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你底心跳
——悼非洲诗人欧可后序并怀温健弱
“我听到你底心跳
咚咚嘟嘟咚”
当你把宽厚的手掌
伸开
抚着身前尖底的小鼓
当你的短粗的手指
七根 八根
漫步轻踏于鼓沿鼓面
你充满血丝的眼球
开始闪亮在你黝黑的脸上
就在你的眼中 脸上
我看见一只公狮温柔恰似一只母狗
我看见一群大象涌动如风景前的云
我看见几只羚羊跳跃仿佛横飞的雨
我看见一丛树生长胜过燃烧的火焰
我看见一条河奔流就是愤怒
我看见一村子的人歌唱还不如哭泣
唉,欧可你怎么喝酒时清醒
反倒是击鼓时醉了
唉,欧可,你错把美洲当作非洲了
后记:最近读到一九八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因卡所编的《非洲黑人诗选》,集中也有乌甘达诗人欧可(〇kot p'Bitek)的作品,觉得名字很熟,再翻集后的作者简介,果然是我认识的那位非洲诗人,并从中得知他已于一九七一年去世,不胜怅然。
原来我和欧可还曾经有一段小小的过节。
十几年前在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专案"(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作客的时候,曾与这位身材高大的非洲诗人相遇,后来成为酒友。所谓过节,是因为在一场作家秀中他特意要抢我的风头,我自己虽不在意,反倒是我的朋友温健验替我出头,开他的汽水,所幸并未酿出什么纠纷来,到饮酒的时候,彼此还各尽数觥,好不快意。
那是在一位美国著名农机制造商豪华别墅中的宴会上,有人请我唱中国民谣,我正在谦让之时,欧可竟然不请自上,急急的站将出来,随即叫他美丽的黑太太快快把早已准备好了的数种非洲手鼓搬了过去,这时,吾友温健驹在一旁看见早已心中不乐,一面推我快出去,一面嘘欧可。欧可这人,身高一八好几,黑魇魇好似一尊铁塔,却也有几分先声夺人,也不管别人的嘘声,竟自"咚咚咚”击起鼓来。
平心而论,欧可击鼓的技巧并不高明。但是不要说美国人最吃这套,并连我也是第一遭亲见一个非洲黑人在我面前击非洲手鼓。数通鼓声之后,不但我为他鼓掌,嘘过他的温健骝也照样给他掌声。妙的是,我歌完一曲,他给我的掌声却是加倍奉还。
我们在成为酒友之后,他却总是自饮自酌,酒量相当不错,很少见他醉过。
另一次去奥哈玛又与他同行,夜经一个小镇,车还未停,欧可一个人大叫起来:“LIQUOR!”原来他看见一块酒店的招牌,不巧,那天是星期天,爱荷华是个周末禁酒的州,他失望地走到路边去小解,黑暗中他的眼睛分外明亮,却是颇为茫然的,使人觉得他此时正站在非洲的荒原之上,真有种“天苍苍野茫茫”之感。
那年之后,我不知他是否回到非洲,现在,竟然说他已于一九七一年,死于病酒,我简直不敢相信。
至于温健骝,他也在一九七五年死于鼻咽癌,至今我还保留他送给我的石南根烟斗,烟柄虽早已断了,我犹能不时将之摩挲,最难忘的该是他送我的钓竿,不仅我们曾在美国一同钓过鱼,重要的是,我们同是“保钓会”的同志,我们一齐唱歌、游行、落泪。我甚至不愿再次复述他赠我钓竿时所说的令人热血沸腾而又心酸的话。他不但是一个极佳的诗人,更是一个使人引以为荣的中国人。
现在,这两个陌生与深情的诗人朋友都先后去了,•写诗为悼,实在百无聊赖的啊。
本诗诗题及诗首二句,均引自欧可的诗作《马来亚之歌》。
最后并向《非洲黑人诗选》的中译者谭石君、郑仁君(译《马来亚之歌》)致谢意,因为他们美好的翻译,使我得以续一段和两位诗人的死后缘。
—九八七年五月十九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