以为是什么样的暗示?但我全不搭理,我是个基督徒,我……”

谢泼德的脸痛苦地绷紧。“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他知道自己在撒谎。我为他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的孩子做的还多。我想拯救他,可我失败了,但这是一次体面的失败。我觉得自己无可指摘。我没暗示过他什么。”

“你还记得那些暗示吗?”记者问,“你可以准确地告诉我们,他说过些什么吗?”

“他是个肮脏的无神论者。”约翰逊说,“他说,没有地狱。”

听到这句话,其中一名警察叹了口气。“好了,你们现在见过了,”他说,“我们走吧。”

“等一下。”谢泼德说。他走下一级台阶,盯着约翰逊的眼睛。他决定孤注一掷,为拯救约翰逊做最后一次努力。“鲁弗斯,说实话吧,”他说,“你不想说谎。你不邪恶,你非常困惑。你不必补偿那只脚,你不必——”

约翰逊向前猛烈挣扎。“听听他的话!”他嘶吼道,“我撒谎、偷东西,是因为我擅长做这些事情。这些事和我的脚没有一点关系!瘸子应该先进去!瘸子将聚集在一起。当我准备好被拯救了,耶稣会拯救我,不是你这个发出恶臭的无神论者、说谎者,不是你这个——”

“你说得够多了,”其中一名警察说,把他拉回去,“我们就是想让你看到,我们逮到他了。”他对谢泼德说。接着,两名警察转过身,拖着约翰逊走开了。约翰逊半转过身,对着谢泼德嘶吼。

“瘸子将带上他的猎物!”他尖叫道,但被塞进了警车里。记者艰难地爬上驾驶员旁边的座位,砰地关上车门。警笛声呼啸着进入黑暗中。

谢泼德仍站在原地,微微弓着身体,就像个中弹后却屹立不倒的人。过了片刻,他转身回到房子里,坐到他刚才坐的那把椅子上。他闭上眼睛,但看到了约翰逊在警察局里被记者环绕,肆意编造谎言的情景。“我觉得自己无可指摘。”他喃喃道。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无私的,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拯救约翰逊,让他做些体面的事情。他全心全力,牺牲了名誉,为约翰逊做的,比为他自己的孩子做的还多。龌龊包围着他,就像空气里的臭味,近得好像是从他的呼气中散发出来的。“我觉得自己无可指摘。”他重复道。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的孩子做的还多。”他突然感到极度恐慌。他听见了男孩雀跃的声音:撒旦控制了你。

“我觉得自己无可指摘,”他又开口道,“我为他做的,比为我自己的孩子做的还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好像是指责他的人的声音。他无声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的脸慢慢没了血色。在那圈白色头发下面,他的脸几乎变成了灰色。那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回响,每个音节都像一记重击。他的嘴扭歪了,他闭上眼睛,抵御这一启示。诺顿的脸升到他脑海里:愚钝、悲戚,左眼几乎不可察觉地倾斜到眼眶的一边,仿佛无力承受一幅完整的悲伤场面。谢泼德对自己的厌恶那么清晰、那么强烈,都喘不过气来了,心抽紧了。他像个贪吃的人那样用大量的善行来填补自己的空虚。为了满足他对自己的幻想,他忽略了儿子。他看见目光炯炯的魔鬼——人心的窥探者——正从约翰逊的眼里冲他冷笑。他自己的形象越来越小,直到一切都在他的面前变黑了。他坐在椅子里,全身麻痹,惊骇不已。

他看见诺顿坐在望远镜前,他看见诺顿的背和两只耳朵,还看见诺顿的一条手臂猛地举起来,疯狂地挥了挥。对诺顿的焦虑不安的爱就像潮水一样涌过他的全身,仿佛为他注入了生命力。他觉得诺顿的脸变形了。诺顿成了他闪闪发光的救世主。他快乐地呻吟。他要为诺顿安排好所有事情。他永远都不会再让诺顿受苦。他要既当爸又当妈。他跳起来,奔向诺顿的房间。他要吻诺顿,告诉诺顿爸爸爱他,永远都不会再让他失望。

诺顿房间里的灯亮着,但床是空的。他转身冲上通往阁楼的楼梯。来到楼梯顶上时,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像是走到了一个深坑的边上。三脚架倒了,望远镜躺在地上。在望远镜上面几英尺的地方,小孩吊在横梁下面丛林一般的阴影里。他从那里出发,飞进了宇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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