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从平原泾河畔的范家茶庄运回来第一批黑茶,涡镇人喝了没有不说好的,很快就销售一空。第二批货运来,陆菊人就批发到六个分店去,反馈回的也都大受欢迎。陆菊人也就下了决心,让范家茶庄每年给涡镇发来五百担,同时,每次送茶的驮队来,都给方瑞义捎些东西,要么是褡裢或麻鞋,要么是腊肉或豆腐干,不值钱,但全是涡镇的特产和工艺,意思陆菊人明白,方瑞义更明白。
六个分店第一个月赢利几乎是以往半年的总和,陆菊人就将一千大洋先交给了井宗秀,井宗秀十分高兴,要请陆菊人和花生吃饭。饭订在麻记火锅店,井宗秀端酒敬陆菊人,一口一个夫人,说他没有委托错人,让陆菊人当总领掌柜是他除了建立预备旅外最可骄傲的事。陆菊人说:你别夸我,我只是进了黑茶,至于以后经营得好与不好,我也吃不准,这阵你夸我别挣不下钱了又该骂我和花生了。井宗秀说:你这话就说得自信啊!
陆菊人说:没墙还安个什么窗子?这我得谢你的!井宗秀说:谢我?!陆菊人说:在外你是旅长,我是卖茶的,到这儿了,我是你嫂子,你是兄弟,那我问你,你嫂子待你亲吧?井宗秀怔了一下,忙说:亲啊,这我知道。花生在火锅里才夹出一片肉,肉就掉下去了。陆菊人说:这话我以前咋都不会说的,花生花生,把肉夹起来,你吃着肉姐给你说,一个人对一个人器重也好,喜欢也好,感到亲了,自已就会发现自已的能力。花生说:嗯嗯。陆菊人就嘿嘿地笑了,说:我谢你让我待你亲,有时也想,我待你亲什么呢,其实我还是待我的想法亲,在杨家十几年了,我有一肚子想法,却乱得像一团麻。现在我是把这团麻理顺了,我才知道了我要什么,什么是能要来的,什么是要不来的,也就理顺了我该咋样去和人打交道,咋样去干事。
井宗秀认真地听着,点了头,说: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个铜镜吗?我后来倒越来越觉得你是我的铜镜,它照出了我许多毛病。陆菊人说:哦,你有啥毛病?井宗秀说:我还是心小,自私,比如那么多风言风语的伤害你,我都没有出头露面。陆菊人说:过后我也想了,没有那些风言风语,我还没机会看清我哩,也没机会来经管茶行哩。井宗秀又端酒敬陆菊人,说:你有了自信,我也有了自信,等往后事情做大了,我要给你盖个楼的,你活着就住在那儿,你死了那就是你的庙!陆菊人说:你不要许这鸟样的愿,我不要你盖个什么楼,今日花生也在这里,叫就打开窗子说亮话,我盼你把旅里的事镇里的事都办差不多了,就该办白己的婚事。一句话说得花生像个红蛋柿,坐不住了,起身站起来,说:姐,姐。陆菊人说:这有啥的,你姐现在啥话都敢说了,咱把话挑明了,免得宗秀又找了女人。井宗秀哈哈地笑,说:我到哪儿找女人去,这一天忙得鬼吹火,哪还有那份心思?陆菊人说:你现在是一旅之长,大长官了,你不找,少不了别人会给你找的。
井宗秀说:这事我只听你的。陆菊人说:这就好么,涡镇我搭眼看了,还没有谁强过花生的,就在这周遭七里八镇的,花生也是万里挑不出一个来的。花生,你给宗秀敬一杯酒啊!花生说:姐,我喝不了酒么。陆菊人说:宗秀你瞧瞧,花生多老实!我去催催再加菜,喝不了酒,用茶敬呀,你这傻女子!她起身下楼,喊店小二再加一盘猪脑一盘猪血一盘豆腐皮。花生就红着脸起身过来敬茶,茶不冒气,凉了,转身去炉子上取水壶,胳膊和腿竟配合不到一搭。添了热茶双手捧过来,瞧见井宗秀在一直看着她,头就低下去,说:我敬你!井宗秀才要接,还没接住,花生却松了手,茶杯就掉下去,花生哎哟一声,手在空中没抓住杯子,脚本能地一挡,挡住了杯子掉下去没摔破,茶水洒在地上,竞是一片子颗粒。井宗秀说:没烫着吧?忙用毛巾替她擦鞋。陆菊人就进来了,羞得花生就到楼台上去再不肯回来。
陆菊人说:你动手动脚啦?井宗秀说:哪里,她敬茶时茶倒在她身上,我递毛巾让她擦的。陆菊人说:茶怎么能倒在她身上?!花生,花生!花生在楼台上说:我晾晾衣服。陆菊人说:今日把话挑明了,我再给你说一句,花生是你的,但现在又不是你的,杯子要水暖了才去涩味的,等我好好调教,配得上你这个旅长了,我再给你送去。馍不吃在笼子里放着,你明白吧。
井宗秀笑着说:明白。
三天后,井宗秀带着杜鲁成、周一山给陆菊人送来了一双鞋,白布底,青布面,底儿上的针脚密匝,硬如铁板,面儿上绣着暗红色的花纹。陆菊人说:让我转交人的?她没明说花生,井宗秀却说:送你的,咱这儿讲究给媒人买鞋么。陆菊人说:我可不是要给你当个媒人!井宗秀说:这我知道,但花生毕竞是你提说的么。陆菊人就大声说:那好,我穿上了!穿上了正合脚,说:你咋还会买的?井宗秀说:我往你脚上看了一眼,就知道该买多大的。
陆菊人很长时间就一直穿着这双鞋,她觉得自己的个头有些高了,连肩膀都宽了许多。这一日,从平原来的运茶驮队到了,陆菊人去仓库看卸货,才走到东背街那个土场子上,天阴得实实的,一颗雨落在脸上,旁边站着的一个女的就痴眼看她。这女的原是龙马关保镖崔天凯的女人,崔天凯在守镇时死了,现在是苟发明的媳妇。陆菊人叫道:秋子,这天要下雨了吧?秋子还在看着陆菊人走路,说:啥,啊谁知道会不会下雨。陆菊人就想着真要下雨,这鞋就不能穿了,便拐进巷回家去换鞋。可换了旧鞋出来,天并没有下雨,再路过那土场子,秋子却拿了锄头在路上挖什么。
陆菊人觉得奇怪,说:好好的路你挖啥哩?秋子说:人都说你是金蟾托生的,走过的脚窝子里都有金子哩。陆菊人说:这不是瞎扯吗,你挖出金子啦?秋子说:我挖得不深。陆菊人有些生气,说:那你好好挖,得挖六尺深!就走了。
从此的日子里,陆菊人做什么事总是把花生叫在一起,她要花生给她做伴,却总是把花生打扮得漂亮。花生给她头上也插朵花,她不要,说:有你在,我就老了,我收拾干净就行了。花生身条子好,该瘦的地方都瘦,该胖的地方都胖,就是走路有些外八字。陆菊人说:你咋和井宗秀走势一样?男人外八字着好看,女人外八字就难看了,收脚,收脚!花生一被提醒,把脚往内收,可一上台阶下台阶,或者一坐下来,脚又成外八字形了。
陆菊人在没人时骂她没记性,有人时就咳嗽一下,花生就明白什么意思,把脚收紧了。花生也恨自己,晚上睡觉时用布条子把双腿捆上,第二天腿疼得厉害,陆菊人说:唉,腿脚总不能砍了去,美人都有一陋吧,人面前注意点就行了。因为要上缴营业款,陆菊人带着花生去了一次城隍院,那些当兵的见了花生眼睛都发绿,又不敢近前,兴奋地叫,叫得没言没语。杜鲁成骂着那些兵,周一山就说:花生真是一株会说话的花啊!伸了手要摸一下花生的脸,看是不是玻璃片子。陆菊人说:脏手!周一山知道井宗秀敬重陆菊人,他也称陆菊人是夫人,说:脏手脏手。就收了手。杜鲁成周一山一离开,花生低声说:是不是我长得太那个了?陆菊人说,好着哩,你家院增上的蔷薇是你家的,路人经过你家门前了,也能看到蔷薇的鲑艳,能闻到蔷薇的香气么。以后不管遇到谁,客气归客气,头要抬着,腰挺直,老躬着就成背锅了。
陆菊人没到茶行的时候她并不多喝茶,到了茶行就爱上了喝茶,差不多都有了一闲下来就要喝茶的习惯。每每泡上一壶茶,就和花生一边喝,一边和花生唠叨好多好多话题。
比如,做女人的,不管是老是少,不管日子富日子穷,自己要把自己收拾干净,尤其头上的髻,脚上的鞋。再忙再累,也得五日擦一次身,三日洗一次头,每日都得清洁下身。自己把自己收拾得体,别人不厌烦你,你自己也觉得精神。没事了能坐就不要睡,能站就不要坐,站着了靠住墙,不好,是从头到脚都贴住墙,拉你的筋骨,走路就不躬腰了,坐下也不是一扑沓。无论在外在家,要养成一坐下双腿合拢,更不要摇膝盖。不要啥事就一惊一乍。不要嘎嘎笑,也不要没声地笑。早晚用盐水漱口,吃了葱就嚼些茶叶,身上迟早记着带香包,我给你个小镜子揣在怀里,和外人在一块了,过一会打个岔到避背处,看头发乱了没,脸上的粉匀不匀,牙上有没有东西。对人说话不要偷声换气,不要把最后的音就吃了,看着人家说,但不要死眼看,不能乜眼看,不能眼珠子乱转。不要闲了就靠着门,尤其倚在院门上张望。吃饭喝水不能把脸埋在碗里,不要出响声。少说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最忌罗嗦。哦,有苦了不要见人就说,有人会给你说一句两句合情话,那只能显得你可怜,而有人就烦你。和人交往要学会吃亏,大事上都得罪不了人,得罪人的都在小事上,在细微上做好了,大事也就能做好。不要小心眼,不要使小性子,不要疑神疑鬼。花生说:哎呀姐,你咋知道这么多!我娘死得早,我爹从不说这啊。陆菊人说:你我都一样,野地的草么,我说这些都是咱从野草要长成庄稼苗子的。
陆菊人也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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