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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断舍离与囤积癖

据我观察,我们和父母这代人,对待“物”的方法差距非常大。老人爱囤东西是一个普遍现象。“80后”“90后”的父母仍然有囤积癖,非常善于在狭小的空间中大量生产角落。有一次父母回老家,我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不少藏匿的塑料袋。才注意到他们每次买完东西,包装的塑料袋很少扔掉,甚至有些外卖的塑料袋都被打包装好。这些东西早就被忘在角落,永远不会再拿起来用。为了保持整洁,我只好定期把屋里的东西扔一部分。到目前为止,哑铃组扔过两次,跑步机扔过三次,这真实地反映了我为减肥付出的纠结。可见,这种囤积状态逐渐蔓延到年轻人身上,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储物空间不够用,收纳变成了一个大学问,甚至很多家庭主妇还要专门学习收纳术。

人的一生究竟需要多少东西?2005年,艺术家宋冬在798做了《物尽其用》展览。这个展览占据的空间非常大,在硕大厅堂中摆放着宋冬母亲赵湘源女士毕生搜罗的各种物件,有的用过,有的还没用。一个人一辈子搜罗的东西其实特别多,场馆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盆子,各式各样的水壶,各式各样的褥子、鞋子和衣物。《物尽其用》曾在韩国光州双年展、柏林世界文化宫、英国伦敦的巴比肯中心、悉尼艺术节、纽约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加拿大温哥华美术馆亮相,获得了极大成功。据说有人默默地看着满眼的物件,突然就痛哭流涕。

我当时还在上大学,遗憾没能去现场看。后来,看了不少图片,大概搞清楚了物品的体量。查看图片,人的视角不具备涉身性,不能挪动身体走进物品堆,去移步换景。不过我同时获得了另外一种视角,所有的物体透过广角镜头平展开,作为一个整体被凝固了下来。照片让我看到了一个完整性的东西。那些盆子、衣服、箱包等本来是独立存在的个别物品,此时都嵌入了一个整体当中,打包向外展示着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我的体会是,一个人的一生,似乎就是他/她用过的、正在使用的和从未使用但业已拥有的东西构成的。看到满屋子的东西,虽然没有看到赵湘源本人,但总觉得她像是个故人。后来看采访,知道宋冬有心把所有琐碎的生活物件都搜集起来,最后打包展示。他回忆自己的母亲有一个特殊的癖好,什么都是只进不出,舍不得扔东西。比方说铁线不舍得扔,觉得可以用来做衣架,破衣服更舍不得扔,可以用来做袜子、做补丁,饮料瓶舍不得扔,可以用来做杯子,做花瓶,更可以做成厨房里的调料瓶。

这让生在七十年代的艺术家宋冬非常恼怒,“70后”过日子没有这么“穷气”。宋冬的阳台总是被赵湘源堆满各色物件,眼见着全屋成了垃圾堆。后来,宋冬想到了一个狡猾的办法,半带恐吓地告诉赵湘源厦门的房价,1平方米高达4000块钱。要把4000块钱1平方米的地方变成杂物间,实在是得不偿失的。据说这一手段立竿见影,赵湘源最终停止了往屋里囤东西。

我对父母的囤积行为一度也非常光火,但看到《物尽其用》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感动。后来我琢磨了一下,一个小小的房间中收纳那么多东西,它必然显得凌乱,物品把大块的空间切割了,势必会出现很多角落。角落会滋生蚊虫、蟑螂,整个房间的气味会变得非常微妙,真实的生活是无法容忍大量囤积的,不卫生也不方便。而当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地铺在广阔的空间中时,杂物就不再制造角落,而是有秩序地摆放。这时我获得了另外一个旁观视角,让我觉得一个人的人生居然可以这么多、这么大、这么博杂,同时又这么琐碎和无关紧要。

不过,在赵湘源心中,物品从来没有像艺术品那样被分门别类地归置。盆不会和另外一个盆放在一起,它会和盆架、毛巾,甚至和铁丝(作为潜在的晾衣架)摆在一起。各种东西实际上是透过生活目的关联的,物品各不相同,但都被看成了一个大系统上的小零件。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物品不照它的类来分,而照它的用处来分。从用的角度来看,每一个具体的东西都是在一个功能的系统中,它都和其他物质广泛地发生联系。当你走进赵湘源的房间,你看到的绝不会是一件艺术品。《物尽其用》的艺术感受就在于将个人一生所用的物品,摆放成一个沉思的对象,这些生活中常见的东西在展览中立刻陌生了起来。这一使得熟悉物陌生化的努力,使得我们得以端详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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